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凯(Charles O. Hucker)
1556年春夏时</a>节,一个名叫徐海的中国匪首,率领着一伙倭寇在浙江东北一带烧杀抢掠。这伙人中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官军多年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这一年,有抱负、有智略的胡宗宪</a>担任总督。1556年,这群倭寇攻城略地,打得官军闻风丧胆,抢夺了大量财物和人口。胡宗宪用智取而不强攻,一边挑拨匪徒的头目自相残杀,一边用金帛和封赏引诱他们,最终将他们消灭。在中国历史上,甚至在明史</a>上,这场战役的影响都算不得多么深远,但在当时声名远播,留下了很多相关记载。1我们可以从这场战役了解到,帝制时期的中国人在面临非常的军事问题时,会采取怎样的非常手段。
军事问题的性质
应对军事威胁的传统模式
千百年来,中国人逐渐适应了三种主要的军事威胁:(1)臣民心怀不满,发动叛乱。这种叛乱一旦成了气候,会有改朝换代的危险;(2)具有高度机动性的北方游牧民族的小股劫掠,或偶尔大举内犯;(3)汉人的居住范围和政治社会组织在华南和西南稳步扩展,引起原住民的反抗。庞大的官僚机器释放着一股令人敬畏的道德至上的气息,朝廷对这种气氛压制内外挑战的功效很有信心。中国人风雅自赏的表象背后,是长城沿线和内地的水陆要冲驻扎的重兵。面对危险,朝廷的政策在两种行为之间摇摆。一是军事手段:瓦解有威胁的军事联盟、占领自然缓冲区、炫耀武力震慑敌人;二是政治手段:招抚、威胁、利诱、迷惑、声东击西,以使得自己的安全免受威胁。
无论是边疆还是内地,冲突爆发时,官府一般都会考虑两种可能:一是直截了当的军事解决(“剿”或“灭”);二是用间接的政治经济手段解决(“招安”或“招抚”),而辅之以不动声色的武力威胁。实践中,只有当国家的关键利益受到威胁,又不存在招抚的可能,且招抚的后果令人无法接受时,官员才会考虑使用最后的手段——剿。在解决内部叛乱时,中原王朝更青睐“抚”,而不是“剿”,只有少数穷兵黩武的君主例外。在家庭中和邻里间,中国人倾向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事情“过得去”,力图通过调和妥协让大家都有面子。对“抚”的偏好无疑是这种倾向的反映。
前所未见的以日本为基地威胁中国的倭寇
日本是不与中国接壤却威胁中国安全的国家。从12世纪早期开始,日本海贼就开始劫掠朝鲜半岛。1274年和1281年,忽必烈两度征讨九州失利,随后日本人将劫掠的范围扩展至中国沿海。明前期诸帝用艰苦的外交和军事努力降低了日人劫掠的影响,将中日交流纳入朝贡体系。在中国人看来,外国人的行为在纳入朝贡体系之后才算是可以接受的。然而1548年后,由于日本朝贡使团状况频出,中日正式的朝贡贸易中止了。2朝贡中止之前,日本人在中国沿海的劫掠就已经重新抬头,而且规模持续扩大,顶峰出现在16世纪50年代(巧合的是,此时的西欧沿海也同样饱受北非海盗的困扰)。
以下因素使得解决倭寇问题十分棘手:
中国海岸线漫长,要在全线保持武备充足,事实上难以办到。3明朝皇帝想建一座“沿海长城”,从朝鲜到安南,用城垣、碉堡、栅栏、瞭望塔、烽火台连成一道防线。此外,长江三角洲以南的河口、港湾、海岛多不胜数,须编练水师巡弋。明朝水师的舰船比倭寇的船只先进,在面对面的海战中胜算很大。明政府明白,在海上截住倭寇,比等他们登陆之后再追击要好。然而,即使是一支强大的岸防舰队,也没有信心能够保证安全。追击满载赃物的海盗船诚然简单,但是预判这些船的来路并将其击退,则不那么容易了。无论如何严防死守,中国的沿海地区都极易渗入。
如果想捣毁倭寇巢穴,就必须占领琉球列岛、台湾岛,甚至日本的一部分。明初,大名鼎鼎的太监郑和率舰队横越印度洋,那时明朝有可能建立一个海洋帝国。太祖(1368—1398)和成祖(1402—1424)都曾以出兵征讨来威吓日本,4不过他们并没有鲁莽到当真去征讨。明朝后来的皇帝都更关注北方的边患,放任中国的海上力量衰落下去。16世纪50年代,没有人认真考虑以攻为守的战略。5当海盗袭扰东南时,朝廷的注意力却灌注在北疆。当时蒙古在俺答汗的统治下再度崛起,成为中国百年来仅见的严重的军事威胁。61550年,俺答汗率军杀入北京近郊。之后直到1570年,北方边境一直警报频传,北方的边防牵制了明朝大量兵力。所以16世纪50年代的中国在其他地区没有主动出击。
倭寇劫掠沿海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对外关系问题。最初实施劫掠的是日本人,但倭寇并不是日本的政府派出的。16世纪时(当时日本还没有有效的中央政府),日本浪人只占沿海倭寇的一小部分,而且这些人往往是由中国匪徒率领,还受到其他中国匪徒支持。海岛的居民、大陆的流浪者都在铤而走险,寻找发财的机会;葡萄牙人,以及随葡萄牙人而来的马来人也会参与其中。16世纪50年代明朝官府所称的倭寇,其实是一个国际联合体,包括被卷入劫掠的走私者及其大陆上的同谋,甚至包括一些颇有名望的人。这些倭寇很清楚大陆的情形,和各城镇都有密切的联系,明显得到了当地人的协助和引导,和官军的待遇并无二致。简而言之,入侵的“蛮夷”和团结御侮的地方百姓并不存在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就像镇压现代的游击队一样,想用军事手段毕其功于一役是很难办到的。
受倭寇蹂躏的地区财富丰饶,交通便利,使得问题更加棘手。倭寇重点劫掠的地区,传统上称为江南或者东南,包括今天上海到江苏苏州,以及浙江杭州到宁波一带,在中国的地区和国际关系上都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唐宋以来,杭州和宁波就是对外贸易的中心。16世纪早期,宁波还是葡萄牙人在华活动的中心。19世纪的鸦片战争中,英国人特别重视江南。宁波附近的舟山岛是当时英军的主要海军基地,以此为据点,英军攻占了宁波、乍浦(浙江北部邻近江苏的良港),以及拱卫宁波的定海。宁波和上海都属于向近代西方开放的 据我所知,目前尚无人深入研究1556年讨徐海的战事。原因大概是史料常常自相矛盾,令人无所适从。为了在下文的概述中确定这场战役中一些主要事件具体时间,我主要依靠两种当时的史料。Tschepe)的著作Japans beziehungen zu China seit den Altesten Zeiten bis zum jahre 1600(Jentschoufu,Katholischen Misson Sud Schantung)是一部极其详尽的史事编年,遗憾的是没有注出史料出处。相关的现代西文研究有:Y.S. Kuno,Japanese Expansion on the Asiatic Continent,2 vols(Berkley, University of Califonia,1937—1940);Wang Yi-tung,Official Rtions between China and Japan,1368—1549, 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 Studies(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3);Bodo Wiethoff,Die chinesische Seeverbotspolitik und der private Uberseehandel von 1368 bis 1567, Mitteilungen de gesellschaft fur Naturund Volkerkunde Ostasiens,vol. 45(Hamburg,1963);Benjamin H. Hazard,“Japanese Marauding in Medieval Korea:the Wako Impact on Late Koryo,” PH.D 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67);Hazard, “The Formative Years of Wako,1223—1263”,in Monumenta Nipponica,22:260—277(1967);James Millinger, “ Chi Chi-kuang Chinese Military Official,” PH.D dissertation,Yale University,1968。
2Official Rtions between China and Japan,p. 80.
3关于明代海防的附有大量地图的史料有郑若曾</a>的《郑开阳杂著</a>》和《筹海图编</a>》。《筹海图编》虽然署名胡宗宪,但无疑主要出于郑若曾之手。参看Wolfgang Franke,An Intoduction to the Sources of Ming History (Singapore and Ku Lumpur,University of Mya Press,1968),pp.223—224,以及王庸《明代海防图籍录》,收入包遵彭《明史论丛》卷六,页231—252。
4Official Rtions between China and Japan,pp.10,16—17,48,50.
5关于明代中国海上力量的衰落原因的分析,可参考Lo Jung-pang:“The Decline of the Early Ming Navy,” Oriens Extremus ,5:149—168(1958—1959)。
6见司律思(Henry Serruys)、房兆楹(Fang Chao-ying)在《明代名人传》(Draft Ming Biographies [published by 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Inc.],no. 1[1964])中所写的俺答汗的传记。
7《明史》卷九一,页10a ff(百衲本,上海)中概述了明代海岸防御。关于浙江海岸防御的具体情况,见《筹海图编》卷五,页8a—17。范涞等著《两浙海防类考续编》(全八卷,1602年)Franke’s An Intoduction to the Sources of Ming History(Singapore and Ku Lumpur,University of Mya Press,1968),pp.223。
32采九德,也作宋九德或朱九德,他的《倭变事略》据说是根据官方文书写成的。本文所引用的版本是《中国历史研究资料丛书》版,页69—117,《盐邑志林》《胜朝遗事》和《丛书集成初编》,见《明代倭寇史籍志目》,页235—236;An Intoduction to the Sources of Ming History,p. 223。
33本文所引的《世宗实录》是1940年影印本。其他史料还有:《明史》卷二〇五胡宗宪本传,页8a—14a;夏燮《明通鉴》;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五五;《王直传》。
34茅坤记载,胡宗宪亲自率兵屯于运河边靠近嘉兴的塘栖,见《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0b。
35《倭变事略》,页98—99。
36《世宗实录》卷四三四,页7a。
37《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2a。
38《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4a,原文是“自嘉兴入壁斗门”。“斗门”是一常见地名,浙江有多处,难以确定原文所说的哪一处。
39《倭变事略》,页101—102;《明代倭寇犯华史略》,页69。
40《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2b。
41《世宗实录》卷四三五,页5b。
42《世宗实录》卷四三五,页3a—b;《明史纪事本末》卷五五,页53。
43《倭变事略》,页102。
44茅坤记载徐海和陈东是分别从桐乡撤退的,但没有记载撤退的路线。采九德说法一样,但是表述含混。
45《倭变事略》,页102;《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五,页54。
46傅维鳞:《明书》卷一六二,页3216;《王直传》,无页码。
47《世宗实录》卷四三七,页1a—b;《明通鉴》卷六一,第三册,页2358—2359。
48《倭变事略》,页102。
49《世宗实录》卷四三六,页2b。
50《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5a—b。采九德认为,倭寇分为三股,分别由徐海、洪东冈等人、陈东、叶麻等人率领(《倭变事略》,页102—103)。采九德还强调,徐海劝到胡宗宪处做人质的“洪”是洪东冈(《倭变事略》,页105),而不是茅坤所认为的“洪”是徐海的弟弟徐洪。采九德的说法没有别的史料支持,其他史料里也没有出现过“洪东冈”这号人物。
51《世宗实录》卷四三六,页3a。
52《倭变事略》,页104—105;《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5b。
53《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6b。
54《记剿除徐海本末》卷三〇,页27a。采九德记载,用船只诱歼倭寇是徐海本人的主意(《倭变事略》,页107)。
55《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7a。
56《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7a;《倭变事略》,页107;《世宗实录》卷四三七,页3b—4a。
57《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7b—28a;又见《明史纪事本末》卷五五,页54。
58《倭变事略》,页107—108。
59《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8a
60难以确定沈家庄(或称“沈庄”)的位置,史料只说沈家庄在平湖县城附近。
61《倭变事略》,页108。
62《明史纪事本末》卷五五,页54。
63《倭变事略》,页108—109。
64《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9a。
65《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9b;《倭变事略》,页109—112;《明史纪事本末》卷五五。
66《世宗实录》卷四三九,页5b—7a。
67《明史》卷二〇五,页10b。
68见《明史》卷二〇五胡宗宪本传,页8a—14a。
69《明史》卷二〇五,页23a。
70转引自《明代倭寇犯华史略》,页88。
71C. O. Hucker,ed,Chinese Government in Ming Times:Seven Studies,p.72.
72《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〇,页20b。
73《倭变事略》,页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