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〇 克拉丽瑟访问乌尔里希,为了给他讲一个故事
重新装饰旧宫殿是著名画家封·黑尔蒙德的特殊能力,这位画家的天才作品是他的女儿克拉丽瑟,而有一天后者出其不意地来到乌尔里希的府上。
“爸爸派我来,”她说,“要我看看,你是不是也可以利用了不起的贵族关系少许为他谋一点好处!”她好奇地四下打量这房间,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里,把帽子扔到另一把椅子上。随后,她把手伸给乌尔里希。
他正要说“你的爸爸对我评价过高”,但是她打断了他的话。
“啊,胡说!你知道,老头子总是缺钱花。生意今非昔比啰!”她笑道,“你住得很雅致嘛。漂亮!”她再次打量四周,随后便望着乌尔里希;她的整个态度中带有某种小狗亲切而又不定心的神态,这只小狗浑身发痒,心中不怀好意。“好啦!”她说,“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别干!我当然答应他了。但是我来是由于另外一个原因;他提出这个请求倒让我想起一个主意。因为我们家里出了点事,我想听听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嘴和眼睛迟疑、颤动了片刻,然后她猛一使劲越过了起始时的障碍,“如果我说美容医生,你能想象出什么来吗?画家是美容医生。”
乌尔里希明白了;他了解她父母这一家。
“深沉、高雅、卓越、骄矜、营养良好!”她继续说,“爸爸是画家,画家某种程度上是美容医生,所以与我们交往,这在社交界犹如到温泉浴场去疗养,始终被认为是一桩时髦的事。你明白,装饰宫殿和乡村别墅从来就是爸爸的一项主要收入。你认识帕黑霍芬一家人吗?”
这是一个城市新贵家庭,但是乌尔里希不认识他们;只有一位帕黑霍芬小姐他几年前曾在克拉丽瑟的陪伴下见过一面。
“那是我的女友,”克拉丽瑟说。“当时她十七岁,我十五岁;爸爸装饰和改建那座宫殿。”
“怎么?唉,当然是帕黑霍芬的宫殿。我们大家都受到邀请。瓦尔特也 格达是个聪明姑娘,她私下里对这些过分夸张的观点疑窦丛生,但是她同时也怀疑这种猜疑,她认为这是她父母的理智留下的一部分遗产。尽管她做出独立自主的样子,她不服从父母,却仍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她感到痛苦,因为她惧怕她的出身可能会妨碍她理解汉斯的思想。她从内心深处对所谓的上等家庭的道德禁忌界限,对父母支配权对人格的非分和令人窒息的干预感到愤慨,而汉斯则如她母亲所说“没有任何家庭背景”,他内心的痛苦少得多;在同伴圈里他崭露头角,显示出自己是格达的“心灵向导”,他激昂慷慨地和这位同龄女友谈话并试图用他那伴随亲吻的长篇宏论把她引进“无制约性宗教”,但实际上只要人们允许他“出于信念”拒绝无疑会不断引起与莱奥爸爸争吵的东西,他就会极其巧妙地顺应菲舍尔家的制约性。
“亲爱的格达,”过了一会儿,乌尔里希说,“您的朋友们折磨您和您的父亲,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勒索者!”
格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您不再是年轻人了,”她回敬说,“您和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她知道,她击中乌尔里希的虚荣心了,便用和解的语气补充说,“我根本不把爱情想象得多么了不起。也许我和汉斯在一起是蹉跎岁月,如您所说的;也许我压根儿就必须放弃追求,我将永远不会如此喜欢某个人,向他袒露我在思想和情感、工作和梦幻中的每一个心迹:我根本就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只要您像您的朋友们那样说话,格达,您就显得很少年老成!”乌尔里希打断她。
格达怒气冲冲。“每逢我和我的朋友们说话,”她嚷嚷,“思想便一个一个涌现,我们知道,我们在我们的人民中间生活和讲话。您明白这个道理吗?我们站在不计其数的同类人之间并感觉到他们;这是以某种方式具有了感官物质性,这种方式您肯定——不,这种方式您肯定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因为您总是只渴求一个人;您像一头猛兽那样思考!”
为什么像一头猛兽?这句话缭绕在空中,泄露出真情,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荒唐,她为自己的眼睛感到羞愧,这双眼睛忐忑不安地睁大,愣愣地盯住乌尔里希。
“我不想对此作出回答,”乌尔里希轻声说,“我还是给您讲一个故事,改变一下我们的话题吧。您听说过——”说着,他就用手把她拉近自己的身边,她的手关节像一个孩子消失在山崖间那样消失在他的手里,“那则激动人心的捕捉月亮的故事吗?您知道的吧,我们的地球从前有好几个月亮?有一种理论,它拥有许多信徒,按照这种理论这样的月亮并不如我们所以为的那样,是冷却下来的天体,就像地球自身,而是硕大的、奔驰在宇宙空间中的冰球,它们太接近地球,于是就被地球抓住。我们的月亮是它们当中的最后一个。您来看一看这个月亮!”格达跟着他,在有阳光照耀的天空中寻找苍白的月亮。“它看上去不像一个冰圆盘?”乌尔里希问,“这不是照明!您考虑过没有,月亮里的那个人怎么会总是将同一面对着我们?也就是说它不再旋转了,我们这个最后的月亮,它已经被固定住了!您瞧,月亮一进入地球的力场,就不仅绕着地球旋转,还不断地被它向自己吸引。只不过我们察觉不到这个情况,因为这种盘旋已经延续了几十万年或更久。但是这是不可否认的,而在地球的历史上必定出现过几千年的时光,在这几千年里那些月亮在这个月亮之前被地球吸引得很近很近并以极快的速度绕着地球运动。一如今天月亮引起一米或两米高的海浪,当初它绕着地球踉跄运行,拖曳出一堆如山脉般高耸的水和淤泥的沉积物。人们简直无法想象这种恐惧,几千年里,在这癫狂的地球上,一代又一代人想必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之中——”
“难道当初就已经有人了吗?”格达问。
“当然。因为当最后一个这样的冰月亮扯断,劈劈啪啪掉下,而那潮水,它在自己的轨道下集结起来的那山一般高的潮水则倒退并在重新扩散开去之前掀起一个巨浪吞没整个地球:这无非就是《圣经》中所说的大洪水,就好像是普通的洪水大泛滥!要不是人类确实经历过这些事,所有的传说怎么会如此一致地将这流传下来呢?由于我们还有一个月亮,所以这样的千年时光也就还会再次回归。这是一个奇异的想法……”
格达屏住气息凝视着窗外的月亮;她的手还一直搁在他的手上,月亮像一个苍白、丑陋的斑点躺卧在空中,而恰恰是这种不显现的存在使这种奇异的世界惊险活动——作为它的牺牲品她在某种感情联系中感觉到了自身——具有质朴而平凡的真实性。
“可是这个故事根本不真实,”乌尔里希说,“行家们称之为异想天开的理论,其实月亮也没靠近地球,甚至离地球比按计算应有的距离远了三十二公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您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格达问,并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然而,她的反抗已经失去全部力量;每逢她和男人谈话,这个男人并不比汉斯愚笨,但有着不带夸张色彩的观点,有着修剪过的指甲和梳理过的头发,她便总是出现这种情况。乌尔里希观察那又细又黑的寒毛,它们在格达的淡黄色皮肤上鲜明地突显出来;今日可怜的人类的多样成分似乎随同这些细小毛发一起从身体里萌生出来。“我不知道,”他回答,“您要我再来吗?”
格达来回移动各种小物件,倾泻那只已抽出的手上的激动情绪,她无话可答。
“那我就不久再来。”乌尔里希许诺说,虽然在这次重新见面之前他没有这个意图。
七四 公元前四世纪对一七九七年;乌尔里希再次收到一封父亲的来信
这样的谣言迅速流传开来:在狄奥蒂玛府邸的聚会获得异乎寻常的成功。在这段时间乌尔里希收到他父亲的一封特别长的来信,这封信夹在一大捆小册子和单行本书籍里。信里大致写着:“我亲爱的儿子!你长期杳无音讯……不过我还是从 说到阿恩海姆,他虽然也许绝不会赞同这种说法,因为他对所有伟大的崇敬感是会由此而受到伤害的,但是在某些方面他却会觉得这很可以理解。在乱七八糟什么话都有人讲的今天,在预言者们和骗子们操着同样的习惯用语的今天,他们之间只有小小的区别,没有哪个忙人会有闲暇去核对这些区别的,在各编辑不断受到某某是天才叫喊声烦扰的今天,正确认识一个人或一个思想的价值是一桩很艰难的事;人们本来就只能凭借听觉来辨别,编辑部门前的喃喃低语、窃窃私语和嚓啦嚓啦的扒抓声何时足够响亮,可以作为公众呼声被准许进</a>入。不过,从这一刻起天才也就进入另一种状态。这不再只是一件关于书评和剧评的空洞无谓的事情——对于这种评论的矛盾,一位如报刊所希冀的读者并不认真看待,就像不认真看待儿童的饶舌——而是获得了一个事实的等级,带有种种应有的后果。
愚蠢的狂热者们忽略隐藏在这背后的那种对理想主义的绝望的需求。写作和必须写作的世界充满已经失去对象的夸张话语和概念。大人物和大振奋的特征,其生命力比其诱因还长久,所以大量特征遗留了下来。它们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个有名望的人物为另一个有名望的人物创造出来,但是这些人物早已死了,而幸存的概念则必须被应用。所以如今人们不断寻找配得上这些修饰语的人物。莎士比亚的“极大丰富”,歌德的“博大精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深度”以及一个长久的文学发展进程留下的所有其他的观念成百上千地萦绕在写作者们的脑海里,而如今这些人则纯粹由于滞销已经在称一个网球战略家深不可测或者称一个流行诗人伟大。人们明白,如果他们能够把自己库存的话语毫无损失地推销出去,他们是会感激不尽的。但必须是推销给这样一个人物,这个人的重要性已经是一个事实,致使人们懂得,这些话语会在他身上表现出来,虽然在哪里表现出来,这一点儿也不重要。阿恩海姆便是这样一个人物;因为阿恩海姆就是阿恩海姆,他生来就是他父亲的继承人,对他所说的话的现实性不可能有什么怀疑。他只需稍微费心说些人们怀着良好意愿会觉得意义重大的话。阿恩海姆自己也把这概括为一个正确的原则。“一个人的大部分现实重要意义在于能让自己为同时代人所理解。”他惯常这样说。
所以这一回他也和紧紧盯住了他的报界相处得很好。他对雄心勃勃的金融家和政治家只付之一笑,这些人巴不得向报纸收购整片整片的森林;他觉得这种影响公众舆论的尝试是如此粗鲁笨拙和灰心丧气,就像一个男人表示愿意给一个女人钱以支付她的爱情,却不知道通过激起她的幻想可以以便宜得多的代价得到一切。他回答向他询问高级精英集会情况的记者们说,这一聚会的事实就已证明了它的深刻的必要性,因为在世界历史上不会发生任何无理性的事,这个回答极妙地切中了他们的职业情调,于是他这句名言便在好几家报纸上刊登了出来。仔细一琢磨人们发现,这也确实是一句至理名言。因为把一切正在发生的事看得很重要的人一定会感到不舒服的,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信念的话:不会发生任何无理性的事;但是话又说回来,众所周知,他们是宁死也不会把什么事情看得太重要的,哪怕这恰恰正是意义重大的事情。包含在阿恩海姆这句话里的那一丁点儿的悲观主义极其有助于使这桩爱国事业获得现实的显要地位,况且他是个异乡人这一情况如今也可以被解释为整个外部世界对奥地利的极其有趣的精神进程的关心。
参加群英会的其他著名人物没有这样无意识地讨好新闻界的才能,但是他们察觉到了这种作用;而由于著名人物们一般来说互不了解,在把他们大家聚到一起来的永恒列车里,他们往往只在餐车里才相互见面,所以阿恩海姆所获得的特殊的声望也一股脑儿地对他们产生影响,因而虽然他依旧避不介入各委员会的各种会议,在高级精英集会上他却完全自动地被赋予一个中心人物的角色。这一集会越是向前进展,便越是清楚地显示出,他是这次聚会的真正的头号新闻,虽然他其实没有为此做任何事情,也许唯一的例外是,他也在与那些著名的与会者的交往过程中表露出一句可以被解释为爱说实话的悲观主义的评语,人们可以将这句评语理解为:对群英会大概是没什么好期盼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仅仅是一项如此高贵的任务本身就需要大家热忱献身、无私奉献。一种如此柔和的悲观主义也赢得了大人物们的信任;因为出于某些原因,认为精神今天压根儿就不会获得真正的成功的想法,比认为一个同事的精神将会获得这种成功的想法更令人喜爱,而人们则可以把阿恩海姆对群英会的审慎评语理解为对这种机会的一种适应。
七八 狄奥蒂玛变形记
狄奥蒂玛的情感没有完全像阿恩海姆的成功那样显示出同样的直线上升的趋势。
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在一次社交聚会上以及她所有房间已腾空并变了形状的寓所里,她以为自己在一个梦幻的国度里苏醒过来。随后她便站立着,四周为空间和人所围绕,枝形吊灯的灯光流泻过她的头发并从那儿向下越过肩膀和臀部,使她竟自以为感觉到了这明亮光线的流动,而她则俨然是座雕像,简直可以成为井旁雕像,在一个世界中心的中心,充溢着高度的才智和妩媚。她认为这种情形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可以趁机去实现这一切被人们在人生历程中视为最重要和最伟大的东西,于是她就不再怎么在乎当下并不能想象出任何具体的事物来。整个寓所,众人在其中的存在,整个晚上像一件内衬是黄色丝绸的连衣裙那样将她围住;她感觉到这件衣服已经贴住她的肌肤,但是她看不见它。她的目光时不时转向惯常在别处、站在一群男人中间说话的阿恩海姆;但是随后她发现,她的目光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直滞留在他的身上,向他转过去的,仅仅是她觉醒的意识。即便她没望过去,她的心灵的最外部的翼尖——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也总是滞留在他的脸上并传递着自己内心进行着的活动。
为了不离开羽翼这个话题,不妨补充一点,这就是他的形象上也有某种梦幻的东西,比方说像一个贩卖金色天使翅膀的商人,他勉强同意参加这集会。特别快车和豪华列车的当啷声、小卧车的呼呼声、猎舍的寂静、快艇扬帆行驶的劈啪声隐含在这些看不见的、折叠起来的、在他的胳臂作出一个解释性姿势时便发出轻微沙沙声的翅膀里,她的情感便是用这些翅膀来装潢他。阿恩海姆依旧常常因外出旅行而缺席,而他的出席则由此也就总是具有某种超越瞬间和局部事件——它们对狄奥蒂玛已是十分重要——的意义。她知道,他在这里时,这桩特殊事务的文传电讯、访问者和特派代表们便秘密穿梭来往起来。她渐渐地便对一所世界之屋及其与上流社会生活各事件的紧密联系有了一个概念,有了一个也许甚至是夸大了的概念。阿恩海姆有时神情紧张、饶有兴趣地讲述国际资本关系网、海外贸易和政治事件间的相互关联;全新的视野,破天荒 七九 索利曼恋爱
索利曼——小黑奴或许也是黑人王侯,在这期间曾告诉拉喜儿——狄奥蒂玛的小侍女或许也是女友相信,时机一到他们就必须监视屋里所发生的事情,以便预防阿恩海姆的诡计。确切地说,他虽然没有把她说服,但是一有客人来访,他们俩便像谋叛者那样暗中窥探并且每一回都在房门口偷听。索利曼喋喋不休地讲到来回旅行的信使以及经常在他主人下榻的饭店里进进出出的神秘人物,并声称可以发一个非洲式的王侯誓言,他一定会发现这秘密含义;这非洲式的王侯誓言就是拉喜儿将她的手从他的短上衣和衬衫纽扣之间伸进去,放在他光秃的胸脯上,这时他便说出誓言并用自己的手对拉喜儿做出同样的动作;可是拉喜儿不愿意。无论如何,小拉喜儿可以给她的女主人穿衣、脱衣,每天早晨和晚上她一边梳理狄奥蒂玛的一头黑发一边聆听女主人的金玉良言,这个有虚荣心的小侍女自有平行行动以来就天天在心中涌动着敬慕之情,这股激情从她的眼睛向着这位似神的妇人升腾,这个小拉喜儿自一些时候以来便觉得直截了当地窥探这个女人是一件赏心乐事</a>。
通过毗邻房间敞开的房门或者通过一扇没关严的房门留着的一条缝或者干脆就在慢慢地在主人近旁干着什么事的当儿,她偷听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的谈话、图齐和乌尔里希的谈话,并监视着目光、叹息、吻手、言语、笑声、动作,它们像一份撕碎的文件的碎片,她没有能力将这份文件拼合。但是钥匙孔的小洞尤其显示出一种能力,它相当奇异地让拉喜儿回忆起那早已忘怀的、她失去了贞操的时代。目光远远渗入到各个房间的内部;化解成了身体各部的平面,一个个人形在其中漂浮,语声不再被嵌入话语的狭窄边圈,而是作为无意义的声响蔓延;把拉喜儿和这些人联结起来的畏惧、崇敬和钦佩随后就被猛烈地溶解和撕碎,这是激动人心的,宛若情人突然全身心地深深投入情妇的体内,眼前变得一片黑暗,在皮肉的完整帷幕后面灯光亮起。小拉喜儿蹲在钥匙孔前,她的黑色连衣裙绷紧在膝头、颈脖和肩头,索利曼身穿号衣蹲在她旁边,像包在一层深绿壳里的热巧克力牛奶,有时他失去平衡,迅速用手一把抓住拉喜儿的肩膀、膝盖或衣裙,这只手在上面停留片刻,随后只剩指尖轻触着,末了温柔多情、迟迟疑疑地将手指也撤去。他忍不住吃吃地笑,拉喜儿便将自己柔软的小手指头放在他丰满而鼓起的嘴唇上。
顺便说一句,与拉喜儿相反,索利曼觉得这群英会没意思,并且想方设法逃避和她一道侍候客人。他喜欢在阿恩海姆单独来访时和他一同前来。不过,这样他就得坐在厨房里等候,直至拉喜儿又有了空闲,那位在 瓦尔特连嘴唇都白了。他憎恨这种把艺术理解为对生活的否定、与生活的对立的观点。在他看来这是艺人的放荡生活,一个陈旧的愿望——惹恼“平民”——的残余。在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上不再有美,因为美在那里将成为多余:这个带嘲弄性的不言而喻的道理,他在这个观点里觉察到了;但是他的朋友没有讲出口来的问题他却没听见。因为他的断言中所含有的片面性对乌尔里希来说也是明摆着的。他本来完全可以讲与这相反的话,说艺术是否定,因为艺术是爱;艺术通过爱产生美,也许除了爱以外,在整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别的手段可以使一件事物或一个人变得美丽。而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爱只由片段组成,所以美就是某种如递增和对照的东西。只有爱情的海洋,只有在这个海洋里不再有递增能力的完美观念和以递增为基础的美的观念是一码事!乌尔里希的思想又一次触及了这个“王国”,他不情愿地停住。这当儿,瓦尔特也敛了敛神,在他首先宣布他的朋友的暗示——人们应该大致像在书本上读到的那样去生活——是寻常的,随后又宣布它是一种荒诞不经的论断之后,如今他转而证明这是一种邪恶的、卑劣的论断。
“如果一个人,”他以与先前相同的克制态度开了腔,“只把你的建议当作他的人生基石,那么他就得大致——不用提别的不可能的事了吧——同意一个美好的思想在他心中激起的这一切;甚至同意被纳入这样一个思想的这种可能性所蕴含的一切。这当然就会意味着普遍的衰落,但是由于这一面对你来说很可能是无关紧要的——或者也许你想到了那些不明确的一般性预防措施,对它们你没作过任何比较详细的说明——所以我只想打听关于个人后果的情况。我觉得结果毫无疑问,只会是一个这样的人在所有他不太是他的生活的诗人的情况下比一头动物的情形还更糟糕;倘若他想不起什么思想,他也就想不起什么决断,他简直就会在人生的一大部分岁月里听凭自己的欲望、情绪、寻常的激情,一句话,听凭最最无个性的、仅仅是一个人的组成部分的东西的摆布,并且几乎可以说是只要上部管道的梗阻延续不断,他就得正好想起什么就坚定地去做什么?!”
“然后他就必须学会拒绝干什么事!”克拉丽瑟代替乌尔里希回答,“这是积极的消极状态,在某些情况下人们必须有这个能力!”
瓦尔特没有勇气注视她。拒绝的能力在他们中间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克拉丽瑟身穿长长的、盖住双脚的睡衣,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天使,她一跃而起站立在床上,露出闪光的牙齿,按照尼采的哲学自由发挥了起来。“我把我的问题像一个铅锤那样扔进你的心灵!你要孩子和婚姻,可是我问你:你是一个可以要孩子的人吗?!你是得胜者、你的美德的主宰吗?抑或这是你的动物性和生活的必需品……”在昏暗的卧室里,瓦尔特徒然地试图诱使她在床垫上坐下,这情景看上去简直令人心惊胆战。今后她将拥有一句新的口头禅;需要时人们必须能够采取的积极的消极状态,这听起来完全像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她向他吐露了真情?他竟然加强了她的特征?这些问题像蚯蚓那样在他心头缠绕,他几乎觉得恶心。他面如死灰,紧张逐渐从他的脸上消失,致使这张脸无力地皱缩起来。
乌尔里希察觉到这一点,关心地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瓦尔特勉强说了“不”并果断地微笑着说,希望他把他的胡话说完。
“啊,苍天在上,”乌尔里希承认,“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们常常从一种体育精神中获取对某些行动——如果对手以一种漂亮的方式实施这些行动,那么它们就会损害我们自己——的宽容态度;然后,实施的价值与损害的价值竞争。我们常常也有一个观念,按这观念我们的行动有所进展,但不久习惯、惰性、利益、窃窃私语便取而代之,因为没有别的辙儿。因此我也许是描述了一种并不可以实施到底的状况,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它完全是我们正生活在其中的、现存的状态。”
瓦尔特又恢复了平静。“如果颠倒黑白,那么人们总是可以说某种既真又假的话,”他轻声细语地说,并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继续争论对他来说已没有意义,“你就会干这种事,对某件事进行断言,说它不可能,但却真实。”
可是克拉丽瑟却使劲擦了擦鼻子。“可是我却觉得这很重要,”她说,“我们大家的心中都蕴含着某种不可能的东西。这很说明问题。我注意听着的时候,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觉得如果人们可以将我们切开,那么我们的整个生命也许看上去就像一个戒指,只是这样徒劳地围绕着什么东西。”她已经先把结婚戒指褪下,这时正从戒指孔里朝曝光的墙壁望去。“我是说,戒指的中央一无所有,然而它看上去却完全好像只有这才是重要的似的。乌尔里希也不能马上就把这完美无缺地表达出来嘛!”
可惜这场讨论就这样带着一丝瓦尔特感到的悲痛结束了。
八五 施图姆将军努力整顿平民理智
乌尔里希比离家时说的晚归了大约一个小时,当他回到家里时,有人向他报告,说是一个军官已经等候他多时。他颇感惊讶地在楼上见到了封·施图姆将军,将军怀着老战友般的友好情谊问候他。“亲爱的朋友,”将军向他大声说,“你得原谅我这么晚还突然来拜访你,但我公务缠身早来不了,所以已在你的藏书堆里坐了两个小时,这些书真是井然有序极了!”宾主寒暄了一阵,便转入正题,原来施图姆是为提出一个紧急请求而来。他跷起二郎腿——凭他的体形,这颇有点费劲——伸出胳膊和小手,解释说:“紧急?每逢我的部门专职人员给我送来一份紧急公文,我总是对他们说:这世界上除了上厕所以外就没有什么事是紧急的。但是认真说来,促使我来登门求见你的这件事是极其重要的。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把你的表妹的家看作是我了解世间最重要的平民问题的一个特殊机会。毕竟这是某种非国家资产性质的东西,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可是,另一方面,即使我们有我们的弱点,军人也绝不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愚蠢。我希望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我们一旦做什么事,便总是做得干净利索。那么你同意这种说法了?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坦率交谈。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向你承认,我为我们的军事精神感到羞愧。我是说,感到羞愧!除了随军主教之外,今天我大概是军队里和精神关系最密切的人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人们若是仔细观察我们的军事精神,不管它多么卓越,它看上去也像一份早期汇报。你大概知道什么是早期汇报的吧?那么是不是呀,监察军官在报告里写着,多少人员和马匹尚在,多少不在了,他们病了,等等,莱托米施尔重骑兵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都没有来,如此等等。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员和马匹在或有病等等,这他就不写进报告里了。而这恰恰正是人们和平民达官贵人们打交道时始终都必须知道的。士兵说</a>话短、简单且实事求是,但是我经常和平民各部的要员们一起参加会议,他们一有机会就问,为什么我一定要提出这样的建议,他们提出上层人物的体察和关心作为依据。因此我就——你得向我保证,我现在说的话只能你知我知——向我的上司弗洛斯特阁下建议,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倒不如说是我想给他来个意外惊喜,我说我可以利用在你表妹这儿的机会好好深入了解一下这些上层人物的体察和关心,并且,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不揣冒昧地使其为军事精神所用。毕竟我们军方有医生、兽医、药剂师、牧师、法官、剧院经理、工程师和小乐队指挥:但还缺一个主管平民精神的中央机构。”
乌尔里希现在才发现,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带来了一只公文包;它靠在写字台的脚上,这是那种大的、可以用一条结实的皮带背在肩膀上的牛皮包,它们用于在各部宽敞的大楼里以及在大街上传送文件。将军显然是带着一个传令兵来的,传令兵在下面等候,只是乌尔里希没发现罢了。施图姆颇吃力地将这只沉甸甸的公文包拉到自己的膝头上并打开了小钢锁,这是一把看上去极具军事技术的锁。“自从我参加你们的活动以来,就一直没闲着,”他微笑道,弯腰时浅蓝色上衣上的金纽扣绷紧了,“可是你明白,这方面有些事情我并不是完全对付得了。”他用手指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大摞记着奇特的笔记、画着各种线条的散页。“你的表妹,”他解释道,“有一回我和你的表妹详谈过这件事,她理所当然地希望,从她为我们至尊的主立一个精神纪念碑所作的努力中会产生一个思想,一个简直可以说是人们今天所拥有的全部思想中级别最高的思想;但是不管我多么钦佩所有这些受邀与会的人,还是已经觉察到,这件事实在太艰难了。一个人说东,另一个人就说西——这没有也引起你的注意吗——但是我觉得比这更糟糕得多的却是:平民精神似乎就是人们指着一匹马称之为饕餮之徒的那种东西。你还记得吗?你可以给这样一头猛兽喂双份饲料,它还是不会长胖!或者我们不妨就说,”看到主人脸上略现愠色他便改口说,“不妨说,它一天天胖起来,但是它不长骨头,而且毛皮依然没有光泽;它所得到的,只是一肚子的草。因此这引起我的兴趣,你知道吗,我已经拿定主意要关心这个问题:究竟为什么我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施图姆面带微笑把头一张散页递给前少尉。“人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啦,”他说,“但是我们在军队里始终是讲求条理的嘛。这里这些东西是委托代销我在你表妹那儿从参加聚会的人的嘴里获悉的主要思想。你看吧,如果私下里问他,那么其实每一个人都认为别的什么事最重要。”乌尔里希惊奇地察看那张纸。它按申报表或军事表册的式样用交叉线和横线分格,格子里所登记的却都是与这样的结构有些抵触的话,因为他读到了用国家档案馆的工整字体书写的耶稣·基督的名字、佛祖释迦牟尼、老子</a>、路德·马丁、歌德·沃尔夫冈、冈霍夫·路德维希、张伯伦以及许多别的人,这些人的名字显然在另一张纸上继续开列下去;随后在 必须设身处地替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着想;自军官学校以来,从便帽的式样到准许结婚,他的一切举止行为都有定规,向这样的言论敞开胸怀,对此他兴趣不大。“亲爱的朋友,”他狡黠地回答说,“你说的可能都对,可是这跟我毫不相干;你很会开玩笑,你说,我们军人发明了科学,但是我不谈科学,而是如你的表妹所说,我说的是心灵,当她谈到心灵的时候,我就恨不得脱光衣服,这和一身制服太不相称了!”
“亲爱的施图姆,”乌尔里希不为所动地继续说,“许许多多的人指责科学没有情感、机械,并且也使得它所触及的一切变得如此;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竟然看不到在涉及情感的事情上有着一种远比在涉及理智的事情上糟得多的规律性!因为什么时候可以说一种感觉十分自然而又简单?如果所有处境相同的人都简直是自动出现这种感觉呢!如果一种有道德的行为不是这样一种可以随意频繁重复的行为,那么人们怎么可以要求所有的人有道德呢?!我还可以给你举出许多别的类似的例子,如果你避开这种沉闷的规律性,躲进内心的最黑暗的深处——这个不受监督的处所,躲进这个湿乎乎的创造物的内心深处——它防止我们被理智消融,如果这样,你觉得如何呢?刺激和反射的轨道,习惯和技巧的磨合,重复,固定,磨刻,系列,单调!这是制服、兵营、勤务条例,亲爱的施图姆,老百姓的心灵和军队有着奇怪的亲缘关系。不妨说,老百姓的心灵只要能够便总是尽量抓住这个榜样,它永远也不能完全与之匹敌。要是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它就会像一个遭遗弃的孩子。就以一个女人的美为例吧:让你惊喜和折服的那种美的东西,你以为是平生 也许这种处事方式是他的真正的、最强烈的癖好,一种权力欲,它远远逾越哪怕是一个人凭他的地位所能给自己提供的一切,并直接导致这个在现实领域里如此威势显赫的人不得不每年至少一次躲进边区小镇自己的宫殿里并口授一本书让他的秘书速记。那个奇特的预感——它首先并最生动地曾在他的热情奔放的青年时代显露过——已经为自己开辟了这条道路,但是他有时也还直接受到它的侵袭,尽管是带着已经缩小了的力量。后来在全球商业活动中间,他好像突然受到一种甜蜜的麻痹和修道院思念的侵袭,它们悄悄告诉他:一切矛盾、一切伟大的思想、一切社交经验和努力,不仅和人们大致理解为文化和人道的东西是一码事,而且也具有一种杂乱的、字面上的以及闪烁而懒散的意义,犹如人们在一个稍感不适而又风和日丽的日子交叉双手,从河流和草地上望过去并且绝不会移开目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写作是一种妥协。因为只有一个心灵,这个心灵不是在咫尺之间,而是在流放地,并且从那儿只按唯一的一种奇异而不确切的或者意义模糊的方式显现出来,相反的,却有着无数的、压根儿无限多的心灵以及世界上所有的问题——人们是可以把这个尊贵的信息运用到这上面去的。就这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遇到了时间延续太久所有正统派和预言家们都会陷入的那种严重的困境。阿恩海姆只需在一片寂静中坐下来写作,他那支生花妙笔便会把他的思想从心灵带向精神的、美德的、经济的和政治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在看不见的光源照耀下透出清晰、神奇统一的光亮。这种膨胀欲有其令人陶醉的魅力,但是因此他也就受到那种意识分裂的约束,这种意识分裂对于许多人来说是笔头创作的先决条件,因为精神摒除一切并忘却于它不相宜的东西;若是与一个会谈者面对面地谈话并通过此人感到与世事紧密相连,那么阿恩海姆是从来也不会这样详细地发表自己的意见的,但是伏案写作,反映起自己的观点来,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喜欢用譬喻来表达某些信念,这些信念只有极小的一部是坚定的,大部分是一团言语雾气,这团雾气的唯一的、而且也并非微不足道的现实要求就是:它不由自主地在总是同样的地方升起来。
谁想因此而责备他,谁就应该考虑到:拥有一种双重的思想品格,这早就不再是一件只有傻瓜才去完成的艺术品,而是政治明智的可能性,撰写一篇报刊文章的能力,信仰新的文艺思潮的力量,以及无数别的东西,它们以现代的速度完全建立在这样的才能的基础上:在一定的时刻对自己的信念深信不疑,从完整的思想内容中分离出一部分来并将这部分伸展为一种新的坚定信念。按这种方式,这就还有一个长处:阿恩海姆完全诚实地从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当他处在风华正茂的年龄时,他曾对存在的种种事物发表过自己的看法,拥有广泛的信念并且每逢他以同样的方式继续下去便总是看不到界限,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应该停止,即便在将来也不获取新的、和谐地从旧信念中演变出来的信念。一个如此有效地思维着的人,在别的意识状态中看清楚了利害得失,一个这样的人不会不注意到:这是一种没有边际没有轨迹的行为,尽管它简直是永不枯竭地在蔓延滋生;它在他的人格的统一中找到了他的唯一的界限,虽然阿恩海姆忍受得住强烈的自尊心,但这对他的理智而言却不是令人满意的状态。他把原因推到生活到处让了解情况的观察看到的非理性的残余部分上;他试图也耸耸肩以此安慰自己:在当今这个时代,一切都不着边际。由于没有哪个人能使自己超越他的世纪的弱点,所以他毫无妒忌心地让荷马或佛陀式的人物形象——因为他们生活在较有利的时代——凌驾于自身之上,从而在自己的世纪里甚至窥见了一种宝贵的可能性:行一切伟大人物都具有的谦虚美德。但是渐渐地,随着在他的王储生涯中没有发生任何重大变化而他在文学上的成功却达到了巅峰,显著成果的缺乏以及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且忘掉了自己的初衷的不愉快感便日益明显,令人感到喘不过气来。他通观自己的著述,尽管他可以对此感到满意,然而他还是以为看到自己有时因所有这些思想犹如因一道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厚的钻石墙那样只不过是脱离了一个满怀渴念且发生着持续效力的发源地。
恰恰在最近他遭遇到了某种这样性质的不愉快的事,它深深触动了他的心弦。他利用现在比往日更经常享受到的闲暇,让他的秘书按自己口授用打字机记录一篇论述国家建筑和国家观的一致的文章,在口授“我们看到城墙的沉默,如果我们观看这座建筑的话”这句话时,在说了“沉默”这个词儿之后,他便顿住,以便品味一下刚才不由自主从他心头涌起的罗马掌印大臣的形象;但是当他再看那打字稿时,发现秘书按习惯抢先一步已经写下:“我们看到心灵的沉默,如果……”这一天,阿恩海姆没有继续口授, 现在他当然有时对狱中的规定感到恼火。抑或是这让他感到有些痛苦。但是随后他可以把狱医或监狱长叫来,于是一切便恢复某种秩序和宁静,像一只死鼠头顶上方的水,这只死鼠掉进这片水里了。诚然,他并不是刻意将其想象成为这幅景象;但是一种印象,像一片不会受任何事物扰乱的宽阔、闪光的水面那样伸展开,这样的印象他现在几乎总有,即使他没有话语来表达它。
他仅有的话语是:嗯嗯,噢噢。
桌子是莫斯布鲁格尔。
椅子是莫斯布鲁格尔。
装上铁栅栏的窗户和锁上的牢门是他本人。
他说这话并不是神经错乱、神态异常。橡皮带干脆去掉了。在每一个物件或人——如果它想亲近另一个——的后面,都有一条绷紧的橡皮带。不然的话,到头来各种事物也会杂乱地混在一起。在每一种运动中都有一条橡皮带,它永远不让人完全做想做的事。如今这些橡皮带一下子都给去掉了。抑或那原本只是像受到橡皮带妨碍的感觉?
这个人们大概无法区分得这么清楚吧?“譬如,女人用橡皮带吊住她们的袜子。这不就得了!”——莫斯布鲁格尔心中暗想。“她们把橡皮带当一道护身符绑在大腿上。在罩衫下面。像为了不让虫子向上爬而涂在果树上的圆圈。”
但是这只是顺带着说说。好让人别以为莫斯布鲁格尔需要对所有的人都称兄道弟。他才不是这样呢。他仅仅是内部和外部。
现在他控制住一切并呵斥一切。他在人们杀死他之前把一切整理好。他能够考虑他想考虑的事,眼下一切事情容易驾驭得就像一条受过良好教育的狗,人们对这条狗说“趴下”。虽然他被监禁,却有一种巨大的权势感。
汤准时送到。他被准时唤醒并带出去散步。牢房里一切都严守时刻、不可动摇。有时他觉得这简直不近情理。在一种奇怪的逆转中,他觉得这种规章似乎起因于他,虽然他知道,这规章是强加于他的。
别人有这样的经历,如果他们躺在夏日一片矮树篱的阴影里,蜜蜂嗡嗡叫,太阳缓缓移过淡乳色的天空;于是世界像百音钟机械传动发声装置那样,围绕这人旋转。在莫斯布鲁格尔心中,他的囚室向他提供的这幅几何图景就已经做到了这件事。
他同时发现,他像发了疯似的渴望吃到好饭菜;他这样梦想着;大白天,只要纷杂的思绪平稳下来,他眼前几乎总是阴森而经久地浮现起一大盘烤猪肉的轮廓。“两盘!”于是莫斯布鲁格尔下令。“或者三盘!”他如此强烈地思虑着并贪婪地扩大着这个想象,以致一时间竟觉得吃得太多想呕吐,他在想象大口大口吃肉。“为什么,”他晃着脑袋思虑,“刚刚还想吃,现在这么快地就以为要撑破肚皮了呢?”在吃和撑破肚皮之间有着世上的种种享受;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带,人们简直可以举出一百个例子来证明这个空间多么狭窄!只说其中的一个:一个人们不曾拥有的女人,她的样子就像月亮在夜晚越升越高并不停地在你心头吮吸;但是如果已经拥有过她,人们就想用靴子践踏她的脸。为什么情况会是这样?他回忆起他曾常常被问及同样的问题。那么人们可以回答说,女人是女人和男人;因为她们死皮赖脸地追求他们。但是即便是这个道理,那些问他的人也永远不愿意正确理解。他们只愿意知道,他为什么以为人家好像都跟同他作对似的。说得仿佛并非甚至连他自己的身体也和那些人一道密谋策划似的!在女人那儿,这是一清二楚的。但是即便在男人那儿,也是他的身体比他自己更能达成理解;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人们知道什么事合适,人们整天一个人围绕另一个人旋转,一转眼间便越出了那个可以没有危险地互相交往的狭窄地带:可是如果是他的身体使他招惹上了这个的话,那么他的身体也应该可以让他摆脱它嘛!就莫斯布鲁格尔所记得的而言,他曾感到恼火或惧怕,而他的胸脯连同胳膊便都向前冲出,就像一条接到了这样做的命令的大狗。再多的情况莫斯布鲁格尔也理解不了了;亲切和厌烦之间的空间是狭窄的,既然事情这样开了个头,那么就会迅速变得狭隘起来的。
他记得很清楚,那些会讲外语并不断地审问他的人常常指责他说:“可是人们总不会因此而立刻杀死另一个人的吧?!”莫斯布鲁格尔耸耸肩膀。已经有人为了几个小钱就被人杀死,或者什么也不为,就因为另一个人恰恰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但是他自重自爱,他不是这号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责备给他留下了印象;他很想知道,他为什么时不时憋闷得慌,或者人们该把这称作什么,他竟不得不用暴力给自己腾出地方来,以便让血能够重新从他的脑袋里流出来。他考虑。但是,思考本身不正恰好如此吗?要是能开始一段这样的好时光,他本可以惬意地笑逐颜开的。这样,思绪就不再会在脑壳下发痒,而是会突然只剩唯一的一个思绪存在。区别之大恰似幼儿蹒跚的行走与美丽女子的翩翩起舞。简直就像着了魔了。有人拉手风琴,桌上有一盏灯,蝴蝶从夏日的夜幕下飞舞进来:所以现在,所有的想法都受到他一个人的检验,或者说,莫斯布鲁格尔在它们靠近过来时用大手抓住并压碎它们,这瞬间它们看上去像小龙一样荒诞离奇。一滴莫斯布鲁格尔的血掉进世界。这一点人们无法看见,因为四周一片漆黑,但是他感觉得到,黑暗中发生着什么事。纷乱的东西在那外面得到整肃。鬈曲的东西变得平滑。一种无声的舞蹈取代了这难以忍受的嗡嗡声,平时这世界就常用这嗡嗡声折磨他。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美丽的;就像一个丑陋的姑娘会变得美丽:如果她不再孤单一人站在那儿,而是让人拉着手,旋转着身子跳一支轮舞并把脸仰起,向上对着一道楼梯——已经有人从那道楼梯上朝下看过来。这真奇怪,而如果莫斯布鲁格尔睁开眼睛打量这些人,打量在这样一个一切跳着舞听从他的时刻里恰好在他身边的这些人,那么他也会觉得他们美丽的。于是他们也就不再跟他作对,不是城墙,而事实表明,这只是想挫败他的一种努力而已,这像一个负重扭歪着的人和事物的面貌。于是莫斯布鲁格尔便在他们面前跳舞。庄重而为人所不见地跳舞,他,一生都不和人共舞的他,就着一种音乐翩翩起舞,这音乐越来越变成冥想和睡眠,变成圣母的宫殿,最后变成一片寂静,变成一种神奇而不足信的、极端松弛的状态;连续跳了几天的舞,谁也没有看见,直至一切在外面的、出自他内心的东西,僵直和纤细得像一张让严寒冻坏了的蜘蛛网,悬挂在种种事物上。
如果人们没有参与这件事,怎么会愿意对别的事作出判断呢?轻松地过了一些时日之后——在这些日子里莫斯布鲁格尔几乎改变了自己的秉性——漫长的监禁时光便总是再度来临。相比之下,国家监狱一点儿也不合他口味。如果随后他愿意思考,一切便辛辣而空洞地在他心里抽紧。工人之家和国民教育协会——那儿的人想告诉他,他该如何思考——他恨;他还记得,那些思想怎样在他脑海里趾高气扬!拖着穿铅底鞋的双脚,他艰难地在这世界上行走,希望找到一个地方,在那里情况会发生变化。
今天,他还只能倨傲地对这个希望报以微微一笑。他从来也没能找到自己也许本可以坚持住的两种状态之间的那个中间状态。他厌烦了。他凛然笑对死亡。
况且,他见得多了。巴伐利亚和奥地利直至下面的土耳其。发生了许多事,这些事他生时都从报上读到了。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从总体来看。暗地里,他实际上颇为曾在其中生活过而感到骄傲。如果人们这样来考虑,细想起来这还是一件杂乱而沉闷的事,毕竟他的路从中间穿越而过,事后人们能够很清楚地看见他的轨迹,从生到死。莫斯布鲁格尔不觉得人们会处决他;他凭别人的帮助,自己处决自己:他就这样看待这不可避免要到来的事。一切都用某种方式归结为一个整体:公路,城市,警察和鸟儿,死人和他的死神。他自己并不完全理解这件事,而别人则全然不理解,即使他们能对此喋喋不休地高谈阔论。
他吐了口唾沫并想到了天空,天空看上去像蒙上了一层蓝色的捕鼠器。“在斯洛伐克,他们制作这样又圆又高的捕鼠器。”他想。
八八 与重大事物的联系
有一个情况本来是早就应该提及的,这个情况已在各不同场合被触及;不妨用这样的措词表述它:没有任何东西对精神会</a>有如同精神与重大事物的联系那样大的危害。
当一个人在树林里漫游,登上一座山并看到世界在自己脚下伸展,打量自己的孩子——人们 九〇 废黜理念至上
这大概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现象:在精神像一个商品市场的时期,与自己的时代毫无关系的诗人被认为是时代的真正的对立面。他们不用同时代人的思想玷污自己,几乎可以说提供纯洁的诗文并用已经绝迹的大人物的土语对他们的信徒们讲话,仿佛刚刚才从永恒返回到地球上作短暂逗留,恰似一个人三年前去了美国,如今在访问家乡时已经只能结结巴巴讲德语了。这种现象大致就像,人们为了协调,将中空的半球形屋顶安放到一个空洞上方,而由于崇高的空洞只是扩大寻常的空洞,所以末了最自然的也就莫过于这种对人的尊敬的时代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它们彻底避开人们负责地、郑重其事地所做的全部事情。
阿恩海姆试图谨慎地、试验性地并舒适安闲地以个人身份投份损失险,以顺应这个按他的推测正在到来的发展趋势。这的确不是一件小事。他想到了最近几年他在美国和欧洲的所见所闻;想到了新的舞蹈热,它会不会把贝多芬跳出深意,抑或使新的肉欲变得有节奏了;想到了绘画,最大限度的精神关系将由最低限度的线条和颜色来表达;想到了电影,一个意义为世人所熟悉的姿态以形象上的小小创新吸引住了世人;最后干脆想到了某个普通人,想到他怎样一早就已经对体育运动深信不疑,以为用宛若孩子踢腿蹬脚的办法便可投入大自然的伟大怀抱。所有这些现象的奇特之处是某种好用譬喻的习气,人们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精神上的关系,一种使一切显得比其应有的意义更重要的关系。因为,如同一个头盔和几把交叉的剑让巴罗克社会回想起众神以及他们的各种故事,并且不是哪个普通贵族老爷吻哪个普通伯爵小姐,而是一位战神吻贞洁女神,今天的普通男女拥抱着狂吻时是在经历时代速度或百十来个搜集起来的新的典范观念中的某一个,这些观念如今当然不再构成一座悬浮在紫杉林荫大道上空的奥林匹斯,而是成为这整个现代的混乱本身。在电影院,在剧院,在舞场,在音乐会上,在汽车,飞机,水面,阳光下,在缝纫车间和商号不间断地产生出一个由印象、标志、行动、举止和经历组成的巨大表象。单独和从外表看,它们有着极鲜明的形态,就像强烈旋转的身体,一切都挤向表面并在那里相互混合,而内核却无形态,飘拂着和拥挤着停留下来。假如阿恩海姆能够预见到几年以后的事,那么他就会看到,有一天女人的裙子和头发开始变短,欧洲的姑娘们冲破千年的禁锢片刻脱光自己身上的衣服,香蕉般露出自己的赤身裸体,这时一千九百二十年的基督教道德、一场震动人心的战争的几百万死者以及一座簌簌作响笼罩住女人的羞耻感的德国诗文森林全不能将其延缓一刻。他也会看到另外一些变化,他简直不敢相信会有的变化。然而只要人们考虑到,引发这种生活革命的不是裁缝、流行事件和偶然事件而是哲学家、画家和诗人富有责任感的精神,考虑到这需要付出何等巨大、也许徒劳无益的辛劳,那么,其中哪些变化将持续或重新消失,这也就不是问题的关键了;因为人们可以从中推断出,与大脑无益的执拗相比表象理应得到什么样的创造力。
这是废黜理念至上,是精神向外围的迁移,是最后的疑难问题,阿恩海姆这样觉得。诚然,生活一直都是走了这条路,它经常从外向里改造人;只不过从前有个区别:人们感到有责任也从里向外创造出点什么来。连将军的那条狗——此刻他友好地想起了它——也绝不会有能力领悟另外一种发展模式,因为人类的这个忠实伙伴还是上个世纪稳定、顺从的人类按自己的映象塑造出来的那个;但是它的表兄,那只草原野公鸡,它蹦跳好几个小时,它什么都会明白的。如果它竖起羽毛并用足趾刨地,大概会比一个学者坐在写字台前浮想联翩产生出更多的精神。因为说到底,思想来自关节、肌肉、腺、眼睛、耳朵以及全部的阴暗印痕——眼袋从整体上形成的印痕,它们属于眼袋的一部分。过去的世纪太过于注重智能、理性、信念、观念和性格,从而也许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这情形,就好比人们愿意认为注册登记处和档案室是一个公务机关最重要的部分,因为它们的办公地点在总部,虽然它们只是从外部接受指示的辅助性公务机关。
或许是受到爱情在他心中唤起的轻微溶解现象的激励吧,阿恩海姆突然找到了可以寻觅打破僵局、理清这些纠葛的思想:这个思想以某种使人有好感的方式与增加销售的观念相关联。这个新时代的思想和经历销售额的增加是不可否认的,它必然就会作为自然的结果从避免费时的精神处理中产生。他想象时代精神被供与求所取代,迂腐的思想家被正规的商人所取代,他不由自主地品味着大量生产出来的经历自由结合和脱离的、神经质般的布丁一遇震动便浑身颤抖的、巨锣轻轻一触便发出巨响的动人景象。这些幻象并不完全互相协调,这是一种梦幻心绪所造成的——正是这些幻象使阿恩海姆处于这种梦幻心绪之中;因为他觉得,人们恰恰也可以把一种这样的生活比作一场梦,在这场梦中人们在外面经历各种最奇特的事件,同时静静地在内心躺卧在中心,带着一个稀释的“我”,一切情感像蓝色烧管通过这个“我”的真空</a>发出光芒。生活围绕着人思索并蹦跳着为人促成种种联系,他若使用理性,只怕煞费苦心也无法拼凑起这些万花筒般的联系来。因此,阿恩海姆便以商人身份思索,同时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对即将来临的时代的自由的精神—身体的交往感到激动不已,他觉得这样的事并非绝无可能:某种集体的、泛理论的东西正在形成,人们在抛弃过时的个人主义的同时,正带着白种人的整个优势和创造才能处在改革天堂的归途,以便把一份丰富多彩的节目单送进落后而带乡村风味的伊甸园。
只有一件事起着干扰的作用。因为一如人们在梦中有这个能力——把无法解释的、切断整个人的感觉投入一个事件中,人们醒着时也有这同样的能力,但仅仅是在十五六岁正念书的时候。即便在这时候,众所周知,人的心中也情绪激昂、精神亢奋、思绪纷乱;情感是很活跃的,但还没很明显地分类,爱和怒、人类的幸福和嘲弄,简短说,一切道德方面的抽象概念都是急促移动着的事件,它们时而覆盖整个世界,时而萎缩为一无所有;悲伤、温柔、伟大和高尚拱起空荡而高远的天空。发生什么事了?从外面,从层次分明的世界来了一个完善的模型——一句话、一首诗、一阵恶魔般的笑,来了拿破仑、恺撒、耶稣或者也许也仅仅是双亲坟墓旁的眼泪——经闪电式的联系产生了这个作品。这个高年级中学生的作品是——这一点人们太容易忽略了——一环扣一环的完美无缺的感情流露,是对目的和履行义务的最精确的掩蔽,是一个年轻人的经历完全地投入伟大的拿破仑的生活之中。然而,由伟大通往渺小的通道不知怎么似乎是不可逆的。人们既在梦幻中也在青年时代经历这样的事:他们作了一个重要的发言,在醒来时不幸地还捕获住最后几句话,这些话其实根本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异乎寻常地漂亮动听。于是,人们便不完全觉得自己像蹦跳的公鸡,而是仅仅很有感情地像将军先生那条声名显赫的猎狐犬那样对着月亮号叫。
因此,这方面可能不是一切都对头——阿恩海姆打起精神,思索着——但是话又说回来,人们必须十分严肃地跟上时代,他警觉地添上一句;因为毕竟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将这个可靠的制造原则也应用到生活的制造上更容易理解的呢?
九一 精神之卖空买空投机
图齐夫妇家的聚会现在有规律而紧密地继续进行着。
图齐司长在群英会上与“表兄”攀谈。“您知道吗,这一切已经出现过一回了?”
他用眼睛指着这已经与自己疏远了的寓所里熙熙攘攘的一群人。“在基督教的早期;在耶稣诞生前后的几个世纪里。在这基督教—近东—古希腊文化—犹太教的火锅里当初曾形成过无数的宗派。”他开始一一列举:“裸体生活派,卡依尼脱派,埃比奥尼脱派,科吕里迪安纳派,阿尔雄蒂克派,恩克拉蒂肯派,奥菲滕派……”以一种奇怪的、匆忙的缓慢速度——当某人想适度掩盖其行动的急促流畅,就会产生这样的缓慢速度——他列出一张长长的早期基督教和基督降生以前的宗教教派的单子;这给人以一种印象,仿佛他希望谨慎地让他妻子的这位表兄明白,他所了解的有关他家里的事件的情况,比他出于特殊的原因惯常所显示出来的要多。
然后,他继续解释这些已列举的名字,讲述说,一个教派反对婚姻,因为它要求贞洁,而另一个教派则要求贞洁,但奇怪的是希望通过放荡不羁的礼拜仪式来达到这个目的。一个教派的成员把自己弄残废,因为他们认为女人的肉体是一种魔鬼的捏造,另一些教派的男女信徒们却赤身裸体到教堂里参加聚会。虔诚的好苦思冥想的人,他们得出结论,认为在天堂里引诱夏娃的蛇是一个有神性的人,他们搞鸡奸;另一些人不能容忍处女,因为按照他们的科学信念圣母除耶稣外还生了别的孩子,所以处女的贞洁是一个危险的错误。总是一些人做什么事,另一些人做与此相反的事,而且两者大致出于同样的原因和信念——图齐讲述时态度非常认真——对历史事件,即使它们异乎寻常,应该抱这样的认真态度——并且带着一种男人诙谐的口吻。他们站在墙边;司长面带一丝恼怒的笑意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还一直心不在焉地望着这扰攘的人群,仿佛他就只想说抽一根香烟的工夫的话,用这几句话结束自己的讲述:“我觉得,当时占支配地位的意见分歧和主观理解状况与我们的文人们的争论颇为相像。这些争论明天便烟消云散。假若不是通过不同的历史情景适时地产生了一个具有政治效力的宗教官吏体制的话,那么今天也许就几乎不会留下丝毫基督教徒信仰的痕迹了……”
乌尔里希表示赞同:“按规章制度由教区支付工资的神职人员不允许拿职务规章开玩笑。我根本就认为,我们对我们的共同的特性是不公正的;没有它们的可信赖性就绝不会产生历史,因为脑力劳动依然永远有争论、不可靠。”
司长满腹狐疑地抬起头来,随即又掉转目光。他觉得这类言论太自由放纵。然而,他还是对他妻子的这位表兄做出极其友好和亲近的样子,虽然他不久前才认识他。他来去匆匆,给人的印象是,不管家中发生什么事他反正生活在另外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中,而这个世界的崇高意义他是不让任何人观察的;但有时候他似乎再也经受不住诱惑,不得不向某人哪怕是模模糊糊地露一会儿自己的真相,而随后便每一回都是这位表兄,都是他同这位表兄攀谈起来。这是他在与夫人的关系中尽管有时受到些许抚爱但却不得不忍受失宠的合乎情理的结果。狄奥蒂玛会像一个小姑娘那样吻他;一个也许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天晓得她出于什么样的内心冲动把一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吻了又吻。不由自主地,图齐鬈曲的小胡子下面的上嘴唇羞愧难当地抽缩回去。他的家里已经出现了的这些新的关系使他的妻子和他处于难堪的境地。他没有忘记狄奥蒂玛抱怨他打鼾,这期间他也读了阿恩海姆的著作并准备谈谈自己的看法;有些观点他能接受,很多观点他认为不正确,一些内容他不懂,不懂也心安理得,这种心安理得是以作者自己吃亏为前提的:但是他一直习惯于在这样的问题上直截了当地作出有经验者的受人尊敬的判断,而现在存在的这种狄奥蒂玛每一次都会反驳他的可能性,也就是不得不与她一起参加这场软弱无力的讨论的不可避免性,这被他认为是自己私生活的一种极不合理的变化,以致他竟对进行一次交谈犹豫不决,有意无意地,甚至还恨不得要和阿恩海姆开枪决斗。图齐突然恼怒地闭上他漂亮的棕色眼睛并暗暗告诫自己必须严格注意自己的情绪。他身旁的这位表兄(按他的观点根本不是人们可以与之建立过分亲密关系的人!)其实仅仅是通过几乎没有什么实际内容的亲戚关系让他想起他的妻子来;他也很久以来就已觉察到,阿恩海姆以某种谨慎的方式纵容这个较年轻的人,而后者对此表现出明显的反感:这是两种内容的确不很丰富的观察,然而它们却足以使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的图齐感到不安。他睁开棕色的眼睛,像一只雕那样朝房间里凝视片刻,却并不想看见什么。
这时,妻子的表兄正恰如他那样,亲密的神态中透着无聊,望着眼前出神,根本就没注意到这谈话的间歇。图齐感到必须说点什么;他觉得心里没底,就好像沉默会把患幻觉症的人暴露出来似的。“您喜欢往坏里想所有的人,”他微笑道,仿佛这句关于同一教派的官吏的格言迄今一直不得不在他耳畔等候进入似的,“尽管沾亲带有好感,却有点儿怕您协助,我的妻子这样做大概不无道理。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您关于周围的人的想法带有卖空投机的倾向。”
“这是一个很妙的说法,”乌尔里希愉快地回敬说,“可是承蒙夸奖,我实在是不敢当!因为这是世界历史,是它一直拿人作卖空买空的投机;用欺诈和暴力手段做空头投机,大致就像尊夫人在这里所尝试的,通过对观念力量的信仰。阿恩海姆博士也是,倘若人们能相信他的话的话,一个买空投机者。而您作为职业卖空投机者在这个天使们的合唱中想必有某些我乐意知道的感受。”
他露出同情的神色打量司长。图齐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盒,耸了耸肩膀。“为什么您认为我跟我的妻子应该对此有不同的想法?”他回答。他本想拒绝这种个人转变话题的做法,但却用自己的回答加强了这种作法;幸好对方没觉察到这一点并继续说:“我们是一团泥料,被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这对我来说太难以理解了。”图齐闪烁其词地回答。
乌尔里希对此感到高兴。这是他自己的对立面;他充分享受着与这样一个人谈话的乐趣,这个人对精神刺激不是作出反应,而是没有或不想使用别的抗拒手段,只会一味地以自己的整个人作挡箭牌。他原来对图齐的厌恶在对他家里的这种装腔作势的大得多的厌恶的压力下已经发生逆转;他只是不理解,图齐为什么容忍这种事,他对此作出种种猜测。他只是很缓慢地并且像一头人们正观察着的动物那样从外面结识他,没有言语可以让人获得洞悉出于坦诚的需要而说着话的人的内心这样的方便。起先,他喜欢这个中等身材男子干枯的外貌,喜欢这深色、视力很好、透出许多不安全感的眼睛,这丝毫不是官吏的眼睛,但也和图齐现在的、如同在谈话中显示出来的那种特性不相称;除非人们认为——这样的事并不少见——这是一双男孩子的眼睛,透过另一种性质的男子特征观看,像一扇窗户,一扇通向内心的未用过的、被阻塞和早已被忘却的一隅窗户。其次,引起这位表兄注意的,是图齐身上的气味;这是他身上的一种像中国或干木盒子的气味,或者一种太阳、湖泊、异国情调、便秘和剃须理发匠的不惹人注意的混合效应。这股气味引起他深思;在他认得的人当中,他只知道两个人有个人气味,此人和莫斯布鲁格尔;每逢他回想起图齐浓烈而细腻的香味并同时想到狄奥蒂玛,想到她的那层大表皮上方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似乎什么也遮盖不住的香粉气味,他便总是看到与这两个人有些滑稽却实际存在的共同生活似乎不相适应的对立的激情。乌尔里希不得不将他的思想召回,直至它们又符合各事物间的距离,那个被称为可允许的距离,然后他才能对图齐否定的回答作出反驳。
“我这是班门弄斧,”他重新用那种略显无聊、但却坚定的口吻开了腔,这种口吻在社交场合用来表示一种遗憾的心情,自己不得不也让对方感到无聊的遗憾的心情,因为他们眼下的处境不允许产生什么更好的结果,“这肯定是不自量力,如果我在您面前试图给什么是外交下定义的话;但是我希望得到修正。所以我试图这样说:外交假定一种可靠的秩序只有通过利用人类的好说谎、怯懦、食人肉——简言之,通过利用人类极端卑劣庸俗的品性——才能建立起来;再一次用您的贴切的表达方式来说,外交是卖空投机的理想主义。我觉得,这是既动人又忧郁的,因为它以这为先决条件:我们的崇高力量的不可信赖性就像给我们铺平了纯理性批判的道路那样,也给我们铺平了人吃人的道路。”
“遗憾的是,”司长抗辩说,“您对外交抱有浪漫的想法并且像许多人那样把政治和阴谋混为一谈。若还是由王公贵族、业余爱好者们在搞外交,这在必要的情况下也许是对的;但是在一个一切取决于市民阶层的考虑的时代,这就不对了。我们不是抑郁,而是乐观。我们必须信仰美好的前途,否则就会敌不过我们的良知,而这良知却并非跟别人的良知有不同的性质。如果您一定要用食人肉这个词儿,那么我只能说,阻止世人食人肉,这是外交的功绩;但为了能做到这一点,人们却必须信仰某种更崇高的东西。”
“您信仰什么?”表兄直截了当地插问他。
“啊呀,您是知道的嘛!”图齐说,“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嘛,我不能马上就不假思索地对此作出回答!我方才只是想说,一个外交家越善于认同他所处时代的思想潮流,就会越觉得他这一行当容易干。反过来,最近几个世代的情况已经表明,精神在各领域里的进步越大,人们也就越需要外交;但是这毕竟是自然而然的事吧!?”
“自然而然?!我们正是英雄所见略同呀!”乌尔里希用两个有节制地闲谈着的男士想扮演的形象所许可的那种热烈口吻喊道,“我曾遗憾地指出:没有恶和物质的帮助,精神和善是不能长久存在下去的,而您则大致回答我说,精神越多就越需要谨慎。我们不妨就说:人们可以把人当作一个普通人看待并因此而不能完全使此人获得成功;但是人们也可以激励他并从而不能完全使他获得成功。因此我们在这两种方法之间犹豫不决,两种方法被我们混合起来;这就是全部内容。我觉得,我与您有一种广泛的一致,这种一致比您所愿意承认的要广泛得多。”
图齐司长向这个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提问者转过脸去;一丝微笑抬高他的小胡子,闪亮的眼睛里现出一种讥讽而迁就的神态;他希望结束这种谈话,它像路面薄冰那样不安全,像路面薄冰上孩子们的雪橇那样幼稚而无目的。“您看,您大概会认为这是一种野蛮的暴行,”他回答,“但是我还是要告诉您:哲理本来就是只有教授们才可以去推究的!已有定论的大哲学家当然不计在内,我高度评价这些哲学家并且已经读过他们的全部作品;但是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已经就是这样的人了嘛。而我们的教授们则是担任这样的职务,这是一种职业,这不需要有什么别的意思;人们说到底也需要教师,免得他们的事业会逐渐消亡。但是除此之外,公民不应该对一切进行思考,这句古奥地利格言说得是对的。这很少会有什么好结果,这很容易便带有某种傲慢的味道。”
司长给自己卷了一支烟并沉默不语;他没有必要去为他的“暴行”开脱罪责。乌尔里希注视着他的细长的棕色皮肤的手指头,对图齐表露出来的无耻的半愚蠢行为感到欣喜。“您讲出了这个很时髦的原则,几千年来教会对其教友,乃至最近的社会主义所运用的就是这个同样的原则。”他彬彬有礼地说。图齐略一抬头,他想了解,表兄做这样的对比是什么意思。他期待着此人又会发表长篇宏论,并预先就对这样没完没了的精神方面的不得体言语感到恼火。但是这位表兄什么事也没干,他只是惬意地打量身边这个有三月革命前时期[40]思想倾向的人。他早就一直认为图齐有理由听任他妻子与阿恩海姆的关系在一定限度内自由发展,并且很想知道,此人希望由此而达到什么目的?这件事依然捉摸不定。也许图齐所采取的态度,仅仅是如同各家银行对平行行动所抱有的想法——这些银行迄今对平行行动一直尽量持保留态度,却又不完全弃之不顾,至少插一个指头于其中——却没察觉到狄奥蒂玛的 人们到底为什么受钦佩、被爱慕呢?这不是一个难以探索的奥秘吗?圆满、细嫩得像一个鸡蛋?人们因一撮小胡子得到的爱慕会比因一辆汽车得到的爱慕更真吗?因为是一个晒得黝黑的南方的儿子而激起的爱慕之情比由于是最大的企业家之一的儿子而激起的爱慕之情更有个性吗?在那个几乎所有的时髦男子都刮光胡子的时代,阿恩海姆一如既往蓄着一部小而尖的髭须和一部剪短的颏须:每逢他忘情地在热心的听众面前讲话,他脸上的这种轻微的、显得陌生却现出他特性的情绪便总是出于某种他自己不清楚的原因,以一种令人愉快的方式使他想起他的金钱。
九三 用体育的方式也难以对付平民理智
将军已经在人们围绕精神体育场四周靠墙摆放着的椅子中的一把上坐了很久,他的“恩人”——他喜欢这样称呼乌尔里希——在他身旁,两人之间有一把空着的椅子,上面摆着两大杯清凉饮料,这是他们从吧台弄来的。将军的浅蓝色上衣已经坐得向上耸起来并在腹部上方形成像一个忧愁的额头那样的皱纹。两个男人沉默不语,倾听着在他们前面进行的一场谈话。“贝阿泼莱的球路,”有人说,“简直是天才;夏天在这里,冬天在里维耶拉,我曾看见过他打球。如果他犯错误,幸运之神就会帮助他。他甚至常犯错误,他打球在结构上同一种实际的网球知识相抵触;但是这个天赋很高的人超然于正常的网球规则之外。”
“我宁愿要合乎科学的,而不要直觉的网球,”有人表示异议,“譬如布拉杜克。也许没有尽善尽美的境界,但是布拉杜克接近这个境界。”
克拉丽瑟就这样经历着各种准备和先兆,一如别人对自己的记忆力或铁一般的消化力颇感得意;他们会吃玻璃碴儿,他们说。可是克拉丽瑟却已经证明,她确实能有所作为;她的力量已经在她父亲的身上,在迈因加斯特的身上,在格奥尔格·格勒施尔的身上显示了出来,跟瓦尔特还需费点劲儿,事情尽管断断续续,但仍还在进行之中;但是自一些时候以来,克拉丽瑟便打算在没有个性的人的身上证明一下自己的力量。她恐怕无法精确地说出自何时起;这与这个由瓦尔特制造出来并得到乌尔里希首肯的名字有关联;先前,这一点她必须要说,在从前,她从来也没有怎么重视他,虽然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想到没有个性的人,这譬如使她想起弹钢琴,想起所有那些忧伤、欢跃、发怒的情绪,人们急速通过这些情绪,虽然它们不是完全实际存在的激情。她觉得自己与此有亲缘关系。由此人们完全不绕弯子地这样断言:必须拒绝做一切不是投入全部身心的事,而她就此也就是处在了自己婚姻的纷乱而深刻的现实之中。一个没有个性的人不对生活说不,他还不说!他积蓄力量;这个她已经用整个身体理解了。也许这就是所有那些她神思恍惚的瞬间的意义吧:她应该成为圣母。她回忆起那张面孔,那还是不到一刻钟以前的事,她受到这张面孔的侵袭。“也许每一个母亲都可以成为圣母,”她想,“如果她不放任自流,既不撒谎也不活动,而是把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当作孩子送出自身以外去!前提是,她不谋取任何一己的私利!”她伤心地添上一句。因为这个想法并不使她产生纯粹的舒适感,而是使她内心充满在痛苦和欢乐之间分裂开来的为某事而牺牲的感觉。然而,如果说从前她的幻觉曾经是这样的,就好似一棵树的树枝上,在蓦然间如烛光般闪烁的树叶之间,一个形象显现出来,而随后这棵树立刻又倾倒了,那么现在她的情绪则持续不断地保持着有变化的状态。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获得了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发现:母亲这个词儿包含在胎记这个词儿之中[44];对她来说这一总意义重大,就像她的命运突然已经注定了似的。女人必须既以母亲也以情人的身份接受男人,这个绝妙的想法使她变得心情温和、感情激动。她不知道这个想法是怎么产生的,但它消释她的反抗情绪并给她力量。
但是,她还不信任没有个性的人。他说许多话时心口不一致。如果他声称,人们阐述不了他的思想,或者他对任何事都不完全认真对待,那么,这只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这一点她很清楚;他们曾互相窥探过,如今可从手势暗号上相互了解,而瓦尔特却认为克拉丽瑟有时精神错乱!不过,乌尔里希身上确实有某种愤懑之情,某种恶鬼似地追随世人逍遥闲游的情态。必须解开这个谜。她必须把他请来。
她曾对瓦尔特说:杀死他。这并不具有很多的含义,她不怎么清楚自己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但这似乎意味着,必须有所行动,以便把他从自己心中拉扯出来。对什么事都不可以望而却步。
她必须跟他搏斗。
她笑了,她擦了擦鼻子。她在黑暗中来回踱步。得为平行行动做点什么事。什么事,她不知道。
九八 毁于一个语言错误的国家
时代的列车是一列使轨道向着自身这边滚动的火车。时代的河流是一条挟持其两岸的河流。被激流带走的人在坚固的土地上坚固的墙壁之间运动;但是土地和墙壁却不为人注意地随着旅行者们的移动一同移动着。这是一件不可估量的幸事,可以使克拉丽瑟心神安定:在她的思想中这个思想还没出现过。
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也不受它的侵犯。他不受其侵犯是由于受到这个信念的保护:他在搞现实政治。
日子摇荡并构成星期。星期没有滞留,而是呈现出多彩姿态。不停地发生着什么事。而如果不停地发生着什么事,那么人们便很容易觉得,自己是在促成什么现实的东西。就这样,莱恩斯多夫宫殿的各豪华厅室将在一个盛大节日期间为患肺病的孩子们开放;事前,伯爵阁下和他的大管家进行深入交谈,商定了具体日期,确定了要取得的具体成果。与此同时,警察局举办一个周年纪念展览会,社会各界人士出席了展览会的开幕式,而警察局长则拜访了伯爵阁下,亲自向他递送请柬;当伯爵抵达并受到接待时,警察局长当即便认识到自己身边的这位是“志愿帮助者和名誉秘书”,他不必要地被再次介绍给警察局长,此举给局长提供了机会,以显示其有对人的惊人记忆力,因为人家说十个公民中就有一个他认识或至少了解其情况。狄奥蒂玛也在其丈夫陪同下到来,所有出席开幕式的人都在等待一位皇室成员,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将被介绍给这位皇室成员,人们众口一词,说展览会办得很成功、很有吸引力。展览会由挂在墙上的互相融和渗入的图画以及放置在玻璃柜、桌里的重大罪行纪念物品所组成。其中有溜门撬锁的工具,伪造证件的用具,作为线索的丢失的纽扣,以及知名杀人犯们的杀人凶器连同与此相关的种种传奇故事,而墙上的图画则与这座恐怖的武库相反,它们描绘了警察生活中有训诫意义的题材。画面上可以看到搀扶老妪横过街道的正直的警官,在被河水冲到岸上的尸体前的神情严肃的警官,奋勇勒住惊马缰绳的勇敢的警官,一种“把安全当局比作城市守护者的譬喻”,警卫室里受到警察们慈母般照料的迷路的孩子,抱着一个女孩子逃出熊熊烈火的身上着了火的警官,另外还有许多幅如《急救》、《寂寞的哨位》这样的画,连同上溯至一八六九年的勇猛的警察们的照片、履历和装在镜框里的歌颂警察或个别警官业绩的诗一起挂在墙上。他们的最高上司,那个在卡卡尼拥有“内部事务总管”称号的部级首脑,在开幕词中指出这些展品显示出警察的精神具有某种真正大众化的风味,并称对这种乐于助人、严于律己的精神的钦佩为一座道德的长生不老泉,尤其在这个艺术和生活迷恋于怯懦地狂热崇拜无忧无虑的感官享受的时代。狄奥蒂玛站在莱恩斯多夫伯爵的身边,为自己促进现代艺术的志向感到不安,昂起头小心谨慎地露出一副温和但不妥协的神态,以便让人感觉到这种约束力:在卡卡尼,除了这位部长的意志外还有别人的意志呢。而她的表兄则在讲话期间怀着作为平行行动的荣誉秘书的可尊敬的想法在不远处观察她,他突然觉得在拥挤的人群中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搁在了他的胳臂上并惊诧地认出了自己身边的博娜黛婀,她和她的丈夫——一位高级法官——一道来参加开幕式并利用所有脖子都转向部长和站在部长前面的大公爵的这个时刻,趋近她的负心的情人。这一大胆的进攻是事先经过长时间策划的;她因为情人的移情别恋深感不幸,在忧郁的需求将她攫住的瞬间,她感到必须拴住自己变化无常的情欲之旗,形象地讲,也就是在放荡不羁的末端将其拴住。由于这样的瞬间,最近几个星期里她一心一意只想着要重新得到他。他躲开她,而强制的谈话只会使她对宁肯一人独处的他处于热切渴求的不利处境;所以她决心迫使自己进入情人天天出入于其间的社交界,而保存在这个意图里的则是 人们恐怕不能说沧海桑田,岁月流逝,世界上没发生什么事;警务展览,连同一切与此相关的事,其实还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事。譬如在英国,人们就有着某种了不起得多的经历,在这儿的社交场合对此议论纷纷;一幢玩具小屋被赠送给了女王,由一位著名的建筑师建造,有一个一米长的餐厅,其中挂着著名现代画家的微缩肖像,有一间间小房间,从其中的龙头里流出热水和冷水,还有一个图书馆,一本纯金的小书,女王把王室成员的相片贴在这本书里,一本微缩印行的火车和轮船运营时刻表以及近二百本微型小册子,其中有著名作家们亲笔为女王书写的诗歌和故事。狄奥蒂玛拥有两册介绍这幢玩具小屋的刚出版的英语精装本,这两册书用精美的插图再现出其中所有值得一看的东西。多亏了上流社会人士频频参加她的沙龙聚会,她才得到了这部书。但是除此以外,也不停地在发生着种种事件,人们无法很快便找到言语来说明它们,于是这就像心中的一阵疾擂鼓,作为某种在角落后面尚还看不见的东西的先导。那儿,皇帝和国王的电报局职员 这是可以理解的:外国大使馆在这种情况下面临着一项艰难的任务,如果它想弄清楚现在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外交代表们倒是很想从莱恩斯多夫伯爵身上汲取智慧,但是伯爵阁下给他们制造困难。他天天重新在自己的活动中得到那种给他以坚实可靠特性的满足,他的脸向外国观察家们显示出进展中的事件的光辉宁静和井然有序。一号部门函告,二号部门回函;如果二号部门已经回函,人们就必须就此向一号部门发出通告,而最好是,人们进行口头交谈;如果一号和二号部门达成一致,那么便可确定,人们将不策动任何事情;这样,就不停地有什么事要做。此外,还须注意多得不计其数的小顾忌。人们和所有各个不同的部密切合作;人们不想得罪教会;人们必须考虑到某些个人和某些社会关系;一句话,即使在不做什么特别事情的日子里,也有这么多的事须得顾忌,于是人们就总给人以有要事要做的印象。伯爵阁下善于正确估量这一点。“命运给一个人安排的位置越高,”他惯常说,“他便越清楚地认识到,事情只取决于不多的几个简单的原则,但关键却是意志坚定和行动有计划。”有一回,他也对他的“年轻朋友”详细叙述了这一经验。他联系到德国人谋求统一的努力,承认在一八四八和一八六六年之间,一大批最聪明的人就干预过政治;“但是后来,”他继续说,“来了这个俾斯麦,他无论如何是做了一件好事的,这就是他指出人们必须怎样搞政治:不是靠演讲和聪颖!尽管他有种种弱点,却使得自他的时代以来,在德语区范围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靠小聪明和演讲是搞不了政治的,搞政治只能凭借默默不语的思考和行动!”莱恩斯多夫伯爵也在群英会上发表了类似的意见,而有时派自己的观察员列席会议的外事部门的代表们则觉得难以确切地了解他的意图。人们既看重阿恩海姆的与会,也看重图齐司长的地位,并且一般性地从中推断出,在这两个人和莱恩斯多夫伯爵之间存在着一个秘密协议,其政治目标则暂时被隐藏在明显由图齐司长夫人以泛文化的努力所提供的注意力偏差的后面。倘若人们考虑到这一点——由于这个成就,莱恩斯多夫伯爵丝毫没费什么劲就躲过了甚至是精明的观察家们的好奇心——那么,不可否认他确实具有那种他自以为具有的现实政治的才干。
但是,连在节庆场合穿带卷叶形绣金花饰和类似的田园花饰的燕尾服的男士们也坚持他们自己的现实政治偏见,但由于这些人在平行行动的背景里寻觅却没发现什么明显的迹象,不久他们便把注意力放在作为卡卡尼大多数未澄清的现象的原因、被称作“没有得到拯救的民族”的东西上。人们今天装作好像民族主义仅仅是军队供应商们的一种捏造似的,但是不妨试试看是否可以发表一项扩展的声明,而卡卡尼是会对这样一项声明作出重要贡献的。这个皇帝陛下的以及皇帝及国王陛下的双料君主国的居民们发现自己面临一项艰难的任务;他们既要自认为是皇帝及国王陛下的奥地利—匈牙利爱国者,但同时也要自认为是国王陛下的匈牙利的或者皇帝及国王陛下的奥地利的爱国者。鉴于这样的困难,他们可以理解的口号便是viribus unitis[46]。但是奥地利人却为此需要比匈牙利人大得多的力量。因为匈牙利人最初和最后都是匈牙利人,仅仅是稍带着被其他不懂他们语言的人认为也是奥地利—匈牙利人;与此相反,奥地利人最初和原本什么都不是,按他们的上面的人[47]的观点应该觉得自己是奥地利—匈牙利国人或奥地利—匈牙利人——连一个正确定位的词儿都没有。甚至奥地利这个词儿也没有。匈牙利和奥地利这两个部分就像一件红白绿色夹克衫和一条黑黄色裤子那样互相般配;夹克衫是一件自成一体的衣服,但裤子却是一套不再存在的黑黄色西服的残余部分,这套西服在一八六七年被拆开了。裤子奥地利从此在官方语言中就叫作“在帝国参议会里有席位的各王国和各邦”,这当然没有丝毫意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因为连这些王国,譬如完全莎士比亚式的洛多梅里亚王国和伊利里亚王国也早就没有了,而且早在还存在着一整套黑黄色西服的当初就已经没有了。人们因此而去问一个奥地利人,他是什么人,那么,他当然不能回答说:我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在帝国参议会里有席位的各王国和各邦的人;出于这个原因他就宁愿说:我是波兰人、捷克人、意大利人、夫利乌利人、拉迪纳人、斯洛文尼亚人、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斯洛伐克人、鲁泰讷人或瓦拉赫人,而这就是所谓的民族主义。不妨想象一只小松鼠,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小松鼠——一种对自己毫不了解的生物,那么人们便可以理解,它在某些情况下,一看见自己的尾巴可能会吓得灵魂出窍;卡卡尼人就处在这样的相互关系之中并吓得丧魂落魄地彼此审视着,他们的四肢以团结的力量互相妨碍,都成不了什么名堂。自地球存在以来,还没有哪个生物是死于一个发音缺陷的,但是人们必须补充说明,奥地利的和匈牙利的奥匈双料君主国却遭遇到了这样的事:它毁于自己的名字难以发音上了。
了解一个像莱恩斯多夫伯爵这样精明练达、身居要职的卡卡尼人是如何顺应这些困难的,这对于人们来说并非没有价值。首先,他怀着一颗警觉的心小心翼翼地分隔开匈牙利,作为明智的外交家他从不谈论匈牙利,一如人们从不谈论一个违背父母的意愿离家出走的儿子,即使人们希望他的境况会更不好;同时他称这剩余下来的卡卡尼为少数民族或者也称之为奥地利各部族。这是一种极其体察入微的发明创造。伯爵阁下学过国家法并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在整个世界上相当流行的定义:一个民族只有在当它拥有自己的国体时才有权要求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由此他得出结论:卡卡尼的各民族至多是少数民族而已。另一方面,莱恩斯多夫伯爵知道,人只有在高于他的一个民族的集体生活中才能找到自己完整和真正的使命,而由于不愿意向任何人隐瞒这种情况,他便从中推断出将一个国家置于各少数民族和各部族之上的必要性。此外,他相信神的秩序,即使这种秩序并非任何时候都可以为人的眼睛所看见,而在他有时具有的那些革命性且与时俱进的时刻里他甚至能产生出这样的想法来:在近代备受强调的国家观念也许无非就是由上帝确定的帝王的观念,具有一种刚刚开始的年轻化的表现形式。不管怎么说——作为现实政治家,他拒绝过火的思维并且大概也会勉强接受狄奥蒂玛的观点:卡卡尼国的观念同世界和平的观念如出一辙——主要的事情是,现在有了一个卡卡尼国,即使没有正确的名字也罢,所以必须相应地虚构出一个卡卡尼国家民族来。他惯于举这样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道理:没有哪个学生不到学校里去念书,于是学校依然是一所学校,即使它空空荡荡。各部族越使劲反对要使它们变成一个民族的卡卡尼学校,他便越觉得这学校大概必不可少。各部族的人们强调指出,他们是民族,要求收回失去的历史权利,与边境那边的族系弟兄和亲属们眉来眼去并完全公开地称这帝国为一座监狱,他们希望能逃脱这座监狱。莱恩斯多夫伯爵则愈加用抚慰的口吻称他们为部族;他和他们自己一样,十分强调他们状况的不成熟性,他从部族中制造出奥地利国家民族来,他只想由此而充实这种状况,而凡是与他的计划不相称或者甚至太受煽动的东西,他都以那种在他身上已经为人所熟知的方式将其说成是尚还没有克服的不成熟状态的后果,并认为对付这类事物最好是运用一种明智的、由聪明的谦让和温和的惩罚搀和在一起的混合物。
当莱恩斯多夫伯爵创建平行行动时,这一行动因此立刻就被各民族认为是一种神秘的泛日耳曼主义的阴谋,而伯爵阁下对警事展览所表现出来的关怀被和政治警察联系在一起并被解释为增强感觉相似性。所有这一切陌生的观察家们都知道,他们如愿听到过许多有关平行行动的骇人的事情。他们想着这些事情,而人们却向他们讲述接待女演员福格尔桑、女王的玩具小屋和罢工公务员,或者向他们询问他们对最近公布的国家条约的意见;虽然如果愿意,人们就可以把部长在讲话中使用的“严厉精神”这个词儿理解为一种预告,但他们还是觉得应该作一番没有成见的审查。从众说纷纭的警事展览开幕式上丝毫觉察不出也许原本可以有所觉察的痕迹,但是他们像所有其他人那样也觉得,正在发生某种一般性的、捉摸不定的事,目前它还没有受到审查。
九九 关于半聪明和它那富有成果的另一半;关于两个时代的相似性;关于雅妮姨的可爱性格以及被人们称为新时代的胡作非为
然而,对群英会各次会议的过程获得有序的见解,这也是不可能的事。一般来说,当初在先进人物当中,人们是赞成主动精神的;人们已经认识到劳心者有义务夺取对劳力者的领导权。此外,存在着某种人们称之为表现主义的东西;人们无法精确地说出这是什么,但是,按字面意义来说,这是一种向外挤压、也许具有建设性的幻象;然而,与流传下来的艺术作品相比,这些幻象也是破坏性的,所以人们也可以简单地称它们为结构性的,它不负有任何义务,而一种结构性的世界观,这听起来相当可敬。然而,这并非就是全部内容。人们当初从里向外地,但也已经从外向里地面对着时代和世界;智能和个人主义已经被认为是已过时的和以自我为中心的,爱情又一次不得人心,人们正准备重新发现拙劣文艺作品中健康的群众性影响,如果这种影响突然撞击经过纯化的、行动迅速果断的人的心灵的话。看样子,“人们是”更迭得像“人们怀有”那样快,并且和它有共同之处,这就是没有哪个人知道这个“人们”的真正的秘密,大概连参与时尚的生意人也不知道。谁反对这样做,谁就必然会给人以这样一种有些可笑的印象——这个人陷入感应电机的电极之间并强烈震颤和颠簸。但人们却觉察不到自己的对手是谁,因为这个对手并非通过以敏捷的才智利用现有的营业情况的人而存在,构成这个对手的是一般状况的液状—空气状的非固体状态本身、它来自无数地区的合流、它无限的结合和变化能力——为此,在接收者方面还会从现行的、经久的和有秩序的原则中产生缺陷或失误。
想在各现象的这种更迭中找到支撑,这犹如把一颗钉子敲进温泉的水柱中一样艰难;然而,其中仍还有某种似乎照旧不变的东西。因为譬如,如果头脑灵活的一类人称一个网球运动员有天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是在发泄一些感情。如果他们称一匹赛马有天才呢?他们是在发泄稍多一些感情。不管他们称一个足球运动员有科学头脑,还是谈论一个拳击运动员的悲惨失败,他们都是在发泄什么感情;他们压根儿就总是在发泄某种感情。他们过甚其词;但是引起过甚其词的是不精确性,就如同在一座小城市里观念的不精确是因为人们以为百货公司老板的儿子就是社交界名人。这样说有一定的道理;怎见得一个冠军的惊人成绩不会也让人想起一个天才的惊人成绩,他的思考不会也让人想起一位有经验的研究人员的思考呢?自然总有点什么事而且还有多得多的事不对头;但是这个残余部分在使用过程中不是根本没有,便是只是不情愿地被感受到。它被认为是不可靠的;它被忽略、被删去,而这恐怕与其说是这个时代在称一匹赛马或一个网球运动员有天才时所具有的对天才的概念,还不如说是这个时代对上层领域的不信任。
现在不妨在此谈谈雅妮姨,乌尔里希之所以会想起她来,是因为他在翻阅狄奥蒂玛借给他的旧家庭照相簿,并且将照相簿里的人的面孔和他在她家里看到的人的面孔加以比较。因为在孩提时代,乌尔里希常常在一位姨婆家度过很长的时光,而雅妮姨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成了那位姨婆的女友。她本来也不是姨;她是以孩子们的钢琴教师的身份到家里来的,在家里她倒是没受到多少敬意,但却获得了许多爱意,因为她的原则是,如果不是天生有音乐才干,那么如她所说,练习弹钢琴就没什么意义。看到孩子们爬树,她更高兴,而就这样,她既成为两辈人的姨,又由于年岁的反作用力也成为她的失望的女雇主的忘年交。
“呦,这个小穆克!”譬如雅妮姨就会这样说,她满怀着一种令人难忘的情感,带着一种对当时已经四十岁的小舅舅内波穆克如此宽容和赞赏的口吻,致使只要听过她讲话声的人如今还都会记得住她的声音。雅妮姨的这种声音就好似被撒上了面粉似的,简直就像人们将光赤的胳臂插进极精细的面粉里。一种沙哑的、轻柔温和的声音;这是因为,她喝很多不加牛奶的咖啡并且边喝咖啡边抽细长而沉甸甸的弗吉尼亚雪茄,它们和增长的岁月加在一起使她的牙齿变得既黑又小。人们若盯着她的脸,那么简直也会以为,她的语声必定与那些像布满一幅蚀刻画那样布满她皮肤的无数细小线条有关联。她的脸长而温顺,她的容貌在以后几辈人看来从来也没有改变过,雅妮姨身上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别的什么变化。她一辈子只穿唯一的一款衣服,尽管看样子总算还看得出似乎有多件这种同一式样的衣服;那是一件黑丝绸条纹紧身罩裙,它一直拖到地上,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神甫的长袍那样用许多小黑纽扣扣紧。上面将将露出一个矮而硬的立领,带有折倒的尖角,每抽一口雪茄,皱巴巴的脖子上的咽喉便在那些尖角之间使劲一抽动;窄小的袖管用浆硬的白色袖管套住,而脑壳则由一个浅红带金黄色、有点儿卷曲、在中间分开的男人假发套组成。随着岁月的推移,在头顶上渐渐可以看到一点儿亚麻布,但更令人动容的还是那两处能在带色的头发旁边看到苍白鬓发的地方,这是唯一的标志,表明雅妮一辈子并非总是保持着同样的年龄。
人们也许会以为,她超前好几十年就有了后来才时兴起来的这种带男性的女人相;但实际情况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在她的男性化的胸膛里安详地跳动着一颗非常女性的心。人们也可能会以为,她曾经是一个很著名的女钢琴家,后来失去了与时代的联系,因为她看上去似乎是这样的;但是实际情况也不是这样,她从来也没有超越过钢琴教师一步,而男人脑袋和教士长袍则仅仅是由于雅妮姨少女时代曾仰慕过弗兰茨·李斯</a>特,她曾在短时期内数次在社交场合遇到过李斯特,后来她的名字便以不知哪种方式具有了他名字的英文形式。因为她对这种相遇保持忠诚,就像一位痴心的骑士直到老年一直都穿与他意中人颜色相同的衣裳,没有比这更多的渴求;而雅妮姨这样做,比在退休后继续穿自己在光荣日子里的制服更令人感动。她生活中的秘密也具有某种这样的特性,在家里,人们只在认真劝诫提醒之后才好似在成年仪式上那样向已长大成人的人转达这个秘密。当时雅妮已经不再是一个年轻姑娘(因为苛求的女孩子挑肥拣瘦),她找到了她心爱的男人并违背家里人的意愿嫁给了他。这个男人当然是个艺术家,虽然命途多舛、身陷偏僻小城、还只是个摄影师。婚后不久,他便像一个天才那样债台高筑并酗酒。雅妮姨为他省吃俭用,她把他从酒店里接回到众神身边,她暗暗哭泣,也在他面前哭泣,跪倒在他跟前。他看上去像一个天才,长着宽阔的嘴和浓密的头发,而假如雅妮姨有能力把她的热情和绝望传导给他的话,那么他带着他的恶习所带来的不幸也许就会像拜伦勋爵那样伟大了。但是这位摄影师给情感传导制造困难,一年后他带着她的乡下女仆离开了雅妮,他使这个女仆怀了孕了;不久,他便相当穷困潦倒地死去。雅妮从他的大脑袋上铰下一个发卷并将它保存好;她收养他留下的私生子并含辛茹苦把这孩子抚养大;她很少谈论这些过去的往事,因为既然是剧烈动荡的生活,那也就谈不上是什么好日子了。
在雅妮姨的生活中并不是完全没有带浪漫色彩的违反自然的行为。但是后来,当有其自身世俗不完美性的摄影师早已不再对她产生什么魔力时,她对他的爱情的不完美的内核在一定的意义上也腐败了,而爱情和热情的永恒形式则剩余下来;这个经历在遥远的远方所产生的影响几乎不会不同于一个真正巨大的经历所产生的影响。但雅妮姨压根儿就是这样。她的思想内容也许不大,但它的精神上的形式却是如此美好。她的行为是英勇的,而只要这样的行为具有虚假的内容,它们便是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但如果它们完全空洞无物,又像火焰的闪动和信仰。雅妮每天只靠茶、不加奶的咖啡和两杯肉汤生活,但是当她身穿那件黑长袍从一旁走过,这座小城街道上的人们并不驻足望她的背影,因为人们知道,她是个规矩的本分人;甚至不止于此,人们对她有某种敬畏感,因为她是一个规矩的本分人,而同时却保持着那种自己心情怎样便怎样显示出来的能力,虽然人们丝毫不知道这方面的详情。
这大体就是早已在高龄故世的雅妮姨的故事,姨婆死了,内波穆克舅舅死了,他们干吗活着?乌尔里希暗自思忖。但是此时此刻他大概会因此而给予什么的,如果他可以再次与雅妮姨谈话的话。他翻阅厚厚的旧照相簿里不知怎么落到狄奥蒂玛手中的他家人的相片,而他越是向着这门新的艺术起始阶段时的相片翻阅过去,便发觉人们越是骄傲地摆出照相的姿势。他看到,他们把脚搁在纸常春藤缠绕的硬纸板做的大石块上;如果是军官,他们便叉开双腿并把军刀搁在两腿之间;如果是女孩子,她们便把双手搁在膝间并睁大着一双眼睛;如果是自由的人,他们的裤子便怀着勇敢的浪漫精神,没有熨成的褶痕像袅袅的烟雾从地上缭绕上升,而他们的上衣则有着富有活力的圆形下摆,某种激烈动荡的东西压倒了市民男式小礼服的呆板和威严。这大概是一八六〇至一八七〇年间的事,在这个方法的开初时期过去之后。四十年代革命的动荡早已成为过去,生活有了新的内容,今天人们还不大清楚有哪些;眼泪、拥抱和表白——新兴资产阶级在属于他们的时代之初曾在其中寻找自己的灵魂——不再存在;但是正如一个波浪的终总是沙滩,这种高洁的品性如今落到衣服和某种私人的勃勃生气上了,也许会有一个更好的词可以刻画这种情况,但是暂时只有这些相片记录下了这一情况。这是摄影师穿天鹅绒短外套蓄翘胡须并且看上去像画家的时代,而画家则勾画纸板画稿,他们在这些画稿上以中队形式与重要人物一道操练;不担任公职的人则觉得这恰好正是也为他们创造一种不朽方法的时代。只还需要补充说明一点:另一个时代的人从来没有像这个时代的人般如此轻易便觉得自己有才智和了不起,而且也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这个时代一般,不同寻常的人如此之少——或者他们很少能在别人之间发迹升迁。
乌尔里希常常在心中暗想,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一个摄影师可以被认作天才,因为他酗酒,有一个敞开的衣领并且借助最现代化的方法证明所有站到他的物镜前的同代人都具有他所拥有的那种“精神贵族”的称号——和另外的某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们只还真诚地将赛马认作天才,因为它们具有伸直和收缩身体的超凡的能力——之间是否有一种联系。它们看上去各不相同;现在骄傲地俯视过去,而倘若过去偶然来得迟了,那么它就会骄傲地俯视现在,但主要的是两者到头来具有某种很相似的特性,因为不管是在现在还是过去,不精确性和忽略重大区别都起着最大的作用。部分伟大被认为是全体,一种略微的近似被认为是实现真实性,而一句大话的被掏空了的躯体则按时尚被充塞。这很了不起,尽管它不持久。在狄奥蒂玛的沙龙里讲话的人,他们讲的任何话都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他们的观念模糊得就像洗衣间里的人影。“这些观念,生活悬在它们之中,犹如鹰悬于翅膀!”乌尔里希心中暗想。“这些无数的道德上的和艺术上的生活观念,按其性质而言柔弱得就像模糊的远方的严酷群山!”它们在他们的嘴里经扭曲而增多,人们谈论片刻他们的一个观念,猝然就已经陷入下一个之中。
在所有的时代里,这种人都称自己是新时代。这是一个像一只口袋的词儿,人们想用这只口袋捕捉埃俄罗斯[48]的风;这个词儿是对没把事情整理好——这就是说,没按适当的条理整理好,而是建立一种想象出来的荒诞不经的联系——这个词儿是对这种情况的一种持久不变的开脱。然而,其中却包含着一个自供状。他们负有整顿好世界的秩序的任务,这种信念以奇特的方式蕴含在这些人的内心。如果人们想把他们为此目的所做的这种事称之为半聪明半愚笨的话,那么值得注意的也许就是,恰恰是这种半聪明半愚笨的另外一半——没说出的,或者,说出来就是愚笨的、从不精确和正确的一半——具有一种无穷尽的创新力和丰饶。这一半中含有生命力、可变性、动荡不安、观点变化。但是他们大概自己感觉得到这是怎么回事。风摇撼着他们,风从他们的头脑里吹过,他们隶属一个神经质的时代,情况有些不对头,每一个人都自以为聪明,但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便觉得自己不丰饶。如果说他们还有这方面的才能——他们的不精确性并不把这排斥在外——那么,这才能在他们的头脑里,好似人们从一扇狭窄、表面生硬皮的窗户看天空和云彩,看铁路、电报线、树和动物以及我们可爱的世界的这整幅动荡的图景;没有哪个人会轻易从自己的窗口察觉它,但人人都会从别人的窗口察觉它。
乌尔里希有一回开玩笑,要求他们详细说明自己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当即颇不以为然地望着他,称他的要求是机械生活观和怀疑论,并提出论断,说是最复杂的问题只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去解决,致使新的时代一旦摆脱现代便会显出极简单的模样。与阿恩海姆相反,乌尔里希根本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印象,而雅妮姨则大概会抚摩他的脸说:“我非常理解他们;你在用你的严肃态度打扰他们。”
一〇〇 施图姆将军钻进国家图书馆并收集积累有关图书馆员、图书馆勤杂工和精神秩序的经验
施图姆将军看到他的“战友”的败绩并有意安慰他。“七嘴八舌,胡言乱语些什么呀!”他怒声斥责参加群英会的人,稍过片刻,虽然没有人随声附和他,他开始激动而又怀着某种愉悦地袒露自己的心迹。“你记得吧,”他说,“我曾决意要将狄奥蒂玛正在寻觅的打破僵局的思想献给她。情况表明,有许多重要的思想,但是归根到底必定有一个最重要的思想;这总是符合逻辑的吧?所以问题仅仅在于,要把这些思想理出个头绪来。你自己说过,这是一个应该由拿破仑式的人物来下定的决心。你记得吗?后来你还给我出了一系列极妙的主意,你这样做也完全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这些主意我没能利用上。噢,简短说吧,我自己把这件事情承担了起来!”
他戴一副角边眼镜,现在每逢他想仔细打量一个人或一个物件,他便总是不戴夹鼻眼镜,而是从口袋里掏出这副角边眼镜,将它架在鼻梁上。
领兵作战之艺术的最重要条件之一,就是弄清楚对方的实力。“所以我,”将军讲道,“让人给我搞了一张我们世界著名的宫廷图书馆的出入证,在一位图书馆员——当我告诉他我是谁,他便亲切地接待我——的带领下闯入敌人的战线。我们巡视了大批珍贵的藏书,我可以说,我没有受到多大的震慑,巡视这一排排的书不比检阅一次卫戍部队更令人不愉快。可是过一会儿我不得不开始在心里计算,这一算便得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你看,事先我曾想,如果我每天读一本书,那么这虽然不是很费劲,但在某一个时候我必定会读完它们,我就可以在精神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即便我遗漏了哪一本。但是你猜,当我们的巡察没完没了,我问图书馆员这座古怪的图书馆究竟有多少册藏书,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三百五十万册,他回答说!他说这话时,我们大约巡视到了 “你知道吗,这一下我几乎确实有点吃不消了!但是他看到我感到震惊,便向我作了解释。这是所有优秀图书馆员的秘密:他们读交托给他们管理的文献,但从不超出书名和书刊目录的范围。‘谁深入了解一本书的内容,就休想当好图书馆员,’他教导我,‘就永远不会了解全貌!’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这些书您永远一本也不读?’
“‘从来不读,目录除外。’
“‘可是您是博士?’
“‘没错。甚至还是大学讲师;图书馆学编外讲师。图书馆学也是一门自成一体的学科,’他解释说,‘您以为,将军先生,有多少种摆放和保藏图书、排列书名顺序、在图书扉页上纠正印刷错误和错误内容等等的体例?’
“我必须向你承认,随后他让我独自一人留下时,我只有两件事情可做:要么号啕大哭,要么点燃一支香烟;但是在这个地方这两件事我都不可以做!后来,你猜发生了什么事了?”将军惬意地继续说,“我正这么不知所措地在那儿站着,一位年老的服务员向我走来,他大概已经在一旁观察过我们,他几次趿拉着拖鞋客气地在我身边转悠,随后也站住脚,望着我并用一种不是因为黏附着图书尘土便是因为带着小费味道而显得无比柔和的口吻开了腔。‘将军阁下需要什么?’他问我。我不接他的茬儿,但老头儿继续说:‘经常有军官学校的先生们来找我们:将军阁下只需告诉我,将军阁下现在对什么题目感兴趣?尤利乌斯·恺撒,欧根亲王,道恩伯爵?还是需要什么现代的资料?兵役法?预算案?’我向你保证,这个人讲得这样合情合理,知道这么多书本里的知识,后来我就给他一笔小费,并问他,他是怎么干的。你猜怎么着?他又给我讲,军官学校的学员们要写书面作业,便总是来找他要书;‘我给他们把书拿来,他们便总是要骂骂咧咧,’他继续说,‘他们要学的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或者来了个议员先生,他要撰写教育经费预算报告,他问我,去年撰写这报告的议员先生曾为此使用过什么资料。或者来了个高级教士先生,十五年来他一直在撰写有关某些甲虫的论文,或者是一位大学教授先生抱怨一本什么书他已经找了三个星期之久还一直没找到,于是就得彻底搜索四周的全部书架,看看那本书是否被错放在什么地方了,末了才发现,原来是他已经把这本书在自己家里压了两年,至今还没交还。几乎已经四十年了,情况一直就是这样;人们完全能够自动地看出来来人有什么愿望以及他要读什么书。’
“‘嗬,’我对他说,‘我亲爱的,我寻找什么读物,这一点我还是不能完全这么简简单单地就给您说清楚!’
“你猜怎么着,他回答我什么?他谦逊地望着我,点点头说:‘我悉听尊便,将军先生,当然会有这样的情况。不久前,一位女士和我谈过,她说了完全和这一样的话;也许将军阁下认识她,那是外交部图齐司长先生的夫人吧?’
“那么你有什么说的?我想,这下击中了我的要害!老头儿觉察到这一点,他果真给我搬来了狄奥蒂玛保留在那儿的全部图书,现在我到图书馆里来,这简直就像一次秘密的精神婚礼,我不时小心翼翼地用铅笔在一页边缘上做一个记号或写一个字,我知道 而克莱门蒂娜则说:“你不应该简单地拒绝一切就算了事,莱奥!”
“他们怎么能够断言财产被夺去了精神!”于是他和她争论了起来,“我被夺去了精神了?也许你已经一半是这样了,因为你认真对待他们的啰里啰唆的连篇废话!”
“这个你不懂,莱奥,他们说这话是符合基督教教义的,他们想避开这种生活,去过人世间一种更崇高的生活。”
“这不符合基督教教义,这是歪曲!”莱奥抗辩。
“最后看到真实情况的也许不是现实主义者,而是那些观察内心世界的人。”克莱门蒂娜说。
“我在笑!”菲舍尔断言。但是他错了,他在哭,内心在哭,他无可奈何,他主宰不了自己周围的人的思想变化。
现在菲舍尔比以往更感到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下班后他不急于回家,如果是大白天离开办公室,他便总是喜欢到一座城市公园里去随意走走,虽然时令是冬季。还在当实习生期间他就对这些公园情有独钟。由于一个他无法了解的原因,市政当局在深秋把公园里的铁折叠椅油漆一新;如今它们一色新绿,一溜儿排放在雪白的路上,用春色激起着人们的幻想。莱奥·菲舍尔偶或在一把这样的椅子上坐下,孑然一身而且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在一个游戏场或一条林荫道的旁边,在一旁望着那些保姆,她们带着她们所照看的孩子在阳光下做出一副冬季健康体魄的模样。她们玩捉迷藏或扔小雪球,小女孩们睁大着妇人般的眼睛——啊,菲舍尔心想——这恰恰就是那样的眼睛,它们在成年的美丽女子的脸庞上使人产生美好的印象,让人觉得她们好像长着一双儿童的眼睛。他怡然自得地看着小女孩们嬉戏,在这些小女孩们的眼里爱情还在童话池塘里漂浮,将来仙鹤会从池塘里取走爱情;有时他也观看保姆。在青少年时期,他曾经常欣赏这种景象,当时他还站在生活橱窗的前面,没有钱走进去,只能思考将来命运将会赐给他什么。结果命运的赐予相当微薄,他这样以为并且刹那间满怀着青年时代的急切心情以为自己又坐在白色番红花和绿色草地之间。随后他的现实感返回并认出雪和绿色涂铁用漆,每一回他总是相当奇特地想到自己的收入;金钱带来独立,但是当时他的薪俸完全为家庭的需要以及合理的积蓄耗费掉了;如此说来人们必须——他考虑——业余还做点什么别的事,以便使自己保持独立,也许利用一下自己所拥有的交易所知识,一如总经理们所做的那样。但是只有当他在一旁观看女孩子们戏耍的时候,这样的念头才会向他靠近;他抵制这样的念头,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具备进行投机交易必不可少的那种气质。他是襄理,只有经理称号,没有晋升的希望,他立刻有意用这样的想法吓唬自己:一个像他这样的可怜的劳动者后背已经太伛偻,没法随意直起腰来了。他不知道,他这样想,只是为了在自己和这些美丽的孩子和保姆之间——她们在这公园休闲时刻里代表着对他的引诱——竖起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因为即便在心境不好不想回家的时候他也是一个本性难移的重家庭的人,只要他能够把家里的这一群恶魔变成一群围着圣父-空衔经理飘舞的天使,那他就一定会高兴得了不得的。
乌尔里希也喜欢逛公园,只要时间允许,他喜欢在公园里随意走走。就这样,他在这段时间里又与菲舍尔相遇,而菲舍尔则当即便想起了他因平行行动而在家里所遭受过的一切苦楚。他颇为不满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说是他的年轻朋友不怎么看得起老朋友们的邀请啦,说是他完全可以对此信以为真,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面之交和真挚友情一样都会变老的。
这位年轻的老朋友声称,再次见到菲舍尔,这确实使他感到非常高兴,并诉说自己忙于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迄今一直没得闲去看望他。
菲舍尔抱怨时运不济、业务繁重,根本就是道德松弛,说是一切都一味追求物质利益,匆匆忙忙。
“我刚才还在想,我真应该羡慕您!”乌尔里希回答,“商人的职业一定是一座真正的灵魂疗养院!至少它是唯一的一种有着精神上干干净净的基础的职业!”
“是这么回事?”菲舍尔确认说,“商人为人类进步服务并且满足于被许可的收益。他的日子过得和每一个别人一样不顺心!”他深沉而忧郁地添上一句。
乌尔里希表示愿意送他回家。
他们到家时,发现家里的气氛已经极其紧张。
所有的朋友都在场,正在唇枪舌剑进行一场激烈的争论。这些年轻人还在上十年制完全中学或者是高等学校的低年级学生,其中的几个也已应聘当了商人。他们是怎么聚集到一起来的,这个连他们自己也不再知道。直言不讳地说吧,一些人是在国家大学生联合会里互相认识的,另一些则在社会主义或天主教青年运动中,第三种人则在候鸟协会[52]里。
假如人们认为他们所有人的唯一的共同点是莱奥·菲舍尔,人们这样认为并不完全有错。一个精神运动要持久,就需要有一个实体,这就是菲舍尔的寓所,外加伙食供应和克莱门蒂娜所起的某种联络调节机制。格达属于这个寓所,汉斯·塞普属于格达,而汉斯·塞普,这个皮肤不干净、心灵更不干净的大学生,虽然不是领袖,因为这些年轻人不承认领袖,但是也是他们当中最富有激情的人。他们偶或也去别处聚会,于是就也有除格达以外的别的女人旁听;不过,运动的核心却具有刚刚所描述的性质。
尽管如此,这还是十分奇特,这些年轻人的精神来自何处,这就像一种新的疾病的出现,或者玩抽彩轮盘出现一长串中彩。当古老的欧洲理想主义的阳光开始熄灭、白色精神变暗的时候,许多火炬不断从一个人传至另一个人——思想火炬;天知道,它们是从哪儿被偷来还是在哪儿被创造出来的!那些火炬在有些地方构成一个小精神团体的上下跳动的火海。就这样,在那场大的战争从中得出结论之前的最近这几年里,在年轻人当中也对爱情和团结友爱精神谈论得很多,尤其是银行经理菲舍尔家里的年轻反犹太主义者们更是受到涵盖一切的爱情和团结友爱精神的影响。真正的团结友爱精神是一种内在法则的作用,而最深邃、最简单、最完美无缺、最先的法则就是爱情的法则。正如已说明的那样,不是低贱、感官意义上的爱情;因为身体占有是一种拜金主义的臆造并且只有分离和回忆的效果。当然,人们也不能爱每一个人。但是人们是能够尊敬每一个人的,只要这个人作为真正的人努力奋斗,对自己的行动负有最严格的责任。他们就这样以爱情的名义在一起争论一切问题。
但是在这一天却形成了一个反对克莱门蒂娜太太的统一阵线,而克莱门蒂娜太太则十分愿意再一次感到自己焕发起青春活力并在内心承认,夫妇之爱确实与资本生息有许多共同之处,但却不愿意允许人家对平行行动评头品足,说什么因为雅利安人只有完全在自己人中间时才有能力创造象征。克莱门蒂娜费好大劲才把自己控制住,而格达则脸红脖子粗,对她母亲不听劝说、不肯离开房间怒不可遏。当莱奥·菲舍尔和乌尔里希走进寓所时,她正悄悄向汉斯·塞普作手势,请求他中断辩论,于是汉斯用和解的语气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根本就不会做出什么伟大的业绩来的!”他以为这样一说就是用一种人们已习以为常的泛指一般的表达形式说明了这件事。
但是不幸的是,这时乌尔里希介入谈话并抱着对菲舍尔的一丝幸灾乐祸问汉斯,他是否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进步?
“进步?”汉斯·塞普盛气凌人地回答,“您只要比较一下,一百年前出现过一些什么人,然后才有进步可言:贝多芬!歌德!拿破仑!黑贝尔!”
“哼,”乌尔里希说,“最后那位一百年前还是个婴儿。”
“年轻的女士们和先生们鄙视数字精确性!”菲舍尔经理乐呵呵说。乌尔里希没理这茬;他知道,汉斯·塞普因心怀妒意而蔑视他,但他自己对格达的这些奇特的朋友们却颇有几分好感。所以他坐到圈里并继续说:“我们在人类才能的各个领域里不可否认地已经取得如此之多的进步,以致我们充分感觉到,我们跟不上它们的步伐;难道就不会从中产生出我们没经历什么进步的感觉来吗?说到底,进步是从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中产生出来的,其实一开始人们就可以说,真正的进步将始终恰恰就是没有人要的东西。”
汉斯·塞普的一头深色头发像一个颤悠悠的角那样对准着他。“这话是您自己说的:没有人要的!唠唠叨叨、喋喋不休;成百条路,却没有一条路可走。有思想,但没有灵魂!没有性格!字来自句子,句子来自书本,整体不再完整——尼采就已经如是说;完全不计及尼采的利己主义也是一种生存的无价值!您给我举出一个唯一的、固定的、最后的价值来,譬如您就是以它作为您生活的准则的!”
“偏偏要立刻举出!”菲舍尔经理抗议。但是,乌尔里希问汉斯:“您确实永远没有能力过没有最后价值的生活吗?”
“没有,”汉斯说,“但是我向您承认,我必定会因此而感到不幸。”
“您见鬼去吧!”乌尔里希笑道,“我们能做的一切事都是以我们不很严格并在等待最高的认识为依据的;中世纪已经这样做了,所以仍然是无知的。”
“这确实是个问题,”汉斯·塞普回答,“我认为,我们是无知的!”
“但是您必须承认,我们的无知显然是一种极其幸运的和丰富多彩的无知。”
一个人用平静的声调从后面咕哝:“丰富多彩!知识!相对进步!这是一个被资本主义分解为纤维的时代的机械思维方式的概念!别的我用不着跟您说啦——”
莱奥·菲舍尔也叽里咕噜,可以听得出来,他是觉得乌尔里希太把这些无礼的年轻人当作一回事了;他为自己打掩护,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来读。
可是乌尔里希却来了劲儿了。“有六居室公寓、用人洗澡间、吸尘器等等的现代化市民住宅,与有着高房间、厚墙壁和漂亮拱顶的旧住宅相比,这是不是一个进步?”他问。
“不是!”汉斯·塞普叫喊。
“比起邮政马车来,飞机是进步吗?”
“是!”菲舍尔经理叫喊。
“电动机比起手工劳动来呢?”
“手工劳动!”汉斯叫喊。“机器!”莱奥叫喊。
“我想,”乌尔里希说,“每一个进步同时也是一个退步。总是只有在某一种意义上的进步。由于我们的生活总体上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总体上也没有进步。”
莱奥·菲舍尔放下报纸:“用六天横越大西洋跟为此需用六个星期,您认为哪个好?”
“我大概会说,能做到这两点,这无论如何是一个进步。可是我们的年轻基督教徒们却连这个也否认。”
圈子像一面绷紧的弓一动不动。乌尔里希使谈话停顿了下来,但却没麻痹好斗精神。他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但是人们也可以把这话反过来说:如果我们的生活在个别方面有进步,生活便在个别方面有意义。但是譬如用人祭神或烧死女巫或给头发扑粉一度曾经有过一种意义,那么现在这仍然会是一种意义深长的生活意识,即使更卫生的习俗和仁爱是进步。错就错在,进步总是想放弃旧意识。”
“您也许想说,”菲舍尔问,“我们在幸运地克服了人祭时代的令人恶心的愚昧之后,又该回归到人祭时代了吧?”
“根本就不能说是愚昧!”汉斯·塞普代替乌尔里希回答,“如果您吞食一只无辜的兔子,这是愚昧;但是如果一个食人肉者举行宗教仪式敬畏地吃完一个异族人,那么我们简直就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已经过时的时代想必确实有一些名堂,”乌尔里希附和他说,“不然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可爱的人曾认同过它们。也许不作出重大牺牲,这就可以为我们所用?也许我们今天之所以还在牺牲许多人,恰恰是因为我们从来也未曾明明白白地向我们自己提出过正确克服从前的人类奇想这个问题?这都是些难以表述和无法看透的关系。”
“但是对于您的思想方式来说,这个理想目标仍然还始终只是一笔金额或一次结算!”汉斯·塞普对着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您正是像菲舍尔经理这样相信市民进步的,只不过就是您把这表达得尽可能错综复杂和违反常情罢了,您这是在遮人耳目!”汉斯说出了他的朋友们的意见。乌尔里希察看格达的脸色。他想粗略地再次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并不理会菲舍尔和这些年轻人既准备向他猛扑过来也准备着互相厮杀。
“但是您总在追求一个目标吧,汉斯?”他旧话重提。
“有追求。在我心中。通过我。”汉斯·塞普简短回答说。
“这会达到目的吗?”莱奥·菲舍尔不由自主地提出了这个讥讽的问题,从而站到了乌尔里希的一边——这一点除他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人都懂。
“这我不知道!”汉斯神情忧郁地回答。
“您还是参加您的考试吧,这倒是一个进步哩!”莱奥·菲舍尔忍不住添上了这么一句,他真是大大地被激怒了,但激怒他的既是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同样也是他的朋友。
这时,房间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克莱门蒂娜太太向她的丈夫投去恳求的一瞥;格达试图抚慰汉斯,而汉斯则煞费苦心地搜寻恰当的话语,最后它们又向乌尔里希倾泻下来。“您放心吧,”他冲他喊道,“从根本上来说,哪怕就那么唯一的一个不是菲舍尔经理可能会有的看法您也不会有的!”
说罢,他就冲出去,他的朋友们愤怒地紧随其后。菲舍尔经理在克莱门蒂娜的目光的催逼下,装出一副仿佛事后才想起自己的主人义务的样子,嘴里嘟囔着走进前室,去给年轻人们说一句送别的客套话。房间里只剩下格达、乌尔里希和克莱门蒂娜太太,克莱门蒂娜太太松快地舒了几口气,因为现在空气澄清了。后来,她站起来离开,于是乌尔里希惊诧地发现自己与格达单独待在一起。
一〇三 诱惑
他们单独留下,格达显然很激动。他抓住她的手,她的胳膊颤抖了起来,她挣脱开。“您不知道,”她说,“这对于汉斯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目标!您对此冷嘲热讽,这实在是无聊。我看,您的思想变得更下流了!”她煞费苦心地搜寻一个尽量强烈的字眼,如今一听这个词儿吓了一跳。乌尔里希力图重新抓住她的手,她缩回胳臂。“我们不要一个劲儿光这样嘛!”她脱口而出,她用强烈的轻蔑口吻说出这句话来,可是她的身体却在动摇。
“我知道,”乌尔里希讥讽说,“你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应该符合最高要求。正是这个使我不由自主地采取了一种让您用如此友好的言辞表明其特征的态度。您是不会相信的,从前我是多么愿意用别样的方式和您讲话!”
“您从来就没有别样过!”格达迅速回答。
“我总是动摇不定,”乌尔里希一边简要地说,一边察看着她的脸部表情,“您愿意听吗,我给您讲一点在我表妹那儿发生的事?”
格达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神情,乌尔里希的近在身边在她心头勾起的那种捉摸不定情绪把她的神情衬托得很鲜明,因为她焦灼地期待着了解这一情况,以便把了解的情况向汉斯作传达,她试图掩饰自己的这种心绪。她的朋友怀着几分满意的心情窥测个缘由,所以像一头预感到就要出事、本能地潜踪匿迹的动物那样,他谈论起别的事情来。“您还记得我给您讲过的月亮故事吗?”他问她,“我想先向您透露一点和这相似的情况。”
“您又来哄骗我!”格达回答。
“尽可能不哄骗!从您听过的那些讲座中,您一定记得,如果人们想知道某种现象是不是规律,世道会是什么样。要么人们一开始就有理由认为这是一条规律,譬如在物理学和化学中,即使观察从未产生出渴望得到的值来,它还是以某种方式接近这个值并且让人们从中计算出这个值。要么人们没有这些理由,一如生活中经常发生的那样,人们却面对着一个现象,不太清楚它是规律还是偶然,这下事情就让人感到紧张了。因为这下人们首先便要将他作的一大堆观察变为一堆数字;人们分段落——哪些数字在这个值和那个值、下一个值和再下一个值之间,如此等等——并从中构成分配级数;事实将表明,出现的次数有没有一种系统的增多或减少;人们得到一个静止的级数或者一种分配功能,人们计算变动的量、平均偏差、一个任意值的偏差量、中心值、正常值、平均值、差量等等,并用所有这些概念研究这个已知的现象。”
乌尔里希用一种平缓讲解的语气讲述这一切,恐怕很难区别他是愿意自己先静心地想一想呢,还是在以用学术问题对格达施催眠术取乐。格达已经离开他,朝前弯着身子,坐在一把圈椅里,眉毛间使劲蹙起一条皱纹,眼睛望着地上。每逢有人这样实实在在地讲话并呼吁她理智的虚荣心,她的恼怒便会被吓退;她感觉到他已经给予她的那种简单的安全感正在消失。她读完了一所实科中学,在大学里学过几个学期,她接触过大量不再可以被纳入古典和人文主义精神的旧范畴的新知识;这样的教育进程今天在许多年轻人心中留下这种感觉:这个教育进程完全无济于事,而他们所面对的新时代却像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的土地无法用旧工具耕作。她不知道乌尔里希所讲的会导致什么。她既相信他,因为她爱他,又不相信他,因为她比他年轻十岁,属于另一代人,这一代人自以为精力充沛。就在他继续向她讲述的当儿,两者以一种极其不明确的方式互相融和渗入。“现在有这样的观察,”他继续说,“它们看上去和一个自然规律分毫不差,可是它们没有什么可以被我视为一种自然规律的基础。统计数据的规律性有时和规律的规律性一样大。您一定知道某一个社会学讲座中的这些例子。譬如美国的离婚统计数字。或者男、女孩出生比例,这是最恒定的指数之一。您还知道,每年有相当固定不变数量的有服兵役义务的人试图通过自我致残而逃避兵役。或者每年有大致同等数量的欧洲人自杀身死。偷窃、强奸以及,就我所知,破产,它们每年都有大致相同的出现频率……”
这时,格达的反抗精神作了一个突破尝试。“您是要给我解释进步吧?”她叫喊并竭力往这句话中加入许多嘲弄的口吻。
“那是自然!”乌尔里希回答,没有让对方打断自己的话,“人们有些不明不白地称这是大数目规律。大致是认为,一个人出于这一个,另一个人出于那一个原因自杀,但是在很大一批人那儿这些原因中的偶然因素和个人因素互相抵消,于是只剩下——是呀,剩下什么了呢?这就是我想问您的。因为,如您所见,剩下的是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作为门外汉相当圆滑地称之为平均值的东西,是人们根本就不十分清楚它究竟是什么的东西。您让我补充几句:人们曾试图从逻辑上和形式上解释这个大数目规律,几乎可以说是当作一种不言而喻的道理;人们也曾与此相反地声称,彼此间并非有因果关系地联系起来的现象的这种规律性是根本无法用普通的思维方式加以解释的;除了对这一现象的许多别的分析之外,人们还提出这样的看法,认为这不仅涉及个别事件,而且也涉及总体的未知规律。我不想用具体细节来缠磨您,自己也想不太起来了,但是知道这背后是否隐藏着未被理解的共同体的规律,或者特殊的东西是否根本就是通过大自然的讽刺从不发生任何特殊的事之中产生出来,而最高的意识则证明自己是某种通过最深刻的无意识的平均值可以达到的东西,这无疑对我个人来说是很重要的。这一种或另一种知识必定对我们的生活意识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因为不管怎么样,一种有序的生活的全部可能性反正就建立在这个大数目规律上。倘若没有这个平衡规律,那么就会在一年里不发生任何事。而在下一年里就事事不牢靠,饥荒就会与丰盛交替出现,儿童就会不是短缺就是过剩,人类就会在天堂和地狱的可能性之间从一面飘舞到另一面,像见到有人走来时的笼子里的小鸟儿。”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格达迟疑不决地问。
“这个想必您自己就知道。”
“当然,我也零零散散地知道一些情况。但是方才大家争论时您是否就是这样认为的,这我不知道。您关于进步所说的话,听起来就好像是您只是想惹怒大家似的。”
“您总是这样想。但是对于什么是我们的进步,我们知道什么呀?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这有许多可能性,我刚才还列举了一个呢。”
“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您总是这样想,您从不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必定会出现什么情况!”
“您真性急。总是得有一个目标,一个理想,一个纲领,一种绝对的东西。而最后产生的结果,却是一个妥协,一个平均值!您不想承认,仅仅是为了让某种中间的东西显露出来,便总是去做和期盼极端的事,长此下去这是使人疲劳并且可笑的?”
从根本上看来,这是跟与狄奥蒂玛的谈话具有同样性质的谈话,只是外表不同而已,但人们却可以在这后面从这一个谈话继续进行另一个谈话。哪一个女人坐在这儿,这也显然是很无关紧要的;一个躯体,一旦已经被投放进一个已经存在的精神力场,它便使某些过程进行起来!乌尔里希打量格达,她没有回答他最后提出的这个问题。她形体瘦削地坐在那儿,眉眼间有一条恼怒的小皱纹。袒露在衬衫领口里的胸脯上端也构成一条凹进去的垂直的皱纹。胳臂和大腿既长又细嫩。残春,已经过早地受到严酷夏日的感奋;他感受到这个印象,同时也感受到被禁锢在这样一个年轻身体内的执拗精神的全部撞击。一种奇特的嫌恶和沉着镇定的混合情感侵袭着他,因为他突然觉得,他比自己想象的更接近于要作出一个决断,这个年轻姑娘有这个资格,可以在这件事情上发挥自己的一份作用。他不由自主地果真讲述起他通过平行行动中的所谓的青春活力所获得的印象来,并且用让格达惊诧的话语结束讲述。“他们在那儿也非常激进,他们在那儿也不喜欢我。可是我以牙还牙,因为就我的风格而言,我也是激进的,我什么样的无秩序都可以忍受,就是忍受不了精神上的无秩序。我不但想看到各种想法得以展开,而且也想看到它们被收拢,我不但想看到思想的振荡,而且也想看到思想的紧密。不可或缺的朋友啊,这就是您所责备的,您责备我总是只讲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却不讲必定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不混淆这两者。大概这就是人们可能会有的最不合乎时代精神的个性了吧,因为今天没有任何东西像严厉手段和内心生活相互之间这样使人不习惯的,可惜我们的机械精确性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致使活生生的不精确性看来就像是它的恰当的补充。为什么您不愿意理解我?大概您完全没有这个能力吧,我真是缺德,我竟花气力来搞乱您合乎时代精神的头脑。但是真的,格达,有时我考虑,我是不是错了。也许恰恰是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正在做我曾经想做的事。他们也许做得不正确,他们没有头脑,一个奔向这边,另一个奔向那边,人人都有一个奇思妙想,都以为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绝顶聪明,他们大家加在一起都认为这时代注定不会富有成果。但是也许恰恰相反,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愚蠢,但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他们却都是富有成果的?看来今天好像每一种真实都是拆成两个互相对立的不真实而来到这世上的,而这也可能是取得超个人的结果的一种方式!于是平衡、试验的总和不再产生于变得极端片面的个体之中,但是总体却像一个实验共同体。一句话,对一个老人您要宽容,他的孤独有时会使他做出越轨行为来!”
“您什么没有给我讲过呀!”格达神情忧郁地回答,“为什么您不写一本书论述您的观点呢,这也许对您自己和我们都有好处的吧?”
“可是我怎么会有写一本书的必要呢?”乌尔里希说,“我是母亲不是墨水瓶生出来的!”
格达考虑,一本乌尔里希的书是否真的会对什么人有好处?一如她朋友圈里的所有年轻人,她也过高估计书籍的力量。这两个人一不说话,寓所里就完全寂静了下来;看来菲舍尔夫妇已经在愤怒的客人们之后离开了这所房屋。格达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更强劲有力的男人身体的压力,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便总是感觉到它,违反着她自己的全部信念,她抗拒着并颤抖了起来。乌尔里希察觉到这一点,便站起来,把手搁在格达的虚弱的肩头并对她说:“我给您提一个建议,格达。我们假定伦理道德中和动力学气体理论中的情形完全一样:一切无规律地乱飞乱舞,每一种气态都随心所欲,但是如果人们计算,什么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没有理由因此而发生,那么这恰恰正是那实际上正在发生的事!有着奇特的一致性!那么让我们也假设,某某一大批思想现在正在胡乱飞舞,它们产生出某一个大概平均值,它缓慢而自动地移动,这就是所谓的进步或历史的状况。但最重要的却是,我们个人的、单一的运动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我们可以持右或左、高或低的观点思想和行动,按新风或按旧貌,反复无常或深思熟虑:这对于平均值来说完全无关紧要,对于上帝和世人来说只有这个平均才是重要的,我们无足挂齿!”
话音刚落,他便现出要拥抱她的样子来,虽然他感觉到,他这样做颇有些勉强。
格达火了。“一开始您总是先摆出沉思的样子,”她叫喊,“随之而来的便总是一只公鸡的极寻常的啼叫声!”她的脸热烘烘的,脸上有圆形斑点,她的双唇似乎在冒汗,但是她的愤怒中却透着某种美。“恰恰是这种您所看重的东西正是我们所不愿意的!”这时,乌尔里希受不住诱惑,小声问她:“占有会杀死人?”
“我不想和您谈论这个!”格达同样小声地回敬。
“是占有一个人还是一个物件,这是一码事,”乌尔里希继续说,“这我也知道。格达,我非常了解您和汉斯,了解的程度超出您的想象。您和汉斯想干什么?您告诉我。”
“您瞧:什么也不想!”格达得意洋洋地大声说,“人们不能说这话。爸爸也总是说:‘你搞搞清楚,你想干什么。你会明白的,这是胡闹。’一切都是胡闹,如果人们把事情搞清楚的话!如果我们有理智,我们就永远不会超越陈词滥调!现在您又要发表什么反对意见了,用您的理性主义!”
乌尔里希摇摇头。“针对莱恩斯多夫伯爵的游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柔声问,仿佛这仍还是个附属的问题似的。
“噢,您在从事间谍活动!”格达嚷嚷。
“您就假设我在从事间谍活动,但是您把情况告诉我,格达。为了我的缘故您也还会愿意接受这个要求的吧。”
格达左右为难。“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就是德意志青年的随便什么一次游行呗。也许列队行进,喊几句骂人的话。平行行动是一个可耻的骗局!”
“为什么?”
格达耸耸肩膀。
“您还是再坐下吧!”乌尔里希请求,“您对此评价过高了!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格达又坐下。“您听一听,我是否明白您的处境,”乌尔里希继续说,“您说占有会杀死人。您说这话首先想到钱和您的父母。这当然是已被杀死的灵魂——”
格达做了一个高傲的手势。
“那么我们就不谈钱,直接就谈每一种占有吧。人,他占有自己;人,他占有自己的信念;人,他让自己被占有,被另一个人或被他自己的激情或仅仅是被他的习惯或成绩占有;人,他想占领什么;人,他到底想获得什么:所有这一切您都拒绝?您想当徒步旅行者。漫游的徒步旅行者,汉斯有一回曾这样称呼过它,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另一种意义和存在,这对吗?”
“您所说的一切正确至极,才智能够模仿灵魂!”
“而才智却属于占有这一类?它估量,它斟酌,它分开,它积聚,像一个老银行家?可是难道今天我没有给您讲了一大堆故事,我们的灵魂中的许多东西显然系于这些故事上?”
“这是一个冷酷的灵魂!”
“您完全正确,格达。现在我只需告诉您,为什么我站在冷酷的灵魂或者甚至银行家的一边。”
“因为您胆小!”乌尔里希发现,她在讲话时像一头怀着极大恐惧的小牲畜那样露出一嘴牙齿。
“以上帝的名义,是的,”他回答,“但是如果别的什么也不信,那么就请您相信我这一条:倘若我不是确信一切逃跑企图又会引回到爸爸身边来,那么我是会有勇气抓住一根避雷针,甚至抓住墙沿的最小的飞檐就逃跑出去的!”
自从他们之间进行过一次类似的谈话,格达便一直拒绝和乌尔里希作这样的谈话;谈话中谈到的这些情感只属于她和汉斯,而她则害怕乌尔里希的赞同甚于害怕他的讥讽,因为她还不知道他是真的相信还是会背后说坏话,他的赞同就会使她毫无抵抗能力地任凭他摆布。从她刚才受到他的一席伤感话语——如今她不得不容忍其后果——突然袭击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觉察到,自己的内心何等强烈地动摇不定。但是这件事对乌尔里希来说也是一样。他绝没有因自己对这姑娘有控制力而沾沾自喜的意思;他并不认真对待格达,而由于这包含着一种精神上的反感,所以他通常就对她说些让她感到不愉快的话,但是自一些时候以来,他越是一个劲儿对她摆出一副世界律师的架势,便越是奇异地受到一种愿望的吸引,要向她倾吐肺腑并简直是真诚无欺地向她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或者观察她的内心世界,仿佛它赤裸裸像一条蜒蚰似的。所以他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的脸说:“我可以让我的目光停留在您的面颊之间,就像云朵停留在空中。我不知道云朵是否乐意停留在天空,但是说到底我和所有的汉斯们一样都了解上帝像抓住一只手套那样抓住我们并翻扣在手指上的那些时刻!你们太轻松了,你们感觉到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正面世界有一个附属的负面世界,并断言说,正面世界属于父母和上了年纪的人,阴暗的负面世界则属于新青年。我倒不是想当您父母的间谍,亲爱的格达,但是我请您考虑一下,如果要在银行家和天使之间作选择,那么银行家职业更可靠的性质也是无可厚非的!”
“您要喝茶吗?!”格达厉声说,“我可以让您在我们家里感到舒适一些吗?您应该面对一个我父母的无可指责的女儿。”她又控制住了自己。
“我们假设,您要嫁给汉斯。”
“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嫁给他!”
“人们总得有一个什么目标吧,您总不能长此下去总是靠跟您父母的对立过活吧。”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家,独立自主,我们将仍然是朋友!”
“可是我有请您啦,亲爱的格达,我们假设,您将和汉斯结婚,如此等等。如果事态这样继续发展下去,这肯定是不可避免的。现在您就制订一个计划,您将怎样每天早晨在与世隔绝的状况下刷牙,汉斯将怎样收到一份征税通知书。”
“我必须知道这个吗?”
“您的爸爸会说‘是’的,如果他对背离世界的状况有所了解的话;可惜寻常人都善于把他们的生命之船里的不寻常的经历整齐地堆放在很深的底舱里,深得他们永远也不会看见它们。可是我们不妨提一个更简单的问题:您会要求汉斯对您忠实吗?忠实属于占有情结!您必须心安理得,如果汉斯移情爱恋上另一个女人的话。是的,按照您知道的规则,您甚至必须把这看作是对您自己状况的一种充实!”
“您千万别以为,”格达回答,“我们自己不谈这样的问题!人们不能迈一步就迈出一个新人来,但是这是很具有市民思想的,把这变成一个反原因!”
“其实您父亲要求您的和您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根本就没说他在这些问题上比您和汉斯聪明;他只是说,他不明白您在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力量是一桩很理智的事情;他相信,它比您和他和汉斯加在一起还更有理智。假设他现在给汉斯钱,以便他无忧无虑地完成自己的学业呢?过了一段考验时期之后,即便不是马上许诺他结婚,但也许诺他取消原则上拒绝的态度呢?并且对此只附加一个条件:在考验期结束之前你们中止一切来往,彻底中止任何形式的来往,连你们现在进行的这种交往也要中止了!”
“您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我是想向您解释您父亲的想法。他是一个有着阴森森的优势的严峻的神祇。他相信,金钱可以把汉斯带向他想带他去的地方,使他变得求实和理智。按照他的意见,一个有一份限额月收入的汉斯就会蠢笨得无可比拟。但是也许您的爸爸是个幻想者。我欣赏他,一如我欣赏妥协、平均值、单调、死的数字。我不相信魔鬼,但是如果我来做这件事,我就会设想魔鬼是我的教练,那个煽动老天爷创造最好成绩的教练。我已经答应他来缠磨您,直缠磨得您的幻想中什么也不剩下,假如不是——就剩下现实。”
说这些话时乌尔里希并不是问心无愧。格达脸上火辣辣地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里一层层堆叠起眼泪和愤怒。一下子就为她和汉斯开通了自由发展的道路。可是乌尔里希是出卖了他们呢,还是他想帮助他们呢?她不知道,而且两者分明都既可以使她不幸也可以使她幸福。她在迷惑之中不信任他,并怀着激情感觉到,他是一个和她意气很相投的人,他只不过就是不愿显露这一点而已。
他补充说:“您父亲当然私下里希望,我在这期间应该追求您,把您的思想转移到别的方面去。”
“这是不可能的!”格达费劲地说出口来。
“这在我们之间大概是不可能的,”乌尔里希轻声重复道,“可是也没法再像迄今为止的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已经太深地向前弯下了身子。”他试图微笑。他这样做时极度讨厌自己。他确实本不想做这一切事。他感觉到这颗心灵还在犹豫不决并鄙视自己,因为这种犹豫观望在他心头激起凶暴。
就在这同一个刹那间,格达用可怕的目光望着他。她突然美丽得像一团人们靠得太近的火;几乎没有形态,只是一团热气,使意志麻痹。
“您还是到我那儿来一下吧!”他建议,“这里我们没法随意谈话。”他眼里流露出男性的冷酷和空虚。
“不,”格达抗拒。但是她把目光移开,而乌尔里希则——仿佛通过移开目光她才又在他面前受到推崇了似的——悲哀地看着这位年轻姑娘喘着粗气、不美也不丑的形态站立在自己的面前。他深深叹了口气,完全真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