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 接触现实;尽管没有个性乌尔里希却精力充沛而热情洋溢
乌尔里希果真决定去拜见施塔尔堡伯爵,这有种种原因,其中的一个便是他急于想知道个究竟。
施塔尔堡伯爵在霍夫堡皇宫里供职,而卡卡尼的皇帝和国王则是一位有传奇色彩的老先生。迄今为止已经写了许多论述他生平事迹的书,人们清楚地知道,他做了什么、阻止或放弃了什么,但是当初,在他和卡卡尼的生命的最后十年里,熟悉科学和艺术发展状况的较年轻的人有时不免要怀疑究竟有没有他这个人。人们见到的他的肖像的数量几乎和他的帝国的居民数一样多;给他过生日和给救世主过生日会吃、喝掉同样多的东西,山上火光熊熊,成百万人齐声保证,他们爱他如父亲;最后,一首向他表示敬意的歌成为诗歌和音乐的唯一形象,这首歌每一个卡卡尼人都会哼唱一两句:但是这种通俗性和大众化极度令人信服,简直可以说,对他的信仰的情况完全就像星星,人们如今看见这些星星,虽然自几千年来就不再有它们了。
乌尔里希乘车到霍夫堡皇宫去时所发生的 这当儿,乌尔里希正坐在家里的写字台前写着什么。他已经把这份研究材料拿了出来,几周前他决心回来时中断了这项研究;他不想把这项研究进行到底,他只是感到开心罢了,这一切他还始终都能办成。天气很好,但是在最近几天里他只是离开过这幢房屋不多几步远,他连外面的花园里都没去,他拉上了窗帘,在减弱了的光线下工作,像观众还没入场前在半明半暗的杂技场上向正厅前排座位上的行家们表演险而新的跳跃的杂技演员。这种在生活中无与伦比的思维的准确性、力量和可靠性使他心中几乎充满了忧郁。
他把那张写满公式和符号的纸推回去,最后在那上面写上了水的物态方程作为物理实例,以便应用一个他所描述的数学过程;但是他的思想开小差却已经有一会儿了。
“我没有给克拉丽瑟讲过什么关于水的事吗?”他暗自思忖,却不怎么回想得起来了。不过,这也无所谓,他漫不经心地遐想。
可惜在文学作品中再没有什么比一个思维着的人更难描绘的了。有一回有人问一位大发明家,他是怎么搞的,他怎么会想出这么多新东西来的,对此他回答说:因为我不停地想着它们。事实上,人们确实可以说,出乎意料的想法不是通过别的途径,而是通过人们的期待而产生的。其中相当一部分的想法是性格、持久的意向、坚忍的功名心和不间断的工作的结果。这样的恒定不变势必有多么的索然无味!在另一方面,一项智力上的任务解决起来又和一只狗嘴里衔着一根棍棒想通过一扇窄门没有多大的不同;这只狗左右转脑袋,直到棍棒从门里滑过去,我们的做法完全和这相似,区别仅仅在于,我们不是毫无选择地瞎碰瞎撞,而是凭着经验就已经大致知道应该怎么做。如果说一个聪明人很自然地在转动方面也远比一个笨人更熟练、更有经验,其实说到底连他自己也是颇感惊异的,居然一下子就滑过去了,人们分明感受到思想没等创立者便自行顺利拓展开来,对此心里有一种轻微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从前人们也曾把这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叫作灵感,如今许多人把这叫作直觉,并且以为必须从中看到某种超个人特色的东西;但是这只是某种无个人特色的东西,也就是交会在一个头脑里的那些事情本身的亲和性和同属性。
脑袋越好,从脑袋感知到的东西也就越少。所以只要思维没结束,这其实便是一种相当可怜的状况,类似全部大脑回路的一种绞痛,而一旦思维结束,它也就不再具有人们借以经历它的那种思想的形式,而是已经具有了想到的事物的形式,可惜这是一种无个人特色的形式,因为思想随后便转向外面并作好了传导给世人的准备。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如果一个人在思维,那么人们就不能捕获有个人特色和无个人特色之间的那个瞬间,所以思维显然让作家们感到无比困窘,他们都乐意避开它。
但没有个性的人却琢磨开了。人们应该从中得出结论嘛,这当中至少有一部分不是一件带个人特色的事情。那这是什么呢?消亡和熄灭的世界;世界的方方面面在一个头脑里形成。他根本没有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来;他把水作为例子加以研究之后就什么也没想起来,只想到水是一种客观实体,它的面积等于陆地的三倍,即使人们只考虑到每一个人所看到的那种水,即江河、大海、湖泊、溪泉。人们长时间里一直以为水和空气同源。伟大的牛顿这样做了,尽管他的大多数其余思想还像今天的人。按希腊人的观点,世界和生命起源于水;那是一个神:俄刻阿诺斯[11]。后来人们编造出女水怪、女精灵、女水神、仙女。人们在河岸湖滨建造了寺庙和神谕宣示所,但是人们也在泉源之上盖了希尔德斯海姆、帕德博恩、不来梅的大教堂。瞧,这些大教堂如今还在吧?人们如今还用水施洗礼吧?不是有好水的人和自然治疗法信徒吗,他们的心灵有着某种特别幽暗深沉而健康的东西吗?原来世界上有一处地方像一处被抹掉的地方或遭践踏的草地。没有个性的人自然也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这新时代的知识,不管他是否恰好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水是一种无色的、只是在厚层里才显出蓝色的、无臭无味的液体,这些话人们在学校里经常背诵,是永远也不会忘掉的,虽然从生物学上来说其中也有细菌、植物质、空气、铁、硫酸的和重碳酸的石灰,而且从物理学角度来看所有液态的原型从根本上看来都不是液态,而是视情况不同分别是固态、液态或气态。最后,这整个儿化解为各种公式系统,它们彼此有着某种关联,而在这广阔的世界上甚至只有几十个人对一样简单如水的东西有着同样的想法;所有其余的人都用在今天和几千年之间的从前的某个地方通用的语言谈论它。所以人们必须说,一个人只要稍许想一想,那么在一定程度上便可以说正在陷入相当混乱的社会之中!
于是乌尔里希也回想起,他确实曾对克拉丽瑟讲述过这一切,她像一头小动物那样缺乏教育,但是尽管她有着种种错误看法,人们却模糊地感觉到与她有一种一致。这就像用一根热针刺了他一下似的。
他恼火。
这种大家都知道的、由医生们所揭示的思维的能力,这种化解和消释从自我的深沉领域生出的根深蒂固、纠结不清的争执的能力,很可能纯粹以它那社会的和外界的、把单个的人和其他的人和事物联结在一起的本性为基础;但是可惜那把它的疗效给他们的东西和那减少他们的个人经历性质的东西似乎是一回事。顺便提及,一个鼻子里的一根毛发,其分量比最重要的思想还重,而行为、感觉和情感在其重复出现时便给人以经历了一个过程,一个或多或少大的、个人的事件的印象,而不管它们是多么的寻常和不带个人特色。
“愚蠢,”乌尔里希心想,“但情况就是这样。”他就像那个既愚蠢又深刻的、令人激动的、直接触及自我的印象,人们一嗅他的皮肤就会有这个印象。他站起来,把窗帘拉向一边。
树皮还带着清晨的潮湿。外面街上弥漫着青紫色的汽油雾气。太阳照射进去,人们熙来攘往。这是一种秋天里的春天,秋天里的一个不合时令的春日,是城市用魔术变出来的。
二九 一种正常的意识状态的说明和中止
乌尔里希和博娜黛婀约定了表明他独自一人在家的信号。他总是独自一人,但是他不给这信号。他早就不得不对博娜黛婀戴着帽子蒙着面纱突然走进来做好了准备。因为博娜黛婀极端嫉妒。如果她拜访一个男人——哪怕只是为了告诉他,她蔑视他——她到达时总是满怀着内心的虚弱,因为一路上的印象以及她所遇到的男人们的目光在她心中摇荡,好像使她得了轻度晕船症。但是如果这个男人猜到这一点并径直向她走去,虽然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冷酷无情没搭理过她,那她就会在感情上受到伤害,责骂他,尽说些责备的话而推迟进行自己迫不及待期盼着的事,并且带有一只翅膀被子弹打穿了的鸭子的味道,这只鸭子掉进了爱情的海洋,想通过泅水而使自己得救。
有一回博娜黛婀果真突然坐在这里,哭泣并觉得自己受了奸污。
在这样的对自己的情人生气的时刻里,她情绪激昂地请求丈夫原谅她的失足。按照不忠实的女人为不致因说了一句考虑不周的话就暴露自己而使用的行之有效的老规则,她给他讲了那位有趣的学者的事,说是她有时在一位女友的家里遇见这位学者,但不邀请他,因为他在社交生活上太过于娇惯,不肯从自己的家到她的家里来,而她又不够尊重他,不会不顾一切地去邀请他。包含在这些话里的一半真话使她撒起谎来容易些,而那另一半她则归咎于她的情人们——她心里在想,如果她又突然减少与这位被推到前台来的女友的来往的话,她的丈夫会有什么想法呢?她该怎样使他明白这种爱慕之心的波动?!她尊重真实,因为她尊重一切理想,而乌尔里希则强迫她不必要地背离这些,从而污辱了她!
她和他大吵大闹,而当争吵过去后,责备、保证、亲吻便涌进这由此而产生的真空</a>之中。当这些也过去之后,就什么事也没发生;回涌过来的日常琐谈填满空虚,时间像一杯淡而无味的水那样生出了小水泡。
“一撒起野来,她漂亮多了,”乌尔里希心里暗想,“随后这一切又进行得多么机械。”她的模样感动了他并诱使他做出温柔多情的举动;现在,在这已经发生之后,他又觉得,这和他多么不相干。这显示出使一个健康的人变成愤怒的傻瓜的这种变化快捷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他觉得,这种意识上的爱的转化是一种带有某种一般性得多的东西的特殊情况;因为今天,一场戏、一场音乐会、一次礼拜,所有的抒发胸臆都是这样的迅速又被溶化的岛,都是一种暂时被推入寻常状态的 这两位先生是了解情况的显贵而不引人注目的人物,他们曾担任过高级职务,当他们所属的两个政治危机之间的短暂的过渡政府又成为多余的时候,人们为拉拢他们让他们担任了那些职务;这是一辈子为国家和王室效劳的人,除非至尊的主子下命令,他们是不愿意显露头角的。他们知道这个传闻,说是这个伟大的行动将会得到一位可与德国匹敌的首脑人物。在使命失败前后他们都确信,当初就已经使双料君主国的政治生活成为欧洲的传染源的这些令人遗憾的现象是极其错综复杂的。但是正如只要向他们发出这样的命令,他们都曾觉得自己有责任认为这些困难是可以解决的,现在他们也不愿意认为用莱恩斯多夫伯爵所倡导的方法不可能做成什么事;他们尤其感觉到,一个“里程碑”、一种“生命力的辉煌显示”、一种“也对内部关系起着振奋作用的强有力的对外态度”,这些愿望被莱恩斯多夫伯爵表述得如此贴切,以至于人们简直无法躲避它们,就好像这是在要求每一个愿意做好事的人都来报名似的。
不过这倒是有可能的:霍尔茨科普夫和维斯尼茨基作为在公共事务方面见多识广的人感到有某些顾虑,尤其是因为他们可能认为,他们已经被选定要在这一行动今后的发展过程中担任某一个角色。但是在地面上的人轻易就可以持批评态度并拒绝不合自己心意的东西;然而,如果人们置身三千米高空中那只生命吊篮,就不会轻易从里面出来,即便人们并不是对一切都表示同意。由于在这些个圈里的人确实是忠诚的,并且与先前提及的市民阶级的芸芸众生相反,不喜欢行动和思想不一,所以在许多情况下人们不得不满足于对一件事不作太过深入的考虑。所以总裁迈埃尔·巴洛特听了这两位先生的陈述</a>便更加深了对这件事的好印象;即使就他个人而言以及由于自己的职业,他倾向于采取某种谨慎态度,但就凭这已听说的情况也足以让人作出这样的决断:人们是在和这样一件事打交道,人们都将——既肯定又观望地——参与这件事今后的进程。
然而,平行行动其实当时还根本不存在,它将会有些什么内容,这连莱恩斯多夫伯爵本人也还不知道。可以有把握地说的是,唯一已经确定了的,直到那个时刻为止他已经想到了的,是一系列名字。
但这也非常多了。因为此刻在没有哪个人有什么具体想法的情况下便已经存在着一张意愿之网,它罩住一层广泛的关系;不妨说,这是正确的顺序。因为先得发明刀和叉,然后人类才学会规规矩矩地吃饭,莱恩斯多夫伯爵如是说。
三七 一位政论</a>家编造出“奥地利年”从而给莱恩斯多夫伯爵大添麻烦;伯爵阁下渴盼见到乌尔里希
莱恩斯多夫伯爵虽然向许多方面发出了将会“激发思想”的邀请,但是他也许本不会进展得如此之快的,倘若不是一位有影响的政论家设法打听到有什么事正在酝酿之中,迅速在自己的报刊上发表了两篇重要文章,把按他的推测正在形成过程中的这一切当作自己的倡议说了出来的话。他知道得不多——因为他会从哪儿了解到详细情况呢——但是人们觉察不出这一点来,而恰恰正是这一点才使他的两篇文章有可能产生扣人心弦的效应。实际上他就是“奥地利年”这个想法的发明者,他在文中写到了这个想法,而自己却说不出这具体是指什么,但总是不断提到这个词儿,致使这个词儿像在一个梦里那样与别的话结合在一起漫步,唤起一股巨大的热情。起初,莱恩斯多夫伯爵感到惊骇,但这没有根据。人们可以从“奥地利年”这个词儿上推断出,一个天才政论家意味着什么,因为这个词儿是正当的直觉发明出来的。它让本来——想到一个奥地利世纪就一直哑然无声的冲动发出声来,而敦促引来一个这样的世纪,这本来是会被理智的人看作是一种没有人会认真对待的古怪想法的。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恐怕难以说清楚。也许某种让人比往常更少想到现实的不精确性和譬喻性不仅仅激励着莱恩斯多夫伯爵的情感。因为不精确性有一种振奋力和扩展力。
看来正直、讲求实际的现实主义者在哪儿也不会完完全全热爱、认认真真对待现实的。儿时,他爬到桌子下面,以便用这个独创而又简单的策略,当父母不在家时使房间显得惊险离奇;少年时代,他渴望表;作为拿着金表的小伙子,他渴望与这金表相配的妻子;作为有表和妻子的男人,他渴望高的社会地位;当他幸运地实现了这一小圈愿望并像一个摆锤在其中平静地来回摆动的时候,他储存着的未曾得到满足的梦想仍还是似乎没有丝毫减少。因为如果他想振作自己的精神,他就用一个譬喻。显然是因为雪有时使他感到不快,他就把它比作女人的发出微光的乳房,一俟妻子的乳房开始让他感到无聊了,他便把它们比作发出微光的雪;他会感到惊骇的,倘若有一天女人的嘴被证明是有角膜的鸽子嘴或是镶嵌进去的珊瑚,但是这激起他的诗意。他是个万能的工匠——能把雪做成皮肤,把皮肤做成花,把花做成糖,把糖做成粉,把粉又做成淅淅沥沥的雪——因为他显然只在乎把某种东西做成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做成是一种证明的东西,证明不管他在哪儿都不会长期忍受得住它。但没有哪个真正的卡卡尼人会从内心忍受得住卡卡尼国的这种状况的。假如人们现在向他要求一个奥地利世纪,那么,他会觉得这像一种极大的惩罚,这是要他可笑地自愿作出努力让自己和世人接受这一处罚。而一个奥地利年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就是说,我们想显示一下,我们究竟能有什么出息;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暂定的并且至多一年。对此人们愿意怎么想就可以怎么想,这不是一桩永久性的事,这打动人心,人们不知道个中缘由。这使对祖国深切的爱变得生动活泼。
就这样,莱恩斯多夫伯爵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他起初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是一个这样的譬喻,但此外他还想到了一系列名字,他的道德本性超出不坚定状态;他有一个明确的想法,觉得人们必须把民众的想象,或者如他对一位忠实于他的记者所说的,把公众的想象引导到一个目标上来,这个目标清晰、健康、理智并且与人类和祖国的真正目标相符。这位记者受到他的同行所取得的成功的鼓励,立刻把这记下,由于他胜过他的前任,获得的是“ 莱恩斯多夫伯爵曾设想,他的事业应该是一种强有力的、产生自民众自身的意志流露。他想到了大学,想到了宗教界,想到了在有关慈善活动的报导上从未短缺过的几个人的名字,甚至还想到了报刊本身;他指望各爱国党派,指望在皇帝生日挂出旗帜来的市民阶层的“健康意识”,还指望财政巨头们的资助,他甚至也指望政治,因为他暗自希望凭借他的这项伟大事业恰恰使政治成为多余,办法就是把政治统一到祖国这个公分母上来,他企图以后用祖国去除以国家,以便把这位父亲统治者作为唯一的剩余部分留下[15];但是有一点伯爵阁下干脆就没想到,他对这种广泛蔓延开来的立志改革世界的欲望感到惊讶,它像昆虫卵遇到一场火那样经一个大机会的加热而被孵化出来。这一点伯爵阁下没有考虑到;他曾期待着会涌现出巨大的爱国主义激情,但是他对各种创造才能、理论、世界体系和要求他解除精神枷锁的人没有思想准备。他们围住他的宫殿,赞美平行行动是促使真实最终获得突破的一个机会,而莱恩斯多夫则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由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社会地位,他不能和所有这些人一道坐到一张桌旁,可是作为一个充满急切的道德心的有特殊才能的人他也不愿意避开他们,而由于他所受的教育是政治和哲学方面的,绝不是自然科学和工业技术方面的,所以他捉摸不透这些建议有道理还是没有道理。
在这种情况下他越来越急切地渴望见到乌尔里希,此人恰恰是作为他可以用得着的人被推荐给他的,因为他的秘书或压根儿任何一个普通的秘书自然是满足不了这样的要求的。有一回他对自己的秘书非常恼火,之后他甚至向上帝祷告——虽然他 阿恩海姆的生活充满活力;他是一个讲现实的人,他面带友好的微笑并且不无感受力地倾听老派奥地利人的良好社交辞令,人们在这个他亲身参加的会议怎样谈到了一个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施汤所和责任感以及军事进军之间的关系;他丝毫没有像乌尔里希所做的那样对此进行取笑的意思,因为他确信,能理解伟大的思想远不如承认这样寻常而有些可笑、外貌好看的人是理想主义的动人核心显得更有勇气和优越性。
但是当狄奥蒂玛,这个带有一种维也纳人优势的古希腊罗马式女子在讲话中间提及世界-奥地利这个词儿,一个像火焰那样灼热和违反常情的词儿,某种情感袭上了他的心头。
人们讲述过一则有关他的故事。他在自己柏林的寓所里有一个厅,厅里摆满了巴罗克式的和哥特式的雕塑品。可是不同于天主教教会(阿恩海姆极其爱戴它)往往用很幸福的、甚至欣喜若狂的姿势来塑造它的圣徒和行善的先驱。那里的圣徒们则在各种状态中死去,灵魂拧一个个肉体犹如拧一件衣服,好像要拧干这件衣服的水。胳臂和扭转的脖子那如军刀般交叉的姿态,脱离了它们原来的环境并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联合了起来,给人以精神病院里紧张症患者大聚会的印象。这一套收藏受到高度评价并把许多艺术学者引到阿恩海姆这里,使他得以与他们进行学术交谈,但是他也常常只身一人坐在厅里,于是心情便完全不一样了;他心中有一种像面对一个半癫狂世界的具有惊恐性质的惊讶感觉。他觉得,在道德中本来曾燃烧过一团难以描绘的火,连他这样一个有才智的人一看到这团火也不能有更多的作为,只有死死盯住这堆已烧尽的煤的分儿。全部宗教和神话通过讲述各种法律最初是由诸神赠送给人类而所表达的东西的这种模糊的现象,对灵魂的一种叫人感到无名恐惧,而势必令诸神感到喜爱的早期状态的约莫了解,这随后便在他那平素沾沾自喜展开的思维的四周形成一圈奇异的不安的痕迹。阿恩海姆有一个助理园丁,一个据他所称极纯朴的人,他常常和此人谈论花卉的生命力,因为人们从这样一个人那儿可以比从学者们那儿学到更多的东西。直至有一天阿恩海姆发现这位助理园丁偷他的东西。甚至可以说,他简直是在拼命弄走他到手的一切东西,并且把变卖所得的进款储蓄起来,以便使自己能独立自主,这是日夜盘踞在他心头的唯一念头;但是有一回丢失了一件雕塑品,叫来帮忙的警察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在阿恩海姆获悉这一发现的那个晚上,他让人把此人叫来,为他误入强烈获利欲望的歧途而责备了他整整一个晚上。人们讲述说,当时他自己很激动,有时简直快要躲进旁边一间黑暗房间里去哭泣。因为他羡慕这个人,出于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原因; 这两位司长面带庄重的微笑听取了这些汇报,坐在——简直像被环境制成了永恒的标本似的,像琥珀里的苍蝇——华丽的皮靠背椅里,在柔软的红地毯上,在这间还是从玛丽娅·特蕾莎时代传下来的白色和金色相间房间的深红色高大窗帘的后面,并认识到,他们如今至少已经发现了的这个系统中的空白将是难以填补的。“我们司,”这位司长自夸说,“收集整理每一样公众意见;但是公众舆论这个概念总得有一定的范围吧。我可以担保,一位议员本年度里在任何一个邦议会上插入的每一声呼喊在十分钟内便可在我们的档案资料里找到,最近十年的每一声插入的呼喊,只要涉及对外政策,至多在半小时内便可找到。这也适用于每一篇报刊政论文章;我的属员们工作认真负责。但这都是些具体的,几乎可以说是负责任的言论,它们与固定的关系、力量和观念相关联。如果纯粹从专业角度考虑,搞文摘或编目的官员应该把某人的一篇杂文登记在哪个词条下,仅仅是对他这个人……那么该举出谁的名字来呢?”
图齐乐于助人地举出与狄奥蒂玛往来密切的最年轻作家中的一个。
新闻司司长侧着耳朵、心神不安地抬眼望着他。“我们就说是这个人吧;但是人们所注意和所忽略的东西之间的这条界线应该划在哪儿呢?甚至也已经有过政治诗。人们就应该把每一个写诗的人……抑或人们也许只应该把维也纳皇宫剧院剧作家……”
两位司长都笑了。
“要怎么精确摘录出这种人的意见呀,如果他们都是席勒和歌德?!一种更崇高的意义自然总是有的,但是一遇到实际目标他们每讲两句话便都自相矛盾。”
这当儿,两位司长已经明白,他们有致力于某种“不可能的事情”的危险,如果也用对社交界荒谬事的那种鉴赏来对待这个词儿的话,外交家们对这种鉴赏力有一种很敏锐的感觉。“人们不能把一套书评家和剧评家班子并入到部里嘛,”图齐微笑着断言,“可是另外一方面,如果人们一旦注意到这一点,那么就不可否认,这样的人对在世界上占统治地位的观点的形成不无影响并且通过这个途径也对政治起作用。”
“世界上没有哪个外交部是这样干的。”新闻司长帮了他一把。
“没错。但是水滴石穿。”图齐觉得这句引文很好地表达了某种危险,“是不是也许还是得试着做点什么组织方面的事?”
“我不知道,我有阻力。”另一位司长说。
“我当然也有!”图齐补充说。他在这次谈话快结束时有一种如同舌上长了舌苔的痛苦感觉,并且不能正确区别自己谈到的是否都是废话,抑或事实是不是还会证明这是感觉敏锐的一种表现,他就是以感觉敏锐著称的嘛。新闻司长也不能加以区分,所以两位司长互相保证,这个问题他们以后还要再谈一次。
新闻司长委托属员给部图书馆订购阿恩海姆的全部著作,也算使这件事有一个了结,而图齐司长则来到政策研究室,他请求那里的人委托驻柏林大使馆搞一份关于阿恩海姆其人的详细报告。这是他目前唯一可干的事,在这份报告到达之前,想了解阿恩海姆的情况便只有找他的妻子,而这已经让他感到了十分的不愉快。他回想起伏尔泰的名言:人运用言语,只是为了隐瞒自己的思想,而使用思想,则只是为了说明自己不公正的理由。当然,这始终都是外交。但是一个像阿恩海姆这样的人为了把自己的真实意图藏匿在言语的后面而讲得这么多、写得这么多,这让他感到不安,也令他觉得有点新鲜,他必须探清这件事情的原委。
五三 人们把莫斯布鲁格尔送进一座新监狱
杀害妓女的凶手克里斯蒂安·莫斯布鲁格尔在各报刊停止刊登有关审理他的案件的报导之后不多几天便被忘却了,公众的兴奋情绪已经移往别处。只有一些专职人员还在继续和他打交道。他的辩护律师已经提出案件复审申请,要求重新审查他的精神状态,此外还做了几件别的事:处决不定期推迟了,人们把莫斯布鲁格尔送进另外一座监狱。
看到移监时狱方那样谨慎从事,他感到受宠若惊;荷枪实弹,许多人,手铐脚镣:人们重视他,人们惧怕他,莫斯布鲁格尔却喜欢这样。当他登上囚车时,他期盼着受赞叹,看了一眼过路人那惊讶的目光。顺着街道刮下来的冷风吹拂着他的鬈发,他有点弱不禁风。两秒钟之久;随后,一个法警在他屁股上推了一把,把他推上了车。
莫斯布鲁格尔爱虚荣;他不喜欢这样被人推上车;他担心卫兵会碰撞他,呵斥他或取笑他;被戴上了手铐和脚镣的巨人不敢看一眼他的押送人员,自觉自愿地挪移到车厢的前壁边上。
但是他不怕死。人活着就必须忍受许多痛苦,这一定比受绞刑更难受,多活还是少活几年,这是完全无所谓的事。一个长时间受监禁的人的消极的自尊心禁止他惧怕受惩罚;但是除此之外他也并不留恋生活。这生活他有什么可爱恋的?总不会是春天的风或辽阔的公路或太阳吧?这只会使人疲倦、炎热、生出灰尘。真正了解这情况的,没有一个人会喜欢的。“讲讲总可以的吧,”莫斯布鲁格尔心想,“昨天我在那儿的街角饭店里吃了一份极好的烤猪肉!”这已经不简单了。但是连这个人们也可以放弃。要是说有什么事会让他感到高兴的话,那恐怕就是满足他那一直遭到愚蠢的侮辱的虚荣心了。一阵杂乱颠簸从车轮经长凳传入他的身体;路面石块从车门栅条后面向后退去,载重马车落在后面,有时男人、女人或儿童踉踉跄跄横穿过栅条,一辆出租马车远远地从后面慢慢移近过来,越来越近,开始像锻砧溅出火花那样迸发出生机,马头似乎要冲破车门,然后马蹄声和橡皮轮胎软乎乎的声音便从车壁后面掠过。莫斯布鲁格尔慢慢扭过头去,又望着他面前与侧壁相接的盖板。外面的嘈杂声沙沙沙、嘟嘟嘟;像一块拉紧的布,时不时有某个事件的阴影从那上面掠过。莫斯布鲁格尔把这趟行程看作消遣,没怎么在意它的内涵。在两种幽暗、静止的监狱时间之间的冒着不透明白色泡沫的一刻钟。他也总是这样感知自己的自由的。不特别美妙。“最后的晚餐这则故事,”他想,“在一切完结之前,监狱神父、刽子手们和这一刻钟都不会有多大变化;它也会在自己的轮子上向前蹦跳,人们将会像现在这样不断地有事要做,以便在碰撞时不致从长凳上滑下,他们不会见到、听到许多,因为尽是所有人在围着一个人跳跃。如果人们终于放下一切而安静下来,这将是最明智的做法!”
一个已经摆脱了求生愿望的人,他的优越性是很大的。莫斯布鲁格尔回想起在警察局最早审问他的那位警长。那是一个举止文雅的人,他轻声讲话。“您看,莫斯布鲁格尔先生,”他说,“我简直是打从内心请求您:您高抬贵手让我获得成功吧!”莫斯布鲁格尔回答说:“好啊,如果您想获得成功,那我们现在就做记录。”法官后来不愿相信竟有这样的事,但警长在法庭上证实确有此事。“如果您不是自愿摆脱良心上的重负,那么行行好,就算为让我高兴这样做了吧。”警长在全法庭面前重述了这段话,甚至连庭长也怡然自得地笑了,莫斯布鲁格尔则站了起来。“我对警长先生的这段证词表示充分的敬意!”他大声宣称并潇洒地一鞠躬补充说,“虽然警长先生打发我走时说了这样的话:‘我们大概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可我今天却荣幸和愉快地又见到了警长先生。”
一丝洋洋自得的笑意使莫斯布鲁格尔容光焕发,他忘记了坐在对面的士兵,他们和他一样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来回晃动着。
五四 在与瓦尔特和克拉丽瑟的谈话中乌尔里希表现得反动
克拉丽瑟对乌尔里希说:“人们必须为莫斯布鲁格尔出点力,这个杀人犯有音乐才能!”
乌尔里希终于在一个空闲的下午补做了这趟因他的被捕而后果严重地被耽误了的访问。
克拉丽瑟在齐胸高处抓住他的上衣角;瓦尔特带着一副并不完全真诚的面孔站在一旁。
“你这是什么意思:有音乐才能?”乌尔里希笑问道。
克拉丽瑟脸上现出一副快乐而害羞的样子。不自觉地。仿佛满面羞惭似的,而她则必须快乐地绷紧脸,以便抑制羞惭。她松开他。“就是这个意思,”她说。“你现在成了一个很有影响的人了嘛!”乌尔里希并不总是猜得透她是什么意思的。
冬去春来。这里,在城外,还有积雪;白茫茫的田野,其间是黑水似的黑色泥土。太阳普照大地。克拉丽瑟穿一件橙色短上衣,戴一顶蓝色羊毛便帽。他们仨一起散步,乌尔里希不得不在这杂乱开裂的自然界给她讲解阿恩海姆的著作。这些著作涉及代数级数和苯环,涉及唯物主义历史观和普遍主义历史观,涉及桥墩、音乐发展、汽车精神、哈塔六〇六、相对论、布尔的原子论、气焊法,喜马拉雅植物志、心理分析、个性心理学、实验心理学、生理心理学、社会心理学以及种种其他成就,这些成就阻碍一个拥有这些成就的时代造就出善良、完整、统一的人。但是所有这一切以一种极其令人安心的方式出现在阿恩海姆的著作里,因为他保证,一切人们所不理解的东西仅仅是不结果实的理解力的一种越轨行为而已,而真实则始终就是简单,是人的尊严以及对超人的真理的本能,这种本能每一个人都能获得,如果他生活简朴并与星星联合在一起的话。“今天许多人都有类似的看法,”乌尔里希解释说,“但是人们相信阿恩海姆的观点,因为人们可以设想他是个大富翁,他肯定十分了解自己所谈论的事情,他自己就曾去过喜马拉雅山麓,拥有汽车和苯环,要多少有多少!”
克拉丽瑟想知道苯环是什么样子,一种对光玉髓环的模糊回忆驱使着她。
“你真可爱,克拉丽瑟!”乌尔里希说。
“谢天谢地,她不必明白每一句化学上的胡言乱语!”瓦尔特为她辩护。但是随后,他就为他读过的阿恩海姆的著作辩护起来了。说是他不想说阿恩海姆是人们能想象得到的最优秀者,但是他毕竟是当代所产生出来的最优秀者。这是新的精神!虽然是无可指摘的科学,但同时也超越出知识以外!散步就这样结束。对大家来说,最终结果便是湿乎乎的脚,兴奋的脑子,仿佛细小的、在冬日阳光下闪亮的光秃树枝作为碎片卡在视网膜上一般,喝杯热咖啡的共同愿望以及人性失落的感觉。
雪化成汽从鞋上升起,克拉丽瑟感到高兴,因为房间脏了,而瓦尔特则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都噘着女性化而强健的嘴唇,因为他心里不痛快。乌尔里希讲述平行行动。一谈到阿恩海姆他们又争执起来。
“我将告诉你,我对他有什么看法,”乌尔里希重复说,“今天,科学的人是一件完全不可避免的事情;人们不能,不能视而不见!专家和门外汉的经验差别在任何时期也没有像在现在这个时期这么大。从一位按摩师或一位钢琴演奏家的能力上人人都可以觉察出这一点来;今天人们再也不会不作特殊的准备便将一匹马送上赛马场。只是在做人问题上人人还觉得自己有职责作出决断,而一个古老的偏见则声称,人们作为人而出生并作为人而死去!但是如果说我知道五千年前女人给她们的爱人写着字面上与今天完全一样的信的话,那么我现在读这样的信时再也不能不想一想,情况是否该改变了!”
克拉丽瑟表示乐意赞同。而瓦尔特却像一个苦行僧那样微笑,即使拿一根扣帽饰针刺这个苦行僧的面颊,他也不会动一下眼睫毛的。
“这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无非就是说你暂时拒绝做一个人!”他插话。
“差不多吧。这上面带有一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浅尝辄止的感觉!”
“但是我还愿意给你添上几句完全不一样的话,”略一沉吟后,乌尔里希继续说,“专家们永远不会尽善尽美。不单单是今天如此;而是他们根本就不能想象自己的工作会完美无缺。也许连这样希望也不会。譬如,人一旦学会完全从生物学和心理学角度去理解和对待灵魂,他还会有灵魂吗?可是我们仍在追求这种状态!情况就是这样。知识是一种行为、一种爱好,从根本上来说,一种未经许可的行为;因为一如饮酒欲、性欲和暴力欲,必须拥有知识的这种执着也培养出一种难以处于平衡状态的性格。认为研究者追求真理,这是完全不对的,是真理追求研究者。他忍受它。真实的东西是真实的,事实是实际存在的,这不关他的事:他仅仅是有这种爱好,热衷于真实,这勾勒出他的性格,至于他的论断会不会成为一种完整的、有人性的、完美的东西或者压根儿别的什么东西,这与他丝毫也没有关系。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备受折磨而又极其精力充沛的人!”
“还有什么?”瓦尔特问。
“什么还有什么?”
“你总不会是想宣称,人们可以让它听其自然吧?!”
“我想让它听其自然,”乌尔里希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对周围的人的观点,也包括对我们自己的观点,天天都在变。我们生活在一个过渡时期。如果我们不比迄今为止更好地抓住我们最深刻的任务,那么这段时期也许会延续到这颗行星的末日。尽管如此,当人们被放到黑暗中,他们本不应该像孩子那样害怕得唱起歌来。但是如果人们装作好像知道在这个人世间应该怎样规定自己的行为,那么这就是一首因害怕而唱出来的歌;你可以声嘶力竭地吼叫,然而这只是害怕而已!此外我还深信:我们在骑马疾驰!我们离目标还远,它们不移近过来,我们根本看不见它们,我们还将常常迷路并不得不更换马匹;但是总有一天——后天或两千年后——地平线会流动起来并向我们急速奔驰过来!”
天色暗了下来。“谁也不敢正视我的脸,”乌尔里希暗想,“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撒谎。”他讲起话来就像人们在一个捉摸不定的瞬间总结几十年现实的结果。他回想起,他责备瓦尔特爱幻想,这种青年时代的梦幻其实早已变得空空洞洞了。他不愿意再说什么。
“难道我们应该,”瓦尔特厉声回答,“放弃任何一种生活的意义吗?!”
乌尔里希问他,他究竟需要意义干什么?这样不也行嘛,他说。
克拉丽瑟嗤笑。她并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古怪得很。
瓦尔特点着灯火,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让乌尔里希在克拉丽瑟面前利用这种黑暗中的男人的优越性。恼人的耀眼灯光倾泻到三个人的身上。
乌尔里希执拗地解释说:“人们在生活中所需要的,仅仅是相信自己的事情会比邻人的更顺利。这就是:你的图画,我的数学,随便哪个人的孩子和妻子;所有这一切,它们向一个人承诺,保证他虽然不会成为什么不寻常的人,但他的这种做个寻常人的方式却是独一无二的!”
瓦尔特还没有重新坐下。他心里感到惴惴不安。胜利的喜悦。他叫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得过且过!你根本就是一个奥地利人。你在宣扬得过且过的奥地利国家哲学!”
“这也许不像你想象得这么糟糕吧,”乌尔里希回答,“人们会出于对机敏和精确或美的强烈需要而发现,得过且过比体现了新精神的种种努力更讨人喜欢!我祝贺你发现了奥地利的世界使命。”
瓦尔特想回答。但是事实表明,使他情绪高昂起来的那种感觉不仅是胜利的喜悦,而且——怎么说呢——也是要出去方便一下的愿望。他在这两种愿望之间犹豫不决。但是两者不可兼得,他的目光从乌尔里希的眼睛滑到通向门口的路上。
当只剩下他们时,克拉丽瑟说:“这个杀人犯有音乐才能。这就是说……”她顿住,随后诡秘地接茬说,“这根本不可言传,但是你必须为他出点力。”
“要我干什么呢?”
“释放他。”
“你在做梦吧?”
“你对瓦尔特说的,你全不是那个意思吧?!”克拉丽瑟问,她的眼睛催他作出一个他猜不着其内容的答复。
“我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说。
克拉丽瑟任性地望着他的嘴唇,然后她重申:“尽管如此你还是应该按我说的去做。你会变样的。”
乌尔里希打量她。他不太明白。他准是漏听了什么,一个比喻或者说明她讲话意义的某个关键词。没有了这层意义,她如此自然地讲话,仿佛在讲有过的一个寻常的体会似的,这听起来很奇特。
但这时候瓦尔特回来了。“我可以向你承认……”他开了腔。这一打断,谈话便缓和了下来。
他又坐在钢琴旁边那把小椅子上并满意地望着自己那双粘着泥土的鞋。他想:“乌尔里希的鞋上为什么没粘着泥土?只有这泥土还能帮欧洲人的忙。”
但乌尔里希却在看瓦尔特鞋子上方的腿:它们穿着黑色棉袜,呈现出不好看的柔软的女孩子的大腿形状。“如果一个人今天还在力图成为某种完好的人,人们必须对此刮目相看。”瓦尔特说。
“这种情况不会再有了,”乌尔里希说。“你只需瞄一眼报纸。它充满了极大的不透明性。那里面谈到的事情如此之多,简直逾越了莱布尼茨的思维能力的界限。但是人们根本觉察不到这一点;人们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不再是一个完好的人面对一个完好的世界,而是某种有人性的东西在一种一般性的营养液里移动。”
“非常正确,”瓦尔特立刻说。“再也没有符合歌德本意的那种完好的教育了嘛。但是因此今天有一个思想也就会有一个反思想,有一种倾向也就立刻会有与之相对立的倾向。今天,每一个行动和与它相反的行动都在悟性中找到最机智的理由,人们用这些理由既可以为它们辩护也可以批判它们。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为这个辩护的!”
乌尔里希耸耸肩膀。
“人们必须完全引退。”瓦尔特小声说。
“这样也行,”他的朋友回答,“也许我们正在去蚂蚁国的途中或者正在用另一种非基督教方式瓜分成果。”乌尔里希心中暗想,原来人们既可以相争也可以一致。客套中含着的鄙视清晰得像肉冻里的一块肉。他知道,他最后这几句话一定会惹恼瓦尔特,但是他开始渴望与一个可望与自己意见完全一致的人谈一谈。这样的谈话在瓦尔特和他之间曾经有过。在作这样的谈话时,话语被一股秘密的力量从肺腑掏出,没有一句话言之无物。但如果人们怀着嫌恶讲话,那么话语便像雾那样从冰面升起。他不怀怨恨地望着瓦尔特。他确信对方也有这种感觉,觉得这场谈话越是继续下去便越是会在心中毁损自己的形象,但他确信此人把这归罪于他。“人们所想的一切,不是好感便是反感!”乌尔里希想。此刻,他无比清楚地觉得这种观点正确无误,以致他竟意识到这就像一种对身体的强制,类似于被紧挨着拴在一起的人的接触和摇晃。他四下张望,寻找克拉丽瑟。
但是克拉丽瑟看似早就不再听他们的了;她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摆在面前桌上的报纸;然后她暗自思忖,为什么这让自己感到如此深切的愉快。她感觉到眼前是乌尔里希曾谈到过的那种无法测度的不透明性,双手之间是报纸。双臂展现出黑暗并自动张开。双臂和躯干一起构成两根十字形梁,它们之间挂着报纸。这就是这愉快,但是可以描写这愉快的言语没有在克拉丽瑟的脑海里出现。她只知道,她看着这报纸却没在读它,她觉得,乌尔里希身上蕴含着某种极其神秘的东西,一种使自己感到亲切的力量,可她对此没想起什么更确切的内涵来。她的双唇虽然已经张开,仿佛会微笑似的,但是这动作是无意识的,只显得有点愣怔。
瓦尔特继续轻声说:“你说今天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严肃、理智或哪怕只是可以看清楚的了,这话说得对;但是你为什么不愿意理解,这恰恰正是使整体充满瘟疫的增强着的理性的过错。变得越来越理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使生活合理化、专门化,这种要求已经植入到所有人的头脑之中,而同时却又没有能力去设想,如果我们把一切东西都认识了、分解了、典型化了、变成机器了、标准化了,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的天哪,”乌尔里希沉静地回答,“修道士时代的基督徒必须虔信,虽然他只能想象出一个天空,天上有云,有竖琴,有点索然无味;我们害怕这个理智的天空,它让我们回想起学生时代的那些直尺、长凳和可怕的粉笔图形。”
“我有这种感觉,似乎结果将是幻想的一种无节制的放荡不羁,”瓦尔特若有所思地补充说。这句话里包含着一种小小的怯懦和计谋。他想到了克拉丽瑟身上那种神秘的反理性的特性,而当他谈到理性造成放荡不羁的行为时,他想到了乌尔里希。另外两个人没感觉到这一点,这使他心头产生未被理解者的痛苦和胜利的喜悦。他真巴不得能请求乌尔里希只在城里待着,别再踏进他的家门,如果这有可能做得到,并且不会激起克拉丽瑟的激烈反对的话。
两个男人就这样在一旁默默看着克拉丽瑟。
克拉丽瑟突然发现他们不再争论了,便揉揉眼睛,眯缝着眼友好地望着乌尔里希和瓦尔特,他们在黄色灯光照耀下像在一只玻璃柜里那样坐在薄暮的窗玻璃前。
五五 索利曼和阿恩海姆
杀害姑娘的凶手克里斯蒂安·莫斯布鲁格尔还另有一位倾慕者。他的罪责或他的痛苦的问题在几个星期前像打动了许多别人的心那样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她对这个案件的看法与法庭有所不同。克里斯蒂安·莫斯布鲁格尔这个名字颇中她的意,她想象一个孤独、魁伟的男子,坐在长满苔藓的磨坊旁边,倾听轰隆的流水声。她坚信人们对他提出的那些指控将会以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澄清。每逢她坐在厨房或餐室里做针线活儿,便觉得仿佛莫斯布鲁格尔抖落了身上的锁链,正朝她走来,接着便浮想联翩。其中不排除有这样的幻想:倘若他克里斯蒂安及时结识了她拉喜儿的话,那么就会放弃杀害姑娘这种勾当,并显示出自己原来是个很有前途的强盗头子。
这个可怜的男子在牢房里料想不到这颗心,这颗俯在狄奥蒂玛需要修补的内衣上方为他跳动着的心。图齐司长的府邸离地方法院根本就不远。一只鹰只需稍稍扑棱那么几下翅膀便从一个屋顶到了另一个屋顶;但是对于毫不费劲就使各大洋和各大洲沟通起的现代的人来说,要与住在附近街角处的人建立联系,却比登天还难。
就这样,磁流又消散了。自一些时候以来,拉喜儿不再爱莫斯布鲁格尔,倒爱上平行行动了。即便里面房间里事情进行得并不完全顺当,前室也会忙得不可开交。从前总有闲暇读从主人那儿弄到厨房来的报纸的拉喜儿,自从早到晚当小哨兵为平行行动站岗以来,便再也没这个工夫了。她爱狄奥蒂玛、图齐司长、莱恩斯多夫伯爵阁下、大富豪,而且自她发现乌尔里希开始在这个家里扮演一个角色,她也爱他了;一条狗就是带着这样一种感觉,但也带着各种不同的嗅觉——它们意味着激动人心的环境变换——爱它的家中的朋友的。但是拉喜儿是个聪明人。譬如从乌尔里希身上她分明察觉到,他总是与别人有一点儿对立,她的幻想已经开始认为他在平行行动中扮演着一个特殊的、还没弄清楚的角色。他总是和颜悦色地看她,小拉喜儿还发现,只要他以为她不知道,他便特别长久地端详她。她认为他一定是要她做什么事,那就等着瞧吧;她的白色小毛皮充满期望地收缩起来,从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里时不时有一束小而尖的金色光芒急速射向他那边!在她围着华丽的家具和客人们踅来踅去的时候,乌尔里希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这个小女人的咔嚓声,这使他有几分走神。
他在拉喜儿的注意力中的位置多半要归功于神秘的前室谈话,在这些谈话中阿恩海姆的统治地位受到了动摇;因为这个光彩夺目的人不知道自己除了乌尔里希和图齐之外还有 但是,这种永远不发生而总是在她体内颤动的神经崩溃却给狄奥蒂玛带来一种她还从未有过的幸福。那是一阵冷战,因自己地位重要而感到的一阵战栗,像国际大厦屋脊上一块砖头在重压下发出的一阵沙沙声,像人们坐在突出于远近群山之上的一座山峰时感到的虚无缥缈兴奋刺激感。一句话,那是一种地位感,一位普通中学教师的女儿兼平民副领事的年轻夫人——尽管她的地位有所上升,但迄今她在骨子里依然还是这样的身份——突然意识到的地位感,这样一种地位感是未被觉察、但却极其重要的生存状态中的一种,犹如地球转动或我们为感官感觉所作的那一份个人贡献的未被觉察。由于人们被教导不可将自己的虚荣心存放在心中,所以他们便将绝大部分虚荣心携带在脚下,他们在一个伟大祖国的、在一种宗教的或所得税级别的土地上漫步,在没有这种地位的情况下甚至满足于人人会有的东西,即处于从虚无中升起的时间柱的临时最高点上,这就是说,恰恰生活在现在,生活在从前的虚荣心已经灰飞烟灭、后来的虚荣心还未形成的时候。但是,如果这种通常无意识的虚荣心出于某种原因一下子从脚部升至头部,那么这就能产生出一种轻度的癫狂,类似自以为胸怀着全球的处女们的那种癫狂。连图齐司长现在也对狄奥蒂玛表示敬意,向她打听情况并有时请求她接受这样和那样的小委托,以往他在谈到她的沙龙时惯有的那种笑容让位给了一种庄重和严肃。人们还一直不知道,站到一个国际和平主义运动的前列,这个计划会在多大程度上为至高无上的当局所接受,但是他一再对这种可能性忧心忡忡并附加这样的请求:希望狄奥蒂玛在对外政策领域不要事先不征求他的意见就有任何轻举妄动。他甚至立刻提出忠告,什么时候当真要发动一场国际和平行动倡议时得首先设法避免从中生出政治纠葛来。他向他的夫人解释说,人们不必拒绝一个如此美好的思想,甚至在存在着实现这个思想的可能性的时候也不必加以拒绝,但是一开始就给自己留好各种前进的路和退路,这却是绝对必要的事。随后他便向狄奥蒂玛阐述一次裁军会议、一次和平会议、一次首脑会晤往下直至那已被提及的捐款和用当地艺术家的壁画装饰海牙和平宫殿之间的区别,他还从未这样实实在在地和他的妻子谈过话。有时他甚至夹着皮公事包再次返回卧室,对自己的阐述作一些补充,譬如他忘记附带说明他个人理所当然地只是结合一项和平主义的或人道的事业才认为与世界奥地利这个名字相关联的一切是可能的,如果人们不应该被认为是危险而不可揣度的话,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狄奥蒂玛面带耐心的微笑回答:“我将尽量考虑你的愿望,但是你不要把外交政策对我们的意义想象得过分重要了嘛。现在存在着一种简直是拯救性的高涨情绪并且来自人民的无名的内心深处;你不知道,每天有多少请求和建议向我涌来。”
她是值得钦佩的;因为她得不动声色地与巨大的困难作斗争。在大的、按宗教、公正、农业、教育等等观点建立起来的中央委员会各次会议上,人们对所有较重要的倡议都持那种冰冷和胆怯的克制态度,狄奥蒂玛就分明在她丈夫身上体味到这种态度,当时他还没这么关心这件事;有时她觉得自己焦急万分、沮丧已极,无法向自己掩饰这个事实:懒散的世人的这种抵抗将是难以粉碎的。虽然对她自己来说奥地利年将成为世界奥地利年、奥地利各民族将成为世界各民族的榜样是清清楚楚明摆着的,但是事实却清楚地表明,这对于慢性子的人来说还需有一些特殊的内容并且必须得到一个神来之笔的补充,这个想法得是个因为超越宽泛的意义而更加容易被理解的想法。狄奥蒂玛研读众多书籍数小时之久,想找到一个有这种功能的思想,而且这理所当然地也将是一种象征性的奥地利思想;但是狄奥蒂玛对伟大思想的本质有特殊体会。
事实表明,她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因为这时代充满伟大的思想。但是别忘了,即便所有条件——包括人们所说的那个条件——具备,实现其中最伟大和最重要的思想会有多么困难:每逢狄奥蒂玛几乎已经下定决心选定一个这样的思想,便总是身不由己地发现,实现它的反面可能也有某种伟大之处。情况就是这样,人们对此无能为力。理想有着奇特的个性,其中也包括这样的个性:如果人们严格遵循理想,那么理想便会突然变成荒谬。就拿托尔斯泰和苏特纳[23]来说吧——这两位作家的思想人们当初大都经常听说——但是人类怎么可能,狄奥蒂玛心想,不用暴力就弄到烤鸡吃呢?倘若像那些人所要求的那样不应该杀戮,那么人们拿士兵们怎么办呢?他们就会失业,这些可怜的人们,罪犯们就会无法无天。但是还是有人提出了这样的提案,而且听说已经在收集签名了。狄奥蒂玛压根儿就从来也不能想象一种没有永恒真理的生活,但是如今她不胜诧异地发现,每一个永恒真理都有双重性和多重性。所以理智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这就是由此甚至得到某种名誉拯救的图齐司长——对永恒真理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他虽然永远不会否认它们是不可缺少的,但却深信按字面去理解它们的人都是疯子。按他所了解的情况——他主动向他夫人提供了这些情况——人的理想包含大量要求,如果人们不是一开始就不完全认真对待它们,那么理想势必会走向毁灭。作为这方面的最好证明,图齐提出,像理想和永恒真理这样的词儿在正经八百的办公室里是根本不说的;说是一个部门负责人心血来潮在一份文件里用了这样的词儿,当即便有人建议他让官方医生检查身体、开证明去休假。尽管狄奥蒂玛神情忧郁地听他讲话,到头来却还是从这种性格弱点里又吸取了全力以赴投入研究之中的新的力量。
当莱恩斯多夫伯爵终于找到时间前来出席一次磋商时,也对她的旺盛精力感到吃惊。伯爵阁下要了解来自民众之中的意愿。他真诚希望查明民意并通过上面小心翼翼地施加影响净化这种民意,因为他不想把它作为一种谄媚逢迎的赠品,而是作为在民主漩涡中飘动的各民族的自我意识的征象呈示给陛下。狄奥蒂玛知道,伯爵阁下还一直坚持“和平皇帝”这个思想并坚持一种真正奥地利的光辉,只要一个集合在族长周围的各民族大家庭的情感在其中得以正确表达出来,他原则上就不会拒绝世界奥地利这个建议。不过,伯爵阁下却私下里不声不响地把普鲁士排除在这个家庭之外,虽然他对阿恩海姆博士个人觉得无可厚非并且甚至曾经明确地把他称作为一个有趣的人物。“我们当然不想要任何爱国主义方面的陈词滥调,”他告诫说,“我们必须唤醒国家,唤醒世界。我觉得搞一个奥地利年这个主意不错,其实我自己就曾对记者们说过,人们必须把公众的想象引到这样一个目标上去。但是您已经考虑过了吗,我亲爱的,如果要搞这个奥地利年,我们今年应该做些什么事?您看,就是这么回事!这件事人们也必须知道。人们必须在上面帮一把手,否则不成熟分子们就会占了上风。可我却实在找不出时间来过问这件事!”
狄奥蒂玛觉得伯爵阁下内心充满忧虑,便热烈地回答:“这行动必须以一个伟大的象征为最高峰,要不就根本不会有最高峰!这是肯定无疑的。它必须打动世人的心,但也需要上面施加影响。这是不容置疑的。奥地利年是一个极好的建议,但是我认为一个世界年更妙;一个世界奥地利年,这就可以让欧洲精神在奥地利看到自己真正的故乡!”
“小心!小心!”莱恩斯多夫伯爵警告说,他曾经常常受到他女友思想上的大胆的惊吓,“您的思想也许总是有一点儿太伟大了,狄奥蒂玛!您已经说过一回这个意思了嘛。可是怎么小心谨慎也不过分!您想出什么主意了,我们在这个世界年里应该做些什么?”
莱恩斯多夫伯爵受到那种使他的思维非常具有特色的率直的指引,恰好用这个问题触到了狄奥蒂玛的最痛处。“阁下,”她踟躇了片刻说,“这是世上最难的问题,您要我对这个问题作出答复。我打算尽快邀请一批著名人士、诗人和思想家,我想看看这些人会提出些什么建议来,在这之前我不发表什么看法。”
“这就对啦!”伯爵阁下叫起来,对这种观望的态度立刻表示赞同,“这就对啦!怎么小心谨慎也不过分!要是您知道,现在我天天都听到些什么!”
五八 平行行动引起疑虑。但是人类历史上没有人自愿走回头路
有一回,伯爵阁下也有时间与乌尔里希深入交谈。“这个阿恩海姆博士我看不太顺眼,”他向他透露,“不错,一个极有才智的人,您的表妹的态度并不令人惊奇;但毕竟是个普鲁士人。他那看人的眼神。您知道,那时我还是个小男孩,一八六五年,我已故的父亲的夏洛蒂宫里来了一位参加狩猎的客人,这个人也总是用那样的目光看人,一年后情况表明,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邀请他到我们这儿来的,后来才发现他竟是普鲁士总参谋部少校!我这话当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可是我心里感到不痛快,我的事这个阿恩海姆全知道。”
“阁下,”乌尔里希说,“我感到高兴,您给我机会让我讲一讲心里话。是时候了,该采取点措施啦;我了解到一些情况,它们引起我深思,它们对一个外国观察家不合适。平行行动应该使所有的人感到幸福快乐,这也是阁下您所希望的吧?”
“嗯,是呀,当然啦!”
“但是恰好相反!”乌尔里希喊道。“我的印象是,平行行动让所有受过教育的人心生疑虑,感到悲伤!”
伯爵阁下摇摇头,用一个拇指绕着另一个拇指转,每逢他心情阴郁、沉思不语,便总是做这样的动作。事实上他也已经了解到一些情况,它们与乌尔里希如今向他报告的情况颇为相似。
“自从大家都知道我和平行行动有点关系,”乌尔里希说,“只要我碰上某个想和我随便拉扯几句的人,那么不出三分钟,这个人总会对我说:‘您搞这个平行行动究竟要达到什么目标?今天再也没有什么伟大的业绩、伟大的人物了嘛!’”
“对呀,只不过他们这话当然不是指他们自己!”伯爵阁下插话,“这情况我知道,我也听到过这种话。大工业家们骂政策给他们带来的保护关税不够,政治家们骂工业界给他们的竞选资金太少。”
“非常正确!”乌尔里希接茬解释道,“外科医生们完全明确地知道,自比尔罗特[24]时代以来外科学当然取得了进步;他们只不过是在说,其余的医学以及整个自然科学研究对外科学太没有用处了。如果阁下允许的话,我甚至想断言,神学家们也深信,今天的神学比耶稣基督时代更……”
莱恩斯多夫伯爵举起手来做出宽容而抗拒的样子。
“如果我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我请求原谅,这话本来也完全可以不说的;因为我想说明的是,这似乎有着某种完全一般性的含义。外科医生们,我已经说过了,他们断言,自然科学研究不能完全满足人们必然的诉求。可是如果人们和一个自然科学家谈论当代的问题,那么他就会抱怨说,自己一般来说喜欢将目光抬得高一些,却在剧院里感到无聊,也找不到可以使他得到消遣和激励的长篇小说。人们若和一位诗人交谈,那么这位诗人就会说,现在没有信仰。如果人们和——因为现在我想把神学家们放一放——一位画家交谈,那么他们可以相当有把握,这位画家一定会断言,在一个具有如此糟糕的文学和哲学的时代,画家们是不可能创作出什么优秀作品来的。一方向另一方推诿责任的顺序当然并不总是一成不变,但都具有某种推诿于人的特性;而作为其基础的规则或规律我却都弄不明白!我担心,不得不这么说,每一个人独独只对自己还算满意,但整个地说,出于某种无所不包的原因他对自己的处境不甚满意,看来平行行动是注定要使这暴露出来。”
“嗳呀!我的天哪!”伯爵阁下对这一席话这样回答,谁也不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忘恩负义!”
“顺便说一句,”乌尔里希继续说,“我已经看了两满包一般性质的书面提议,还没找到机会将它们给伯爵阁下放回原处去。我已经给其中一包标上‘放回’的标题。多得出奇的人告诉我们,早先时代的世界已经达到比现在更好的水准,平行行动只需将世界带回到那个水准上即可。如果我不算回归信仰这个理所当然的要求,那么还有回归巴罗克式,回归哥特式,回归自然状态,回归歌德,还有回归德意志法律,回归道德纯正以及其他一些回归。”
“嗯,是的;但是也许其中确有一个真正的思想,我们不应该使它气馁吧?”莱恩斯多夫伯爵说。
“这倒可能;可是我们该怎么回答呢:多次认真考虑过您的尊贵提议,目前我们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或者:怀着兴趣读过贵函,请您详细说明有关重新建立巴罗克式、哥特式世界的愿望,如此等等?”
乌尔里希微微一笑,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觉得,他此刻有点儿太轻狂了,便面带愠色,聚精会神地将一个拇指绕着另一个拇指转。他那张有</a>翘胡须的脸上的严厉神态让人想起华伦斯坦时代,随后他便发表了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见解。“亲爱的博士,”他说,“在人类历史上没有自愿的回归!”
这句话首先让莱恩斯多夫伯爵自己感到吃惊,因为他本来想说点完全与这不一样的话。他守旧,对乌尔里希感到恼火,本来想说市民阶层已经鄙弃了天主教的广博精神,如今正在自食苦果。赞美专制中央集权主义时代,赞美那时的世界尚还受有责任感的人按统一的观点领导,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嘛。但是就在搜索词句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如果他一天早晨醒来发现既没有洗热水澡的浴室,也没有铁路,没有晨报,却只有一个皇家宣布官骑马走街串巷,那么自己确实会感到惊讶和别扭的。莱恩斯多夫伯爵心中暗想“已经存在过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又以同样的方式存在的”,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假定在历史上没有人自愿走回头路,那么人类就像一个受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漫游狂驱策向前行进的人,这个人既不回头也达不到目的地,这是一种很值得注意的状况。
而伯爵阁下虽然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能力,能很在行地将两个互相抵触的思想严格分开,永远不让它们在他的意识里相遇,但是这个思想,这个针对他所有原则的思想他本来是必须拒绝的。只是他已经对乌尔里希怀有某种好感,繁忙事务之余一有空闲,便很乐意给这个思想活跃、令他感到十分满意的人,给这个只是作为平民而有点儿偏离真正重大问题的人用严格的逻辑思维讲解政治话题。但是人们一旦讲起逻辑来,让一个思想自动紧跟前面的思想,那么人们便永远不会知道这将怎样结束。所以莱恩斯多夫伯爵不收回自己的意见,而只是恳切而沉默地望着他。
乌尔里希拿起 按照乌尔里希的信念,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缺公式;只缺那种表达方式,还在一个运动的目标被达到之前,这个目标就必须在某个幸运的时刻找到那种表达方式,以使最后一段路程得以走完,而这总是一种大胆的、按事情的态势还不能被证明有道理的表达方式,一种精密和不精密的结合,精确性和激情的结合。但是恰恰是在本应使他感到鼓舞的那些年代里,在他身上发生了某种奇特的事。他不是哲学家。哲学家是运用暴力的人,他们没有军队可供自己使用,所以就以将世界关闭进一个体系里这样的方式征服世界。大概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僭主政治时期曾经有过具有伟大哲学气质的人物,而在进步的文明和民主时期造就不出一门令人信服的哲学来的原因吧,至少按人们听到的普遍就此表示的惋惜之情来判断,情况就是这样的。所以今天讨论哲学的短篇文章多得惊人,以致现在只剩人们不讲世界观就可以买到什么东西的店铺了,而对大部头哲学著作人们却怀着极大的不信任。人们认为它简直不成体统,乌尔里希在这方面也不例外,他按自己在学术方面的实际知识对它抱有某种嘲讽的想法。这决定了他的态度,他的所见所闻一再促使他进行思考,可他却对太多的思考怀有某种畏惧。但是最后决定了他的态度的,还是某种别的东西。乌尔里希的性格中有着某种东西,它对逻辑整理,对明确的意愿、方向明确的功名心原动力起着一种涣散、麻痹、解除武装的作用,而且这也和他当初选择的杂文体这个名字有关,虽然他性格中的这种东西恰好含有他逐渐地、无意识谨慎地排除在杂文体这个概念之外的那些成分。据已有的情况来看,杂文这个词的译文,这种作为尝试的译文只是不准确地含有对这个文学样式的重要暗示;因为一篇杂文不是暂时或捎带着表达了一种信念,一种一遇良机就升华为真理、但同样也有可能被认为是谬误的信念(只有被有学问的人作为“他们的工场里的垃圾”拿出来供人阅读的那些文章和论文才具有这样的性质);一篇杂文是一个人的内心生活在一个决定性的思想中所呈现出来的无可比拟、无可更改的形象。一篇杂文最感到陌生的莫过于人们称之为主观性的那些想法不负责任性和不完备性,但是真和假、聪明和不聪明也并不是可以用在这样的思想上的概念,这些概念却还是服从看似柔和已极、实则相当严酷的法律。曾经有过不少这样的内心飘忽不定生活的杂文家和大师,但是去列举他们的名字,这没有什么意义;他们的王国在宗教和知识之间,在范例和学说之间,在amor intellectualis[25]和诗之间,他们是带和不带宗教色彩的圣徒,有时他们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沉迷于一桩冒险奇遇的人。
况且再也没有比这非自愿的经验更说明问题的了,这是人们作有学术水平和合理的尝试时所获得的经验:人们尝试着去诠释这样的大杂文学,将现在这样的生命学说变成一种生命知识并从被感动者的感动中获得一种内容;从这一切当中所剩下的大致和从一个被人举出水平并放到沙滩上的美杜莎的细嫩彩色身躯上所剩下的一样多。受感动者的学说在未受感动者的理性中化为尘土、矛盾和荒谬,可是人们其实并不可以称它为温柔的和生活多变的,因为否则人们为了忍受得住一个没有空气的、不符合他的生活需求的空间,就也得称一头象是太温柔的动物了。如果这些描述会令人产生神秘的印象或者哪怕只是一种竖琴音响和叹息式阶进滑奏占主导的音乐的印象,那么这就很令人惋惜了。相反的话是真的,而乌尔里希则觉得以这些描述为基础的问题根本就不仅是概念,而且也完全平平淡淡地表现为如下的形式:一个愿意求真的人成为学者;一个愿意施展自己的主观性的人也许会成为作家;但是一个愿意谋求介乎两者之间的某种东西的人应该做些什么呢?但是这样的“介乎两者之间”的例子每一句道德警句都可以提供,譬如这句著名而简单的警句:你不应该杀人。人们一眼便看出,这句警句既不是真理也不是主观性。人们知道,我们在某些方面严格遵守它,而在其他方面则允许有某些例外,允许有数量很众多、然而却受严格限制的例外,但是在数量很大的 这样的出行不单单为了消遣娱乐,而且也有谋求有影响或富有的人物参与这项爱国行动的目的,这种出行在市区范围内比在乡村还多。这两位亲戚在一起看到许多美好的东西:玛丽娅·特蕾莎时代的家具,巴罗克宫殿,还由仆人们用手抬着周游世界的人,有一排排大房间的新时代的房屋,银行宫殿和高级国家公务员住房里混合着西班牙的严谨和中产阶级生活习惯的设备。总的说来,大凡涉及贵族的,便都是一种没有自来水的上流社会生活状况的残余,而在富有的市民阶层的房屋和会议室里,这种生活状况则作为卫生状态改善了的、更美观但更苍白的复制品而重复出现。一个贵族阶层总是有点儿未开化的样子:没有被时代的余烬烧掉的残渣依然留在贵族的宫殿里,就在它们残留的地方,紧挨着豪华的楼梯,脚踩在软木地板上,而可憎的新家具则毫不在乎地伫立在奇异的旧家具之间。暴发户阶级则相反,他们迷恋自己的先辈们的壮观和伟大的时刻,不由自主地进行了严格而精细的挑选。一座宫殿若为市民阶层所占有,那么这座宫殿就不仅显得像一件家传纪念物,像一盏枝形吊灯,人们拉动电线操纵这盏吊灯,配备了现代的舒适设备,而且在内部设施方面也剔除了较少美好的东西、聚集了有价值的东西,不是按自己的选择,便是按专家们的无可争议的建议。此外,这种优雅化根本就不是在宫殿里,而是在城市住宅里表现得最为强烈,这些城市住宅合乎时代精神地配备了一艘远洋轮船的无个性的豪华设施,但在这个有教养的社会功名心的国家里却通过一丝不可复制的气息、一种几乎觉察不到的分开摆放家具或一幅画像在一面墙上的居高临下的位置而保持着一种久已消失的重大音响的柔和而清晰的回声。
狄奥蒂玛对这么多的“文化”感到心醉神迷;她早就知道她的家乡保藏着这样的珍宝,但是它们居然如此丰满,连她见了也感到吃惊。他们应邀一起访问乡村,乌尔里希发觉,他不时看到人家不削皮用手拿水果吃等诸如此类的事,而在富有的市民家庭里则严格保留着刀叉礼仪;这种现象也可以从言谈上观察得到,几乎只有在市民家庭里才有完美而高雅的言谈,而在贵族圈子里那种著名的不拘束的、令人想起赶马车者的言谈方式占压倒优势。狄奥蒂玛热情为此辩护批驳她的表兄。她承认说,市民的乡间别墅有更多的卫生设备和更浓的文化氛围。在贵族的乡村宫殿里,人们冬天挨冻,狭窄、踩坏的楼梯并不罕见,而有霉味的、低矮的卧房则与豪华的客厅并存。没有饭菜升降机,也没有仆人洗澡间。但是这在某种意义上恰恰就更具本色,是经继承而得的,既了不起而又不修边幅!最后她这样兴奋地说。
乌尔里希利用这样的出行机会,研究把他和狄奥蒂玛联结在一起的那种情感。但是由于一切都充满着旁生的枝节,所以人们在获取真经之前不得不先稍稍跟随他们走一段路:
当时妇女都穿从脖子到脚跟都封闭的衣服,而男人们虽然今天还穿与当初相似的衣服,但在那时候他们却觉得妇女穿戴得颇合宜,因为她们还用生动的联系向外体现出无可指责的完整性和严格的矜持,这种矜持被认为是一个深通世故的人的标志。展现自己的赤身裸体,这种澄清如水的坦率,当初即便在一个没有什么偏见、在赏识脱去衣服的肉体时不受任何羞耻感阻碍的人看来也是一种向动物性的倒退,不是因为裸体的缘故,而是因为放弃了文明的服装爱情手段。其实人们在那时候可能说过,这是倒退到动物中间去;因为一匹三岁的良种马和一只赛跑的灵缇赤身裸体时比一个人的肉体所能达到的表现力丰富得多。而它们却不能穿衣服;它们只有一张皮,人当时却还有许多张皮。人们用那件高贵的衣裳,用它的褶子、皱裥、钟形褶痕和花边为自己建立了一个表面,它比原来的表面大四倍,形成一只多褶裥、难以接近、充盈着性爱紧张的高脚杯,它将那头瘦削、白皙的动物隐匿在自己的内部,那头动物惹人怜爱,着实叫人渴慕。这是那种已标明的方法,每逢大自然为了在爱情和惊恐中使至关重要的客观过程上升至非人世间的愚蠢行为而叫自己的创造物竖起皮毛或喷射昏暗云雨,便总是使用那标明的方法。
狄奥蒂玛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被这种游戏——即便是以最委婉的方式——深深地触动了。她不是不会卖弄风情,因为这属于一位贵妇必须掌握的社交任务之一;年轻男子的目光常常流露出某种不同于对她崇敬的神情,这也从未曾逃过她的眼睛,她甚至喜欢这样,因为当她强迫像一头公牛的角那样死死盯住她的一个男人的目光转向她的嘴说出的高尚话题时,这让她感觉到了温和女性指点正确方向的威力。但是在亲戚关系和无私协助平行行动的掩护下,在那则于他有利的遗嘱附言的保护下,乌尔里希有恃无恐,直捣她的理想主义的分叉编织网。就这样,有一回他们行车越过田野,汽车从风光旖旎的山谷旁边驶过,覆盖着郁郁葱葱松林的山坡从山谷之间向路边突显过来,狄奥蒂玛触景生情吟出了“美丽的森林啊,是谁把你培育,在那高耸的群山”这几行诗;这几句她当然是当作诗来引用的,与此相配的那首歌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因为她觉得这一哼起来就显得恶浊、毫无内容了。但是乌尔里希回答说:“是下奥地利土地银行。这个您不知道吗,表妹,这里的全部森林都属于土地银行所有?您想赞美的那位师傅是受雇于土地银行的一位林场主任。这里的自然景致是森林工业的一个有计划的产品,一座排成行的纤维素制品仓库,这也是不难看得出来的。”他频频作出这样性质的回答。如果她谈美,他便谈一层皮下脂肪组织。如果她谈爱情,他便谈显示出生率自动升降的年度曲线。如果她谈艺术中的伟大人物形象,他便谈把这些人物互相连接起来的那一连串借用语。反正情况总是这样,狄奥蒂玛一讲起话来,仿佛上帝在第七天把人当作珍珠放进世界贝壳里了似的,他马上便提醒说,人是一个小地球仪最外面那层外壳上的一小堆小点。乌尔里希说这话有什么企图,这不是轻易就看得透的;显然这是针对她对之心怀着感激的那个高贵的领域的,而狄奥蒂玛则尤其感到这是一种肆意侮慢和自以为是。她不能忍受在她看来已是个坏孩子的表兄竟自以为比她还懂得多一些,而他的那些实利主义的异议——对此她一窍不通,因为这是他从算计和精确性的低级文明中得来的——则极大地惹怒了她。“谢天谢地,总算还有人,”有一次她厉声回答他说,“尽管见多识广却仍然能够相信普普通通的事物!”
他们养成了习惯,常常以一起谈论阿恩海姆的方式来交流各自的思想。因为和所有恋人一样,狄奥蒂玛也觉得谈论自己爱恋的对象而又如她至少以为的那样不露出马脚是一件惬意的事;而由于乌尔里希觉得这犹如对于每一个对自己的后退不怀有隐蔽动机的人那样是不堪忍受的,所以一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往往就会对阿恩海姆大肆诋毁。把他与这个人一结合,便产生出一种独特的关系。如果阿恩海姆没有出外旅行,他们便几乎天天碰面。乌尔里希知道图齐司长怀疑这个外国人,一如他自己从第一天起就一直在观察此人对狄奥蒂玛的影响。只要一个第三者能作这样的判断,那么这两个人之间似乎也就还没什么不合理的事,这个第三者坚定了自己的这个推测,因为这一对情侣之间存在着太多的合理的成分,它们虽然竭力效法柏拉图精神共同体的最崇高的榜样。在这方面,阿恩海姆却显示出一种引人注意的意向,他愿意让他的女友(抑或也许是情妇?乌尔里希暗自思忖;他认为很可能是某种胜过女友像是情妇的关系,介乎两者之间的关系)的这位表兄也共享这层亲密关系。他常常用一位年长朋友的口吻对乌尔里希说话,这种口吻因年龄差别是许可的,但因地位的差别却带上了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居高临下的味道。乌尔里希对此也几乎总是报之以拒斥的口吻并且态度中含着相当的挑衅,就仿佛他丝毫也不知道珍视与这样一个人的交往;这个人可以不和他而是和国王们和总理大臣们讨论自己的想法。他常常不礼貌地并且以不恰当的讽刺口吻反驳他,而且自己就对这种失态感到恼怒,因为他本来是完全可以愉愉快快地采取沉默观望态度的。但是令他自己感到惊诧的是,他觉得自己被阿恩海姆大大地给激怒了。他把他看作一种他所憎恨的精神发展的、备受宠遇的、模范的个别情况。因为这位著名作家相当聪明,足以领悟人类自从不再在溪水的反光里而是在自己才智的锐利断面上寻找自己的形象以来已经使自己陷入的这种可疑的处境;但是这位著书立说的钢铁大王把这归咎于才智的出现,而不归咎于才智的不完美。在这种煤炭价格和精神的结合中存在着一种欺诈,这种结合同时也是一种有用的分离,是阿恩海姆有意识所做的事与他怀着朦胧预感所讲和所写的话的分离。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在乌尔里希心中激起更多的不愉快,这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这就是精神和财富的结合;因为如果阿恩海姆近似一位专家那样谈论某一个个别问题,随后又突然带着一种懒散的姿态让受到“一个崇高思想”光辉照耀下的个别部分一一消失,那么这多半来源于一种并非不合理的需要,但是这种向两个方向的自由支配却同时让人回想起这个干一切善事和宝贵事的富豪。在一种总是有点儿让人想起实际财富处置的意义上来说,他是有才智的。也许这也还不是那种东西,不是最刺激乌尔里希惹得他要给这位著名人物制造麻烦的那种东西,这也许是一种爱好,是他的精神对一种宫廷和家庭事务表示出来的爱好,这种爱好自动导致与传统事物及不寻常事物的精髓的结合;因为在它那善于品味的鉴赏能力的镜子里,乌尔里希看到了一张装腔作势的鬼脸,如果人们从中去除掉那些不多而确实强烈的激情和思维的相貌特征,那么这便是时代的面孔;乌尔里希因此而几乎找不到机会更好地去研究这个人,人们大概也会在背后说这个人有种种功绩的。这当然是一场完全没有意义的战斗,他在进行这场战斗,在一个人们一开始就承认阿恩海姆正确的环境里,为了一项根本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的事业;充其量人们可以说,这种无意义具有彻底自我浪费的意义。但是这也是一场完全没有希望取胜的战斗,因为如果有朝一日乌尔里希果真得以伤害他的对手,那么他就必定会看到他打中了那虚假的一面;如果精神人阿恩海姆似乎被战败而躺在地上,那么随后现实人阿恩海姆便会像一个长翅膀的人那样,面带一丝宽宏的微笑站起来,摆脱掉这种废话连篇的谈话,飞快采取行动奔向巴格达或马德里。
这种不可伤害性使他得以用那种此人自己也弄不清楚其来源的同志式友好情谊来对抗这个年纪较轻的男子的失礼行为。当然,乌尔里希自己心中有数,绝不会去过分贬低他的对手,因为他决心不这么随随便便又投身于什么冒险活动,他以往的生活中充盈着这种不完整和有失体面的冒险活动,而他所觉察到的阿恩海姆和狄奥蒂玛之间关系的进展情况则大大增强了他的这种决心。所以他通常这样安排他攻击的矛头,一如花剑的尖端,它们柔韧弯曲并且为一层友好减弱撞击的小小外壳所包围。顺便说及,这个比喻是狄奥蒂玛找到的。她与她的表兄的情况颇有些奇特。他的率直的脸和那明净的额头,他的平静起伏着的胸脯,他那潇洒自如的举止动作,这一切都向她显示,这个身体中不可能潜伏着恶意、阴险、扭曲而淫欲的需要;她对自己家族一个成员的这种非凡仪表也并非完全没有自豪感,并且在他们刚刚相识时便立刻下定决心,要将他纳入自己的引导之下。假如他长着黑头发、溜肩膀、不干净的皮肤和低矮的额头,那么她就会说,他的观点跟他的相貌相称;但是看他现在实际上的这副相貌,只有与他的观点的某一个不一致处引起了她的注意并让人在心中感到莫名其妙的忧虑。她那著名的直觉的触须徒劳地搜寻原因,但是这种搜寻却在触须的另一端令她感到舒心愉快。在某种意义上,当然不是在一种完全认真的意义上,比起与阿恩海姆来,她有时甚至更喜欢与乌尔里希交谈。她在优越感方面的需要在他身上得到更大的满足,她更牢靠地掌握着自己的命运,而她认为是他的轻佻、古怪或不完全成熟的那些东西给她以某种满足,这抵消了那种变得日益危险起来的理想主义,她眼看着这种理想主义在自己对阿恩海姆的情感中正令人难以估摸地增长着。灵魂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因此实利主义便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她调节自己和阿恩海姆的关系和安排好自己的沙龙一样感到很吃力,而对乌尔里希的藐视则使她的生活变得轻松些。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却分明看到了这种作用,而这就使她有可能在她因她的表兄的一句话而对他发怒的时候从侧面给他投去一瞥,这一瞥只是眼角的一丝微笑,而眼睛则理想主义、无动于衷地,甚至略带轻蔑地直视前方。
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对待乌尔里希的态度就像两个战斗着的人,他们抓住一个第三者,他们怀着变化不定的恐惧在自己之间拉动他,而这样的情形对他来说并非没有危险,因为这个问题因狄奥蒂玛而变得生气勃勃:人是不是必须与自己的身体协调一致?
六八 离题话:人必须与自己的身体协调一致吗
不管脸上的表情说明着什么,车辆的晃动在长时间行驶过程中摇动着这两位亲戚,使他们的衣服互相触动,略微重叠,又互相分离;人们只能从肩膀上看出这一点来,因为别的情况让一条共同使用的毯子给遮住了,但是身体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种受到衣服抑制的接触宛如人们透过夜晚的月光隐隐约约看事物。乌尔里希对这种爱情游戏并非没有接受能力,也就是并不特别认真看待它罢了。渴慕从肉体传导到衣服、从拥抱传导到抗拒或者一句话从目的传导到途径,这种极精细的传导迎合他的本性;她受肉欲驱使而成为妇人,但却受到更崇高的力量的节制而避开这个陌生的、与她不相称的人,如今她突然无比清晰地看见这个人就在自己面前,使她总是处于好感与嫌恶的深刻矛盾之中。但这就是说,肉体的崇高美、人性美,精神的旋律从天性的乐器中升起的那个瞬间,抑或身体像一只为神秘饮料充满的高脚杯的另一瞬间,这是他毕生所不熟悉的,如果不计及那些梦幻的话——它们涉及少校夫人并久已在他心中消除了这样的爱好。
打那以后,他所有的与女人的关系便都是不合理的,可惜只要双方都有几分良好的意愿这事就很简单。只要男人和女人一开始就有这个想法,愿意占有情感、行为和纠葛,那么就会有一个这样的模式,男人和女人的模式,而这却是在内涵上反转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最近的事件向前突现,不再是泉水涌流;这种两个人的纯粹相互喜欢,这种最朴素和最深刻的恋爱情感,这种一切别的情感的自然起源,在这种精神上的反转过程中压根儿就不再出现。就这样,乌尔里希在与狄奥蒂玛一起出行途中也不时回想起他初次造访时他们告别的情景。当初他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她那只柔和的手,一只矫揉造作、高贵完美、轻飘飘的手,他们一边握着手一边相互对视;他们俩想必都感到嫌恶,但都想到,他们可能会互相渗透,融为一体。某种带有这一幻觉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滞留了下来。于是乎,在上面两个脑袋把一片可怕的冷漠倾注给对方,而下面的身体却无抵抗地、炽热地互相融和渗入。一如在两头神和魔鬼的脚爪里存在着的某种恶毒神秘的东西,它曾把在青年时代时常有此体验的乌尔里希频频引入歧路,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事实便证明这无非就是一种极其富市民色彩的爱情诱导剂,与用脱光衣服代替赤身裸体完全具有同样的意义。任何东西也不会像这个讨人喜欢的体验一般勃然激发起市井小民的爱情:人们拥有把一个人驱入兴奋状态的力量,让他兴奋得如此癫狂,以致人们简直得成为杀人犯,如果他们想按第二种方式成为这样的变化的原因的话——确确实实,存在这样的文明人的变化,这样的作用出自我们自身!这种疑问和诧异不是就在所有那些人大胆而呆滞的目光里吗,那些人在肉欲的孤岛上停靠,他们是这个孤岛上的杀人犯、命运和神,并以极其悠闲的方式经历着最高程度的反理性和冒险性?
他渐渐滋生的对这种样式的爱情的嫌恶最后也扩展到他自己的身体上,他对女人装出一副通常的男性的样子——对此乌尔里希拥有太多的才智和内心矛盾——从而使自己的身体总能够促进这种反转结合的完成。有时他简直嫉妒自己的形象宛如嫉妒一个手段蹩脚而不诚实的对手,这暴露出了一种矛盾,这种矛盾也在别人身上存在,但这些人感觉不到。因为是他自己从事体育锻炼保养这个身体并赋予它形态、表现力、行动意愿,这种行动意愿对内的作用并不太微小,人们完全可以将它和一张永远微笑或严肃的面孔对情绪的影响加以比较;令人惊讶的是,多数人不是有一个缺乏保养的、由偶然事件塑成并扭曲了的身体、一个与其精神和气质似乎几乎毫无关联的身体,便是有一个被体育运动的假面具遮盖住的身体,这个假面具使他具有休养生息中的那种相貌。因为这是人们继续做一个愿意具有某种外貌的白日梦的时刻,是人们继续做一个从上流社会期刊里捡起的白日梦的时刻。所有这些皮肤晒黑、肌肉发达的网球运动员、骑马者和驾驶者,这些有望创造最高纪录的人,虽然他们通常只是掌握好自己的事情——穿着上等衣服或在脱衣服的女人——他们是白日做梦者,与普通白日做梦者的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的梦不是留在脑子里,而是共同留在野外;作为群众心理的一个产物它被人作实体的、戏剧性的刻画,联想到极其可疑的神秘现象,不妨说,它被人作表意形象刻画。但是他们和普通的梦幻编造者一样,其梦幻都有某种浅薄的特性,不仅就梦幻接近觉醒而言,也就梦幻的内容而言。总体外貌问题似乎今天还在潜伏;虽然人们已经学会从笔迹、语声、睡姿和天知道什么东西中推断出人的性格,这些推断有时甚至惊人地正确,但是对于作为整体的身体而言眼下只存在时兴的模式,人们按照这些模式塑造自身的形象,或者至多有一种道德的自然医疗哲学。
但是这是我们精神的,我们观念、预感和计划的身体或者——漂亮的包括在内——我们用来做蠢事的身体吗?乌尔里希曾经喜爱过并且至今还部分地拥有这些蠢事,这并不妨碍他在这个由它们所创造的身体中觉得不自在。
六九 狄奥蒂玛和乌尔里希。续
尤其是狄奥蒂玛,是她以一种新的方式增强了他心头的这种感觉:他的生命形象的表面和深处不一致。在与她出行的途中,在有时像在月光中行驶的出行途中,这位少妇的美貌从她的整个形象脱离出来并像一个幻象片刻遮住他的眼睛的出行途中,这种感觉便清晰地突显出来。他分明知道,狄奥蒂玛将他所说的一切和普世的言论——即便是在一般性的某个高度上——作比较,而她觉得这“不成熟”,这令他感到愉快,致使他经常犹如坐在一架反向对着自己的望远镜前。他变得越来越顺从并且每当和她谈话时便以为,或至少差不多要以为,当自己充当恶人和实用主义的拥护者时自己从中听到了他本人求学时代后期的谈话,当初他和他的同学们之所以如醉如痴地谈论世界历史上的种种作恶者和坏蛋,仅仅是因为这些人被教师们带着理想主义者的厌恶打上了诸如此类的标记。每逢狄奥蒂玛心怀不满望着他,他便总是更顺从些并且通过英雄主义和膨胀欲的道德到达少年气盛时那些倔强虚伪、放浪不羁的年月——自然只是用很譬喻的方式来讲,犹如人们在一个表情上、一句话里能够发现一种与早已被自己抛弃掉的表情或言语,甚至还是一种只容人们梦想或不情愿地在别人身上见到的表情的轻微相似性;但是至少在他触怒狄奥蒂玛的欲望中是带着这种情绪的。这个若没有她的才智本会显得无比美丽的女人,她的才智在他心中激起一种不近人情的情感,也许是一种对才智的恐惧,一种对所有卓越事物的反感,一种情感,一种极微弱的、几乎无法分辨的情感——也许对于如此呵出的气息来说情感已经是一个太过于苛求的词语!但是如果人们将它放大成话语,那么这些话语必定是说,他有时在自己眼前不仅具体地看到了这个女人的理想主义,而且也看到了整个世界的理想主义,看到了这种理想主义的分岔和传播,在希腊一手宽的头顶上方飘浮着;倒不见得就是魔鬼头上的角!然后他又一次变得更顺从些并返回到,还是用譬喻的方式来说,童年时代激昂的第一道德,在这种道德中,无论诱惑还是惊恐,都仿佛闪在一只羚羊的眼睛里。这个时代的温存感受能够在唯一的献身的时刻点燃整个的、此时尚还微小的世界,因为它们既没有什么目标也没有促成什么事情的可能,是地地道道无限的激情;这跟乌尔里希很不相配,但是按照童年时代的情感——他已经几乎无法想象这种情感,因为它们与一个成年人的生活条件很少有共同之处——他终于渴望与狄奥蒂玛做伴。
有一回他差一点儿便向她承认这一点。在一次出行途中,他们弃车步行走进一个小山谷,在那里,草地上陡峭的河岸覆盖着森林的河口并形成一个弯曲的三角形,在这个三角形的中间是一条蜿蜒前进的、已经轻微冻结的小溪。山坡上的树木差不多要伐光了,只剩下零星几棵,在光秃的轮伐区和小山脊上看来就像种植的羽毛信号旗。这一景致诱使他们继续步行;这是那些动人的无雪日子中的一天,不妨把冬天里的这种光景看作一件褪色的、已不时兴的女式夏装。狄奥蒂玛突然问她的表兄:“阿恩海姆究竟为什么称您是一个唯意志论者呢?他说,您脑袋里总是装满着应该怎样用别的和更好的方法去做各种事情。”她突然回想起,她和阿恩海姆议论乌尔里希和将军的谈话没有谈出什么结果来就结束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接茬说,“因为我觉得您很少认真对待什么事情。但是我必须问您,因为我们共同承担着一项责任重大的任务!您还记得我们最近的一次谈话吗?谈话中您说了些话,您曾断言说,没有哪个人,即便他完全有这个力量,会实现他想干的事的。现在我想知道,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不是一个可怕的思想吗?”
乌尔里希先是沉默不语。在这段寂静的时刻里,在她尽可能俏皮地说出了她的话之后,她明白了,自己正在多么热切地琢磨着这个未经许可的问题:阿恩海姆和她是否会实现两人暗地里想做的事。她突然觉得在乌尔里希面前暴露了自己。她脸红了,又因为试图阻止脸红,脸更红了,便力求带着尽量无动于衷的表情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顺着山谷向前望去。
乌尔里希观察到了这一过程:“我很担心,阿恩海姆如您所说称我是一个唯意志论者的唯一的原因就是,他高估了我在图齐家里的影响,”他回答说,“您自己知道,您多么不在乎我说的话。但是此时此刻,您问了我倒是让我明白了,我可能会对您有什么影响。我可以把这告诉您吗,您不会立刻又责备我吧?”
狄奥蒂玛默默点头,以示同意,并试图在精神涣散的背后重新敛起神来。
“我曾断言说,”乌尔里希开了腔,“没有人会实现他想做的事,即使他可以这样做。您记得我们那些装满建议的文件夹吗?现在我问您:一个人不会陷入窘境吗,倘若突然就要发生一件他一生孜孜以求的事情?倘若譬如天国突然降临到天主教徒的头上或者未来的理想国降临到社会主义者的头上?但是也许这什么也证明不了;人们惯于提出要求,却并不准备马上去实现要求;也许许多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么我再问您:毫无疑问,音乐家把音乐、画家则把绘画看作是最重要的事;也许一个混凝土专家甚至会把建造混凝土房屋看作是最重要的事,那么您以为,后者会因此就把亲爱的上帝想象成为一个钢筋混凝土专家,而另一些人则宁愿要一个画出来的或用次中音号吹出来的世界也不愿要这个现实的世界吗?您会认为这个问题荒唐,但是全部严肃性就在于,人们必定会要求这种荒唐的!现在请您别以为,”他神色凛然地向她转过身去,“我无非是想说,难以实现的东西引起每一个人的兴趣,而同时他们却鄙弃确实能得到的东西。我想说:在现实性中潜伏着一种对不现实性的荒唐要求!”
他毫不顾惜狄奥蒂玛,带着她走进小山谷的纵深;也许是由于山坡上渗下雪来,越往上走,土地便越湿,他们不得不从一个小草丛跳到下一个小草丛,这就把话语分成段落并使乌尔里希能够一再跳跃式地继续讲话。所以也就使狄奥蒂玛对他所说的话有了如此之多的异议,以致竟一时无法择定。她弄湿了自己的脚,无奈而胆怯地稍许撩起一点衣裙站定在一处土块上。
乌尔里希向后转过身来,笑道:“您已经开创了某种极端危险的事业,高贵的表妹。人人都会高兴得了不得的,如果就这样随他们的便,放任他们可以不实现自己的思想的话!”
“那么您将会做些什么呢,”狄奥蒂玛气恼地问,“假如您执掌一天统治世界的大权的话?!”
“我大概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好废除现实!”
“我确实想知道,您怎么着手进行这件事!”
“这我也不知道。我甚至都不太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极大地高估了现代的东西、现代的情感和现在存在的一切;我认为,这就像现在您和我在这个山谷里,仿佛被塞进一只筐里,瞬间的盖落在了上面。我们高估了这一切。我们记住这一点吧。一年以后我们也许还能够讲述,我们曾怎样在这儿站立过。但是那种真正引起我们,至少引起我思考的东西却止步不前——姑且这样慎重地讲,我不想为这寻找解释和名称——总是与这种经历的方式处于某种对立之中。这被排挤出现代;按这种方式它不可能带有任何现代特性!”
乌尔里希所说的话,在这峡谷里听起来显得响亮和混乱。狄奥蒂玛突然感到无名的恐惧并企图回到汽车那儿。但是乌尔里希拦住她并让她观赏周围的景色。“这里在几千年前是冰川。即便是现在世界也并不完全就是它眼下假装出来的这副样子,”他解释说。“这个略带圆形的有生命物体有一种神经质的性格。今天它正在扮演进行哺育的市民母亲。当初世界像一个奸刁的姑娘那样缺失性感、冷漠无情。再往前推几千年,它到处都是酷热的幼牡牛森林、炽热的沼泽和着魔的动物。人们不能说,它经过了一个臻于完美的发展阶段,而且这也不是它的真实状态。这对它的女儿、对人类也同样适用。您只要想象一下在时间推移过程中人类站立在我们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时所穿的那些衣服。用疯人院的概念来表述,这一切就像持续不断的伴随着突然出现的意念飘忽的强迫观念,照这些强迫观念看来一种新的生活观念已经出现。您一定看到了吧,现实正在把自己废除!”
“我还想对您说几句,”片刻过后乌尔里希重新开腔说,“有了依傍和得到保障的感觉,大多数人觉得十分自然的这种感觉,在我身上并不很强烈。您想一想,您小时候是怎样的:极其温和的炽热感情。然后是豆蔻年华,少女憋不住要说出自己的渴望。至少在我心中某种东西在奋起反抗让所谓的成熟的男子壮年时期成为这样的发展的顶峰。在某种意义上是,在某种意义上又不是。假如我是蚁幼虫的话,那么我会对此感到非常害怕的:一年前我是蚁蛉,是宽阔、灰色、退行的蚁蛉,它生活在森林边缘一个圆锥形沙堆顶端下的一个洞里,它先通过一阵神秘的沙粒轰击耗尽蚂蚁的体力,之后便用那把看不见的钳子夹住蚂蚁的腰。有时我确实对我的青年时代有完全相似的害怕的感觉,即使我当初是一只蜻蜓,现在将成为一头怪兽。”他自己都不太知道想说什么。他稍稍仿效了一下阿恩海姆的渊博。可是他却忍不住想说:“赠我一次拥抱吧,纯粹出于亲切爱意的拥抱。我们是亲戚;不完全分离,不完全一致;无论如何应该是一种庄重、严格的关系的对立面嘛。”
但是乌尔里希想错了。狄奥蒂玛属于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对自己感到满意,因此也就把自己的年龄阶段看得像是一道从下向上的楼梯。乌尔里希所说的,她完全听不明白,尤其因为她不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可是这当儿,他们已经到达汽车旁边,于是她便感到心神宁静,便又甘心把他的话看作是她熟悉的、摇摆在娱乐消遣和惹人生气之间的饶舌,对这种饶舌她不屑一顾。其实这时候,他对她完全没有什么影响,除了让她清醒以外。一片拘束的纤云,从她心田的某个角落升起,已经化成枯燥和空虚。也许是头一遭,她一清二楚地看到了这个事实:她与阿恩海姆的关系迟早会让她作出一个抉择,这个抉择可能会改变她的整个生活。本来就不能说这件事现在会使她感到幸福;但是这有着一座确实存在着的大山的重量。一个弱点克服了。那种“不做人们想做的”瞬间已经有了一种极其荒唐的、她不再理解的光辉。
“阿恩海姆完全是我的对立面;每逢时间和空间在当前时刻与幸福会面,他便经常过高估计它们有的幸福!”乌尔里希叹息着笑道,感到极有必要把自己已说出的话说完;但是关于儿童时代他不再谈论,所以狄奥蒂玛能结识他富有情感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