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三十五年来我认定这份工作将永远这个样子干下去,这台机器将随我一起退休,然而,谁曾料到我上布勃内去参观了那台巨型压力机之后三天,同我全部梦想截然相反的事情发生了。
我去上班,那里站着两个年轻人,我一眼便认出他们是社会主义突击队队员,浑身上下像是去踢足球的,橘红色手套,橘红色的美式有檐小帽,蓝工装裤吊得齐胸高,背带下面露出绿色高领绒衣。
主任得意扬扬地把他们领到地下室,指给他们看我的机器,两个年轻人马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了,他们在桌上铺了一张干净纸,把牛奶瓶放在上面,我则站在那儿感到丢脸,挨了一记闷棍,心情紧张,突然一下子,我的肉体和灵魂都意识到了,我将永远无法适应这个变化,我的处境有如当年某些修道院的僧侣们,当他们得知哥白尼发现了新的宇宙定律,地球并不像大家公认那样是宇宙的中心之后,他们便集体自杀了,因为他们无法想象能有另一个样子的世界,一个与他们迄今生活于其中,与他们所熟悉的世界不同的世界。
后来主任对我说,我可以去扫院子、打杂,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用干了,因为下星期我将调到梅朗特立克印刷厂的地下室去捆白报纸,除了捆白报纸,别的什么也不干。
我的眼前不由得一阵发黑,我,一个处理废品和废纸干了三十五年的打包工,经常可以指望从臭烘烘的废纸中捞出一本珍贵书籍来作为额外收入的人,没有了这种指望无法生活,现在却要去捆没有斑点、没有人性的白纸。
这个消息把我击倒在地下室的 教授跟随着我,在我身旁跳来跳去,围着我转,拉我的袖子,塞给我一张十克朗的钞票,接着又塞了一张五克朗的,我低头望着这两张钞票,辛酸地说……这是要我好好找一找?教授两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透过厚厚的镜片睁大一双马眼那么看着我,他点点头,喃喃地说……是的,您好好找一找。
我说……找一找,可找什么?他完全不知所措了……找另外一种幸福……他轻声耳语,鞠了一躬,往后退几步,然后转身走开了,仿佛急于离开发生了不幸事件的现场。
我拐进院子的通道,只听得我那台压力机叮叮当当地响着,声音那样欢快,活像雪橇上的铃声,载着醉醺醺的婚礼参加者在奔驰。
我无法再往前走,我连看一眼我的压力机都不行了。
我扭身出门,走在人行道上,阳光耀得我两眼发花,我站在那里不知朝哪儿走好。
在这场暴风雨中,我曾经那般信赖的书本竟没有一本前来解救我,一言一语都没有。
我那么站着,后来无可奈何地又折回圣达代乌斯祈祷台,瘫倒在祈祷凳上,头埋在手掌里。
也许我睡着了,也许我打了个盹儿,也许我进入了幻境,也许我被落在我头上的不公正弄得有点儿精神失常,我双手捂着眼睛却看见我的压力机变成了巨型压力机中的巨型机,它那样高大,把整个大布拉格圈在它的四壁间了。
我看到当我按下绿色电钮时,机身的两侧便动了起来,它们大得有如拦水堤坝,我看到 我无可奈何地站在查理广场,呆望着教堂墙面上闪闪发亮的洛约拉的伊格纳休斯像,一轮光环从他周身放射出来,他立在自己教堂的墙面上,欢快的金色线条勾勒出他的轮廓……然而,我看到的不是光环,而是一只竖着的金色澡盆,卧在盆中的塞内加直立着,这是在他用刀子割破了手腕上的血管之后,他向自己证明了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并非徒然写了那本书,一本我喜爱的书……《论心灵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