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靠在黑啤酒酿造厂快餐部敞开的玻璃墙上,喝着波波维茨卡牌的十度啤酒,心里暗自说:打这会儿起,伙计,一切就全得看你自己啦,你得逼着自己到人群中去,你得自己找乐趣,自己演戏给自己看,直到你离开自己,因为从现在起,你永远只是绕着一个令人沮丧的圆圈儿转,你往前走却意味着回到原处,是的,progressus ad originem也就是regressus ad futurum,你的大脑不过是一台碾压各种思想的压力机而已。
我站在阳光中喝着啤酒,望着查理广场上的人流,全是年轻人,年轻的学生,每个年轻人的脑门上都佩戴着一颗星,用以表示年轻人是英才的幼芽,我看到他们眼中迸射着力量的光芒,我也曾迸射过同样的光芒,直到主任说我是蠢货。
我身子倚在栏杆上,电车来来往往,车上的红条纹看着令人愉快,我有的是时间,我可以上弗朗基谢克医院去看看,据说医院二层楼的楼梯是用断头台的木料改成的,捷克贵族在老城广场被处死之后,弗朗基谢克教团买下了整个绞刑架。
或者我可以去斯米霍夫区的什么地方逛逛,那儿的贵族花园有一座亭子,亭子里的地板上有个按钮,一踩着它墙就开了,有蜡像会走出来,就跟彼得堡的恐怖楼似的,一个六趾瘸子月夜误踩了电钮,沙皇蜡像坐在椅子上出来了,举着一根手指威胁他,诚如尤里·蒂纳诺夫在他的小说《蜡像》中生动描绘的那样。
不过,我多半哪儿也不去,我只消闭上眼睛,我想象的一切便比现实更为真切,我宁可看看过往行人和他们蝴蝶花般的脸庞。
年轻的时候,我也曾对自己怀有美好的希望,有一个时期,我想我应该打扮得漂亮些,我买了一双凉鞋,在当时那是一种时髦货,只用几根皮子和按扣制成,穿这种鞋子我得配上一双紫袜套,妈妈为我织了一双。
我 末了,如果时间来得及,整个障碍滑雪大赛将在霍尔基酒店或罗基察内酒店告终……在描述这一赛程时,他醉醺醺地伏在我的肩上,我挣脱他,离开了契谢克酒店,走进查理广场的花圃中间,那里盛开着赏心悦目的人脸似的蝴蝶花,崇拜太阳的游人已追着阳光移到夕阳照射着的长凳上。
我走出那里不觉又回到了黑啤酒酿造厂的快餐部,要了一杯苦味酒,接着喝了一杯啤酒,随后又要了一杯苦味酒。
我们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
透过树枝我看到新城塔堡上的氖光钟已在黑暗中发出亮光,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曾幻想如果我当了百万富翁,我要给所有的城市大钟装上磷光字盘和指针。
压力机处理的书在作最后挣扎,极力要挣断身上的绳索,肖像画,脸上皱得蘑菇似的老人,伏尔塔瓦河上吹来一阵风,吹过了广场,我喜欢这风,我喜欢黄昏时分走在莱特纳大街上,河水送来阵阵芬芳,还有斯特洛摩夫卡公园里草坪和树木的清香,这会儿街上的香味是伏尔塔瓦河上吹来的。
我走进布班尼契克酒店,坐下来心神不定地要了一杯啤酒。
两吨重的书堆在我睡觉的脑袋上方,快顶到天花板了,达摩克利斯剑每天悬在我的头上,是我自己把它悬挂在那里的。
我是个蹩脚小学</a>生,拿回家的是一张分数不及格的成绩单。
小气泡鬼火似的往上升起,三个年轻人在角落里弹着吉他低声歌唱。
每一种生物必定有其天敌,永恒大厦的忧伤,美丽的古希腊文化作为典范和理想。
正统的旧式中学和人文主义的大学</a>,与此同时首都布拉格的下水道和阴沟里两个鼠族在进行着殊死战斗。
右裤腿的膝盖部位有点儿磨破了,青绿色和光滑的红色裙子。
无力的双手犹如折断了的一对翅膀。
农村肉铺挂着的大得吓人的猪腿。
我谛听着下水道哗哗的水声。
临街的店门推开,一个大汉走了进来,他身上透着一股子河水的气息,突然,出乎大家的意料,他抓起一把椅子猛地砸成两半,举着破椅腿把惊慌失措的顾客们驱赶到一个角落,三个年轻人吓得身体贴在墙上站在那里,活像雨中的蝴蝶花。
大汉嚷嚷着要杀人,手里举着的棒子眼看就要劈下来,可是就在这最后一瞬间,他忽然用破椅腿打着拍子低声唱了起来……灰色的小鸽子,你在何方?他一面轻轻地唱着,一面打拍子,唱完之后他扔掉椅腿,赔偿了椅子钱,走到门边时他回身对胆战心惊的顾客们说……先生们,我是刽子手的帮凶……说罢神色沮丧、失魂落魄地走了。
兴许他就是一年前那天夜里我在霍莱肖维采屠宰场附近遇见的那个人,他用芬兰刀顶着我,把我逼到一个角落,掏出一张纸来给我朗读了一首咏希强内农村美丽风光的小诗,读完之后他向我道歉,说眼下他找不出别的办法让别人听听他的诗。
我付了啤酒和三杯苦味酒的账,走进微风吹拂的街道,我又来到查理广场。
新城塔堡上明亮的大钟显示着没有意义的时间,没有哪里需要我急急赶去,我已悬挂在空中。
我穿过拉萨尔斯卡大街,拐进一条小巷,沉思着开了收购站后门的锁,手掌在墙上摸索,摸到了电灯开关,我拧亮电灯发现自己已在地下室,在这儿我曾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干了三十五年,新的废纸堆得高山似的,穿过天花板上的方洞口挤进了院子。
为什么老子说诞生是退出,死亡是进入呢?有两样东西永远使我的心里充满了新的、有增无减的惊叹,闪烁的夜光和内心的道德法则,说实话,干这份活儿得有神学院的学历,样样事情使我惊愕不已。
我按了一下绿色电钮,随即又关上了,我开始抱起一大把废纸扔进槽里,铺平,在小耗子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比缀满繁星的天空更多的东西,茨冈小姑娘睡眼惺忪地走来了,机器轻轻地动着,犹如手风琴演奏者在玩弄一支海利康大号。
我揭开纸箱上盖着的博斯的绘画复制品,从垫着圣像画的书箱中找出了那本书,上面有普鲁士王后夏洛特·索菲娅对侍女说的一段话……你不要哭,我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现在要亲自去到那个地方,看一看就连莱布尼茨也无法向我说清的事情,我将跨越生和虚无的界线……压力机叮叮当当响着,红色电钮亮了,推板退回来,我放下手中的书,给槽里上料,机器涂了油,滑溜溜的,有如开始融化的冰。
布勃内的巨型机将代替十台我在操作的这号压力机,这方面萨特先生和加缪先生描写得很生动,尤其是加缪先生。
亮闪闪的书皮在向我眉目传情,梯子上站着个老头儿,蓝大褂、白皮鞋,翅膀呼啦啦地扇动卷起一片尘土,林白飞越了海洋。
我关掉绿色电钮,摊平槽里的废纸,铺垫成一张小床的模样。
我依旧是原来的我,没有什么可以羞愧的,我依旧为自己感到自豪,像塞内加跨进浴盆一样,我一条腿跨进槽里,我等了片刻,然后另一条腿也跨了进去,我把身子缩作一团试了试,爬起来跪在槽里按一下绿色电钮,马上转身蜷缩在机槽里的小床上,在废纸和几本书的中间,手里牢牢地攥着一本诺瓦利斯的作品,手指按在向来使我激动不已的那一句上。
我幸福地微笑着,因为我开始同曼倩卡和她的天使一样了,我开始跨进一个我还从未去过的世界,我攥着的那本书中,有一页写道……每一件心爱的物品都是天堂里百花园的中心。
我不去梅朗特立克印刷厂的地下室捆白报纸,我像塞内加一样,像苏格拉底一样,我选择了倒在我的压力机里,倒在我的地下室,也就是说在这里升天。
虽然压板已在挤压我缩在下巴底下的双腿和其他部位,我拒绝被赶出我的天堂,我在自己的地下室,没有人能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没有人能把我调离这里。
一个书角顶着我的一根肋骨,我不由得呻吟起来,我仿佛注定要在自己制造的刑具上认识最后的真理。
压板像一把儿童折刀在朝我合拢,在这真理的时刻,茨冈小姑娘出现了,我同她一块儿站在奥克罗乌赫利克,天上飞着我们的风筝,我牢牢地拉着风筝绳,我的茨冈小姑娘这会儿从我手里接过那团麻绳,她在独自放了,两腿分开使劲站稳在地上,免得飞上天去。
后来,她把一张纸条顺着风筝绳送上天空,在最后一刻我看见了,纸条上是我的面孔,我惊叫一声……睁开眼睛,我呆呆地看着膝上,我的手里抱着一大束连根拔出的蝴蝶花,衣襟里全是泥土。
我木然望着地上的沙子,当我抬起眼睛时,却见灯光下我的面前站着穿青绿色裙子和光滑红裙的人。
我把头往后仰了仰,原来是我的那两个茨冈女人,她们打扮得很漂亮,她们背后,新城塔堡大钟上的指针和字盘透过树丛闪着明亮的光,穿青绿裙子那个摇着我的身体喊道……大叔,看在上帝和救世主的分儿上,您在这儿干什么?我坐在长凳上愚蠢地微笑,什么也不记得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因为我也许已经到过天堂里百花园的中心。
因此我也无法看见,无法听见我那两个茨冈女人怎样挽着两个茨冈男人的手臂,踏着波尔卡舞步,吵吵嚷嚷地穿过查理广场的花圃,从左边转向右边,在铺着细沙的那条小径的弯道上消失了,消失在浓密的灌木丛后面。
197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