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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如出一辙(下)_没有个性的人

作者:穆齐尔 字数:31413 更新:2025-01-09 15:56:55

一〇四 拉喜儿和索利曼狭路相逢

在图齐家的崇高任务与聚集在那儿的大量思想之间,活跃着一个奔走劳碌、轻快灵活、热情兴奋、非德意志的人,这就是这位小婢女拉喜儿。她打开大门,半张开双臂站着准备把大衣接过去。乌尔里希有时真想问问明白,她是否已经注意到他与图齐家的特殊关系,并试图盯住她的眼睛,但是拉喜儿的眼睛不是向一边躲闪便是像两个丝绒小盲点似的顶住他的目光。他还记得,这目光在他 举止十分得体的狄奥蒂玛也为此找到了恰当的词语。有一次在这样的时刻她提出,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已经发现爱情,白痴病和虔诚的内心生活之间有联系,可是,尽管如此,今天的人没有经历过笃信宗教的俄罗斯,他们大概先需要得到拯救,然后才能实现这个思想。

这说出了阿恩海姆的心里话。

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这个瞬间是那些充满超我性和超物性的瞬间中的一个,它们像一个被堵塞住吹不出声音来的喇叭那样把血液驱进人的头脑;从一个壁架上的最小的杯子——它像凡·高的作品似的有空间感——到人的躯体——它们极其肿大和尖锐,似乎要挤进他的体内——其中没有任何东西是不重要的。

狄奥蒂玛惊骇地说:“现在我最想讲笑话,幽默实在是好,它没有任何渴慕飘浮在种种幻象之上!”

阿恩海姆笑了笑。他已经站起来并在房间里走动了起来。“如果我把她撕成碎片,如果我开始吼叫并蹦跳起来,如果我不顾一切,倾心爱慕她,那么也许就会出现奇迹?”他暗自思忖。但是他保持住了适度的冷漠。

现在这个情景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他的目光再次冷冷地停留在脚下的街道上。“真的得先出现一种拯救的奇迹,”他暗想,“必须是别人在地球上居住,只有这样人们才会想到要实现这样的事情。”他不再费心思去猜测,人们必须如何拯救和拯救什么,无论如何一切情况都必须改变。他走回到半小时前他离开的写字台跟前,审阅他的信件和电报,并摇铃让索利曼去把他的秘书叫来。

就在他等候秘书并已经想好一份商务公函的头几句措辞的当儿,所经历过的这些事在他心中凝结成为一个美好的、充满内在联系而又符合道德准则的表现形式。“一个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的人,”阿恩海姆深信不疑地在心里说,“如果他对某人倾心相爱,最终也只可以牺牲利息,绝不可以牺牲本金!”

一〇七 莱恩斯多夫伯爵取得一个意想不到的政治上的成就

每逢伯爵阁下谈到一个将兴高采烈聚集在这位高龄皇帝族长周围的欧洲国家大家庭,他便总是默默地把普鲁士排除在外。也许现在他这样做时甚至比以前更情真意切,因为莱恩斯多夫伯爵觉得自己受到保尔·阿恩海姆博士给人留下的印象的明显干扰:只要他到他的女友狄奥蒂玛这儿来,便总是要么遇见这个男人要么看到此人的痕迹,并且还和图齐司长一样,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现在,每当狄奥蒂玛深情地望着伯爵阁下,她便总是看到——从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他手上和脖子上鼓胀起来的青筋以及那浅褐色的、透着正在衰老的男人气息的皮肤,而尽管她对这位大人物表现出相当的敬重,她的宠爱的光芒中却有某种犹如夏日太阳变成冬天太阳的变化。莱恩斯多夫伯爵既不爱幻想也不好音乐,但是自从他不得不忍受阿恩海姆博士以来,他便莫名其妙地经常在耳中感觉到一种轻微的像一首奥地利军队进行曲的鼓和钹那样的响声,或者是,每逢他闭上眼睛,他便不安地感觉到在黑暗的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它来自黑黄色的旗帜,这些旗帜在那儿成堆地转动。图齐家的其他朋友们似乎也受到这种爱国主义幻象的侵袭。至少是,不管他往哪儿听,人们虽然都怀着莫大的敬意谈论德国,但是只要他一暗示这场伟大的爱国行动也许会在事态发展过程中稍稍刺伤一下这个兄弟王国,这种敬意便会受到一丝亲切笑意的美化。

这时,伯爵阁下在自己的领域里碰上了一个重要的现象。有某些重家庭的情感,它们特别强烈,而战前在欧洲国家大家庭内曾普遍蔓延开来的对德国的反感便属于此种情感之列。也许德国是精神上最缺少统一性的国家,人们都能在那儿为自己的反感找到什么因由。那是这样一个国家,这个国家的古老文化最早给碾在新时代的车轮下并被割断成推销假冒伪劣商品的漂亮话语;此外,这个国家像任何一个情绪激动的广大群体那样好争辩、贪得无厌、好夸口、既有危害又对自己的行为不能负责:但是这一切毕竟都是欧洲式的,欧洲人至多可能会觉得这个国家有点儿欧洲味儿太浓。事情似乎很简单:必定有这样的性质,有这样的非理想——它们在那儿堆聚起反感、争执,仿佛就是生活今天的一次燃烧的残留物。可能性令所有参与者莫名惊讶地突然变成现实,而在这个极其杂乱的过程中被取消的、不对头的、过剩的以及不满足精神的东西,似乎构成那种分布在大气中的、在所有生物之间回荡的仇恨,这种仇恨表明现代文明的特征并用对别人行动的那种可以轻易获得的不满足去取代对自己行动的失落的满足。总结这种有特殊性质的反感的尝试,仅仅是某种属于最古老的应用心理学的生命占有状态的东西。魔术师就是这样从病人的体内掏出那精心准备好的崇拜物的,善良的基督徒就是这样把自己的错误转嫁到善良的犹太人身上并声称,他是受了犹太人的引诱才去做广告、放贷款、办报纸,做出诸如此类的事情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已经把责任推在雷声、女巫、社会主义者、知识分子和将军的身上,而在战前的最后时期里,由于完全不显眼的特殊原因,普鲁士-德国也曾是这个奇特事件中最卓越、最受欢迎的手段之一。世人不仅丢失了上帝,而且也丢失了魔鬼。正像世人将恶搬移进非理想的情景一样,世人将善搬移进理想的情景,这些理想情景受到世人敬爱,因为世人做着人们自己认为不相宜的事。人们让别人使劲,而自己却在一旁坐着观看,这就是体育;人们让人讲极片面的过甚其词的话,这就是理想主义;人们抖落恶而那些身上被溅泼到这恶水的人,这就是非理想情景。这样,一切在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自己的秩序;但是这种尊敬圣徒和用放弃喂肥替罪羊的技术并不是没有危险性,因为它用种种未果的内心斗争的紧张心情充满世界。人们不是自相残杀便是互相结为亲密朋友并且不太清楚,人们是否是怀着极严肃认真的态度这样做的,因为人们的一部分自身在自身之外,而所有事件似乎几乎是在现实的前面或后面作为一种仇恨和爱慕的欺骗伎俩发生的。古老的鬼神迷信把一切人们可以感觉得到的善和恶归咎于上天的和地狱的鬼神,它工作得好得多,精确得多,干净得多;人们只能希望,我们带着不断发展着的应用心理学回归鬼神迷信。

卡卡尼尤其是一个与理性情景和非理想情景打交道的无比适宜的国家;那儿的生活反正带有某种不现实的特性,而恰恰是那些精神最高雅的卡卡尼人,他们觉得自己是著名的、从贝多芬延伸至轻歌剧的卡卡尼文化的继承人和代表人士,恰恰是他们觉得这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人们与帝国德意志人结盟、结义,却极不喜欢他们;人们喜欢对他们指指戳戳,一想到他们的成就便总是对自己家乡的状况有点儿担忧。但是家乡的状况却主要是:卡卡尼,一个本来曾经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国家,经过几个世纪的沧桑变幻,如今已经有点儿失去了对自身的兴趣。在平行行动过程中已经有几次可以看出,和别的历史一样,世界历史也是由人创造的;这就是说,作家们很少想起什么新东西来,在涉及到各种纠葛和思想时,他们喜欢互相抄袭。但属于此列的,还有某种迄今未曾被提及的东西,而这不是别的,正是对历史的喜爱;另外还有那个作家们十分熟悉的信念:人们正在创造一段好历史;还有作者的激情,这激情使作者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并干脆融化掉任何批评意见。莱恩斯多夫伯爵有这种信念和激情,而且也还可以在他的友谊中找到它们,但是在辽阔的卡卡尼,它们却已经消失,人们早已寻觅过一件代替物。在那儿,人们正在撰写的民族史已经取代了卡卡尼史,而且人们完全用那种赏识历史小说和古装戏剧的欧洲审美情趣来修订这部历史。这样,就发生了这种奇怪的和也许还没得到正确评价的事:有些人应该协同办理一件极寻常的事,譬如建一所学校或安排一个人当火车站站长,这些人谈到了一六〇〇年或公元四百年,他们争论,如果人们考虑到民族大迁移[53]中的向阿尔卑斯山前部山地的移民以及反宗教改革会战[54],应该优待哪个申请者;还有就是,他们给这些争论提供那些有关高尚和卑鄙、祖国、忠诚和男人力量的观念,这些观念大致符合那处处风靡的博学的特性。并不看重文学的莱恩斯多夫伯爵对此不胜惊讶,这尤其是因为他考虑到,从根本上来说所有农民、手工业者和城市居民——他在自己居住着德国和捷克移民的波希米亚领地上旅行时曾见过这些人——的境况多么美好。所以他把下述情况归因于一种特别的病毒,归因于可恶的煽动:有时他们互相反目成仇,对政府的明智政策极端不满,这尤其显得不可理解,因为在这样的情感爆发的大间歇期以及在他们不忆及自己的理想的时候,他们跟每一个人都和睦相处。

但是国家对此所采取的政策,就是那著名的卡卡尼民族政策,这种政策的结果却是:大约每半年更迭一次,政府时而对某个不顺从的民族采取惩罚行动,时而又明智地对它退让,而正像在一只大脚玻璃杯里另一半下沉时这一半便上升一样,对德意志“民族”所采取的态度也符合这种情况。这个德意志“民族”在卡卡尼担负着一个特殊的角色,因为它总体上其实始终只有这一个期盼——国家强盛。它曾最长久地坚持这个信念:卡卡尼的历史必须具有某种意义。渐渐地,当它领悟到人们在卡卡尼可以从当叛逆犯开始和以当部长告终,但也可以反过来又以叛逆犯的身份继续其部长生涯,它才也开始觉得自己是受压迫的民族。也许不仅仅是卡卡尼有类似的情况,但这个国家所特有的情况却是,那儿不需要任何革命和变革,因为一切渐渐地开始取一种自然的、平和地来回摆动的发展态势,简直就是依据着概念的不稳定,而最后在卡卡尼就还只有各受压迫的民族和一批最上层圈子里的人,这些人是真正的压迫者并觉得自己受到被压迫者们极大地愚弄和折磨。在这个圈子里人们对无所作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缺乏历史深感忧虑,并且坚信,最终是必定会有所作为的。而如果这一切又针对德国,一如平行行动似乎想引起的那样,那么,人们压根儿就不会为这件事不受欢迎,因为首先,人们总是因帝国里的兄弟而感到有些羞愧,其次,在政府主管部门人们却觉得自己是德国式的,除了以这样无私的方式以外人们根本就不能以更好的方式来炫示卡卡尼的超党派任务。

所以伯爵阁下在这种情况下丝毫也没有想到要认为自己的行动是泛日耳曼主义的,这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但是这个行为被认为具有这样的特性,这却是由于,在有职有权的国民部分中间——他们的愿望将会得到平行行动各委员会的理解——斯拉夫支族渐渐开始短缺,而外国大使们则渐渐听到有关阿恩海姆、图齐司长和一桩德国人反全体斯拉夫人的阴谋活动的如此可怕的消息,以至于其中某些消息以流言蜚语的形式也传到伯爵阁下的耳中,而这则证实了他的担心:即便是在没发生什么特殊事件的日子,由于许多事人们均不可以做,人们也处于从事艰难活动的状态。但是由于他是个现实政治家,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采取了对策,可惜这时他作了一个如此宽宏大量的估计,以致这个估计开始时竟具有一个政治权术上的错误的假象。宣传委员会首脑——这就是那个以使平行行动群众化为己任的委员会——一职当时尚还空缺,莱恩斯多夫伯爵决定让维斯尼茨基男爵担任此职,他这样做仅仅基于这样的考虑:维斯尼茨基若干年前曾当过部长,他当时是一个被各德意志党派推翻并被认为是推行了一项阴险的反德政策的内阁的成员。因为伯爵阁下有他自己的计划。这在平行行动开始时就已经是他的想法之一:恰恰要争取德族卡卡尼人中的觉得自己不喜欢祖国更喜欢德意志民族的那部分人支持平行行动。尽管卡卡尼的其他“民族”把它说成监狱并且还公开表达他们对法国、意大利和俄罗斯的爱慕,这在某种程度上却可以说是小菜一碟,没有哪个严肃的政治家可以把这与某些德国人对德意志帝国的热忱同等看待——这个德意志帝国地理上紧紧围住卡卡尼并且直至三十多年前一直和它有着亲密的关系。他的著名格言“他们会自动来的”是针对这些德国背叛者们的,他们的活动在莱恩斯多夫伯爵心中激起所有情感中最痛苦的情感,因为他自己是个德国人。这期间,这句格言已经上升至一个在爱国行动中为人们所信赖的政治预言的等级,它大致有如下内容:人们必须首先争取“其他的奥地利各民族”支持爱国主义,而一旦做到了这一点,所有德国圈里的人就也不得不参与进来,因为不参加大家都在做的事,这显然要比拒绝开这个头艰难得多。所以通向德国人的路首先是反对德国人的并导致偏爱别的民族;这一点莱恩斯多夫伯爵早就已经认识到,当行动的时刻来到时,他也就将其付诸实施,而恰恰就是这个让他把维斯尼茨基阁下推到宣传委员会的首脑位置上,按莱恩斯多夫的判断这个维斯尼茨基出生在波兰,但具有卡卡尼人的观点。

伯爵阁下是否意识到,这一选择,正如人们事后指责他的那样,是指向德意志观念的,这就难以判断了;至少,很可能他曾以为这一选择是为真正德意志观念效劳的。然而结果却是,眼下在德国人圈里也出现了一阵繁忙的反平行行动的活动,致使这一选择竟然一方面被视为敌视德意志的阴谋并受到公开反对,而另一方面又被认为是一种泛日耳曼主义的阴谋并在小心谨慎的借口下一开始便遭到禁忌。这样意想不到的成就也没有逃过伯爵阁下的眼睛并激起深切的忧虑。然而,莱恩斯多夫伯爵也异乎寻常地受到这样的祸患的侵袭。在狄奥蒂玛和其他领导人一再忧心忡忡的询问下,他向这些畏畏缩缩的人露出一副讳莫如深但却忠于职守的面孔,并向他们作出如下的回答:“我们这个尝试没有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谁想做大事,就不可以只图一时的成就。无论如何,人们对平行行动的兴趣增长了,而只要持之以恒,其他问题也就会迎刃而解!”

一〇八 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和施图姆将军对“拯救”一词的思考

不管在一座大城市里每一刻正在讲多少话用以表达其居民的个人愿望,有一个词儿是永远不会在其中的:拯救。不妨假设,所有别的、最富有激情的话语,以及表示最错综复杂的,甚至显然被看作例外的关系的词语都在翻来覆去地同时被大声叫嚷和低声耳语,譬如“您是我所碰到过的最大的骗子”或者“像您这样楚楚动人的女人举世无双”,致使这些极具个人色彩的经历简直可以用一条美丽的全市用量分配统计曲线来表现。但是从来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对另一个人说“你能够拯救我”或“救救我吧”。人们可以把他绑在一棵树上并让他挨饿;人们可以在他数月之久的徒然追求之后把他和他的情人一道弃置在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岛上;人们可以让他伪造汇票并找到一个救星:世界上所有的话语连珠炮似的从他嘴里说出来,但是,只要他内心确实不平静,他就绝不会说拯救、拯救者或得到拯救,虽然从语言角度来说也许没有任何反对这样做的理由。

尽管如此,联合在卡卡尼王冠下的各族人民却称自己是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将军在考虑。由于他在国防部里所担任的职务,他对卡卡尼遭遇的民族困境有足够的了解,因为军队在预算案审理过程中最早感受到随之而来的摇摆不定和顾忌重重的政策,而才在不久前,部长才不得不万分恼怒地撤回了一个紧急军事提案,因为一个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曾为批准所需资金要求民族意识上的让步,但政府则不可能给予这种让步而不过度刺激别的民族的拯救需要。就这样,卡卡尼对外部敌人依然没有设置防护,因为成问题的是一个重要的炮兵提案,这个提案提出要用在射程上较之别国的大炮犹如长矛对小刀的新大炮去替换在射程上较之别国的大炮犹如小刀对长矛的完全过时了的陆军大炮,而这却又一次受阻而变得遥远无期了。没准儿施图姆将军因此而产生过想自杀的情绪,也难说,但是极度恶劣的情绪起先也可能会在许多看似分散的琐屑小事上表现出来,而施图姆考虑没有得到拯救和拯救,这毫无疑问与卡卡尼因自己那叫人受不了的内部争吵而注定遭到的没有武装和没有抵抗力的状态有关,这尤其是因为自一些时候以来,在狄奥蒂玛那儿进行他那半民事活动时,他也频频听到“拯救”这个词儿,听得耳朵都生出茧子了。

他的 将军有一个厚墩墩的孩童小拳头,他捏紧拳头并像用一只加衬里的手套那样一拍写字台的台面,这时他感觉到这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强有力的拳头。作为军官,他有世界观!其中的非理性残余部分就是荣誉、服从、最高统帅、勤务条例 个人的经历以一种暂时无法描写的方式由这样的非个人事件组成。而如果人们剔除莫斯布鲁格尔案件中的一切个人的具有浪漫色彩的成分——它们只涉及他和几个遭他杀害的人——那么,关于他的情况也就大致只剩下乌尔里希的父亲附在最近一封给他儿子的信里的引文索引中所表述的那些了。这份索引内容如下:AH.—AMP.—AAC.—AKA.—AP.—ASZ.—BKL.—BGK.—BUD.—CN.—DTJ.—DJZ.—FBgM.—WMW.—ZGS.—ZMB.—ZP.—ZSS.—Addickes a.a.O.—Aschaffen a.a.O.—Beling a.a.O.等等,等等。或者翻译成文:Annales d’s Hygi’ene Publique et de Médicine légale,hgb. v. Brouardel,Paris;Annales MédicoPsychologiques,hgb. V. Ritti……等等,等等。一整页最简短的缩略语。真理不是可以塞进口袋里的水晶玻璃,而是一种无穷尽的液体——人们落进这液体中。不妨设想这些缩略语中的每一个都连着几百或几十页印刷品,每一页都连着一个写它的有十个指头的人,每一个指头连着十个弟子和十个反对者,每一个弟子和反对者连着十个指头,而每一个指头则连着一个个人思想的十分之一,这样一想,人们也就对它有一些概念了。没有它,连那著名的麻雀也不会从屋顶上掉落下来。阳光、风、食物把麻雀引到了屋顶上,疾病、饥饿、寒冷或一只猫把麻雀杀死;但是没有生物、心理、气象、物理、化学、社会等等的规律,这一切也就不可能发生,而如果人们只是寻找这样的规律,不是像在道德和法学中那样自己制造这些规律,那么这倒是一桩令人欣慰的事。至于说到莫斯布鲁格尔的其他个人特性,那么,一如人们所知道的,他很尊敬人类的知识——可惜他只拥有其中的很少的一部分——但是他将永远也不会完全领悟他自己的处境,即使他对此有所认识也罢。他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这种处境。他觉得自己的情况不稳定。他的强壮的身体并不完全保持关闭状态。天空有时向脑壳里窥望。一如从前在漫游途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即使现在有时简直让他感到厌恶,某种重要的高雅情绪——它通过监狱围墙从整个世界向他涌来——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就这样,作为一种可怕的行为的野性的、遭禁锢的可能性,他就像一座无人居住的珊瑚岛,坐落在一个看不见地包围着他的无穷尽的论文大海之中。

一一一 对于法学家来说没有半疯的人

不管怎么说,比起罪犯迫使学者们从事的那种吃力的思维活动来比,一个罪犯往往是很轻松自如的。原告干脆利用这样的情况:从健康到疾病的过渡天生带有滑动性;与此相反,在这种情况下法学家却不得不断言:“涉及到自由自决或对行为犯罪性质的认识,肯定和否定的理由如此互相阻碍和抵消,致使按照全部思维规律竟会得出一个值得怀疑的判断。”因为法学家出于逻辑的原因牢牢记住,人们“在关系到同样的行为时绝不可以承认两种状况的混合比”,而他不容许“道德自由原则与受身体条件限制的精神状态相比融化为经验思维的朦胧不清的不明确性”。他不是从自然中获取自己的观念,而是用思维的火焰和道德法则的剑穿透自然。这在由司法部为修订刑法法典成立的委员会里——乌尔里希的父亲属于这个委员会——激起一场争论;但是在过了若干时候以后,被几经催促,要他履行孩子的义务,乌尔里希这才仔细研读他父亲的描述和全部附件。

他的“爱你的父亲”——因为在最尖刻的信上他最后也这样署名——提出了这样的论断和要求:一个部分罹病的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可以被宣告无罪,即如果可以证明在此人的妄想中曾出现过这样的妄想,它们——假如它们不是妄想的话——可以为其行为辩护或消除其行为的可受惩罚性。施翁教授则相反——也许是由于他四十年来一直是这位老先生的朋友和同事吧,这最终势必要导致激烈的对抗——他提出了这样的论断和要求:一个这样的人——有刑事责任能力和无刑事责任能力状况在这个人身上只能快速交替着相继出现,因为它们在法律上没有能力相互并存——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被宣告无罪,即如果在涉及这个个别愿望时可以证明,在产生这个愿望的时刻原告不可能控制这个愿望。这是最初的事实情况。门外汉不难认识到,不忽视行为瞬间的健康意志,不忽视也许可以说明他应受惩罚理由的观念,这对于犯人来说可能都是相当困难的;但是给思维和道德行动提供舒适的温床,这不是司法的任务!而由于两位学者同样都对法律的尊严深信不疑,而且哪个也无法使多数委员站到自己一边,他们就先指责对方有错误,继而又前后紧接着指责对方不逻辑、有意误解和缺乏观念性。他们先是在拿不定主意的委员会内部这样干,但是后来,当委员会会议开始停滞不前,不得不延期并终于长期休会时,乌尔里希的父亲写了两本小册子《刑事法典三百一十八款和真正的法律精神》和《刑事法典三百一十八款和法律发现的混浊来源》,而施翁教授则在《法学家学术世界》杂志上批评这两本小册子,这本杂志同样也在寄给乌尔里希的附件之中。

这些论战文章中出现许多“以及和或者”,因为必须“澄清”这个问题:人们是否可以用一个“以及”联结或者必须用一个“或者”分开这两种观点。而当长时间休会后又复会时,这个委员会里已经分出一个“以及”派和一个“或者”派。但是此外也还有一派,它主张采纳一个简单的建议,即按同样比例让刑事责任和有刑事责任能力的尺度上升和下降,一如精神力量——它在已有的疾病情况下将足以促成自我克制——耗费值的上升和下降。跟这一派相对立的是 “我亲爱的儿子,”乌尔里希的父亲写道,“我虽然立刻指出了社会法学派思想来源于罗马艺术时代,绝不是来源于普鲁士,但是对这种告密和诽谤可能仍将是徒劳无益的,这种告密和诽谤怀着极大的恶意指望得到势必会在上级机构受厌恶的印象,而这印象则太容易与实利主义和普鲁士这些观念联系在一起。这不再是人们可以自卫反击的指责,而是散布一则如此无法认定的谣言,以致上级机构将几乎不会检验和研究它便会对无辜的牺牲者像对丧尽天良的告密者那样感到恼火。在生活中一直鄙弃走后门的我,如今不得不要求你……”这封信以这样的话告结束。

一一二 阿恩海姆将他父亲萨穆埃尔置于众神之中并决定使乌尔里希就范;索利曼想进一步了解父王的情况

阿恩海姆摇铃让人寻找索利曼。很久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了,他竟会感到需要和他聊一聊,而这小淘气此刻则正不知在饭店的什么地方闲荡。

乌尔里希的桀骜不驯终于伤害了阿恩海姆。乌尔里希在和他作对,这当然从未逃脱过阿恩海姆的眼睛。乌尔里希无私地干着,他起着如同水浇在火上,盐放进糖里的作用,他力图消除阿恩海姆的影响,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阿恩海姆确信,乌尔里希甚至在滥用狄奥蒂玛的信任,背后诋毁或挖苦自己。

他在内心里承认,这样的情况很久没在他身上发生过了。他通常取得成功的方法不灵了。因为一个伟大和能干的人的作用就像美人的作用:它经受不住在气球上钻洞或在一座塑像的脑袋上安上一顶帽子这样的否定。一个美丽的女人若不讨人喜欢就会变成丑女人,而一个伟大的男人若不受重视也许会变得更伟大一些,但是他也就不再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诚然,这一点阿恩海姆不是用这样的话向自己默认的,但是他想:“我不容许桀骜不驯,因为只有理智才通过桀骜不驯繁荣发展,而如果某人只有理智,我就蔑视他!”

阿恩海姆认为,想个什么法子使他的对手无法再为非作歹,这对他来说恐怕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他想争取、影响、教育乌尔里希并迫使他钦佩自己。为了使自己心里宽舒些,他自欺欺人地认为,他怀着一种深挚和充满矛盾的喜悦喜欢他,并且不知道他该用什么理由来解释这件事。他对乌尔里希无所惧怕、无所希冀;莱恩斯多夫伯爵和图齐司长反正成不了自己的朋友,这他知道,此外,事态尽管进展缓慢,但毕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在进行。同阿恩海姆的作用相比,乌尔里希的反作用相形见绌,简直就仍然是一种非尘世的申诉;似乎它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稍许疲沓一下狄奥蒂玛的决心,从而延迟这个神奇女人的决断。阿恩海姆小心翼翼揭示出这一层意思,不由得会意地笑了。这是忧伤还是阴险呢?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的区别无足轻重,他的对手的理性批判和桀骜不驯必定会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效劳,他认为这是一件公平合理的事情;这是更深湛的事情的一个胜利,是极其清晰的、正在圆满解决的生活纠葛中的一个。阿恩海姆觉得,这就是命运之绳索,是它把他同这个年纪较轻的人联系在一起并引诱他作出那个人不理解的让步。因为乌尔里希并不乐于接受别人的追求,他像一个傻瓜那样对有关社会福利方面的利益麻木不仁,并且似乎对要求联谊的表示不是没注意到便是不屑于一顾。

有某种阿恩海姆称为“乌尔里希的诙谐”的东西。他这话部分是指一个有丰富精神生活的人没有能力去认清生活提供的利益,并使自己的精神适应可以给他以尊严和稳固地位的大人物和大机会。乌尔里希显示出可笑的、对立的观点,即生活必须适应精神。阿恩海姆眼前浮现出他的形象;和他自己一样身材高大,更年轻,没有他在自己身体上无法掩盖住的那种柔软性,脸上现出某种无条件独立的神色;他并非完全没有妒意地认为这是苦行的学者家族的出身使然,因为他就是这样设想乌尔里希的出身的。这张脸对金钱和权势的无牵挂,超出一个奋起的王朝对其后人许可的程度!但是这张脸上缺少某种东西。它缺少生活气息,生活的痕迹短缺得可怕!在阿恩海姆无比清晰地看到这一点的时刻,这就是一个十分令人不安的印象,以至于他从中又看出自己对乌尔里希的全部好感。人们几乎可以预言灾祸将降临到这张脸上。他反复思考这种既嫉妒又忧虑的矛盾感情;这是一种透着悲哀的满意,用怯懦使自己得到安全的人可能会有这种感受,而一阵嫉妒和否认的激烈冲动则突然把这个他无意识寻找和规避过的思想向上抛起。他曾想到过,乌尔里希也许是一个不仅会牺牲他的灵魂的利息,而且也会牺牲他的灵魂的全部资本的人,假如客观情况要求他这样做的话!是呀,这就是阿恩海姆令人惊讶的对“乌尔里希的诙谐”的理解。在这个他记起自己创造的词语的时刻,他完全清醒地认识到:他觉得“一个人简直可以让自己的激情把自己从适宜呼吸的空间拽出去”这种观念像一则笑话!

当索利曼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并在他的主人面前站住脚,这位主人大半已经忘记为什么叫他来,但是他感觉到从一个活生生的、忠诚的人身上散发出的这种平静。他板着脸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而那张黑脸盘则向着他转动。“你坐下,”阿恩海姆命令,用脚跟转过身来后他便在墙角站住并开腔说道,“伟大的歌德在《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的一个章节里怀着某种强烈的情感提出一种正当生活的规章,这规章就是:‘思考,为了行动;行动,为了思考!’这话你懂吗?不懂,这个道理你大概不会懂……”他自问自答地说,随后便又沉默不语。“这是一个良方,它包含全部生命的智慧,”他想,“而那个想和我作对的人只知道其中的一半,思考!”他想起来了,人们也还可以把这理解为“只有诙谐”。他看出了乌尔里希的弱点。诙谐来自于知道,一种语言的智慧,因为它表明这个特性的知识来源,表明它的阴森可怕的、感情贫乏的天性;诙谐的人总是好管闲事,他不顾已有的界线,而情感丰富的人则不越其雷池一步。就这样,狄奥蒂玛和灵魂资金这件事被置于一个更令人高兴的角度之下,而阿恩海姆则边作这样的思考边对索利曼说:“这是一个包含全部生命智慧的规章,为此我不让你读书,我敦促你工作!”

索利曼不吭声,露出一副极严肃表情。

“你曾经见过几次我的父亲,”阿恩海姆突然问,“你记得他吗?”

索利曼骨碌碌直转自己双眼的眼白,而阿恩海姆则若有所思地说:“你看,我父亲几乎从不读书。你认为,我父亲多大年纪?”他又不等别人答复便自己补充说:“他已经年逾七旬,只要我们的家族有什么风险,他仍然照样要过问!”说罢,阿恩海姆又默默地来回踱步。他觉得有一种不可抑制的需要,很想谈谈自己的父亲,但是他不能把自己想到的全都说出来。谁也不比他更清楚地知道,他父亲有时也做砸了生意;但是大概谁也不相信他会有这种事,因为一旦人家都说他是个拿破仑式的人物,那么即便打了败仗他也是赢家。所以对于阿恩海姆来说从来也不曾有过别的可能性可以维护自己在父亲身边的地位,而是只有他选择的这个可能性,这就是使精神、政治和社会为商业服务。小阿恩海姆见多识广、能干练达,这似乎也让老阿恩海姆感到高兴;但是如果需要就一个重要问题作出决定,如果人们已经接连几天从生产技术、财政管理上,从精神政治和经济政治的角度进行了讨论和论证,那么,他会表示感谢,却往往下令做与人们向他建议的相反的事,而对人们向他提出的种种异议只报之以困惑而执拗的一笑。甚至经理们也常常对此直摇头,但是每一次情况迟早都表明,老头所说的多半儿没错。情况大致就是,仿佛一位年老的猎人或登山旅行向导不得不听了一次气象学者们的会议,随后却终于按自己的风湿病预卜作出决定。从根本上来说,这丝毫不奇怪,因为风湿病在某些问题上还就是比科学更可靠,而且关键也不单单在于预见是否准确,因为事态的发展总是与人们所想象的不同,主要的事情是,人们机灵和坚韧地顺应它们的不顺从。阿恩海姆本来就应该不难懂得,一个熟悉业务的老手知识渊博,能够做出理论预想不到的事来。但是,尽管如此,一个后果严重的日子还是到来了,在这一天他发现,老萨穆埃尔·阿恩海姆有直觉。

“你知道,什么是直觉吗?”阿恩海姆顺着自己的思绪问,仿佛是在摸索一个可为自己要求谈论此事开脱的理由。索利曼使劲眨巴眼睛,每逢他因忘记办一件事而受盘问,便总是这样眨巴眼睛,而阿恩海姆则再次迅速修正自己的话。“今天我心情很烦躁,”他说,“这个你当然不会知道!但是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你得留神听着:赚取金钱,如你能想象的那样,会使我们处于并非总是高雅的境地。工于计算和千方百计谋取利益,这些永恒的努力同较幸运的时代可以培养的那种伟大的生活形态有抵触。人们曾经能够使谋杀变成高尚品德勇敢,但是用计算是否能做成某种相似的事情,我觉得这是很成问题的;其中没有真正的善意,没有尊严,没有深刻的本性,金钱使一切成为概念,它既合理又令人不愉快;我一看见金钱,不管你理解还是不理解,每一回都必然会想到无信仰检验着的手指头、许多喧哗和许多智力,这些观念我同样无法忍受。”他停住,又陷于孤寂之中。他回想起孩提时代他的亲戚们怎样边抚摩他的脑袋边说,他的小脑袋瓜子好使。一个工于计算的小脑袋瓜子。他憎恨这种看法!在这些光亮的金币里反映出一个已经兴旺发达起来的家族的理念!对自己的家庭感到羞愧,这种心态一定是受到他鄙视的,相反,恰恰是在最上层的圈子里他坚持自己的出身;但是他的家族的理念使他害怕,仿佛那过分热烈的讲话和变化无常的神情是一个家族弱点,这个弱点会使他在人类的顶峰上出丑。

很可能他之所以崇敬非理性原因就在于此。贵族是非理性的:这听起来几乎像是对贵族缺乏理智的一种戏谑,但是阿恩海姆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需想一想,自己作为犹太人是怎样没当上预备役军官的;但是由于他身为阿恩海姆也不能担任军士这个低下职位,人们便干脆宣布他不合服役资格,所以他今天仍不赞成一味地把这看作缺乏明智,他并不赞赏与他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守本分的品性。这一回忆促使他多讲了几句话以充实他向索利曼所作的演讲。“有可能,”他接茬继续往下讲,因为尽管他对此很反感,讲起话来还是很讲究条理,哪怕是在讲离题的话,“有可能是,甚至很有可能是,贵族并不总是恰恰就具有这种我们今天称之为高贵品质的东西。为了积聚大片田产,以便日后在那上面营造自己的高贵,与今天商人的所作所为相比,贵族并不少工于计算一些、少勤勉一些,甚至很可能是商人做起生意来还更诚实一些呢。但是在土地里蕴藏着一种力量,你明白吗,我是说,这力量蕴藏在泥块里,在狩猎中,在战争中,在对上天的信仰中以及在乡村野趣中,一句话,在这些人的身体的活动中,这些人不大活动头脑,只活动手臂和大腿,这股力量就在大自然的近旁,它终于使这些人变得体面、显贵和脱离了种种低级趣味。”

他寻思,他是否一时心血来潮,话说得太多了。如果索利曼不明白这含义,那么这个男孩总会有能力通过主人这一席话让自己对贵族的恭敬之情降下温来。可是这时却发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事。索利曼已经烦躁不安地来回挪移了一阵身子,这时他提了一个问题打断主人的话。“请问,”索利曼问,“我的父亲是国王吗?”

阿恩海姆愕然地望着他。“对此我一无所知,”他半严厉、半笑呵呵地回答。但是就在他盯住索利曼的严肃的、几乎是愤怒的脸庞的时候,某种像是受感动的情感渐渐获得了左右他的力量。他喜欢这个男孩对一切事情都很认真。“他完全没有风趣,”他想,“而且实际上充满悲剧色彩。”不知怎么地,他总觉得没有风趣跟生活的沉重和充盈是一码事。他用谆谆劝导的口吻继续回答男孩的提问说:“很少有什么迹象表明你父亲是国王,我倒是认为,他从事过某种次要的职业,因为我是在一个沿海城市的一群杂耍艺人当中找到了你的。”

“我花了您多少钱?”索利曼用疑惑的口吻问。

“啊呀,我的好朋友,这个我今天怎么还会记得!不会多的,我估计。肯定不多!可是这一切与你有什么相干?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为我们自己建立我们的王国嘛!我也许明年让你去参加一期商务培训班,在这之后你可以在我们的任意一家办公室里先当学徒干起来。你会有多大出息,这当然取决于你,但是我会关照你的。譬如你以后可以在有色人种已经有权参与决定的地方代表我们的利益;在那儿做事当然得非常小心谨慎,但是,不管怎么说,你是个黑人,这个事实对你总还是有某些益处的嘛。也只有做起事来你才会清楚地看到,你在我的直接监护下度过的这几年时光对你多么有好处,而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就是:你属于一个尚还拥有某些自然贵族特性的人种。在中世纪的骑士传说里,黑人国王总是扮演着一个光荣的角色。如果你呵护好你心中的这种精神高尚的东西,呵护好你的尊严、你的善心、坦率、求真的勇气以及克制今天大多数人都有的偏执、嫉妒、猜忌和尖酸刻毒的更大的勇气,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你就肯定也会走你的商人之路,因为不仅给世人带来商品,而且也给世人带来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由于阿恩海姆很久没有推心置腹地和索利曼谈话了,所以他觉得,这会让他在一个旁听者的面前显得滑稽可笑,但是没有旁听者在场。况且,他所说的这一席话,这仅仅是他所记住的更深层联想的表层而已。就这样,他所说的有关高尚思想和贵族成长的话当即在内心继续恰好按与他的这一席话相反的方向运动起来。于是,他的脑子里闯入了这样的想法: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过什么事是单单从精神纯洁和善良思想中生成的,一切只从随着时间推移磨去棱角的卑劣行为中生成,而最后甚至连高贵和纯洁的思想也从其中生成!贵族的发展和一家垃圾清理公司发展成为涵盖全世界的康采恩一样,都并非仅仅落在这样的关系上——它们与一种提高了的人性的关联是肯定无疑的,而从这一种发展过程中生成出内涵深刻的银色文化,从另一种发展过程中则生成出阿恩海姆。生活因此而明确地向他提出一项任务,这项任务他以为可以用这个内含深刻矛盾的问题最正确地加以表述:为了创造高尚的思想,哪种程度的卑劣是必要的,可以允许的?但是这期间,在另一个层面上,他的思绪时不时地继续追踪着他对索利曼说过的有关直觉和理性主义的话。阿恩海姆突然栩栩如生地回忆起,他如何 再者,就人们同样也可以从每场体育竞赛的观众身上或一个演说的听众身上看到的这种激动情绪而言,情感爆发心理学早已不如“出于什么原因才产生爆发激动情绪的意愿”这个问题这么意义重大,因为倘若生活的本来目的对头的话,那么这也就是生活的无目的性了,这也就不一定会有低能的各种伴随现象。瓦尔特知道这个几乎很少为别人所知道的情况并且想好了不少合理化建议,它们全都显露出来,致使他用一种浅薄、恶劣的情感不断抵抗受感动的状态,可是这种状态却依然使他着迷。在一个知觉渐渐恢复过来的时刻他想到了克拉丽瑟,“幸好她不在这儿,”他想,“她会受不了这个压力的!”但是与此同时,一阵钻心的疼痛却使他不可能继续这样想下去。他回想起了她给他留下的那个极其清晰的精神错乱的印象。他心想:“也许我自己就疯了,因为我竟然这么长时间没发觉她疯了!”他心想:“我很快会发疯的,如果我总是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心想:“我不相信!”他心想:“可是这是肯定无疑的!”他心想:“她那张可爱的脸庞在我的两只手之间僵化成了一张丑</a>脸!”但是他再也不能对这一切进行恰如其分的思考,因为无可奈何的绝望情绪模糊了他的意识。他只觉得,尽管很痛苦,但是爱克拉丽瑟比在这儿跟着别人走还是完美得多得多;于是,为了逃避恐惧,他深深挤进行列里,他在这行列里行进。

这期间,乌尔里希走一条不同于他所走的道路,来到了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宫殿。当他拐入大门时,只见入口处站着双岗,庭院里驻扎着一支强大的警察巡逻队。伯爵阁下沉着镇定地向他致意并显示出已经知晓自己已成为民众公愤的对象。“我必须收回有些话,”他说,“有一回我曾对您说,如果许多人赞成什么事,那么人们便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认为,这多半就是什么可用的事。这当然有例外!”

总管家在乌尔里希之后不久便上楼来并送来刚送达楼下的报告,说是群众游行队伍正渐渐接近宫殿,紧接着他便忧心忡忡、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关上大门放下百叶窗。伯爵阁下摇摇头。“您想到哪儿去啦!”他用和蔼可亲的口吻断言说,“这只会让那些人感到高兴,因为这不就显出我们害怕了嘛。况且,警察给我们派来的警卫人员,他们还都在这儿嘛!”但是,他转身对乌尔里希并用道义上受伤害的口吻说:“让他们来砸碎我们的窗户好啦!我说过的,这些聪明能干的男子汉成不了什么气候!”一股深深的怨恨情绪似乎在他心头翻腾,他庄重而冷静地将它掩盖住。

乌尔里希已经走到窗口,这时游行队伍慢慢行进过来。警察在路边巡逻并像驱散整齐划一的行进步伐扬起的一股尘雾那样驱散路上看热闹的人。此外,有些地方已经有马车被夹在中间而动弹不得,发号施令的人流掀起看不到尽头的黑色波浪绕着那辆马车涌动,人们感觉到明亮的脸面溅起的浪花在那些波浪上飞舞。当游行队伍的前列瞥见宫殿时,好像有人下了命令似的步伐和缓了下来,一股尘雾滚滚向后飞扬,行进中的队列互相碰撞,于是出现一幅景象,它一瞬间让人想起一块在打击前肿胀起来的肌肉。紧接着,这打击呼啸着划过空中,看上去相当奇特,因为它由一声愤怒的叫喊组成,这是一种人们未听见其声音就先看见其张大的嘴巴的叫喊。一个又一个打击就在一张张脸出现的时刻将它们向上翻开;由于远处的人的叫喊声被这时已经走近过来的人的叫喊声盖过,人们只要向远处望去便总能看见这个无声的场面反复出现。

“人民的大嘴!”莱恩斯多夫伯爵走到乌尔里希身后待了一会儿,用很严肃的口吻说,仿佛这像“每天的面包”那样是一个固定用语似的,“可是他们究竟叫喊什么呀?吵吵嚷嚷的,我实在听不明白。”

乌尔里希认为,他们主要是在发嘘声。

“是呀,不过是不是还在喊什么?”

乌尔里希没告诉他,在这隐隐约约的嘘声中还时不时地可以听到“打倒莱恩斯多夫”这拖腔带调的响亮喊叫声;他甚至以为在交替出现的欢呼德国“万岁”的喊声中也听到了一声“阿恩海姆万岁”,但是自己也对这件事感到没有把握,因为结实的窗玻璃使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格达走后,乌尔里希立刻来到这里,因为他觉得有必要至少向莱恩斯多夫伯爵通报他所听到的消息,并出其不意戳穿阿恩海姆的真面目;但是迄今为止他还没忍心吐露出一个字来。他望着窗下这隐隐移动的人群,一想起自己的军官时代心头不禁充满轻蔑,因为他心中暗想:“用一个连的士兵就可以横扫这个广场!”他几乎看到这情景在眼前出现,仿佛这一张张威胁的嘴巴是唯一的一张喷着唾沫的嘴,恐惧突然偷偷溜进这张可怕的嘴里;边缘变得松弛和气馁,嘴唇迟疑不决地向牙齿沉落;他的幻想一下子把这凶恶、黑色的一群人变成四散飞奔起来的一群母鸡,因为狗冲进鸡群了!这在他心头泛起,仿佛一切的恶又一次绷紧抽搐了,但是可以观察讲道德重感情的人在麻木、残暴的人面前退缩,这种旧日的满意心情照旧是一种双刃剑的感觉。

“您怎么啦?”莱恩斯多夫伯爵问,他在乌尔里希身后来回踱步并从一个特别的动作上确实感受到了这样的印象:此人莫名其妙地让一把锋利的刀刃割伤了。当他没有得到回答时,他便站住,摇摇脑袋说:“这个豁达大度的决心——陛下由此而把处理自己事务时的某种共决权赠送给了人民——这还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嘛;因此可以理解,还没有出现一种政治上的成熟,一种在各方面都不辜负最高方面信任的政治上的成熟!我以为,这话在 “不会,”阿恩海姆微笑着回答,“但是我想另外给您提一个建议。”没给他留下抗拒的时间,他便接着说道,“我早就想给您提出这个建议,好让您放弃对我的猜疑,坦率地说,您的猜疑伤害了我的感情,我甚至想把您争取过来!您想象得出来吗,一个大型经济企业内部是什么样子的?它有两个首脑部门:经营管理部和行政管理理事会,凌驾于这两个部门之上的通常还有一个 乌尔里希颇受感动。他没把她推向一边,而是站住脚并让她重复她的提议,仿佛他听不清楚似地。他竟意外地找到了一位女友,只要付给她一点点酬金她就完全为他效劳;她会尽力做出亲切可爱的样子,避免做出任何会不合他心意的事;只要他给她发出一个同意的信号,她就会挽住他的胳臂,带着一种脉脉柔情和轻微迟疑,就像亲近的人在无端分离后第一次相会时会出现的那种情形;如果他答应给她数倍于她寻常价格的报酬并立刻把钱放到桌上,以便使她不必想着钱,而是处于一笔好买卖留下的那种无忧无虑、心满意足的状态之中,那么情况就会表明,纯洁的冷漠态度也有一切纯洁情感的那种优点,这就是它没有个人的傲慢,它的服务不带空洞纷乱的情感要求:这些想法半严肃半戏谑地在他脑海里翻腾,而他则不忍心让这小个子女人完全失望,她期待着他敲定这笔买卖呢。他发现,他渴望获得她的好感;但是他不是用她的职业语言和她简单交谈几句,而是相当笨拙地伸进口袋,把一张大致相当光顾一次的价值的钞票塞进姑娘的手里,便继续往前走去。在塞钱时他曾用自己的手紧紧握了一会儿她那只奇怪地惊异抗拒的手,并说了仅有的一句亲切友好的话。随后,他便撇下这位愿意效劳的女子,他确信,她将走到在附近暗处低声耳语的她的女伴们的身边并让她们看那钱,最后她还会说句什么嘲笑的话,发泄一种她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情绪。

这次相遇还留下了片刻活生生的回忆,仿佛这是一种延续一分钟之久的温柔的田园景色。他没有低估这位萍水相逢的女友的极端贫困。但是每当他想象,她将会怎样微微转动眼睛,发出一声那种轻轻的、笨拙地假装出来的叹息声——她已经学会在适当的时候作出这种叹息——为得到一笔商定的金额而进行的这种极其平庸、完全缺乏天赋的表演却也散发出某种感人的气息,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是流动剧团演出的人间喜剧。而就在乌尔里希和那姑娘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莫斯布鲁格尔产生了一种极其明显的联想。莫斯布鲁格尔,那个病态的演员,那个猎捕和消灭妓女的人,此人完全和他今天一样,在那个不幸的夜晚行走。当似布景般的街道两边房屋瞬间出现空隙时,他撞上了那个陌生女人,她在这个凶杀之夜在桥边等候他。这想必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认识,彻头彻尾地:乌尔里希顿时认为自己能想象得出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抬高他,像一个浪涛那样。他失去了平衡力,但是他不需要它,他在运动中飘飘忽忽。他的心收紧起来,但是想象力在一种无限扩展中混乱不堪,很快便以一种几乎剥夺人权利的肉欲的方式停止了。他试图使自己清醒过来。他显然已经这么久地坚持过一种没有内部和谐统一的生活,以致他如今甚至羡慕起一个精神病人的强迫观念和对自己角色的信念来了。但是,莫斯布鲁格尔不仅吸引他,而且也吸引所有其他的人吧?他听见自己内心中阿恩海姆的声音在问:“您会释放他吗?”而自己则回答说:“不。很可能不会。”——“一千个不!”他添上一句并仍然像是在一阵头晕目眩中感到了一种行动的情景;在极其激动的情况下的侵袭和被侵袭,在一种难以置信的共同的状态中,在一种不分自愿和强制、意识和必需、至高无上的活动和极幸运的接受的状态中融为一体。他匆匆回忆起这样一种观点,这种观点认为这样的苦命人体现了大家都有的受压制的情欲,是他们的哲理性谋杀和想象亵渎的化身:这样,那些相信这种状态的人就可以以自己的方式来对付它并批准它恢复他们的道德,就在他们对它感到满足之后!他的内心矛盾是另外一种矛盾并且恰恰正是:他不压抑任何东西,却不得不看到,他看不出一个杀人犯的形象上有任何比世界上别的形象上更陌生的东西,这些世界上的别的形象全都像他自己的旧有的形象:半已经形成的意识,半又涌现出来的非意识!一个已经发端的秩序譬喻:对他来说这就是莫斯布鲁格尔!乌尔里希突然说:“对所有这一切——”他边说边做了一手势,仿佛他要用手把什么东西抛到一边去似的。他不是对自己说了这个,他大声说了这个,便突然闭上嘴唇,只是无声地把这句话说完:“对所有这一切必须作出裁决!”他不再想知道“所有这一切”具体指什么;“所有这一切”就是自他“休假”以来困扰他、折磨他、有时又使他感到十分愉快的事,就是把他像一个梦想者那样捆绑住的事,在这个梦想者的脑海里,除了站起来和行动以外,一切都是可能的;所有这一切导向不可能的事情,从第一天起至这次回家路上的最后几分钟为止!乌尔里希觉得,他如今终于必须要么像任何一个别人那样为一个可以达到的目标而活着,要么认真实行这些“不可能的事情”,而由于他如今已进入寓所周围的地区,他便急忙穿过最后一条相同,心头怀着一种仿佛有什么事迫在眉睫的奇异感觉。这是一种催人奋进的、向一种行动涌流的、但却内容空洞并因此而又是特别自由的感觉。

也许这种感觉本来是会和许多别的感觉一样消释的;但是当他拐进他居住的那条街道时,在走了不多几步后他便发现,他屋里的窗户都亮着,又过了不多一会儿,当他站在他的花园的栅栏门前时,这一点便无可怀疑地得到了证实。他的老仆人曾请求允许他今晚到在另一地区的亲戚家去过夜,他自己自从在大白天发生的与格达的那件事以来还没在家里待过,园圃工人被他安排在地下室居住,从来不进他的房间:可是到处亮着灯,似乎有陌生人在他家里,溜门撬锁者,让他撞上了。乌尔里希糊涂了,他也不想躲避这种不寻常的感觉,他毫不迟疑地向他的房屋走去。他心里没有底。他看到窗户里的影子,从这些影子可以推断出这是单独一个人,是这个人在这些窗户后面走动;但是也可能是好几个人,问题是,如果他走进自己的房屋,会不会有人向他开枪,或者他要不要自己作好射击准备。若是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乌尔里希很可能会叫来一个警察或者至少先摸清情况,然后再作出定夺,但是他想独自处理这件事而且连自从那天晚上他让流浪汉们击倒以来便有时随身携带着的手枪也没掏出来。他想——这个他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但是当他推开屋门时,这才真相大白,原来这位被怀着十分模糊不清的感觉期待着的闯入者仅仅是克拉丽瑟而已。

一二三 倒转

也许一开始就对乌尔里希的态度起了作用的,是这信念:一切都将和和美美地得到澄清,那种相信最糟糕情况的厌恶心理,人们怀着这种心理总是铤而走险;但是当在门厅里他的老仆人出乎意料地向他迎面走过来时,他差一点没把他打翻在地。由于他幸亏在最后一刹那间住了手,这才从他那儿得知,来了一份电报,被克拉丽瑟给收下了,这位年轻的太太是大约一小时以前来的,当时老头正要离去,她不容拒绝,于是他就宁可自己也待在屋里,放弃今天的休假,请老爷务必原谅他妄加评论,可是这位年轻女士确实给他留下情绪很激动的印象。

当乌尔里希感谢过他并走进自己的寓所时,克拉丽瑟正躺在一张沙发榻上,身体略微侧向一边,双腿向身体收拢;她那没腰的苗条身段,那头发梳理成男孩发式的脑袋连同那张惹人喜爱的长脸——这张脸枕在胳臂上,当他开开房门时向他望过去——都很具有诱惑人的魅力。他告诉她,他曾把她当作一个盗窃犯。克拉丽瑟瞪大眼睛,发出像一把勃朗宁手枪连射时那样的闪光。“也许我是一个盗窃犯!”她回答说,“侍候你的那个老机灵鬼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留下;我让他去睡觉了,但是我知道,他藏在楼下的什么地方!你这儿好漂亮呀!”说着,她没站起身便把电报递给他。“我想看一看,当你以为你是独自一人时你是怎样回家来的,”她继续说,“瓦尔特去听音乐会了,午夜以后才回来。可是我没告诉他我到你这儿来。”

乌尔里希撕开电报读了起来,所以他只是颇不专心地听了克拉丽瑟所说的话;他的脸变得煞白,他不相信地又读了一遍那奇异的电文。虽然他对他父亲就平行行动和降低了的刑事责任能力提出的各种询问迟迟没有予以答复,他却已经自一些时候以来一直没有收到催促信,而这居然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如今这份电报以一种详尽的、既有受压制的责备也有充分的庄严报丧的措辞——显然是他父亲自己极仔细地安排和草拟了这种措辞——向他报告他的亲生父亲的噩耗。他们互相不曾怀有过多大的好感,甚至一想到他的父亲乌尔里希心里几乎总感到不舒服。尽管如此,在他第二次读这篇古怪而叫人害怕的电文时他却这样想:“如今我在这个世界上完全孤零零的了!”他所指的,并不见得就是这句话的字面上的、与如今已结束了的关系颇不相称的意义;倒不如说他惊奇地觉得自己在上升,仿佛一条锚索已经断裂似的,抑或感觉到在一个通过他父亲尚与之保持着联系的世界里,一种脱离国家的状况正在完全形成。

“我的父亲死了!”他对克拉丽瑟说,并带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庄严举起拿着电报的手。

“啊!”克拉丽瑟回答,“我祝贺!”略加思索后她补充说,“现在你一定很富有了吧?”她好奇地往四下里打量。

“我并不以为他多么富裕,”乌尔里希不以为然地回答,“我在这里过着超过他的经济条件的生活。”

克拉丽瑟微微现出一丝笑意,一种微笑屈膝礼,表示接受这责备;她的许多明确的动作像一个承担一种社会义务必须缴纳教育贡金的男孩的鞠躬那样匆忙和过分夸张。她独自留在房间里,因为乌尔里希告一会儿假,他要为自己的出行作一些安排。在那场他们之间发生的激烈争吵之后,她就离开瓦尔特,她没走出去多远,因为他们家门前有一道很少被使用的楼梯通往上面的阁楼,她就裹着围巾一直坐在那儿,直至她听见丈夫离开屋子。她知道剧院里有某种梁格结构[57]的东西;她就坐在那上面,往下放绳子的地方,而瓦尔特则从那楼梯退场。她想象,女演员们在演戏间歇闲着没事干,裹着围巾坐在舞台上方的木骨架上观望;现在她也是一个这样的女演员,一切过程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自己的脚下。这时,她这个旧有的最心爱的想法又冒了出来:生活就是一项演戏任务。人们肯定不必用理性去理解生活,她暗自寻思;一个人即使了解的情况比她多,他压根儿又对生活了解些什么呢。但是人们对生活必须有恰当的本能,像一只海燕!人们必须将他的胳臂——如今对她来说这就是:他的言语、他的亲吻、他的眼泪——像翅膀那样伸展开来!她觉得这个观念是对她不再能够相信瓦尔特的前途的一种补偿。她望着下面陡的楼梯间,瓦尔特从那儿下楼去了;她张开双臂,尽可能长久地这样高举着双臂:她也许因此而能助他一臂之力!“顺着陡梯向上和向下在其强度上既敌对又相似,属于一个整体!”她心中暗想。她把她张开的双臂和投向深处的目光叫作“欢呼的世界斜坡”。她放弃了偷偷观看城里的群众示威活动的打算;这“人群”与她有什么相干,个人的大型戏剧已经开场!

就这样,克拉丽瑟去找乌尔里希。一路上,每逢她想到自己一流露出点高见瓦尔特就以为她癫狂,便时不时在脸上现出狡黠的微笑。她好不得意,她害怕她会给他怀上一个孩子,可是却又迫不及待想要一个孩子;她把“癫狂”理解为像一道听不见雷声的远方闪电,或者处于一种如此高度健康的状态,以致这竟然让别人大吃一惊;那是一种在她的婚姻中形成的特性,一步一步,像她的优越感和统治地位渐渐增长那样。但是她无论如何总还算知道,有时候别人不理解她;当乌尔里希再次进来时,她顿时感到必须对他说些什么,一如发生了一件与他的生活休戚相关的事时理应所做的那样。她迅速从沙发榻上一跃而起,在那间房间里和相邻的几个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随后说道:“那我表示最诚挚的哀悼,老兄!”

乌尔里希惊讶地望着她,虽然他已然知道她神经过敏起来就会用这种口吻说话。“于是有时候她就会突如其来地说出某些带常规习俗性的话来,”他心里说,“犹如一本书里不小心装订进了另一本书里的一页。”她不是带着通常的那种脸部表情向他喊出了这句话,而是从旁边,从肩头上向他甩过来这句话;这就加强了这样的效果:人们认为不是听见了一种虚假的语气,而是听见了一段被混淆了的文字,并且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觉得她自己就由好几层这样的文字组成。由于乌尔里希没有回答,她便在他面前站住并说:“我必须和你谈谈!”

“我想给你拿点清凉饮料来。”乌尔里希说。

克拉丽瑟只是迅速来回摇动竖立在肩膀高度的手以示拒绝。她敛一敛神,开腔说道:“瓦尔特很想让我给他怀一个孩子。你明白吗?”她似乎等着他回答。

乌尔里希该回答什么呢?

“可是我不愿意!”她气愤地嚷嚷。

“你别马上就发火嘛,”乌尔里希说,“如果你不愿意,那么反正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是他就会因此而毁灭!”

“以为自己随时都会死去的人且活得长呢!你和我早已形容枯槁,但瓦尔特却还会鹤发童颜,长命百岁!”

克拉丽瑟若有所思地用脚后跟转过身来并从乌尔里希身边走开;在不远处她又站住并“盯住”他。“你知道吗,把伞柄抽出来以后,一把雨伞是什么样子?我若把脸扭开,瓦尔特就会崩溃。我是他的伞柄,他是——”“伞面,”她原本想说,但她想到了一个重大修正;“他是我的保护伞,”她说,“他自以为必须保护我。首先,他想看见我有一个沉甸甸的肚子。然后,他将劝说我,说什么一个符合人类天性的母亲自己哺乳自己的孩子。然后他就会用自己的精神去教育这个孩子。这你是知道的。他就是想获得权利并用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我们俩变成庸人。但是如果我继续如同我迄今所做的那样说不,那么他就会完蛋!我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

乌尔里希对这个全面的论断露出不信的微笑。

“他想杀死你!”克拉丽瑟迅速添上一句。

“什么?我以为,是你这样劝告他的吧?”

“我想怀你的孩子!”克拉丽瑟说。

乌尔里希惊诧地从齿缝间发出嘘声。

她像一个提出了无理要求的很年轻的人那样微笑。“我不想欺骗一个如瓦尔特这样我所十分了解的人,我对此感到厌恶。”乌尔里希慢条斯理地说。

“噢?那么你很正经喽?”克拉丽瑟似乎赋予这一点以一种乌尔里希不理解的意义,她考虑了一会儿才继续进攻,“但是如果你爱我,他就可以控制住你?”

“怎么?”

“这是很清楚的嘛,我只是说不太明白罢了。你将会被迫对他十分体贴。我们会很同情他。你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就欺骗他,你将会试图为此而给他点什么。喏,如此等等。而最最重要的则是:你将会强迫他,让他把他的最好的东西交出来。这一点你不能否认:我们刻在我们心中就像图形刻在石板上那样。人们必须从自身中摆脱出来!人们必须相互强迫对方走出这一招来!”

“好吧,”乌尔里希说,“但是你太过于仓促地便假定将会发生这样的事。”

克拉丽瑟又微微一笑。“也许太仓促了!”她说。她向他走近,友好地用自己的胳臂挽住他的胳臂,他的这条胳臂软弱无力地垂下,没有给她让出地方。“我不中你的意?你不喜欢我?”她问。当乌尔里希不回答时,她便继续说:“我中你的意,这我知道;我曾多次发现,你在我们那儿时,用怎样的眼光看我!你记得吗,有一回我是不是曾告诉你,你是魔鬼?我这样觉得。你要正确理解我:我不是说你是一个可怜的魔鬼,是这样一个人,这个人之所以想干坏事,是因为他不怎么明白这是坏事;你是一个伟大的魔鬼,你知道什么是善,但是你偏偏去做与你想做的相反的事!你觉得我们大家过着的这种生活是可憎的,所以你就故意悖逆地说,人们应该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你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欺骗我的朋友!’但是你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因为你已经在心里盘算过一百次:‘我想占有克拉丽瑟!’但是由于你是一个魔鬼,你身上便也有某种神的特点,乌洛!一个伟大的神!一个神,他撒谎,以便让人认不清他的真面目!你想把我——”

她现在不是抓住了一条而是抓住了他的两条胳臂,仰起脸站在他面前,身体朝后弯曲得宛如一棵让人轻轻握住花朵的植物。“现在她马上又要泪流满面,跟当初一样!”乌尔里希担心。但是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她的脸依然美丽。她没有露她那副寻常的淡淡的笑脸,而是显出一张开放的笑脸,这张笑脸在露出嘴唇肉的同时也稍稍显露出一嘴牙齿,仿佛她想抗拒似地;她的嘴形成爱神的双重弧形曲线,这条曲线在额头上再次出现并在额头上方的浓密光亮的头发上又显现一次。

“你早就想用你那张说</a>谎的嘴衔着我把我衔走,如果你会有勇气向我显示你的本性、你的真面目的话!”克拉丽瑟继续说。乌尔里希轻轻挣脱。她在沙发榻上坐下,仿佛是他让她坐到那儿去似的,她顺势拖住他。

“你不要这样过甚其词嘛。”乌尔里希责备她说这样的话。

克拉丽瑟已经放开他。她闭上眼睛,把脑袋支撑在双臂上,用肘顶住膝盖;她的第二次攻击被打退了,现在她想用无情的逻辑来说服他。“你不必把这些话当真,”她回答,“我说魔鬼或上帝,这都是空话。但是如果我独自一人在家,通常都是整天独自在家,以及在周围四处徘徊,从前我常常设想:现在我向左走,上帝就来,我向右走,魔鬼就来。或者,我把什么东西拿在手里时我也有过这同样的感觉,我会把它向右或向左转动。我让瓦尔特看这种情况,他吓得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他见到花或者见到一只蜗牛就感到高兴;可是你说,我们过的这种生活岂不是可悲已极吗?上帝和魔鬼都没来。我已经这样徘徊了许多年。会有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就这么回事了,倘若不来个奇迹促使艺术起个变化的话!”

这时,她给人以一种既温柔而又不幸的印象,以致乌尔里希竟经受不住诱惑,用手去抚摸她的柔软的头发。“你在个别点上可能是对的,克拉丽瑟,”他说,“可是我永远也不理解你的连贯性和顺序的跳跃。”

“它们简单得很,”她回答,还保持着与先前同样的姿势,“我渐渐地有了一个想法:你听着!”说着,她却挺直身子,突然又活跃了起来。“你不是自己有一回曾说过,我们的生活状况有裂口,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从这些裂口露出一种不成体统的状况。你不必回答什么,这我早就知道。每一个人当然都愿意过上井然有序的生活,可是谁也过不上这样的生活!我搞音乐或画画,可是这就像是把一道屏风放到墙上的一个窟窿前面。此外,你和瓦尔特都有自己的观点,对此我理解不多,但是这方面也有些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而你曾说过,人们由于懒散和习惯不去张望这个窟窿或者让恶劣的事物转移了自己对它的注意力。喏,其余的事就简单啦:人们必须从这个窟窿里出去!我能做到这一点!我有这种日子,我能够从我自身向外溜出去。于是人们就——我该怎么说呢——像脱了皮站立在也去掉了肮脏外壳的各事物之间。抑或人们通过空气与一切现存事物像连体双胞胎那样联结在一起。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了不起的情况;一切都带有音乐感、彩色感和节奏感,于是我就不是我行洗礼时被命名的那个女公民克拉丽瑟,而也许是一个光辉的碎片,它侵入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但是这一切你自己都知道!因为你说过,现实自身就具有一种不可想象的状况,人们不可以将自己的经历引向自身的方向,不可以把它们看作个人的和现实的,人们必须将它们,不管是唱了的还是画了的,转向外面,如此等等,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可以把这一切完全准确地给你复述出来!”就在克拉丽瑟急急忙忙继续讲下去的时候,这个“如此等等”像一个紊乱的韵脚反复出现,每一回她都在最后加上这样的断语:“你有力量这样做,但是你不愿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可是我将动摇你的决心!!”

乌尔里希让她讲话;当她把某些莫须有的罪名记在他的名下时,他不时作无声的否认,但却没有决心提出抗辩,并且让自己的手搁在她的头发上,他几乎用指尖感受到手下这些思想在杂乱跳动。他还从未看见过克拉丽瑟在感官上如此激动,而几乎让他感到惊奇的是,女人炽热情感的种种松弛和柔软伸展也在她那瘦削、硬实的身体内蔓延开来,使得这永恒的惊奇——一个对大家都一向只关闭着的女人突然敞开自己的胸怀——这一回也没失去其效果。但是她的话并不让他感到厌恶,虽然它们伤害理智;因为就在它们接近他的内心世界并且又疏远它直至达到荒谬境界的时候,这种持续、迅速的运动起到了像一阵呼呼声或嗡嗡声的作用,而与振动的剧烈程度相比,这呼呼声或嗡嗡声的音调美或丑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他觉得,这像一种狂烈的音乐那样有助于他下定决心去听她讲话,当他觉得她从自己的言语中再也找不到出路和尽头,这才用他那只展开的手略微摇了摇她的脑袋,以便叫回并提醒她。

可是这时却发生了与他所希望的相反的事,因为克拉丽瑟突然顶住他的身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并把自己的嘴唇紧贴在他的嘴唇上,这一切迅捷得让他无法抗拒,他简直惊呆了;她倏地一下收起自己的两条大腿并向他滑过去,致使她跪着进入他的怀里,他顿时在肩头感觉到她胸脯上的那个小球。他很少理解她所说的话。她结结巴巴说到她的拯救力和他的怯懦,他听明白了,她说他是个“野蛮人”,所以她将从他身上,而不是从瓦尔特身上感受到世界的拯救者,可是她的话语其实只是贴近他耳边的一种狂乱的游戏,一阵低声、急促的嘟哝,与其说是倾诉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在这涓涓流淌的溪水声中只时不时地可以听到单个的词儿,如“莫斯布鲁格尔”或“魔眼”。他为了自卫而抓住了这个缠住他不放的小女人的两个上臂,把她按到沙发榻上,这时她用双腿缠绕住他,将自己的一头头发紧紧贴在他的脸上,试图重新搂住他的颈项。“你不让步,我就杀死你!”她明明白白地说。她像一个怀着一种柔情和懊恼的混合情感不容拒绝、激动情绪越来越增长的男孩。由于她努力克制她的激情,所以他只是微微感觉到肉欲在她全身流淌;尽管如此,乌尔里希还是强烈感受到了他用胳臂紧紧抱住她的身体并向下压她的那个瞬间。这情形,就仿佛她的身体已经侵入他的情感之中了似的。他和她相识已经很久,而且经常和她说说笑笑的,但是他却还从未这样从上到下触摸过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纤巧女子,从未感受到过她这颗狂烈跳动的心,而当克拉丽瑟的动作因被他双手缚住而渐渐和缓下来、她的眼睛里开始温存地闪烁出浑身酥软的神情来的时候,几乎发生了这桩他所不愿意为之的事情。但是就在此刻,他回想起格达,仿佛现在他才面临着清算自己的举止行为的要求似的。

“我不愿意,克拉丽瑟!”他边说边放开她,“现在我想单独待一会儿,动身前我还有许多事要料理!”

当克拉丽瑟领悟到他的拒绝时,她觉得,仿佛猛一抖动几下她头脑里的另一个齿轮传动装置开动了起来。她看见扭歪着脸神色尴尬的乌尔里希站立在自己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看见他在说话,似乎什么也没听明白,但是就在她注视着他嘴唇的动作的当儿,她感觉到一种越来越大的反感,随后她发现,她的衣裙已经给掀过膝盖,便一跃而起。她还没来得及回想起什么来,就已经站立起来,抖动好她的头发和衣服,仿佛在草地上躺过似的,并说道:“当然你得整理行装,我不想再耽误你的事啦!”她又现出那惯有的笑容,这笑容讥讽而缺乏自信地从一条窄缝漾开来;她预祝他一路平安。“你回来时,很可能迈因加斯特在我们那儿,他已经预先通知我们,其实我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她顺便添上一句。

乌尔里希迟疑不决地拉住她的手。

她的指头摩挲着他的手;她真想知道,她究竟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因为什么话都有可能会对他说了,她情绪非常激动,她居然会把这个都给忘记了!她大体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并且对这并不介意,因为她的感觉告诉她,她是勇敢的或者是准备作出牺牲的,而乌尔里希则畏畏缩缩。她只是希望平平和和地辞别他,好使他对这件事不致依然心存疑窦。她脱口而出地说:“关于这次登门拜访的事你最好什么也别对瓦尔特讲,我们所讲过的话只是你知我知!”她在花园门旁再次和他握手并拒绝他再送她一段。

当乌尔里希返回时,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必须写几封信,向莱恩斯多夫伯爵和狄奥蒂玛辞别,而且此外也还有其他种种事务要料理,因为他预见到,他将为接受遗产而耽搁较长的时间;然后他往已由他的仆人——他已经打发这仆人去睡觉——收拾好的箱子里塞进去各种零星日用小物件和书籍,而当他料理完毕这一应事务时,就再也没有要躺下睡觉的兴致了。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日子,如今他既精神松弛又过度兴奋,这两种状态没有减弱,而是彼此你增我长,弄得他虽然极度疲惫却感到没有睡意。他没有进行思考,而是反复回味着已发生的事。乌尔里希首先便承认,克拉丽瑟不但是一个异乎寻常的人,而且暗地里大概已经是一个精神病人了,这个已经几次感觉到的印象如今已是毋庸置疑;然而她在发作的时候,或者处在她不久前所处于的那种状态,那种人们怎么称呼都可以的状态的时候,却发表了一些言论,它们跟他自己的言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本来是会让他重新对此进行认真思索的,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只是以一种不愉快的、与他那半睡半醒状态性质相反的方式注意到了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他给自己限定的这个年限几乎已经过去了一半,他却连一个问题也还没处理好。他突然想起,格达曾要求他就这方面的问题写一本书。但是他却想过一种不把自己分裂为一个现实部分和一个虚幻部分的生活。他回想起他和图齐司长谈论此事的那个时刻。他看见自己和他一道站在狄奥蒂玛的客厅里,这具有某种戏剧性的特性,某种演员的特性。他回忆起自己曾不加思索地说,自己要么必须写一本书,要么就必须杀死自己。但是即使这死的念头,如果他现在,几乎可以说是从近处来考虑这个问题,这也根本不是他的状况的实际表现;因为如果他继续沉浸于这个念头并想象他可以不去奔丧而是还在天亮之前便自杀,那么在他已经收到他父亲噩耗的此刻,他便会觉得这简直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巧合!他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各种想象的产物开始互相追逐起来。他看见眼前是一支枪的枪管,他朝黑洞洞的枪管里看去,他看到里面是一片虚无和阴凉,是那隔断深渊的阴影。他感觉到这是一种奇异的协调和一种特殊的巧合:一支装上子弹的枪支的幻象曾是他青年时代期待着飞行和目的地的意志的一种最喜爱的幻象。他一下子看到了许多这样诸如手枪以及他和图齐站在一起的幻象。清晨一块草地的景象。从火车上看去的、裹着浓重的暮色的一条漫长且蜿蜒曲折的河谷的景象。欧洲另一端的一个地方,他在那儿离开了他的情侣;情侣的幻影已被忘却,泥土街道和屋顶上铺着芦苇的房屋的那个幻影则栩栩如生像是昨日的事。另一个情侣的胳肢窝毛,她遗留下来的唯一影像。曲调的个别部分。一个动作的特点。花坛的气味,因激烈的言语而未被注意,它们发自激荡的心灵的深处,今天这些气味比那些被忘却的人活得久远。一个不同道路上的人,那模样几乎令人感到难堪:他,像一批玩具娃娃剩余下来,这些玩具娃娃体内的发条早已断裂。人们会以为,这样的幻象是世界上最肤浅的,但是整个生活在一个瞬间完全融化在这样的幻象里了,只有这些幻象站在人生路上,他似乎只是从它们那儿走向它们那儿,命运没有听从决定和观念,而是听从了这些神秘的、有些荒唐的幻象。

但是,就在他自夸过的种种努力的这种无意义的失去知觉状态几乎感动得自己流泪的时候,在他所处于的这种因熬夜而显得疲倦的状态中展开着,或者人们几乎必须说,在他四周发生着奇特的情感。所有的房间里还都亮着灯,这些灯是克拉丽瑟独自一人在这儿时到处点亮起来的,而这过多的灯光在墙壁和物件之间来回流动,用某种几乎活生生的东西充满着这个位于其间的空间。很可能是这种每一种无痛苦的疲倦所含有的柔情,是它在改变着他的身体的全部感觉,因为这种总是存在着的、即便未被注意到的身体的自信——它反正受到不精确的局限——正在渐渐变为一种更软更远的状态。这是一种松散,仿佛一条系紧的带子解开了似的;而由于墙壁和室内摆设确实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也没有哪个上帝走进这个不信神者的房间,乌尔里希本人不承认自己已丧失清晰的判断能力(如果他的疲倦没有迷惑他的本性的话),所以屈从于这种变化的,就只能是他和他的环境之间的这种关系了,而有这种关系的又既不是那具体的部分,也不是客观上与他相称的知觉和理智,而似乎是一种在内心深处像地下水那样蔓延开来的情感在起变化,平素这些客观感觉和思维的支柱就奠定在这个基座上,如今这些支柱软绵绵地挪移着互相脱离或互相交融:因为这一区别在同一瞬间也已经失去其意义了。“这是另外一种态度;我正在变为另外一个人并因此而也就正在变为那种与我联系的什么东西!”乌尔里希暗自思忖,他以为很会观察自己。但是人们本来也可以说,他的孤独——一种不仅在他内心而且也在他周围存在着的并且把两者结合起来的状况——他自己感觉到,这种孤独变得越来越稠密或者越来越强烈。它穿透墙壁,它向城里增长,自己却其实并没有延伸,它向世界上增长。“哪个世界?”他想,“根本就没有什么世界!”他觉得这个观念不再有什么意义。但是乌尔里希始终保持着这么多的自我监督意识,于是这种被提得太高的用语同时也让他感到不舒服;他不再搜寻别的词语,甚至相反,从这时起他又接近完全清醒状态,不多几秒钟之后他便惊起。天色破晓,将灰白色的光搀和进人造光的迅速黯淡下来的亮光里。

乌尔里希一跃而起并伸展身体,这身体里已经留有某种抖落不掉的东西。他用指头揉了揉眼睛,但是他的目光里保持着某种带有沉降触动各事物的柔软性的东西。一下子,以一种难以描绘的、漫流的方式,简直就好似继续拒不承认这一点的力量在离他而去似的,他认识到,如今他又站在许多年以前他已经待过的那个地方。他笑着摇摇脑袋。他带着嘲弄意味称自己的这种状况为“少校夫人发作症”。按他的理性的判断,现在不存在什么危险,因为这儿没有人会和他一道重做这样一桩蠢事。他打开一扇窗户。外面是一股无关紧要的空气,一股普普通通、带有最早响起的城市响声的早晨气息。就在这丝丝凉气浸润他的太阳穴的时候,欧洲人对多愁善感的反感便清晰而顽强地开始在他内心萦回;他决心在必要时用一丝不苟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然而,由于长时间这样站立在窗口并且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清晨的景色发愣,他心中也还有某种全部感受闪烁滑动的感觉。

当他的仆人突然带着早起者的郑重其事的神情走进来叫醒他时,他大吃了一惊。他洗澡,迅速猛烈地抖动几下他的身体,便乘车去火车站。

* * *

[1] 一八一四至一八四八年间流行于德国的一种文化艺术流派,表达资产阶级脱离政治、自鸣得意的庸俗生活。

[2] 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德国哲学家。

[3] 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画家。

[4] Diotima,柏拉图《会饮篇》中的人物,传说她是希腊曼提尼亚的女祭司,曾向苏格拉底讲授爱的真谛</a>。

[5] Hydra,希腊神话中长着蛇身的多头怪物。

[6] 德文原</a>文“Busenfreund”,由“胸脯”和“朋友”复合而成。

[7] Diego Vguaz(1599—1660),西班牙画家。

[8] 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时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9] Novalis(1772—1801),德国浪漫派诗人。

[10] 欧洲的一种迷信风俗,新年前夜把熔铅倒进水里,以其结块形状预卜未来。

[11] Oceanus,希腊神话中的大洋神。

[12] Nolò 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历史学家。

[13] Meister Eckehart(1260—1328),德国神秘教徒。

[14] “不充分理由原则”一语四个词的首字母。

[15] 德语中“祖国”(Vatend)一词,由“父亲”和“国家”两个词复合而成。这里是说,“父亲”(即皇帝)加上“国家”便是祖国,这就是最大的政治。

[16]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英国画家。

[17] Titan,希腊神话中的巨神,因反抗宙斯而被宙斯推入地狱。

[18] Heinrich von Treitschke(1834—1896),德国历史学家。

[19] 这个词有“路程”、“行情”、“课程”等多种意思。

[20] Peter Rosegger(1843—1918),奥地利作家。

[21] Fritz Reuter(1810—1874),德国作家。

[22] 军事术语,指自堡垒而出、用以毁灭围攻敌军的坑道。

[23] Bertha von Suttner(1843—1914),奥地利女作家、和平主义者。

[24] Theodor Billroth(1829—1894),奥地利著名外科医生。

[25] 拉丁语,智力爱神。

[26] Carl Friedrich Gauss(1777—1855),德国数学家。

[27] Leonhard Euler(1707—1783),瑞士数学家、物理学家。

[28] James Clerk Maxwell(1831—1879),英国物理学家。

[29] Charlotte von Stein(1742—1827),歌德女友。

[30] Antoine Lavoisier(1743—1794),法国化学家。

[31] Girmo Cardano(1501—1576),意大利数学家。

[32] 德国画家格吕内瓦尔德(Matthias Grünewald,1480—1528)的作品,描绘了基督受难的恐怖场面。

[33] Stefan George(1868—1933),德国诗人。

[34] Demiurge,宇宙神创者。

[35] 英语,力量的平衡。

[36] 拉丁语,分而治之。

[37] 法语,我们心灵周围一点嘈杂之声。

[38] Louis Blériot(1876—1936),法国航空探险家、飞机制造师。

[39] Messiash,神的受膏者。《旧约》中用这个词来指犹太人期望的复国救主,《新约》则主张耶稣就是弥赛亚。

[40] 德国一八四八年三月革命前的时期。

[41] Prinz Eugen Von Savoyen(1663—1736),奥地利陆军元帅、国务活动家。

[42] 德语谚语,意即一有则百有,一事成则万事成。

[43] Peter Altenberg(1859—1919),奥地利作家。

[44] 德语中“母亲”是“Mutter”,“胎记”是“Muttermal”,所以“胎记”是由“母亲”和“标记”两词复合而成。

[45] 十九世纪一种在跳舞时互相分赠小礼品的交谊舞。

[46] 拉丁语,以团结的力量。

[47] 指德国人,德国在奥地利的上面(即北面)。

[48] Aeolus,古希腊神话中的风神。

[49] Franz Grillparzer(1791—1872),奥地利剧作家。

[50] Penelope,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之妻,在丈夫不在的二十年时间里坚守贞洁以待夫归。

[51] Eros,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

[52] 一九〇一年由卡尔·菲舍尔创立的德国青年徒步旅行奖励会。

[53] 欧洲四至八世纪的民族大迁移。

[54] 发生在一五五五至一六四八年的天主教的反宗教改革运动。

[55] 信仰为认识,英国经院哲学家圣安塞姆(1033—1109)的一句名言,意为对神的真正认识只存在于基督教信仰中。

[56] Hans Makart(1840—1884),奥地利画家。

[57] 舞台上方升降布景的一种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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