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注意,我现在要给诸位讲些什么!
那口装着珍贵邮票的小箱子给我带来了幸福。但并不是马上,而是在后来。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来话长。战争结束后,我举报了那个盖世太保司令官的地址,就是那个杀害了许多人然后跑到蒂罗尔隐藏起来了的德国军官。我在赫普从我岳父那儿打听到他的住处。兹登涅克得到美国一家机构的允许,带了两名士兵开车到蒂罗尔抓到他。抓他的时候,他正化装成当地人穿着蒂罗尔的衬衣和裤子在割草,而且还修了个络腮胡子。哪怕是我亲手抓到的这个德国军官,布拉格雄鹰协会的人同样会将我投进监狱。不是因为我讨了个德国老婆,而是因为我在成千上万捷克爱国者被处死之际,却站在捍卫日耳曼血统和荣誉的纳粹机关面前,心甘情愿地任他们检查我的生殖器是否有能力与高贵的日耳曼血统女人发生性关系。因此,根据我得到的法令通知,判了我半年徒刑。可半年之后,我便卖掉了那些邮票。卖掉邮票所得的钱,多得可以盖满我住宅里十间房子的地板。我用足够盖满四间房子地板的纸钞,在布拉格郊区买了一座有四十个房间的旅馆,可 慢慢地,不可置信的事情成了事实:范围开始缩小,我开始回到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又是那个小堂倌,我怎么远离的他,又怎么回到原处。又有好几次,我直面自己,并不是我想要这样,但一件件事情逼着我去认识自己的一生。比方说,我曾经和外婆在磨坊小屋那个敞着的窗口旁,等着从我们上方的查理温泉旅馆厕所窗口飘下脏内衣裤,那是那些跑生意的人每逢星期四或星期五换下来不要的。它们在黄昏黑色背景的衬托下,张开两只袖子,像钉在十字架上的白衬衫、白裤衩,然后径直朝着磨坊大轮子往下掉。外婆用钩子将它钩进来,洗净修补好,卖给建筑工地的工人。在这个百万富翁拘留所里,我们得到消息说,我们将是最后一个星期待在这里了。然后,将给我们分配工作,那些年纪最大的将回家歇着去。于是,我们开始准备最后一次告别宴会,我们得想法去尽量多找些钱。我被批准和假牙厂厂长一块儿到他的乡间小舍去,他在那里藏着钱……这也是我一次不可置信的经历。我们夜里才抵达他的乡间小舍。我们架上梯子,打开天花板上的门,借着手电光亮看到好几只箱子,可那厂长已记不清他那十万块钱放在哪只箱子里了。于是,我便开始打开那几只一模一样的箱子。我打开最后一只大箱子,用手电筒一照,不禁吓一大跳。尽管我可以估计到在假牙厂厂长这儿会看到类似的东西,可还是看得我毛骨悚然。在这只箱子里全是假牙和牙床,粉红色的硬腭配上白牙齿,好几百颗假牙哩!我站在梯子上惊恐地看着,这些咬得紧紧的假牙活像食肉植物。有的牙床半张开着,有的全张着,仿佛在打呵欠,整个牙床都露到嘴巴外面来了。我吓得仰面摔了一跤,先是觉得自己摔散了架,随后觉得在我手上脸上都有这些牙齿冰冷的吻。我这一跤摔得够狠,还有一盏带玻璃罩的灯掉到我身上。我倒在地板上,那些牙齿一直在往我身上掉。我的胸脯堆满了一口口假牙。我吓得想叫都叫不出声来。我总算翻个身,后来我快得像只什么动物,像只蜘蛛一样从这些牙齿中爬出来……那十万块钱就搁在这只箱子底部。假牙厂厂长又细心地将这些牙齿收集起来,扫到铲子里,再放进箱子,然后用根绳子把箱子捆起来,仍旧把它放回原处。我们重又将顶楼锁上,不声不响地回到火车站。我们那次最后的晚餐几乎跟在巴黎饭店举办的婚宴差不多。我到我在布拉格的那间小房里取出那套新燕尾服,主要取出了从阿比西尼亚皇帝那儿得来的那枚勋章和斜挎在胸前的绶带。我们还买了些花和几束文竹枝子来装饰一块黑板。整个一下午,饭店经理什罗贝克先生和布朗德斯先生都在布置牧师餐厅的饭桌。布朗德斯先生为他再也得不到那些金刀叉而感到遗憾。我们还邀请了所有民兵和我们拘留营的队长。这是一位善良的老爸爸。昨天晚上他在村庄附近遇上了我们,当他问我们去哪儿时,布朗德斯先生说:“队长,跟我们一块儿走吧!我们跳跳舞去。”可他没去,只摇了摇头,像扛着一根钓鱼竿似的扛着枪走了。他很讨厌带枪什么的,他不习惯,甚至幻想着回去当他的矿工,只等这个拘留营一撤销他就打算走。晚宴上,我又成了一名餐厅服务员,重又穿上燕尾服,不过跟我以前穿的那种不一样,有点儿像一般套装,大概我又换了地方。我不仅在身侧别了那颗红星,还在胸前挎上了蓝色的绶带,不过我没使劲伸长脖子,也没抬着头去使自己高上那么几厘米。我已经不在乎这些,我甚至不想去跟那些旅馆饭店经理比高低了,总而言之,我有点蔫儿了。我已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场宴会,我兴致索然地上着菜,即使什罗贝克和布朗德斯两位饭店经理都穿着燕尾服跟我在一块儿也无济于事。当我想起我的断裂旅馆,我也不因为得到通知说它已不再是我的而感到遗憾。这其实是一顿悲伤的晚餐,大家都像《最后的晚餐》那张名画上的人物一样忧伤和严肃,也像我在许多画作中看到的那样。在我们这修道院的餐室里,就有一张一面墙那么大的图。我们头一道菜上的是蘑菇肉丁,喝的是摩拉维亚的白葡萄酒。慢慢地,开始只有我,后来,其他人也都抬起眼睛看着那张《最后的晚餐》,觉得我们越来越像那些圣徒。我们在烧烤的时候,就已开始变得忧郁寡欢起来。我们这次告别宴会有点儿像在迦拿的婚筵。百万富翁们喝得越多,仿佛变得越冷静,喝咖啡和白兰地时都沉默不语。那些民兵们单独开了一桌,在神学教员和教师们那一桌附近,连他们也开始忧伤起来,因为他们明白,到半夜我们彼此就再也见不着了,他们觉得这段时光真的很美好,有的甚至希望我们这样相处到永远……突然,在原来有三十个修道士,如今只剩下一个瘸腿杂役僧的修道院里,半夜的钟声撞响了。这个瘸腿是留下来照顾天主教百万富翁的,一共只有几个人,他们已将自己的箱子和背囊收拾好,可这个瘸腿杂役僧刚用酒杯祝福过信徒们之后,突然放下酒杯,他一抬手,管风琴声响起,他便开始高唱“圣瓦茨拉夫啊,捷克国土的大公”,他的歌声和管风琴声响彻整个修道院餐室。我们大家都望着《最后的晚餐》那张画上的主,不分天主教徒与非天主教徒,大家都被我们的忧伤情绪感染着。我们一个挨一个地站起来,全都站起身……我们跑着穿过院子和敞开的大门,跑进一座灯光暗黄的小教堂里,不是从容跪下,而是嗵的一声跪倒在地,不是自己跪倒了,而是碰到了一个比我们百万富翁更强有力的什么东西。在我们心中也有一种比金钱更有力的东西,一种渐渐升高、等了好几千年的东西……别让我们和未来灭绝吧!……我们唱着、跪着,有的还磕头。我跪着,看到那一张张脸,这完全是别样的人了,我都认不出来他们了。在任何一张脸上,都看不出百万富翁的特征,而所有这些面孔都在一种什么更高更美,甚至人所拥有最美的东西的光芒照耀之下……这个瘸腿的人仿佛也不瘸了,其实他还是瘸的,仿佛拖着一双沉重的翅膀,他穿着那件白长袍,活像一位在铅翅的重压下瘸着走路的天使……当我们正在跪着磕头,那个修道院的杂役僧举起酒杯祝福我们,之后,端着金杯子从跪着的人群中走过。经过院子,他的衣袍在黑暗中发着光,仿佛断裂旅馆的那个杂技演员的磷光运动衫在闪亮。想当初,那杂技演员曾经踩着钢轮从悬崖溜到水塘中被水吞没,就像这位杂役僧在为我们祝福之后吞掉圣饼一样……后来,钟声响了十二下。我们开始道别,走过敞开的大门时,民兵们和他们的大队长与我们一一握手,久久地抖动着,这都是些从克拉德诺矿井来的矿工。很快,我们就消失在黑夜中,直朝火车站奔去。因为拘留营已解散,我们被通知各自回家去,根本不分谁该待十年或只待两年,谁有一千万谁只有两百万……一路上,我只想着那两百对鸽子,到下午两点钟时它们又会等着我,可我却不会再回去了。我就这样满脑子装着鸽子回了家,不是回布拉格,而是去断裂旅馆。我踏上小路,在林子后面,我本该看得见亮了灯的旅馆,可那里却一片黑暗……当我见到那些“雕塑”和磨石坊时,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断裂旅馆已停业,用新木板拼成的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锁。我绕着栅栏,翻过开满帚石南花的小土坡,进到断裂旅馆中心。到处都是乱七八糟,椅子上满是油污,翻倒在地……我一扭锻造房的门把手,门就开了。连一点儿餐厅的影子都见不着,大概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只是锻铁炉里的余火还在冒烟。厨房用具一扫而光,只有几只咖啡杯……我边走边幸灾乐祸地想:这座美丽的断裂旅馆,斯坦贝克曾想开五万、六万、八万美元的支票买下它,可我没有同意,我做对了。眼下既然我当不了旅馆老板,那就让这个旅馆也跟我一道靠边站吧!现在有人大概把它变成了一个游泳场,因为那里没有厨房用的抹布而只有毛巾,从房子的这个角拉到那个角的绳子上搭了好多游泳衣。唯一一件原来没有而我现在发现的东西是:呈水平位置吊在天花板上的一具不知从哪个服装店弄来的赤裸女体模型……我走过走廊,地毯已经没有了,每扇玻璃门的水晶玻璃吊灯也没有了。我打开房门,打开灯,里面空空如也。我愣了,我原以为我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还将是什么样哩!这倒好,实际上整个断裂旅馆同我一道消失了。任何人也无力将它恢复成我当时建造的那样。所有见过这里曾经样子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回忆起这里曾经有过的情景。根据自己的梦想,来安排自己的断裂旅馆。根据自己的幻想,来设想在我的旅馆里与他最美丽的姑娘相会。或者,我过去的每一位房客,还可以幻想像杂技演员那样踩着钢轮从七十米高的地方滑到中间水塘的上方,停顿一下,然后钻进水里。或者还允许作这样的设想:从上面一溜下来,吊在水塘上空,像拍打着翅膀的鸟儿一样环顾四方,学小云雀的本领,在微风中吊在半空,然后再倒回去,像倒放的电影似的,退到悬崖边上。
就这样,我心满意足地离开这里。当我回到布拉格时,有个消息等着我,有两条路由我挑:或者去服刑,到庞克拉采监狱去。或者根据我的考虑和兴趣,到森林里去劳动,但有一个条件,必须去边境。下午,我便立即去到办事处接受了他们给我提供的 可我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已经学会自己寻开心了,每当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时就能做到这一点,有很多人在场反倒使我感觉不自在。我感到后来我不得不只跟自己对话,觉得这将是我最亲切最合心意的伙伴,是我的另一个我、我的探索者,是我越来越乐意与之倾心交谈的我心底里的培育者。也许是因为我从教授那里所听到的一切对我产生的影响。他的话语总跟咒骂连在一起,任何一个马车夫也不会像这位法国文学和美学教授这样骂马和骂人。与此同时,他却向我们讲解了一切他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每天晚上都给我们讲授。在我开门回自己房间去之前,在他入睡和我们大家都入睡之前,直到最后一刹那,他都在讲解,什么是美学,什么是伦理学。他还谈哲学和哲学家。关于哲学家他是这样解释的:基督耶稣也不排除在外,这是强盗、流氓无赖和</a>杀人犯中的一帮匪徒。说要是没有他们,人类会更好过些。可又说人类都是些坏小子、傻瓜白痴、犯罪者。也许是那位教授使我坚信有必要一个人独处,晚上看见的是星星,中午只能看见深井……于是,我决心离开这儿。有一天,我一起床就同大家握手,感谢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然后回布拉格去了。我在这里几乎多待了半年时间。教授先生和他那位姑娘彼此之间现在只用法语交谈,而且总有的可谈。这教授连睡着的时候都在跟她说话,不管走到哪里,他都在准备着怎样尽量多地去咒骂那越长越美的姑娘,以便用下次为她讲授的内容来给她以更多更多的惊喜。就像我所看到的,他已在这荒野里生死不渝地爱上了她。因为我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啊!我已看出来,那姑娘将使他不幸。因为有朝一日,待到她知晓了一切,学会了她本不愿意学的一切,那些突然使她净化,让她变得美丽的一切,她将离他而去……她也会在完全另一种意义上重复教授先生给她读过的亚里士多德的一段什么语录。他们曾指责亚里士多德是从柏拉图那里剽窃来的……亚里士多德说过,当小马驹吸干了母马的奶,便会反过来踢它一脚。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当我办完我最终一行职业的最后手续后(我想这将是最后一行职业,大概也真会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了解自己,因为我曾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呀),有一次,我沿火车站走着,玛采拉迎面朝我走来。她沉思着,头发编成一条小辫子,小辫上扎了根紫色发带。她若有所思地走着。我看着她,可她却神不守舍地打我身边过去,其他行人也跟我一样回头张望她。她腋下夹着一本书,这个曾经在马什内利巧克力厂做过工的野丫头……我只需瞧一下这低着的脑袋,就知道她那本书的名字叫《超现实主义史》。她漫着步,我不禁笑笑,也兴致勃勃地跨着步,我曾经见过这个执拗的无教养的姑娘像她习惯了的那样跟教授谈话,这位善良的教授却教会了她与一个有教养的女士相称的一切……她现在打我旁边走过,犹如图书馆里那些尚未开化的大学生。我很准确地知道这姑娘将来不会幸福,可她的一生将是忧伤美丽的,跟她一起生活对一个男人来说,将既是一种折磨而又充满着……
这个玛采拉,这个来自马什内利巧克力厂的姑娘,她在我脑海里常常是我遇到她腋下夹着那本书的样子。我总想着那本书,想着从它的书页里大概灌输了些什么到这个沉思而执拗的脑袋里。我仿佛总看见这个长着一双美丽眼睛的脑袋,这双眼睛在一年之前还并不漂亮,可这一切都是那教授的功劳。那教授将这姑娘变成了一位看书的美女。我看着她的手指如何虔诚地怀着敬意翻阅着书页,像拿取圣饼一样地用她干净的手指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它。我曾看到,她在拿起这本书之前,总要先去洗一洗手,而她拿书的那种方式,透着一种彬彬有礼和谦恭的庄严肃穆感,像那次她在沉思中行走的样子,又犹如那富有音乐共振性能的云杉。她整个的魅力就是一部从里到外,由一双眼睛传音给另一双眼睛的调音器。这另一双眼睛能够看到这个突然变化了的她,仿佛通过瓶颈将她的美好特性流到瓶子的另一端。我回忆起这位巧克力姑娘一幅幅活动着的半身像。要是有可能,实际上我真愿意用牡丹花瓣和花朵把她整个地装饰起来,给她的脑袋插上云杉枝和槲寄生藤。我这个对女人向来只看下半身并注意她的腿和肚子的人,对这位姑娘我却将目光和渴求移向上方,移到她美丽的脖颈上,她翻着书本的美丽的手上,她放射着美丽光芒的眼睛上。这美丽的光芒是因为她的变化而产生的,而这变化坦然地洋溢在她整个的少女的脸颊上,在每一道轻微的波纹上,在她眼睛的挤动上,在她丝丝的微笑上,在她用可爱的食指从左到右拨弄着鼻子的明显动作上。她的脸更加富有人情味儿,这都得归功于那些法语单词、法语句子乃至法语对话,归功于她对英俊的青年男士,那些发现人类奇迹的诗人们复杂而优美的诗句的深刻领会。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变成了现实的不可置信的事情。我用我臆造出来的圣母马利亚之花在这位来自马什内利工厂的巧克力姑娘的头像四周围了一个框儿,将她装饰起来……在火车上,我一路都想着这位姑娘,微笑着和她站在一起。我在所有车站上,在所有行驶着的火车或停在旁边铁轨的火车车厢上贴了她的海报,我甚至自己抓着自己的手,仿佛我在拉着她的手。我环视一下四周旅客们的脸,他们谁也不可能知道我斗胆在想些什么,谁也没从我脸上看出我心里的活动。当我在最后一站下了车,然后搭公共汽车经过一个酷似我曾经伐过共振云杉的地区,我曾为它们像铺鹅绒被似的垫上高高的一堆枝杈,这时,我更多地回想并细细思量这位来自马什内利工厂的姑娘的样子,我看到她的熟人在怎样地冲她喊叫,他们怎样千方百计用从前对待她的态度来对待她,他们在怎样地引诱她像从前那样,只用肚子、大腿和以她裤头松紧带为界的整个下身与他们对话。谁也不明白,她现在更看重她这松紧带以上的身体啊……我在狍庄一下车便去问路。我告诉人家说,我要到离这儿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在深山老林里,谁也不愿去的一段公路</a>上当一年养路工。下午,我便领到一匹小马驹和一辆四轮车。他们还建议我买一只山羊,并送了我一只狼狗。于是我就坐着马车出发了。车上放着我的行李,车后面用绳子拴着羊和狼狗。狼狗和我成了朋友,我买香肠给它吃。我们的路慢慢地朝上延伸,一路上的云杉越来越大,松树越来越高,小幼林和草木丛交替着长在倒塌的板条篱笆间,篱笆桩子在逐渐腐烂,变成腐殖质,上面长出了覆盆子和黑莓丛。我让小马拉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是一匹矿井里常用的那种小马。我想,这匹小马肯定曾经在地底下待过,因为它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就像我常见到的锅炉工和那些白天也在电灯或煤油灯下面工作的人那样。他们从矿井或锅炉房跑出来,为的是朝上看看天空有多美,因为对于这些眼睛来说,每块天空都是美丽的。当我们走进更加荒凉的地区时,一些已经离开这里的德国工人的林中小屋从我眼中一掠而过。每经过这么一所小房子,我都要停下车来,站在荨麻和野生覆盆子长得高到我胸口的门槛上,看看里面杂草丛生的厨房和睡房,几乎每间屋子都有电灯泡。我沿着电线一直走到小溪旁,那里还有用一个微型滑轮发动的小不点发电站,是在这里的伐木工人亲手做的。他们曾经生活在这里,又不得不离开这里……他们被迫离开这里,跟那些富翁、那些搞政治的人一样被驱逐。我对那些富翁和政客们非常了解,他们傲慢骄横,粗暴、自夸和残忍。对这些人这样做我能理解,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有一双劳动的手的工人也得搬走,现在没有任何人替他们来干这份活儿。可怜这些人,他们除了在山坡上的一小块田地和林中的辛劳之外,真是一无所有。这些工人也没有时间去骄横傲慢,他们一定很恭顺,因为我所观察到的,如今正朝它走去的这种生活教会了他们这一点。我突然有个主意:打开箱子,从里面掏出装着那颗金星勋章的盒子和蓝色绶带,将绶带斜挎在我胸前,金星别在侧翼,闪闪发光。我随着小马一步一点头的节拍朝前走着。小马一会儿一回头,看一眼我的那条蓝绶带,山羊咩咩叫一声,狼狗跟在后面快乐地汪汪着,它都快要碰着我的绶带了。我们又停下来,我解开拴着山羊的绳子,走去看看另一所遇到的小房屋。这是一个小饭店,是林子里那种有间大堂屋的饭店,出奇的是它还很干燥,且窗子很小。一切都摆放得大概跟原来一样,包括槅板架上的半公升装啤酒、原木板上带龙头的啤酒桶……我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感到有双眼睛在瞅我,原来是留在这里的一只猫。我叫它过来,它喵呜叫着,我回到车子那儿去拿了块香肠来给它。我半蹲着逗它玩,它想让我摸摸它,可是长期的孤独和对人的味道不习惯,又使它躲闪离去。我将香肠放在地上,它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再将手伸过去,它却又跳开了,毛全竖了起来,而且恶狠狠地发出咝咝声……我走出这所房子,只见山羊在溪边饮水,我提着水壶打些水给小马喝,等它们喝够了水,我们又上路了。到了拐弯处,我回头望望,想从反方向看这地方风景如何,就像我往常回首欣赏美丽的姑娘那样。我看到小饭铺那只猫跟在我们后面走,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我一扬鞭,一吆喝,心中充满了欢乐,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来,不过唱的声不大,因为我这一生都几乎没唱过歌。我整个一生,整个这几十年都没想到过要唱歌……如今我却在唱,自己想出来的字句,配上这支曲子……狼狗开始尖叫,它蹲在那里,叫了好长时间。我给它一小块香肠,它在我腿上蹭了蹭。可我还是继续歌唱着,我的这种歌唱,并非歌,实际只是一种尖声叫嚷,只不过我以为是歌而已,跟那狗叫没什么两样。然而我却觉得借助这歌唱,把我装满在盒子或抽屉里的过期票证、无用的信件和明信片全倒了出来。我歌唱的嘴巴在吹走撕破了的、粘在一块儿的海报碎片,球赛的、音乐会的、展览会和管乐演奏的各类海报混杂在一起,内容变得荒唐之极。这些东西就像烟雾滞留在吸烟人的肺里一样,让人难受。我这么歌唱着,犹如从堵塞的咽喉里往外吐往外咳,犹如饭铺老板在用开水蒸馏洗烫啤酒瓶。我就这样地越过旷野,谁也不能再听见我的声音。不管我往哪里瞧,到处只是一片茫茫旷野。从山坡上,我看到的只是森林。人和人的劳动所留下的痕迹,渐渐被森林一步步吞噬掉。原来的田地只剩下碎石块,野草和灌木丛长进了房屋,接骨木枝干掀开了水泥地板,并在上面铺满树叶和小树枝。它的力气比千斤顶、水压起重器或压榨机还要大。我沿着一堆堆碎石和石板路基走到一座大房子那儿。我绕过这座房子,看到我在这里,在这条路上干活大概还不错。虽说让我来铺石板路基和养路,可眼下不见任何人开车打这儿过,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人打这儿过,因为只有出了什么事或者在夏天需要运送木材的时候,才需要养护它。后来,我听到有人在哀诉,还有小提琴演奏的音乐,哭泣般的歌唱。我朝着这凄凉的声音走去,甚至没注意到我那匹解了缰绳取了轭的小马和山羊与狼狗都跟在我后面。我终于找到待在一起的三个人。这是将由我来替换的茨冈人。我所看见的真有些像神奇的巧遇,成了现在不可置信的事情……那位茨冈老妇像所有游牧民一样蹲在小火堆旁,用根棍子在一口双耳架在两块石头上的锅里搅和着。她一只手在搅和,另一只手的肘部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前额,黑发辫条耷拉在她手背上……茨冈老汉则伸直两腿坐在路上,用一个锤子在狠狠地敲打铺在路上的石板路基。他旁边站着一名穿着腿上系有铃铛的紧腰黑长裤的小伙子,他弯着腰,正用小提琴演奏一段激情的沉思曲,一首典型的茨冈曲子。它使老人情绪激动地唱起了声音很尖、音调拖得很长的忧伤歌曲,把烫得快要焦了的一把柴拽下来扔进火堆,接着捶他的路基。他的儿子或者是侄儿仍在演奏音乐,老妇人在煮着什么食物。我看到眼前这情景,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将独自一人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给我烧饭,也不会有人给我拉小提琴,陪伴着我的只有小马、山羊、狼狗和始终对我们敬而远之、与我们保持一定距离的猫……我咳嗽了一声。老妇人回过头来,像看太阳一样地眯缝着眼睛瞅着我……老汉停下手上的活儿,那年轻人放下提琴,向我鞠躬致意。我对他们说,我将在这儿开始劳动……两位老人都站起身来,对我鞠躬,同我握手,并对我说他们什么都准备好了。直到这时,我才看到灌木丛里停着他们的车子,一辆后面有两个高轮子的轻便茨冈车。他们还对我说我是他们在这个月里见到的 你们听够了吗?这回我可真的结束了!
1971年夏
[74] 因为二战刚结束时,捷克有些地区是在属于同盟国的美国军队占领和管制下。?
[75] 一般在野外烧烤出来的肉食。因为侠盗都在野外深山老林里烧烤肉食,故此得名。?
[76] 布拉格一个电影制片厂的摄影棚和伏尔塔瓦河边的一座漂亮的饭店。?
[77] 法国国王路德维希十四时期的艺术风格。?
[78] 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1902-1968),美国小说家。小说《愤怒的葡萄》(1939)是他的名著。196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79] 德国最具影响的报纸之一。据估计,它百分之九十的读者为德国社会最具影响的决策者。?
[80] 用德文出版的著名的瑞士报纸。?
[81] 美国报纸。?
[82] 在德国汉堡出版的刊物,1946年创刊,内容涉及政治、公共事务、商业和文化。?
[83] 霍卢普(1847-1902),著名的捷克医生和旅行家,三次去到中非,将很多珍贵收藏品带回国。?
[84] 纳布尔斯特克(1826-1894),捷克实业家与文艺科学事业资助者,1848年后侨居美国十年,回国后建立布拉格纳布尔斯特克博物馆,将自己的财产捐了出来,其中包括许多他收藏的中国艺术品。?
[85]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奥匈帝国。?
[86]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捷克斯洛伐克组成了以捷共领袖哥特瓦尔德为总理的联合政府,1948年政府内阁十二名非党部长提出辞职,从此政府内阁成员全为共产党员和其支持者,彻底实行社会主义制度。?
[87] 这种乐队通常由两把提琴配上一个手风琴和一把吉他组成。?
[88] 为过去的捷克足球队员。?
[89] 为过去的捷克足球队员。?
[90] 为过去的捷克足球队员。?
[91] 各地教堂有自己的守护神节,当地群众为庆祝这一节日通常举行宴庆游乐活动,有点像中国的庙会。?
[92] 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的在“迦拿的婚筵”,耶稣将水变成了葡萄酒。?
[93] 通常为守林人或猎人休息的地方。?
[94] 桌子、椅子、房子,几个词原为法语。?
[95] 德斯诺斯(Desnos Robert,1900-1945),法国诗人,由于他有进入似睡非睡状态叙述自己的梦想、写作和绘画的本领,便成为超现实主义运动中最有才干的成员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与艾里雅、阿拉贡一样成为讴歌人类希望的诗人。代表作有《自由或爱情》、《肉体与财产》、《方托玛的悲歌》、《清醒状态》等。?
[96] 雅里(Jarry Alfred,1873-1907),法国剧作家。代表作有《于布王》,被视为荒诞派戏剧早期的一部作品。?
[97] 里贝蒙特-德萨格内斯(Georges Ribemond-Dessaigmes,1884-?),法国画家和作家,他将超现实主义运用于戏剧中。?
[98] 亚里士多德(Aristole,公元前384-前322),希腊哲学家、逻辑学家、科学家,是西方思想史中实在论哲学家中最杰出的代表。?
[99] 柏拉图(to,约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腊三大哲学家之一,和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共同奠定西方文化的哲学基础。?
[100] 圣诞节作为象征幸福的一种植物。?
[101] 桑德堡(Sandburg Carl,1878-1967),美国诗人、历史学家、小说家、民俗学家。?
[102] 捷克的圣诞节过三天。12月24日至26日,第三天,即12月26日纪念天主教的圣人什捷邦,通常要请亲朋好友来吃午餐,所以叫圣什捷邦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