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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_银汤匙

作者:中勘助 字数:39523 更新:2025-01-09 15:49:36

〇一章

我书斋的书箱抽屉里,塞满了各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一只软木质地的小盒子也放在那里很久了。木板接缝的地方贴着绘有牡丹纹样的画纸,以前好像是用来装外国烟草粉的。它倒也没有多漂亮,但木头色泽温暖,拿在手里很舒服,合上盖子的时候,会轻轻发出“嘭”的一声,如今仍是我喜爱的物件之一。盒子里装着子安贝[1]、山茶花果和我小时候常玩的玩具等各种零碎东西,其中,一把形状罕见的银色汤匙令我至今难忘。勺的部分像盘子一样圆,直径约五分[2],短柄微微上翘。因为打得厚重,汤匙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时常从小盒子里将这只汤匙取出,细心擦拭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偶然发现这把小汤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家里有一个上了年头的橱柜。从刚长到踮起脚尖,才能碰到橱柜隔板的时候起,我就喜欢拉开柜门、打开抽屉,碰碰这个,摸摸那个,听瓶瓶罐罐碰撞时发出的不同声音。橱柜上有两个并排的小抽屉,是用玳瑁做的把手,其中一个不太好使,以小孩子的力气很难拉开。但这反而让我更加好奇。一天,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勉强将它拉开,不禁激动地将抽屉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榻榻米上,在风镇、印笼、根付之类的东西里,莫名喜欢当中的银汤匙,马上拿着它找到母亲,要她把汤匙送给我。[3]母亲正戴着眼镜在茶室做活,见我跑来颇有些意外,却一反常态地说:“那你可要好好保管哦。”

我没想到母亲这样轻易地就将汤匙给了我,开心的同时也有些失望。原来早在我家从神田搬到这座小山包[4]时,那抽屉就拉不开了,以至于连母亲也忘了这把颇有来头的银汤匙。母亲一面穿针走线,一面将它的故事说给我听。

[1]子安贝:龟甲宝螺的别名。有母子平安的寓意。古时产妇分娩时,产婆会将其放在产妇手中,让其握紧有助发力。

[2]分:日本所使用的长度计量单位,1分约等于3毫米。

[3]风镇:书画挂轴下方的装饰品,多为玉石穗子。根付:用来悬挂随身物品的卡夹,一头系在和服腰带上,一头系印笼、钱袋、烟荷包等。

[4]小山包指东京府小石川区小日向水道町九十二番地(现在的文京区小日向二丁目)。明治二十二年(1899年),四岁的作者搬到此处。

〇二章

母亲生我时意外难产,连当时有名的产婆也放弃了她,只得请一位名叫东桂的中医来帮忙。然而,东桂先生煎的药对母亲似乎没有多大作用,急脾气的父亲大发雷霆,狠狠骂了他一顿;东桂先生大为不解,趁着干等分娩的时候,捧着医书给父亲读了个遍,证明自己开的方子没错。最终母亲受尽折磨才将我生下。抚养我长大的阿姨,后来总喜欢一遍遍模仿东桂先生当年那副头痛不已的模样:用手指沾着唾沫一页一页翻动医书,再从药箱里抓出草药。阿姨生性活泼,表演得惟妙惟肖,每次都惹得大家笑成一团。

我生来身体孱弱,出生不久又长了可怕的肿块,用母亲的话说,肿块像“松果一样”长了满头满脸,家人只得再去麻烦东桂先生。东桂先生每天让我吃漆黑的丸药和乌犀角粉,以防肿块的毒攻心。那时,寻常大小的汤匙不方便往孩子的小嘴里送药,阿姨不知从哪儿找来这只小银匙,一直用它喂我。听了这些原本不记得的事,我竟不由觉得怀念。我那时满身肿块,痒得整日整夜无法安睡;母亲和阿姨用米袋子装了红小豆,轮流为我敲打疮痂,直到我舒服得入睡,发出沉沉的鼻息。小时候,我因常年体弱多病而神经衰弱,隔三岔五便会头痛。家里总对外人说,我头痛的毛病是因为刚出生时,用米袋子敲坏了脑袋。母亲生我可谓吃尽了苦头,身体恢复得很慢,有时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恰逢阿姨一家处在困难时期,除了喂奶,其他事情便常交由阿姨一手代劳。

〇三章

阿姨的丈夫叫总右卫门,身份不算尊贵,却也是当地的武士;可夫妻俩都不善营生,明治维新前后,家道已十分破落。到了明治初年,霍乱盛行的时候,总右卫门姨父染病去世,阿姨再也无法撑起那个家,最终来投奔我们。听说当地人看准了阿姨和姨父都是老好人,困难的那些自不必说,就连衣食无忧的人也在他们面前哭穷。而夫妻俩不顾自家已揭不开锅,一有人借钱便毫不犹豫地拿钱出去。

这样一来,本不富裕的他们更是没多久就穷得叮当响了。但那些借了钱的家伙不但不领情,还在背后嘲笑:“谁叫他们人太好。”夫妇俩心中有数,实在困窘到不行时,也不是没催人还过钱,但对方只要说一点可怜的话,他们反而先哭得稀里哗啦,回到家里还直说:“太惨了,真是太惨了!”

阿姨和姨父还相当迷信,忘了从什么时候起,硬说白老鼠是大黑神[1]的使者;也不知从哪里买来一对,“福神、福神”地叫着,悉心照料着它们。家里生了一大窝小老鼠,爬得四处都是,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吉兆,有点什么事情都要煮一锅红豆饭,或者盛出一升煎豆来供奉老鼠。就这样,原本不多的钱让外人都借了去,米缸里的米也让“福神”吃了个空,他们穷得不剩任何家当,只穿着仅有的衣服,从老家千里迢迢地投奔到刚搬到山手的我家。不久,总右卫门姨父又染上霍乱病逝了,阿姨成了穷苦伶仃的寡妇。每当她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还总是说,是外国的坏人想要杀死日本人,让邪恶的狐狸在日本流窜,才有了霍乱。阿姨还说,霍乱有“一霍乱”和“三霍乱”两次大爆发,总右卫门姨父感染的是“一霍乱”,被送到医院隔离。但医院连水也不给那些因霍乱高热、烧得焦黑的病人喝一口,一任他们自生自灭。病人多因内脏烧坏而死。

将我养大,是阿姨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快乐。这自然与她无家无子、上了年纪又没什么消遣有关,但她对我如此尽心尽力,还有一个奇妙的原因:我原本有个与我相差一岁的表哥,但他出生不久就染上惊风夭折了。阿姨在儿子弥留之际,不停地在他耳边大声哭喊:“要再投胎来找妈妈呀!要再投胎来找妈妈呀!” 小时候,无论在家还是外出,我都牢牢地趴在阿姨背上。她埋怨着腰疼手麻,却怎么也不忍心把我放下来。直到五岁左右,我几乎都没有在地上站过;阿姨用一根带子拴着我,将我从她背上放下来时,我总觉得地面晃来晃去的,拼命拽住她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手。

那时我胸前常系着一根浅蓝色的带子,上面挂着小铃铛和成田山的护身符。这是阿姨想的办法,护身符是保佑我不要受伤,不会掉进水沟或河里。又因为阿姨眼睛不好,看不清远处,所以给我绑上铃铛,我走远了她也能听着铃声找到我。但铃铛和护身符,对素来趴在阿姨背上的孩子来说,都派不上用场。我身子虚弱,智力也发育得晚,还总是闷闷不乐的,除了阿姨,几乎没对别人笑过,家里人和我说什么我都没有反应,更不会主动开口,能默默点个头已经代表心情很好了。我没出息,又认生,常常见到不认识的人便把脸埋在阿姨背上大哭。骨瘦如柴的我显得脑袋出奇的大,眼眶深陷,家人常叫我“光头章鱼”,我却喜欢用“光头”的谐音“少爷”加在名字后面,以“章鱼少爷”自称。

〇五章

我出生在神田,而且是最有神田特色的地区,那里火灾、打架不断,街上尽是醉鬼和小偷。身体病弱的我,模糊的记忆中,家附近的店就是些门面低矮的米店、廉价糕点屋、豆腐店、澡堂和木材店等,只有街对面医生家的黑色围墙和曾是领主宅邸的大门才令我印象深刻些,而我家,原先就在领主家的宅子里。

天气好的时候,阿姨背起我,尽可能远地带我去一些我或许会喜欢的地方转转,我则像阿拉丁神灯里的妖精一样,紧贴在她的背上。我家屋后的小巷里有一家卖煎大豆的店铺,一群文着俱利迦罗龙王图案[1]、裹着兜裆布、缠着头巾的男人,在那里边哼着歌边煎蓬莱豆[2],我觉得他们像鬼一样可怕。豆子发出的“嘎啦嘎啦”的声音,直钻进我脑壳深处,十分讨厌。一旦发觉阿姨要带我往那儿走,我就立即扭动身体,大哭不止,然后默默伸手指一个方向。阿姨立刻心领神会</a>,总会准确无误地带我到想去的地方。

我最喜欢的地方至今仍是神田川旁边和泉町的稻荷神社。小时候,我常去那里玩耍,趁着早晨还没什么人的时候往河里扔石子,或者摇响神社里像大颗果实似的铃铛。阿姨将我放在没什么灰尘的石头上或神社的台阶上,自己去参拜。看着有孔的铜钱“喀啦啦”地掉落进香火盒里,我觉得很有趣。阿姨无论拜哪位神佛,许的 不去稻荷神社的时候,阿姨就在一只脏兮兮的钱包里装上些捐香火、买门票的零钱,带我去一个叫作牢屋原的地方。那里以前是有名的传马町监狱,当时已经变成一个时常举行杂技表演的地方。还有小商贩在露天摆摊,卖烤卷螺、炒豆子、蜜橘水之类的小吃,根据不同的季节,也会有烤玉米、烤栗子、烤橡子等零食卖。杂技表演的小屋子门口,挂着红白条纹幕布,一个男人盘着腿,抓着梆子和放鞋子的号码牌,不时把手放到嘴边,吆喝着“传统杂技—传统杂技—”。有人故意把鸡拿到被锁住的山犬[1]的鼻子前头,引诱它发出悲鸣;也有头上长着盘子、样貌奇怪的河童[2]在水塘里游来游去;还有一种名叫“喋螺练祭文”[3]的表演,就是一边将贝壳吹得噗噗响,一边用一根黄金棒似的东西叮叮当当地敲,口中喊着“喋螺练、喋螺练”。这表演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但阿姨喜欢,经常带我去看。

记得我们很难得赶上一次木偶表演,小屋门口摆了一块画板,画有一座开满樱花的青山,一位公主模样的女子在山上手拿小鼓跳舞。我很开心地走进屋里,却突然响起“咔嚓咔嚓”的可怕声音,一个脸和手脚涂得通红的家伙,身上裹着七扭八歪的布条窜出来,吓得我哇哇大哭。后来听说,那个人当时正在扮演千本樱的狐忠信[4]。

那时我喜欢的杂耍表演之一是鸵鸟和人的相扑。一个系着头绳、戴着剑术护胸的男人跳来跳去地向鸵鸟挑衅,惹得鸵鸟伸脚将他踢开。有时是鸵鸟被男人按住脖子,败下阵来;有时是男人被鸵鸟踢飞,嚷着“认输、认输”地逃掉。这中间,下一个要上场的男人在角落里吃便当。另一只等待上场的鸵鸟摇摇晃晃地悄悄靠近,伺机一口吞掉便当,把男人吓得落荒而逃。那场面十分有趣,惹得观众爆笑不止。阿姨却一边说着“鸵鸟饿了也没有饭吃,真是可怜”,一边流下泪来。

[1]山犬:即日本狼,一种已经灭绝的狼,体形较小,曾在日本大量繁衍。1905年,随着最后一匹雄性幼狼被猎杀而彻底灭绝。

[2]河童: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妖怪,身材瘦小,喜水,头部中央有碟状凹陷。

[3]江户时代兴盛的一种传统歌谣,一种吹响法螺贝并说唱经文的形式。

[4]狐忠信:以源义经传说为题材改编的净琉璃《义经千本樱》中的有名角色,在 我这样的人出生在神田,简直比河童出生在沙漠中还要难受。附近的孩子个个都是顽皮的“神田之子”,不光不愿意和没出息的我一起玩,一逮到机会还要欺负我。尤其是对面袜子店老板的儿子,趁着阿姨不注意,就从后面下手,在我脸蛋上打一拳就跑。这让我更加怕生,变得不愿见任何人。在家的时候,阿姨就把我放到朝街的窗前,让我抓住窗框木条,她在身后托着我,一一教我认眼前经过的车子、马匹等叫什么。街对面米店有一只鸡被车撞过后跛了一只脚,羽毛和尾巴上总是沾着很多灰尘,伤到的脚蜷缩着,阿姨每次看到都要大呼可怜,最后连我也觉得看到它就很难受。

我平时在那间摆着佛龛、有些阴森的房间里玩耍,房间有三张榻榻米大小,我晚上就睡在那里。这间屋子有时也是姐姐们的自习室。我有两个姐姐,当时十二三岁,正上小学</a>。记得她们从类似西洋信封的书包中拿出漆黑的习字本,趴在老旧的木书桌上用功学习。其中一张桌子长约三尺[1],有两只抽屉,把手掉落后,用一支包着纸的毛笔杆堵住圆孔。另一张桌子很矮,只够小孩伸开腿,抽屉也很浅。这两张桌子哥哥用过了,姐姐再用,接着是我,再接着是妹妹。一个人用完,轮到下一个人,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

阿姨也曾把我抱到桌子上,让我透过窗子看庭院的风景。黑色围墙旁边有一大棵杜鹃,到了夏天开满艳红的花。有时会有蝴蝶从街上飞来吃蜜,我颇有兴味地看着它们慌张地扑动翅膀,阿姨从我肩膀后面探过头来,告诉我黑色的蝴蝶是住在山里的老爷爷,白色和黄色的都是小公主。我觉得小公主很可爱,山里的老爷爷扇动黑色的大翅膀飞来飞去的模样很恐怖。阿姨又从用宣纸精心糊过的篮子里取出各式各样的玩具给我,这些玩具中,我最宝贝的是从街上的水沟里捡回来的黑色土制小狗。小狗的模样十分温柔,阿姨说那是犬神。她将犬神放在空箱子里,装饰成神社的样子对着它祭拜。那只买丑红[2]时送的粗劣泥牛我也很喜欢。它们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两位好朋友。

[1]尺:日本过去的计量单位,1尺约为30.3厘米。

[2]丑红:寒中丑日购买的口红,缓解口唇干裂,传说还有祛病的功效。因日语中“丑”与“牛”发音相同,购买丑红时会根据购买金额附送不同材质、大小的牛形摆件,寓意未来一年中不愁衣装,很受女子青睐。

〇八章

除此以外,我家还有刀、长刀、弓、步枪等各式各样的兵器。阿姨给我戴上乌帽子、拿上短刀,从头到脚地装扮成武士的样子。她自己也绑上头巾、抱着长刀,和我分别在长长走廊的两头布营扎阵,玩打仗的游戏。我们各自准备停当,收敛神色,一边端正身姿,一边缓缓朝彼此靠近。即将在走廊中间碰面时,我喊:

“来者可是四天王?”

敌人喊:“来者可是清正?”[1]

然后同声喝道:

“来得正是时候!”

话音刚落,便“呀—锵锵锵锵锵锵—”在嘴里打着拍子缠斗起来,一时间胜负难分。我们演的这一出是“山崎合战”,我是加藤清正,阿姨是四天王但马守。[2]没过多久,两人便将武器丢到一旁,扭打成一团。一番激烈的争斗后,四天王发现清正已经累得够呛,于是看准时机,含恨大叫一声“糟了”,突然倒在地上。我骄傲地骑到阿姨背上,按住她的头。阿姨浑身淌着大汗仍然扮着四天王,在我身下凛然道:“不必上绑,直接砍头吧!”于是清正拔出短刀,“喀哧喀哧”地割起那满是皱纹的脖子来。四天王扭歪了的脸强忍痛苦,忽然眼睛一闭头一歪就死了。我们通常就演到胜负已分的这一幕为止,遇到下雨的时候,可能会玩上七八遍同样的内容,直到四天王呼哧带喘,再也演不动为止。阿姨一面带着哭腔说道:“哎,吃不消了!吃不消了!”一面坚持着陪我玩到腻。有时候,她实在太累,被我“砍了头”后依然趴在地上起不来。这时我便担心她真的死了,提心吊胆地将她摇起来。

[1]四天王:日本战国时代德川家康的四位家臣,骁勇善战。清正:加藤清正,丰臣秀吉的家臣,外号虎加藤,是初代熊本藩主。

[2]山崎合战:天正十年(1852年)六月,羽柴秀吉在山城国乙训郡山崎附近击败明智光秀的一场战役。加藤清正是丰臣秀吉的家臣,四天王但马守是德川家康的武将。

〇九章

明神大祭时[1],因为家在神田的缘故,街上简直热闹到可怕,年轻人走街串巷,给家家户户贴好红色和白色的花朵,吊上漩涡或圆太阳纹样的灯笼。看到自家屋檐下也贴了花、吊起了灯笼,我很高兴。祭祀当天,有的店家会在店里铺上毛毡,摆好四神剑[2],两个大的木偶脑袋恭恭敬敬地放在祭台格子上,一张像削薄的竹片似的奉书纸立在供奉神明的大酒瓶前。一头金色狮子瞪着银色的眼珠,头上顶着一颗宝珠[3];还有一只通红的狛犬[4],金色的眼珠闪着亮光,鬃毛胡乱地披散着。阿姨已然与犬神和丑红的泥牛成了朋友,干脆和狮子、狛犬也发展了友好关系;我见到它们那恐怖的脸,也总算不至于被吓哭了。无论是穿着同款浴衣的当地年轻人,还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都用头巾缠着头,肩上斜披深黄色的麻布条—那上面拴着铃铛呀、不倒翁之类的小东西,我非常喜欢穿着白色的日式短布袜,不穿鞋子,露出结实的小腿,晃着大到不能再大的长柄纸灯笼在街上走。家家户户门口挂的灯笼里、人们手中的灯笼中,都忽闪着烛火。我十分爱看红白分明的大个儿纸灯笼顶上那些垂下的御币[5],它们随着灯笼不停地摇晃。每条街上重要的地方都聚集着一群大孩子和小孩子,围着酒樽做成的神轿,商量打群架的事。阿姨爱看热闹,便让我穿得和别人一样,也斜披布条、缠上头巾,带我到街上去。我的和服下摆被她掖起来,露出里面的红色法兰绒细筒裤,长长的袖子塞到布条里头,手握一只小灯笼,趴在阿姨背上。一个站在樽天王[6]旁边的小捣蛋,见到我这副样子说道:

“可恶!这人竟骑在女人背上摇灯笼!”

他边说边朝我丢了两三颗石子儿。阿姨急忙担心地对他说:

“这孩子身体弱,你别欺负他!”

说着,阿姨急匆匆地要带我回去,但仍然有两三个家伙紧追在后面,拉着我的腿,想把我从阿姨背上拽下来。我紧紧搂住阿姨的脖子,急得放声大哭。阿姨不停地掰开我的手,说“忍一忍!忍一忍”,一路逃回家里。松了一口气我才发现,特意为这一天准备的灯笼掉在了半路,木屐也只剩一只。可惜了那双我最爱的浅黄色带子木屐了。

[1]明神大祭:指日本三大祭礼活动之一的东京神田祭。

[2]四神剑:最初指在画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旗上插剑,后来演变为在剑柄上装饰狮子头。

[3]宝珠:上头打磨得尖而窄,形状仿佛燃烧的火焰的玉石。

[4]狛犬: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形似狮子或狗。

[5]御币:一串钱币中夹杂白色、金银或五色的纸,垂成一条的祭祀用品。

[6]樽天王:用酒樽做的神轿。

一〇章

体弱多病的我一刻也离不开医生,给我开乌犀角的东桂先生没过多久就去世了,还好换了一位西医—高坂先生。东桂先生怎么也治不好的肿块,给高坂先生用西药上过后没多久就好了。高坂先生虽然长得很凶,但讨小孩子的欢心却很有一套。我以前总是勉强咽下东桂先生配的难吃的丸药,如今却开心地喝起高坂先生调的甜滋滋的药水来。后来,高坂先生说,为了我和母亲能养好身体,我家无论如何也应该搬到山手一带空气好的地方。正巧父亲为领主做的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有一段时间的空闲。父亲于是找人接替了自己,决定举家搬到小石川的高地上去。

终于到了搬家那天,家人们好心告诉我,今后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了;我却只是看着来帮忙的人进进出出,觉得很有意思。后来我和阿姨坐上许多辆人力车中的一辆,列成一队出发。这阵势我也很喜欢,来了精神头,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未几,路上逐渐荒凉,再往后,车子索性走在长长的红土坡道上。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坡道为何物。终于抵达了我们的新家:一座围在杉木树篱中的老房子。

一一章

这一带的居民都安静地住在杉木篱环绕的老房子里,大多是幕府时代就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士族。如今世道变了,他们也家道中落,但尚未沦落到多么悲惨的境地,生活俭朴而悠闲。更何况本就不多的几户人家都住在这片乡下地方,邻里间很和睦,不光彼此认识,连对方家里的情况都一清二楚。杉木树篱破旧又久未修缮,多少会有几处空地,人们就种了果树;房子和房子之间有旱田或茶田,是孩子和小鸟的游乐场。旱田、树篱、茶田,但凡眼里见到的东西,无不让我欣喜。我家打算在一块很宽敞的空地上盖房子,新房子盖好前只得先住在旁边的一栋旧房子里。玄关门口阴暗潮湿,旁边有一棵交让木[1],它的叶子和红色的树干我也喜欢,时常摘下光滑的树叶,放到嘴边或贴在脸上摩擦。搬到这里的 我家往南隔着一小块茶田的地方,有一座名为少林寺的禅寺。寺里很宽敞,再加上阿姨笃信佛教,她便很喜欢那里,经常带我去。从寺院大门到我家大门二十间[1]的距离铺着两条石板路,两边是荒疏的茶田,其间还长着几棵杉树和别的树木。我经常摘路两旁的茶花,花朵在枝头盈盈欲坠,只摘一朵花,别的花也跟着飘散了一地花瓣。雨后,一棵棵茶树上结着晶莹的水珠,亮晶晶地闪着光。寻常的茶花带着些幽寂的意蕴,成了勾起我幼时记忆的花朵。圆形的白色花瓣将黄色的花蕊轻柔地围住,掩在微微卷曲的暗绿色花叶阴影中绽放。我习惯将它凑近鼻子,闻那花香。石板路左边有一口阏伽井[2],井旁的桂花开的时候,空气里甜滋滋的。井轱辘摇动的声音穿过安静的茶田,在家里也能听到。大殿玄关处有一座大屏风,上面画有色彩鲜艳的孔雀。雄孔雀似乎站在什么东西上面,垂着的尾巴犹如蓑衣。它身旁是一只个头娇小的雌孔雀,弯着身子不知在啄食什么。有许多牡丹花在它们四周绚烂地绽放,几只蝴蝶在花间嬉戏。

阿姨还时常带我到附近供有大日如来佛的地方玩。我拽着捻搓的粗绳子,“咚咚”地敲响鳄口[3],阿姨则把香火钱投下,祭拜佛祖。她反复抚摸我的头和宾头卢尊者[4]的头,之后再摸摸自己的眼睛。宾头卢尊者的木头身子,被前来祭拜的人们抚摸得光溜溜的,尊者瞪着大眼睛,盘腿坐在宝座上。大日如来佛那里则像其他寺院一样,有一口深井,信众将柿子红或花色的手帕挂在上面,阿波鸣户的阿鹤[5]用的那种薄木长柄勺子漂在井水上。阿姨谦卑地掬起井水敷在眼睛上,再眯着眼睛说:

“多亏大日如来佛祖保佑,我感觉好一些了。”

听说这尊大日如来佛的神签很准,还有人特意从远处来抽签。于是,阿姨也曾求过一签,问我的身体能否好起来。她走到佛堂旁边有拉门的地方,对着里面说:

“请求您的指点。”

里面传来一声“请”,一位头发剃得发青的年轻僧人走了出来。阿姨向他说明情况,拜托对方为她求签。僧人来到如来佛祖神像前,拜了一会儿,“嘎啦、嘎啦、嘎啦啦”地摇了几次签箱,抽出一支神签,将上面的字仔细抄到纸上。阿姨看不懂方块字,那僧人便一句句地解释给她听。大意是说这孩子今后会健康幸福。阿姨听完,喜滋滋地带我回去了。

[1]间:日本长度计量单位,一间约为1.8米。

[2]阏伽井:寺院、墓地里的井。人们用从阏伽井中打的水来供奉佛祖或神灵。

[3]鳄口:神社佛堂的堂前通常有一条布编的粗绳,一只圆形的大铃铛和粗绳一起吊在半空。鳄口指该铃铛。

[4]宾头卢尊者:释迦牟尼的弟子,十六罗汉之首。善于说法,济度末世众生。传说患病者祈愿时可抚摸佛像对应的部位,以求病痛消除。

[5]阿波鸣户的阿鹤:讲述阿波德岛玉木家故事的净琉璃剧目《倾城阿波鸣门》中,前来探亲巡礼的神鹤。父亲阿波十郎兵卫却认不出那是他的孩子,为了钱财将神鹤杀害。

一三章

离我家大概一町[1]开外,有一处冷清的地方,那里是一片木槿树篱围起来的空地,养着五六只鸡,还住着一对卖便宜点心的老爷爷和老奶奶。我在那里 我天生体弱,加上运动不足导致消化不良,因此我像只蜂王般,不把吃的喂进嘴巴,就想不起要吃饭。阿姨不知为此费了多少心神。有时候她在装羊羹的空盒子里放入饭团,假装要去伊势神宫朝拜。她走在前面,绕着庭园里的假山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石灯笼前;拍手拜过后才坐在松树荫凉里的那块石头上,开始吃便当。我曾和妹妹还有她的乳母一起,去开满待宵花的原野上吃海苔卷饭。站在杉树、朴树、桦树林立的山崖上,能够环视富士、箱根、足柄等连绵的山峦。我从未那样开心地吃过午饭,但只要对面有人走过来,我就立刻扔下筷子,吵着要回去。因为在所有活物中,我最讨厌的是人。我就是这样一个吃什么都不香的孩子,阿姨用她那独一无二的如簧巧舌给每一样食物增添风味,哄着我吃下去。我爱吃佃煮蛤蜊,是因为她给我讲可爱的蛤蜊在龙宫的乙姬公主面前,伸出舌头爬行的故事。我爱吃竹笋,是因为她讲的孟宗孝母[1]的故事让我觉得有趣。胖乎乎的竹笋洗过后,能在原本长竹节的地方看到一排短根和紫色的疙瘩。透过阳光看这层皮,还能看到金色的绒毛,里面长着象牙白的纹路。大的竹笋皮能戴在头上,小的除去绒毛后可以用来包梅子干。过不了多久,笋皮就会被梅子染红,渗出酸酸的梅子汁。我还喜欢毛金竹笋,记得阿姨用土锅“咕嘟咕嘟”地煮笋子,夹起锅中翻滚的笋子尝味道。看她露出一副好吃得不得了的神情,就连我这只“蜂王”也禁不住要咽口水。有时我撒娇不拿筷子,阿姨就把一只彩色的小碗送到我嘴边,哄道:“小麻雀来了,小麻雀来了。”

鲷鱼样子好看,头上有七个道具[2],还常被惠比寿神[3]抱着,于是我很喜欢。鲷鱼的眼睛好吃,眼珠表面酥脆,里面却柔韧有嚼劲,很难咬烂。吐出来就是一颗半透明的玉珠子,“啪嗒”落入盘中。鲷鱼的牙齿白,这也是我喜欢吃的理由。

[1]孟宗孝母:中国二十四孝</a>故事之一,讲孝子孟宗在冬日挖竹笋给母亲吃。

[2]传说鲷鱼头上有七处形状特殊的鱼骨。

[3]惠比寿神:日本传说中的七福神之一。头戴乌帽子,身着狩衣,右手持钓竿,左手抱表示吉祥的鲷鱼,备受百姓欢迎。

一五章

那时有一个叫××的疯子。用古人的话来说就是年轻的时候做学问十分专注,只顾着读书,越来越心高气傲,最终就成了疯子。他的头发长而蓬乱,浑身都是污垢和煤渣,几乎生了苔藓。穿的衣服破破烂烂,还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他拄一根粗竹竿当拐杖,无论冬夏都赤着脚静悄悄地走路,总是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那些认识他很久的人觉得他可怜,有时会送他饭团之类的吃食,他便好像手中拿着化缘铁钵的和尚,郑重地将食物接过带回家。偶尔有人施舍他衣服,他却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只穿个一两天就又换回原先那件褴褛。他在离我家两町远的一户农家旁挖了个洞,一年到头在洞里生火。兴致来了就从洞里出来,随意去想去的地方,厌倦了再掉头回来。如此这般,无论下雨还是刮风,总能看到他在那一带走动。甚至有的人一天没见着他,就猜“××今天心情不好”,要是接连三四天都没在外面见着他,就可怜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奇怪的是,他在街上见到来来往往的女人时,总要退后两三步,像遇到脏东西似的“呸呸”吐几口唾沫。阿姨有洁癖,打从 阿姨为了和我玩“果子朝哪边”的游戏,打下了些白玉山茶籽。但不知是因为她视力不好还是力气不够,总是打不准,敲落了许多枝叶。“果子朝哪边”这个游戏是老家特有的,先选出几颗有特定形状的山茶籽,然后每个人拿出相同数量的籽,再将每颗籽轮流拢在两只手中摇晃一阵子,撒到榻榻米上,谁的茶籽白色的芽痕朝上的多,谁就获胜,赢得对方的茶籽。游戏获胜的关键在于山茶籽的形状和重心位置,因此茶籽也有强弱之分。听说有人把自己的山茶籽涂上漆来美化,也有人为了得胜,狡猾地给茶籽注铅。收集掉落的山茶籽,敲碎外面的蒴果,里面的果仁有的像一条小船,有的像箭镞,表面光润,一颗颗紧紧贴在一起。人们根据果仁不同的形状,叫它们“矛”“蛇”“床”“甲”。我和阿姨曾慢吞吞地收集来五六十颗山茶籽,有时赶上安静的雨天,就会玩“果子朝哪边”的游戏。

到了夏天,形态各异的云朵在天空中流动,阳光照得它们金灿灿的。阿姨指着云朵,煞有其事地告诉我:“这个是文殊菩萨,那个是普贤菩萨。”有一天,我玩累了,一个人躺着,看天上飘来保</a>佑我的佛云。正好有一朵云彩在眼前飘过,起初像观音菩萨,忽然又变成了可怕的形状。我以为是怪物化作观音菩萨的样子来抓我了,吓得跑去找阿姨。从那以后,我就给那类形状的云彩起了名字,叫“死人观音”,看到它们的影子立刻躲起来。

竹篮子里除了玩“山崎合战”的道具,还装着一些别的玩具。鼓和笙是我珍藏的宝贝。笙斗涂着黑漆,上面画着藤蔓的莳绘[1]。圆形排列的长短笙管发出“咻咻”的声音,婉转多变,让我脆弱的神经感到舒服。鼓的大小刚好适合瘦小的我,绯红色的调音绳和它有趣的形状我都很满意。凡是自己感兴趣的事物,阿姨都愿意尝试。于是她让人打小鼓,自己将太鼓当成能乐里的大鼓,合着拍子来打。家里还有兔子脚形状的有意思的刷子、嗓子眼儿卡到刺时能派上用场的鹤嘴、打钉帽时用的黄铜锤子等等,这些细碎的东西都放在橱柜的一只只小抽屉里,在外头分别写好“××抽屉”。我从不亲口说出自己想要哪一样,只管让阿姨逐一拿出来问我,只要拿得不对,就磨磨蹭蹭地摇头否认。大多数时候,拿出前面说的犬神和泥牛,就能哄好我。但也有不顺心的时候,那便抓到什么扔什么。阿姨也不生气,只是担心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立刻伸手来试脑门儿的温度。一旦发烧,马上带我去看医生。讨厌看病的我一下子就乖巧起来。

到了菊花盛开的季节,阿姨会说:“我给你做菊花毡,你要乖哦。”说着就去午后的田里摘来菊花,动起手来。先用各个品种、数不清的菊花花瓣在纸上摆出阿拉伯纹样,拿东西稍微压一会儿再拿开,清香的菊花毡就做好了。我非常喜欢。

我还会从装书的箱子里拿出一本又一本故事书,叫耐心的阿姨逐一讲给我听。偶尔我被骂哭,心情糟糕至极,连阿姨来哄我也无法消气,只愿一个人躲在房间角落里,翻翻故事书或玩玩具。犬神、泥牛、小锤子、故事书里的公主,它们虽然不会说话,却能温柔地抚慰我。这么一来,好容易才不哭的我又止不住地落下委屈的眼泪,抽抽噎噎一面嘟囔,一面怨恨着所有人:“反正我有这么多小伙伴,又有什么关系!”

[1]莳绘:日本有代表性的漆工艺技法之一,以金、银屑加入漆液中,干后做推光处理,显示出金银色泽,极尽华贵典雅。

一七章

夜晚,一家人聚在茶室,我则拿着玩具在大家身边玩耍。玩到一半觉得困了,就很容易闹情绪。阿姨看到我别扭地揉着眼睛,就对我说:

“好啦,你困啦!”

她边说边把我丢得到处都是的玩具收拾好,轻轻用力压着我的脖子,要我对大家说晚安。我任性地嚷着“我不睡!我不睡”,可还是被她拽进卧房。阿姨抱着我,妹妹的乳母抱着妹妹,一起睡在这间卧房里。天色转暗,屋子里马上会点灯,铺好被褥,好让我一闹脾气,就能立刻回去睡觉。如果是冬天,阿姨就将几件睡衣叠起来,挂在脚炉上烘到快要冒烟儿。每次拿下来都要夸张地“呼呼”吹上几下,才用衣裳暖乎乎地裹住我瘦小的身体。一条被子上绘着菊花,另一条是深红色的印花布面,上头绣着戴菊鸟、树枝之类的图案,好像是进口的。我喜欢它们晒过阳光的味道,常常趴在软绵绵的被子上,将脸埋在里面嗅闻。

我害怕灯光昏暗,因此阿姨每次都先将我放进被子里,再从罩灯的抽匣里取出一根新的灯芯换上。在灯芯前端蘸上灯油,放到泡在灯油里的旧灯芯旁边,不一会儿,就有火花噼啪的声响,新灯芯也成功地点着了。阿姨小心地,从灯油盆里把点着的新灯芯拿出来,再举起油壶,从壶嘴处咕咚咚地灌入蜜糖色的灯油。我还记得松软的灯芯刚好浸饱了灯油的模样,记得固定灯芯的工具的模样,还有灯油烧开的味道。如果灯油里泡着虫子黑乎乎的尸体,或者灯油盆边上粘着没烧完的灯芯,我就很不乐意。于是,阿姨每天都会将灯油换新,用钝旧的小刀刮掉烧剩的灯芯。我这个胆小鬼总觉得罩灯有些可怕,眯着惺忪的睡眼,从被子里看去,灯芯上头纺锤形的火焰像一只细长的眼睛。有时,阿姨要把灯火拨得旺些,就把脸贴近灯罩,近到鼻尖都要烧焦了似的。她的影子映在灯罩上,大得出奇。我看到了,就怀疑是什么怪物装成了她的样子。阿姨把火柴收到抽屉里,口中念着佛号,祈祷扑火而死的虫子们投胎往生。而我还是担心,天花板上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躲着妖魔鬼怪,怕得不得了。阿姨就“哎呀”一声,提起罩灯,照亮天花板给我看,要我不再害怕: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呀!”

小时候,我以为妖怪都是披头散发、黑漆漆的。阿姨告诉我:

“夜里你要是觉得害怕就叫我。阿姨很厉害的,妖魔鬼怪看到我都会吓跑。”

之后,阿姨又给我讲很多故事,哄我睡觉。尽管她不识汉字,记忆力却惊人地好,记住的故事几乎是讲也讲不完。偶尔记不清的地方,还能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情节接下去,讲得十分精彩。无论是武士还是公主,无论是神情还是声音,她都能学得惟妙惟肖。就连妖怪她也能扮,在罩灯昏暗的亮光下,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一八章

阿姨讲给我听的故事里,最让人难过的要数在三途河[1]边堆石头的孩子的故事,和《义经千本樱》里初音之鼓的故事。阿姨悲伤地唱完一段巡礼歌,就附上一段说明。我虽无法充分理解故事的深意,却也知道故事里的孩子未降生的时候,让母亲吃了不少苦头,可怜没能报恩便早早死去。好容易在荒凉的三途河岸上搭起一座石塔赎罪,鬼怪却跑来用铁棒捣毁,还让他遭遇不幸。最后善良的地藏菩萨在河岸现身,将孩子庇护在衣袖之下。每次听这个故事,我都感到窒息般的压抑:那可怜孩子的遭遇让我感同身受,想一想就忍不住抽泣。阿姨摸着我的后背说:

“没事的,没事的,地藏菩萨会保佑他的。”

就这样,我一直以为那种站在路边、手持锡杖的石佛就是地藏菩萨。

我被慈悲心肠的阿姨一手抚养长大,一度不曾觉得其他走兽与人类有什么差别。听了母狐狸被剥了皮,只留下可怜的小狐狸的故事,颇为动情。阿姨讲白狐妈妈被剥皮的时候,一直哀鸣着:“我可怜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啊。”这是我听过的三个有关鼓的故事中最悲伤的一个。不是乘着神秘的云朵从天而降的鼓,也不是冷漠的人用绫缎做成的无声的鼓[2],而是用生长在大和国原野上的狐狸皮制成的鼓:它敲出的声响沁满了母亲对孩子的思念。直到今天,我想起这个故事,还会涌起往昔的情绪。

阿姨还能流利地背诵《百人一首》,每晚我躺下后,她便用无比凄凉的语调,耐心地教我背一两首。阿姨念一句:

“启程离去,”

我跟着念:

“启程离去,”

“因幡山上,”

“因幡山上,”

“松涛阵阵。”

“松涛阵阵。”[3]

念着念着,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背得熟练的时候,阿姨就拍着我的背说:“明天奖励你,乖乖睡觉吧!”

她似乎觉得我是个聪明的小孩,因为我能很快记住一首和歌。 雪夜里,阿姨翻弄着脚炉的煤球,吓唬我:“雪和尚这时候就穿着白色的衣裳站在门外。”暑热中,我难以入眠,阿姨拿着团扇帮我扇风。我对团扇上的画也有要求,若是不喜欢,就硬是不愿意睡。躺在熏过香的蚊帐里,忽然听到蚊子的嗡嗡声,想要恶作剧地要它们好看。旁边寺院的林子里飞来猫头鹰在叫。阿姨会说:“咕咕鸟是一只坏鸟,每叫一声,就会吐出一千只蚊子。明天会有好多蚊子呢!”

凉风起了,蟋蟀开始鸣叫。有一次我想养蟋蟀,就把它们装进放萤火虫的笼子里。只听它们叫了两三声便没了动静,悄悄一看,才发现它们咬破贴在笼子上的纱罗,全都跑掉了。听到蟋蟀的叫声,小小的我也不由得感到秋天的萧瑟。阿姨说蟋蟀是叫着:“天冷了,该补衣服了。”妹妹的乳母则告诉她,蟋蟀是叫着:“要吃奶,要吃奶,快来吃奶吧。”

有时我醒得早,听到少林寺罗汉松上筑巢的乌鸦叫,阿姨对我说:

“刚刚是 我家后院有一块三四十坪的空地,一半种花,一半种田。到了初夏,有小贩在树篱外面清亮地叫卖菜苗。阿姨把他们叫进院来,买些蔬菜的小苗。稻草做的盒子里装着细密湿润的泥土,不同种类的菜苗才长出两片叶子,个个生机勃勃。戴着草帽的小贩格外小心地将小苗从盒子里拿出来捧在手中。阿姨逐一买来茄子、瓜果的种苗,种进田里。茄子苗上带着紫色,南瓜、丝瓜苗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白粉,伸出的两片叶子是椭圆形的。每天早上和傍晚,阿姨和我用喷壶给它们浇水。眼见着小苗成长,抽蔓、出叶,最后长了满田,结出硕大的果实,我经常兴冲冲地去看它们长得好不好。

阿姨很爱操心,一面发牢骚,一面在田里插上竹竿,好让蔬菜攀着竿子向上爬。果然那些蔓苗沿着竹竿打了一个卷、两个卷,一天天地蹿高。粗大的叶子间开出黄色和紫色的花儿。这时来了一只圆乎乎的牛虻,满不在乎地绕了一圈,猛地钻进花蕊里。眼看着花儿一朵朵地掉落,还好有几朵花的底部膨起,逐渐变得扁平细长,长成人们口中吊瓜或南瓜的形状。当中还有长得像钱袋子的茄子、尖突的丝瓜和表皮疙疙瘩瘩让人厌烦的黄瓜。没有什么比拨开叶子,发现里面居然结了果实更让人开心的了。我还记得那些刀豆、藤豆,还有长得好像秃毛笔头的葱花。

一次我们买来长南瓜苗种下,长着长着,样子慢慢变了,最后竟成了葫芦。我看着垂下来的一个个小葫芦,高兴得不得了;阿姨却觉得自己被小贩骗得团团转,气得不愿好好照顾它们,最后它们全蔫了。那之后,阿姨就去山下的种苗店买种苗,可无论看到哪个都怀疑是葫芦苗,还严肃地告诉店主:如果它们长大之后成了葫芦,我可要把一整棵葫芦退回来。

祖母种的栗子和我捡回来的胡桃在围着田地的树篱旁发了芽。祖母以前还种了些自己喜欢的凤仙花,零零散散地四处开花。凤仙花没有什么特别,但我也挺喜欢,会摘下它的花染指甲玩。将紫茉莉的种子揉碎,捻出白色的粉末也很有趣。我家还种了杏花和绯红色的桃花。还有一棵古老的巴旦杏,开的花是云朵一样的青白颜色。我们几个孩子最喜欢看它开花,每逢花期,特意赶走飞鸟,不让它们往树上落。巴旦杏的果子大如铃铛,将枝条压弯了垂在地上。能够得着的就用手摘下来,结在高枝条上的就打下来装满一竹筐,沉甸甸地抱回家。花坛里开着鬼百合和白百合,我小时候看到太明亮或太厚重的颜色时常感到胸闷,粘在百合雄蕊上头的那抹焦黄色花粉,就让我有这种感觉。

二一章

我家附近有一座供奉阎罗王的寺院。鬼门开的日子,阴郁的钟声仿佛在催促着什么似的,总是不停地敲响。每到此时,阿姨会给我穿上淡青色的麻布夏衣,在胸口用真丝薄绸做成的和服带子高高束起,带兴致本不高昂的我去拜谒。每年的盂兰盆节,她一定会让我穿这件麻布夏衣,以至于后来的我看到淡青色就觉得郁闷。从逼仄的寺院里到大门前,卖一杯五厘[1]的刨冰的、卖关东煮的、卖寿司的小摊,紧巴巴地挤成一排。尘土飞扬中,满是吹气球的“噼噼”声、小贩的吆喝声等,吵得让人难以忍受。系着围裙的小伙计们,那不可一世的样子,仿佛自己是阎罗王一般。我尤其讨厌这类人。爬上两三段石阶,穿过贴着许多千社札[2]的红门,右手边有一座小小的阎罗堂,里面就是阎罗王的尊像,相貌着实粗鄙。堂内香火缭绕,小镇上的孩子“当当当当”地不停敲响铛子,听得我头痛欲裂。可阿姨每次都要找来木槌,非让我也敲上两三下不可。直到我看清楚阎罗王的脸,她才终于带我离开。我好容易松了口气,她又把我带到三途河的鬼婆婆[3]那里去。鬼婆婆有一双大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她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头上缠着几条红白交织的棉布条。我被不快的心情和炎热的天气困扰着,经常头痛得厉害,可阿姨迷信得很,每年都说什么也要带我一起去祭拜。

涅槃会[4]当天,阿姨挂上已经被熏黑的释迦涅槃图,在前面摆一张小桌子,上好香火。这张被虫子蛀过的挂轴和佛坛上面漆黑的大黑神像,是阿姨所剩的唯一财产。她坐在小桌子前,一面念佛,一面让我上香,还讲许多释迦牟尼佛祖的故事给我听。从围绕在佛祖身旁的大象、狮子,到阿修罗、紧那罗、龙族、天人。这一众神灵在讲究迷信的阿姨说给我的精巧故事中,格外栩栩如生,听着听着,不禁让人落泪。传说沙罗双树的树梢上云雾缭绕,那个从云上往下看的美人名叫摩耶夫人,是释迦牟尼佛祖的母亲。摩耶夫人从天上扔下的药袋子,就落在沙罗双树的树枝上,却没有一个人发现。阿姨告诉我,释迦牟尼佛祖涅槃的时候,连父母都要道别,我觉得佛祖很可怜,难过地哭了起来。

[1]厘:日本货币单位,一千厘为一日元。

[2]千社札:千社祭时,人们在社殿上贴的纸片,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故乡、店名等。

[3]鬼婆婆:在三途河畔抢夺死者衣服的女鬼。传说会有悬衣翁将抢来的衣服挂在衣领树上,根据枝条压弯的程度确定死者罪孽之深浅。

[4]涅槃会:释迦牟尼二月十五日圆寂日那天,寺院将举办法会,以追慕佛祖遗德。这一天要挂起绘有释迦牟尼在沙罗双树下涅槃时的图画,朗诵《佛遗教经》。

二二章

每个月有三次大日如来佛祖的缘日,只要不下雨,阿姨必定一次不落地带我去寺庙拜佛。我走路时总抓着阿姨的袖子,有时抓歪了她的衣服,她便站到路边整理一番。人多的时候我拽得尤其紧,她不得不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给阿姨和服外套的带子打上双联结,阿姨给我的外套带子打上琴结。到了大日如来佛祖面前,她让我投下香火钱,并说:

“请上一根蜡烛。”

佛堂里面光线充足的地方传来一声:

“好的。”

一位年轻的和尚点燃一根蜡烛,站到佛祖像面前供上。阿姨一心念佛,诵完佛经说:

“这样就好了。”

然后又让我抓着她的袖子,一起走出寺院大门。每个月,逢到末尾是八的日子,她都准备了许多心愿:向如来佛祖祈求我的身体早日恢复健康,祈求我走路时不要跌倒受伤等等。

缘日当天,有很多乞丐来到寺院墙根下,坐成一大排。我们去寺院的时间,他们还没来齐,只有两三个瘸子、瘫子里面走路快的家伙,铺开莎草做的席子,做些准备。我不知不觉间也受到阿姨的感化,会施舍给乞丐一些钱,一颗浅显又深邃的孩童的慈悲心,从而得到满足。乞丐中有一个眼盲的女人,面貌端正,总是拉着一把琴。那时琴还不像现在这样普及,阿姨和乳母常常讲起那个女人的故事。说她以前一定是武士家或领主家的家仆,不承想如今竟沦落街头。这位盲女拉琴时,往往以旁人听不清的沙哑声音跟着哼唱。在琴弦上轻快滑行的假指甲,以及云朵般的木纹琴身上零散排列的雁形琴柱,在我眼中都是难得一见的美。

二三章

如果去得稍早,就能看到杂耍艺人像蜘蛛结网一样搭建杂耍场地。舞台一旁放着杂耍道具、装活物的箱子等。我充满好奇地走过去一看,画好的海报招牌已经支了起来。基本都是些气氛诡异的画面,比如瞪着大眼珠子的人鱼在大海中游泳、大蛇伸出分叉的信子,准备活吞一只鸡。其中也有描绘老鼠表演节目的,那是一张淡蓝色的海报,画面中无数只小老鼠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拿着红太阳的扇子在表演。我很喜欢这幅海报,每次看见挂了这张海报,就会进去看看。几只小家鼠出现在舞台上,拉货车,打井水。最后会从纸糊的仓库里叼出几个小小的米袋子,将它们堆在一起。小老鼠有茶色斑点的、浑身雪白的,混在一起跑来跑去,可爱得不得了。指挥它们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在当时很少有地束着头发,戴一顶帽子,装扮成女怪人的模样。每当小老鼠搬出米袋子时,女人便鼓励道:

“好呀、好呀,干得漂亮!”

有时候毛手毛脚的小老鼠会把米袋子滚到观众席上,其他的小孩子马上会捡起袋子丢回台上。女人露出和气的微笑,低头说:

“多谢啦。”

米袋子也经常滚到我面前。我也想帮忙捡起来,却不知为何,那股子热情总是藏在心里,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老鼠的表演结束后,女人又从染成蓝色和红色的笼子里掏出一只鹦鹉,让它学人说话。鹦鹉乖巧地站在女人的手心里,模仿她说这说那。不过鹦鹉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竖起头顶的毛,只管“嘎嘎”叫个不停,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女人便束手无策地歪歪头说:

“太郎今天为什么要这样啦!”

这样一来,我便只能一面想着鹦鹉如画的身姿、尖钩似的嘴和灵巧的眼睛,一面遗憾地走出小屋。

二四章

夜市中,酸浆小摊是个非常吸引我的地方。小贩一圈圈转着带齿轮的竹筒,吆喝着:

“卖酸浆嘞—卖酸浆!”

在竹席上铺好柏树叶,上面摆出红色、青色、白色……各种各样的酸浆果,果实里的汁水滴答滴答淌个不停。有团扇形的海酸浆、像鬼火似的朝鲜酸浆、天狗酸浆、长刀酸浆。它们都生长在海边,包住果实的蒴果里总有些腥臭的泥沙。还有丹波酸浆、千成酸浆。卖酸浆的大叔转动竹筒,不断吆喝着:

“卖酸浆嘞—卖酸浆—”

其他的酸浆我都吹不响,所以总是让阿姨给我买海酸浆,小心翼翼地抓在手中带回家。丹波酸浆是个披着绯红色法衣的和尚,若是掰开时发现果实上有蚊子叮过的痕迹,姐姐就会恼恨地将它丢在榻榻米上。蚊子真是个坏家伙。酸浆果还没熟透的时候,就偷偷吸掉果实甘甜的汁水。被叮过的酸浆头顶会肿起一个小包,揉着揉着皮就会破掉。

到了夏天,我喜欢去卖昆虫的小摊上闲逛。扇形、船形、水鸟形的笼子上挂着绯红色的穗子,金琵琶、铃虫在里面“唧唧铃铃”地鸣叫。螽斯的叫声像拉门的声音,纺织娘的叫声是“沙沙沙”的。我想要金琵琶和铃虫,阿姨却总是给我买螽斯。一次,我故意买了一只阿姨讨厌的纺织娘,吵得她整夜睡不着觉。小贩将昆虫放在一只四个边角涂成红色或绿色的粗陋竹笼里,递到客人手上。我将切得薄薄的瓜片从笼格子里塞进去,里面的昆虫便晃着胡须,啃起瓜片来。它们面无表情,把比身体长出许多的后腿朝后伸展,那模样可真有趣!

我还买过种在花盆里的草花。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我就推说要去给它们浇水,又走到屋檐下面去。小孩子观赏这些花草时的心情该怎样去形容呢?那种清净无垢的喜悦,只怕今后都再难体会了。这些花草吸引着我, 胆小的我在人前不敢开口说话,看到什么想要的东西就拽住阿姨的衣袖,默默地站住不走。阿姨心领神会,环视四周,问我想要的是这个还是那个。直到她猜对之前,我会一直摇头;但若是她总是猜不中,我也就只得无奈地用手轻轻一指,然后害羞地缩回手指头,放进嘴巴里。我小时候很喜欢三竦[1],但阿姨讨厌蛇,没过多久就背着我将它藏起来了。竹制的兔子能跳得很高,天气暖和的时候黏胶软化,兔子没法神气活现地跳,只勉强撅撅尾巴就倒下了。还有一只关着玩具小鸟的笼子,一吹连着笼子的那根柄笛,小鸟就在里面“啾啾”地叫着转圈。名叫鲷弓的玩具我也喜欢,小鱼儿会从弓上呼啦啦地摇动鱼尾滑下来。

初冬里寒风凛冽的夜晚,小摊上的油灯发出寂寞的声响,灯芯像一只充血的眼珠。那时最可怜的就是卖葡萄饼的老奶奶了。我不知道葡萄饼究竟是什么东西,光是看到那位年近古稀的老奶奶点亮一盏上头写着“葡萄饼”的破灯笼,在一张小桌上摆好为数不多的几只纸袋子,却从来没见有人买过。我可怜老奶奶的境遇,很多次央求阿姨去买葡萄饼,可因为它们看上去太不干净了,好心肠的阿姨也犹豫,最终,也没有买过。几年以后,我已经长大,一个人也可以在缘日去寺庙了,那老奶奶还是在荞麦面店外的一角摆摊。我每次路过集市都含着眼泪,在她的摊前徘徊多次,却哪次也未买过,末了,失望地回了家。终于有一个晚上,我好容易下定决心,站在葡萄饼摊的灯笼下。老奶奶把我当作顾客招呼道:

“欢迎看看!”

她将一只纸袋子放到我面前。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恍惚之间扔下两枚铜钱,便头也不回地逃到少林寺的密林里头。心怦怦直跳,脸上似有火烧。

八幡神社里有人表演“傻瓜囃子”[2],我从未想去看过。扮演“傻瓜”的人戴着一只鼻子很低的面具,大小不一的两只眼睛显得整个面部都很突兀。他们经常开些下流而粗鄙的玩笑,让我很不高兴。但家人无法体会我的心情,想要治好我的忧郁,就连阿姨也站在大家那一边,总是想方设法带我去看他们表演。直到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我才告诉大家去那种地方让我多痛苦。可大家都以为,我是在为不看戏找借口,反而经常强迫我去看。每当这时候,我便逃到附近的原野上,躺在几棵高大树木并排生长的悬崖边,看看群山,就这样消磨一段漫长的时光。

[1]三竦:一种利用磁性原理的玩具。传说蛇怕蛞蝓、蛞蝓怕青蛙、青蛙怕蛇。在针尖上放一条玩具蛇,令它能够旋转,蛇的鼻尖靠近玩具青蛙时,磁力发挥作用使得好像青蛙被蛇追着跑;反之,玩具蛞蝓接近玩具蛇时,磁力作用会使玩具蛇呈现逃开的效果。

[2]傻瓜囃子:东京地区,人们祭典时的一种演奏形式。

二六章

这附近的孩子到底比神田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稳重”许多,小朋友之间的交往也相对平和。这一带实在很适合我这样性格的小孩子居住。阿姨无论如何也想帮我找一个合适的孩子做玩伴,不久之后找到了我家对面一个名叫阿国的女孩。阿国的父亲是阿波藩的武士,直到最近几年,我才知道他在当时是颇有名气的志士。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得知阿国身体柔弱、性格乖巧,还问出她有头痛的毛病,多半是因为这些,觉得她正适合与我做朋友。有一天,阿国和另外几个孩子在她家大门里的空地上玩耍,阿姨把我也背了过去。

“他是个好孩子,你们带上他一起玩吧!”

阿姨说着把不情愿的我放了下来。那几个孩子,脸上掠过一丝扫兴的神色后,马上又兴高采烈地玩了起来。那天我只是和大家打了个照面,抓着阿姨的袖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阿国是我的 我们一起靠在尽是虫眼儿的门柱上,一起蹲在地上玩泥巴,几乎快要撞到脑袋似的凑近对方的脸,没完没了地聊些诸如“昨天掉了几颗牙”“哪根指头扎到了”之类无关紧要的话题,聊到意气相投的地方,就突然“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阿国当时好像掉了一颗虎牙,一笑起来可以看见一排牙齿中间有个洞。我原先一直待在家里和阿姨玩,和阿国成了朋友后,知道了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忽然变聪明了。但我们虽然同岁,心智上却还是差了许多,一起玩的时候,我总是听她的指挥。

我家附近有一个叫阿峰的女孩子,比我大一岁,心眼坏,嫉妒心还很强,大家都不喜欢她。我们每天都会碰面,因为都是孩子,有时候不得不和她一起玩。有一天,我和阿国又聊起属相来,一边“咕咕”叫,一边伸开“翅膀”的时候,阿峰突然说:

“我属猴。”然后便尖声叫着来抓我们。

二八章

阿国有一把红色的梳子,上面有菊花莳绘。她还有一只簪子,上头用绯红和蓝绿色的绉绸缝了一个绣球。她每次买了新东西就得意扬扬地拿给我看。当我想仔细看时,她又将它藏进衣袖里,让我着急。每次看到她买的小物件,我都恨自己怎么不是个女孩儿。我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就不能像女人那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阿国想玩捉迷藏的时候,总要先吓唬我,说些“昨天后院的树丛里有三只眼睛的小鬼跑出来啦”“虎斑颈槽蛇盘在那边”之类的话,然后让我在李子树下闭上眼睛,自己藏到某个地方。我绕着屋子转了一大圈,再往后院找去。拐向庭园的地方有一层竹篱笆,里面养着两只大鹅,让我怕得不行。我本想悄悄走过去,可大鹅犹如惠比寿神乌帽子般的脑袋忽然从竹篱笆里伸出来,“嘎嘎”地追着我叫。好不容易离开了它们往茶田找去,隔壁的奶牛又会从栅栏里探出头来,“哞—”地叫唤一声。我怕那只牛,于是每次都只在茶田里随便找找,就到庭园里去。园子里有许多大树,想找到阿国没那么容易。环顾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想着回去的路上还有牛和鹅等着我,就更加胆怯,于是喊道:“你出来吧—”

四下里寂静无声,除了自己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阿国该不会是骗了我,自己去别的地方了吧?有了这样的念头,我就更加不安,一面在心里埋怨阿姨怎么不早点来接我,一面又一次喊道:“你出来吧—”那喊声里已经带了哭腔。

这时,竹林那边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好呀!”

原来阿国还在啊!我走到竹林前面,可围墙外头有一棵寺院的银杏树,一团漆黑地立在那里。竹林里山茶和皂荚恣意生长、枝繁叶茂,整片林子光线昏暗。不知道三只眼睛的小鬼昨天是不是真的出现过?想到这些,我僵立在竹林前,不敢进去。这时,竹林里传出哧哧的笑声,我终于鼓起勇气踏了进去。不过,林子里到处都是被砍断的竹子、树根之类的东西,还长着一大片荨麻。平时,阿姨连一块小石子都会不厌其烦地帮我踢开。此刻,眼前的一切令我有种要上刀山般的怵怕,也不知该从哪里下脚,更别说,我还总觉得有虎斑颈槽蛇蜷在前头,简直头皮发麻。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一步步朝竹林里走去,终于快要走到阿国躲着的地方时,她忽然从一处昏暗的角落里跳出来,翻着白眼喊道:“怪物!”

我知道那是阿国,但还是毛骨悚然地叫着:“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呀!”

我边叫边逃,阿国反而觉得有趣,在我身后紧追不放。

接着轮到我来藏,她来找,可是我根本不敢躲到竹林里,而且阿国知道我刚才都找过哪里,很容易就把我找到了。但她也有怎么都找不到我的时候,就索性回家吃点心去了。我被蒙在鼓里,怎么等她也不来,只好说一句“好啦,天亮了”便走出来。

这时耳边传来一句:“看,我找到你了!”

只见阿国嚼着点心走出来,拿些碎的金华糖之类的点心给我:“你也吃一块吧。”

二九章

我和阿国都很喜欢水溶贴纸。那股贴纸散发出的油味儿,我闻到就心情大好。我们规定先把图案贴好的人获胜,于是蘸着口水,一边说着“快贴好、快贴好”一边用手指反复在贴纸上摩挲。我们将五颜六色的鸟兽图案印到压着的那只手背上,然后张开或握紧拳头看图样的变化,着实有趣。没过多久,贴在皮肤上的图案开始变干、发痒,我们还要耐着性子在图案周围轻轻抓挠。有时候,我们把一对贴画贴在各自的手上,发誓要一直留着它。平时小心翼翼地不让衣服碰到手上的图案。可到了 这附近也住着一位卖麦芽糖的大叔,做的主要是周围邻居的生意。只要天气好,他一定会吹着唢呐拉着车过来叫卖。唢呐的声音仿佛能打破一切事物的平静,神奇地回荡在每一个孩子的心里。在家的小孩全都跑出来,在外面玩耍的小孩也停下游戏飞奔而来。把棍棒当刀耍的孩子、把满是污泥的陀螺塞在怀里的孩子……大家将车团团围住,大声吵闹着。除了麦芽糖,车上还有猜谜游戏和便宜糕点。孩子们争着翻开红色、绿色的纸,玩起猜谜游戏来。大叔将桶里凝成琥珀色的麦芽糖一勺勺挖出来,让糖汁落在木筷上,裹成一只闪闪发亮的小糖球。糖球整个放进嘴里转来转去,撑得脸颊鼓胀,浓厚的甜味融到口水里,糖球越变越小。

还有将装着糖的盒子顶在脑袋上,唱着歌、敲着太鼓走过来的小贩。他头上顶着一个脸盆似的糖盒子,外面用黄铜绕了很多圈,上头插着许多小小的日本国旗,旗杆顶上粘着鸳鸯模样的红白两色糖果。卖糖的小贩穿着印有鲤鱼旗的浴衣,“咚咚咚”地敲着太鼓,摆动着肩膀和腰肢,踏着节拍款款走来。他身后还有一个用头巾包着头的女人,“锵锵锵”地拉着三味线。如果有人买了很多糖,她就戴上丑女的面具给大家跳舞。孩子们将她围在中间,欣赏她的舞姿。这样一来,她便歪着脖子、甩着袖子,配合着三味线的节奏随意地跳上一段,然后迈着奇怪的步调追着我们跑。孩子们尖叫着四处逃窜。舞蹈结束后,卖糖的小贩说:“哎—打扰各位了!”,又将“脸盆”顶在头上。为了讨孩子们的欢心,中途还会故意让“脸盆”掉下来,哭哭啼啼地离开。

阿国的父亲是个身材高大、让人害怕的人,因为工作原因经常不在家,偶尔在家也是整日待在二楼,写些什么东西。如果我们稍有吵闹,就会挨他的骂。因此她父亲在家的时候我就不去她家玩,阿国也会安安静静地留在家里。有时,我不知道她父亲回来了,跑到她家说:“阿国,来一起玩吧!”

这时,阿国就将门帘掀开一条缝,将拇指伸到鼻子尖,露出恐惧的表情,朝我摆摆手。

有一年的女儿节[1],我被叫到阿国家去。向阳的房间正面,摆着一个好几层的雏台[2],上面都是漂亮的雏人偶。我家的雏台小到可以尽收眼底,阿国这里的竟是我家的五倍。小时候的我一直以为那些人偶是活的,恭恭敬敬地缩着身子,冲着雏台鞠了好几个躬,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这时,我以为不在家的阿国父亲竟然走了出来,我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看雏台上的人偶,再看看阿国父亲的脸,整个人缩成一团,一副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样子。阿国的父亲看我一脸害怕,没有像平日一样绷着脸,而是笑着递给我一包用纸包好的炒豆子,问了我好几个问题,诸如今年几岁、叫什么名字之类。然后又问我:

“你觉得这里的这些人,谁最可怕?”

我诚实地指了指他,大家又哄然大笑起来。阿国的父亲也笑了起来,说: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不会骂你。”

说完他就到二楼去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1]日本的女儿节为公历三月三日,也称“桃花节”。

[2]雏台是一种专门摆放雏人偶的木质架子。雏人偶是在女儿节时摆放的一种人偶,制作精良,有天皇、皇后、宫女、乐师、侍卫等。一整套雏人偶价格昂贵,很多家庭代代相传,视若珍宝。

三一章

我打心底怀念孩提时期那些安静的日子和玩耍的时光。尤其是傍晚的游戏,最让人开心。初夏时</a>节,我总是眼看着西垂的太阳将黄昏时候的云彩染得红彤彤的,想着马上就得回家了,更加恋恋不舍地和其他孩子,沉浸在游戏的欢愉中。阿国玩腻了捉迷藏、蒙眼睛、一二三木头人和跳房子,拢起前额的碎发,让晚风吹拂她汗津津的额头。

“接下来我们玩什么呢?”

我也用袖子擦着脸:

“玩‘笼中鸟’吧!”

“笼中鸟,笼中鸟,笼中的小小鸟,什么时候才能飞出去……”

雨后,杉树篱低垂着头,凝在嫩芽上的水珠闪闪发亮。摇晃树篱,水珠就啪嗒啪嗒地洒落一地,很有意思。没过多久,嫩芽上就又结了一层水珠。

我们玩耍的地方,角落里站着一棵高大的合欢树,开出如火如荼的红色花朵。傍晚,合欢树叶不可思议地睡着了,一种大蛾扇动着褐色的肥厚翅膀飞了过来,在花与花之间疯狂地打转,看着让人心烦。听阿国说抚摸合欢树的树干它会发痒,我们曾在树干上摸个不停,手心都差点磨破了。

被夕阳染红的云朵,颜色逐渐暗淡,悄悄等在一旁的月亮,渐渐开始发光。我们俩仰望月亮温柔的面庞,唱起《月亮几岁了》的歌谣。

“月亮几岁了?十三夜七小时,还很年轻呢……”

阿国用两只手拢成眼镜的形状放在眼睛上:

“这样能看到兔子在捣年糕。”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透过双手往外瞧。天真无邪又充满好奇的孩子,看到一只兔子在那散发着淡淡光芒的浑圆国度里捣年糕,这多么令他开心!月亮越来越明亮,我们追着彼此身后胖乎乎的“影子法师”,玩踩影子的游戏。阿姨来接我回去吃晚饭,我还拼命用两只脚扒住地面不想回去。阿姨故意踉跄着脚步道:

“管不了你,管不了你!”

就这样连哄带骗地把我带回家。

她对阿国说:“明天再一起玩哦!”

阿国和她道过再见,往回走的时候边走边唱:

“青蛙叫了,快回家吧!”

我也依依不舍地唱着一样的歌谣。我们就这样轮流唱着,直到回到各自的家中。

三二章

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一段时日,一件对我们两人来说都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我们都八岁了,到了该去学校念书的日子。以前阿姨曾经背着我去学校给姐姐送便当,所以我知道学校的样子—我怎么能去那些尽是坏心眼儿的孩子待的地方呢?每天晚上,在茶室拿出玩具盒玩耍时,父亲和母亲都不厌其烦地劝我去上学,我则执拗地摇头。母亲对我说,不去学校就成不了伟大的人。我总会回:“不当什么伟大的人也没关系。”父亲告诉我,不去学校的孩子不能待在家里。我便说:“那我就拿着玩具盒,和阿姨一起到外面去。”小小的我绞尽脑汁和他们抗辩,还借口病弱为自己求情。父母起初一笑了事,随着开学之日临近,对我的逼问越发严厉。可怜的我每晚都哭着被阿姨带回房间,躺进被窝。后来家人还不管不顾地给我买来书包、硬纸笔盒、大号习字笔等文具,凑全了一整套。姐姐们都羡慕父母给我买了好东西,我却连看都不想看它们一眼。除了犬神和丑红的泥牛,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让我在外面和阿国玩,在家和阿姨玩“果子朝哪边”就好了。“为什么我这么讨厌去上学,他们还非要让我去呢?”那时的我常常这样想。

一天,我怎么也想不通,就跟阿国聊起天来。阿国说:

“我也每天被骂。”

看来我的朋友也讨厌上学,和我有一样的苦恼。于是我们靠在李子树下,互诉衷肠,安慰彼此。临到回家时,阿国说: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学校的,你也不要去了。”

我俩毅然决然地说定了这件事,然后各自回家了。

三三章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我从早上就反复念着“阿国不去上学,我就不去”,总算是把这一天过去了。当晚,我被人从卧室的藏身之处拖到茶室的“公堂”,大家对我软硬兼施,说什么也要让我去上学。但我心意已决,硬是不从。哥哥忽然抓住我的衣领,用巧劲儿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摔到榻榻米上,还打了我几个耳光。

阿姨喊道:“这孩子身子弱,不能这样对他!不能这样!”

又说:“我跟他好好说说,会让他去学校的。”

然后护着我逃到了卧室。哥哥在高中学过柔道, 三四章

几天前就来上学的孩子们已经适应了学校生活,而且也没人像我这样胆小,大家都把学校当作自己的地盘,大声吵闹。不知不觉间,平时听过许多次的铃声“锵锵”响起。置身于校园当中,这铃声仿佛钻进了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让我很是讨厌。姐姐说下次课间休息的时候会来看我,阿姨说会在学校外面守着我下学,然后她们就离开了教室。我一个人心惊胆战地看看四周,发现班里尽是些看上去力气大又没安好心的家伙,对方也正表情怪异地打量着我。我畏畏缩缩的,只好紧盯着桌上的钉子眼儿。这时,古泽老师走进教室,他是我们的班主任。此人半边脸上都是痘印,看上去有些可怕,其实大家都认同他是一位温柔善良的老师,全学校的学生都一口一个“古泽老师”,和他很是亲热。上课用的课本是阿姨曾给我讲过的、描述小猫小狗等叫声的绘本,和讲筷子、书本、桌子等的绘本。因为内容简单,我看得不怎么仔细,倒是爱看老师一头掺着银丝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不久就下课了,所有教室里调皮的孩子一齐冲出,在操场上的藤花棚下蛙跳、捉迷藏、玩将军游戏。在这之前,我都在阿国那个小小的世界里,看不到天地的广阔。此时简直眼花缭乱,呆呆地站在一边。姐姐的朋友一个个出现,不一会儿就将我围在中间,问道:“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弟弟吗?”她们像小大人一样,说着好听的话,七嘴八舌地抛出一些诸如“你多大了”“你叫什么名字”之类的寻常问题。我这个胆小的可怜人,就像被一群母豹子包围的驴子,战战兢兢地连脸也抬不起来,只会摇头或点头。不巧,此时有一位老师走过来,突然抓住我的和服腰带,“呀”地大喊一声,将我举到半空中。从早上就蓄在我眼里的一大包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我两条腿晃来晃去,“哇”地大哭起来。老师吓了一跳:

“这下可糟了,这可真是对不起!”

他边说边把我放回地面,用手绢给我擦眼泪。后来我问姐姐才知道,那是她的班主任,把我举到半空中,是宠爱我的表现。她要我今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就别哭了,我这才明白过来,心想下次一定不哭。不过那位老师似乎对此很是抱歉,后来再也没有把我举起来过。

下一节习字课上,又发生了新鲜事。有人因为打翻了砚台大哭,还有人一个劲儿地在宣纸上画糯米团子,并因此被老师骂。而古泽老师好像忘记了世上的一切烦忧,包揽了所有的麻烦事。他捶着腰,轮流把着每个人的手教大家写字。那只满是粉笔灰的大手抓住我握笔的手时,我就缩起身子,笔尖抖个不停。老师每次都要带着我写好几次才行。新鲜事物对我的冲击太大,再加上不习惯,我头痛又胸闷,那一天上完书法课就回家了。阿姨用水为我冷敷着头,不住夸奖我了不起,从木枕头的抽屉里取出肉桂棒给我吃。姐姐则做了一个串着小珠子的护身符袋送给我做奖励。我的头很快便不痛了。家里人都夸我真棒。差不多到了放学的时间,我去阿国家玩,她家的人也夸我好棒好棒,搞得我得意起来,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三五章

几天过后,只要有人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再来把我接回去,我就能自己一个人在学校待着了。阿姨把我喜欢的点心放在文蛤贝壳里,用红色的纸封好,我从学校回来放下书包,她就从佛龛的抽屉里拿出来递给我。我喜欢从里面犹犹豫豫地选一个来吃的感觉。没过多久,我被转到了甲班。大家围着我这个从乙班升上来的新学生低声议论的时候,一个同学看见哥哥在我书包上写的德文,惊呼一声:“哎呀,这里写着英文耶!”

他凑到我身旁,其他同学也“呀呀”地叫着,伸过头来看。他们问我上头写的是什么,我照家里教我的回答,说是自己的名字。

孩子们羡慕地看着那些字母,突然,却有一个人说:“可恶,明明是日本人,居然写洋人的名字!”

又有一个家伙看到我装护身符的口袋和铃铛,用脏手把玩起来。我厌恶得不行,但又没胆量反抗,只好由他去了。装护身符的口袋是浅蓝色和白色的小珠子编的,方格纹样。铃铛上有铃虫的图案,紫色的穗子,另一端系着一个小小的玻璃葫芦。那家伙问我身上为什么要挂个铃铛,我回答走丢的时候阿姨会循着铃铛的声音来找我。他们听罢面面相觑,目光中透出轻蔑。后来护身符的口袋被他们扯来扯去地弄断了,小珠子哗啦啦滚了一地。我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他们一脸闯祸了的表情,连忙躲得老远:

“不是我们干的—不关我们的事—”

这些人边喊边在远处装出一副担心的模样来。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没有人帮我,我想哭也不敢大声哭,只好抽抽搭搭地盯着地上的一粒粒小珠子。正在此时,姐姐来了。难过的情绪顿时淹没了我,我“哇—”地大哭起来。那几个家伙怕被姐姐骂,用脚打着拍子喊着“爱哭鬼,毛毛虫,统统夹起来扔掉”,一下子躲起来,不见了人影。

姐姐说会再给我编一个新的口袋,要我别哭了。而我却闹着要回家。她好容易才把我哄好,帮我擦掉鼻涕眼泪,上课铃就响了。姐姐告诉我下次课间还会再来便走了。那几个坏孩子躲在教室外暗中观察,姐姐前脚走,他们后脚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围着我又跳又闹。

“刚才那个爱哭鬼笑出来了!”他们喊。

这班的班主任是沟口老师,留着胡子。他和古泽老师一样,简直天生就适合照顾小孩,对老实巴交的我尤其关照。

我的同桌叫岩桥。他是烧瓦工的儿子,出了名的能欺负人。这家伙在桌子中间用铅笔画了一条线,只要我的胳膊肘稍微越线,他立刻用胳膊肘将我怼回来,或者把鼻屎粘在我身上。他上课的时候和我说话,我虽然讨厌他,却还是随便应付了两句,被老师逮到了,在黑板上写下我们俩的名字,上面贴了两个大大的黑点。岩桥见了,立刻趴在石盘[1]上大哭起来。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愣愣地望着老师。下课后,姐姐来找我时笑着问:你上课的时候和别人说话了吧?我心想:是谁这么快就告诉她了啊?但终究觉得自己做了件不好的事,便回答:“我才没说话。”姐姐说:“你再怎么隐瞒也没用,老师都在黑板上贴了黑点啦!”我这才知道贴黑点代表做了坏事,突然难过起来。

[1]石盘:页岩制成的薄板,可用蜡石在上面写字画画,做笔记用。可擦拭,常用作学童做笔记、练习的文具。

三六章

岩桥的书被他用红色铅笔涂得乱七八糟。书里有一幅插画画的是警察从火灾现场拉着迷路小孩的手逃脱危险,他硬是给那个哭泣的孩子脑袋四周添了佛光,警察的眼珠也被他描大,像马上要裂开一样。他在石盘上画独眼小鬼和三只眼的小鬼给我看,口中念念有词。我因为不久前刚被老师贴了黑点惩罚过,故意装作看不到,他便在桌子底下朝我伸拳头瞪眼睛。后来下课了,老师一走,他就对着握紧的拳头哈气,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我跑到走廊上,悄悄站在他找不到的地方。这时,同年级一个脸红红的、身上脏兮兮的大孩子走过来对我说:

“给你一个好东西。”

他手里仿佛握着什么,让我伸出手来。我想自己可能会被骗,但因为胆怯,还是老实地伸出手。他在我手中放了两三颗红色的松果。我虽然对松果没有兴趣,但很高兴有人对我好,就笑着说了谢谢。

五六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学校后院里美男葛的果实。这位同学是传法院前面卖鱼人的儿子,因为面色发红被其他孩子起了“小猴子脸”[1]的绰号,又因为他叫长平,大家又叫他“长呸”。从那以后,长呸成了唯一和我走得近的人。尽管我也很少和他讲话,但他不知看上了我哪里,总愿意和我聊两句。一天,他对我说:

“下次上课的时候一起去小便吧!”

“会被老师骂,我不要。”

“要是不去,你就是由兵卫[2]的儿子!”他露出可怕的神情,我只好说:“好吧,我去就是了。”

他马上开心起来:“只要跟我学,就不会有事的!”

上课后没多久,他就举起手来:“老师,我想去上厕所。”

老师问:“是真的想去厕所吗?骗人的话老师可是知道的。”

他面不改色地回答:“是真的想去。”

老师也担心他尿裤子,就说:“那就去吧。解了手马上就回来。半路贪玩可是要给你贴黑点的。”其他孩子也“老师、老师”地叫着,陆续举起手来,最终五六个人一起去了厕所。长呸大摇大摆地往教室外头走的时候,朝我这边望了望。我这才想起自己也要出去,学着长呸举起手来,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老师”。

“我想去厕所。”

老师不知道这一招是长呸教我的,立刻答应了。

厕所离教室有一段距离,就在隔壁八幡神社的竹林下面。长呸在那里等到我过来便说:

“我们玩相扑吧。”

我一看,其他几个家伙要么越过走廊的扶手栏杆,去山崖边挖白茅,要么把黏土捏成球丢来丢去。原来他们的“上厕所”都是借口,其实不过是出来透口气。长呸催着我:

“玩相扑嘛,玩相扑嘛!”

我以前除了和阿姨玩过扮四天王和清正的游戏外,别的都没玩过,一时间手足无措。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无奈道:

“蛮危险的,你下手要轻一点哦。”

然后胡乱和他扭打在一起。力气大的长呸响亮地吆喝着:

“嗨、嗨!”

很快就拽着我转来转去。清正大人突然踩到自己的裙摆,摔了个大屁股蹲儿。长呸得意地说:

“你太弱了,下次我们再比试吧。”

说完,他先我一步回了教室。我将歪歪扭扭的衣服整理好,跟在他身后。一进教室,他就若无其事地朝老师轻轻点头:

“老师我回来了。”

我也默默地低下头。其他几个家伙也陆续回来了。但挖白茅的家伙啃白茅的时间太长,被老师罚站。再加上胸前露出了几根白茅被老师发现,挨了狠狠的一顿训。我暗想:今后上课时再也不要去厕所了。

[1]“小猴子脸”:木下吉藤郎的别名。

[2]由兵卫:梅涉吉兵卫,抢夺儿童钱财并将儿童杀害。后来成为净琉璃剧目中的角色。

三七章

大家最喜欢的课就是品德课。课上会挂起漂亮的挂图,老师给我们讲有趣的故事。挂图有很多张,有的讲中弹的母熊为了不让抓螃蟹的熊宝宝被石头砸死,抱住大岩石而死;还有的讲将军撑着脸颊注视蜘蛛结网。学生们被美丽的画面感染,听故事听到入迷,连连要求老师再讲一个。

“只要你们有礼貌,我讲多少个故事都行。”

老师说着,一张张地翻过挂图,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每次下课时几乎都能把一本挂图讲个遍。奇怪的是,每次老师都不讲最前面那个外国女人抱着孩子,倒在雪地里的故事。学生们每次也都不催着老师讲。那是我顶喜欢的一张挂图,总觉得老师这次课上肯定会讲,他却从来也没讲过。下课铃一响,大家七嘴八舌地围在老师的椅子四周,有的爬到他膝盖上,有的搭住他的肩膀,不停地吵着“再讲一个,再讲一个”,要他把课上的故事再重复一次。我没他们那么大的胆子,就在离老师远一些的地方,茫然地看着挂图。老师转过头对我说:

“那就给××再讲一个故事吧。你想听哪个呢?”

见我涨红了脸,又催促道:

“你说说看,说说看。”

我吞吞吐吐地,下了好大的决心,终于指向 自此,我不愿意接受别人的目光,常想一个人待着。要么缩在桌子下面,要么躲进柜子里头,总是随便找个地方就藏起来。躲在这些地方思考各种事情的时候,我感到说不出的安稳与满足。这些藏身之处当中,我最中意的是有小抽屉的衣柜旁边的空隙。那间屋子的采光全靠仓库旁一扇朝北的窗户,是家里最阴暗的地方,窗户和衣柜中间有一条窄窄的过道,刚好够我蜷起腿坐下来。我蹲坐在那里,久久地望着窗玻璃上放射状的裂纹、窗边的榧树、缠绕在朽木上的美男葛、美男葛红色的藤蔓和吸食藤蔓汁水的蚜虫。我喜欢拿一根铅笔,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随手在衣柜上写一两个平假名的“を”字,就这样消磨掉半天或一天。后来衣柜上被我写满了排列整齐的大大小小无数个“を”字。过了一段时间,父亲见我总是钻到那里去,感到蹊跷,特意来这个角落里看了看。他立刻就看到了我写的密密麻麻的“を”字,但以为我不过是无事可做,随手写写罢了,没怎么说我,只告诉我练字必须得在宣纸上写。其实,那绝非普通的涂鸦。平假名的“を”字有点像女人坐着的模样。孩童时期的我,小小的心灵、病弱的身体发生了一点事情就希求从那些“を”字中得到慰藉,它们总能看透我的心思,给我亲切的安慰。

我家搬来这里后,依然不出几日,我就做一场噩梦</a>,深更半夜在家里胡乱地逃窜。其中一个常做的梦,是空中飞来一个一尺宽的黑色漩涡,像钟表的发条一样不停旋转。梦里我很讨厌这个漩涡,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厌恶,却不知从哪里出现一只妖鹤,衔着那漩涡朝我飞来。还有一个梦,是一团黑暗中有个像脏器一样的东西,皱巴巴地揉成一团。但它突然变成了女人的脸,嘴张得老大,眼睛“啪”地张开,整张面孔拉得老长。刚刚看清“脸”的长相,大张着的嘴又闭上,面孔开始横着拉开。眼睛、鼻子都拉成一条细线,摊得犹如一张大饼。这东西就这样反复地拉长了又收缩,直到把人吓哭为止。我甚至怀疑这些梦魇与阿姨睡前给我讲的童话故事有关,再加上家人建议我换一个屋子睡觉,我便睡在了父亲身边。父亲每晚给我讲宫本武藏呀、义经弁庆呀等人的英勇故事,但妖怪们大概根本没把父亲放在眼里,照样闯入我的梦中。在上一个卧室睡觉的时候,妖魔鬼怪藏在壁橱上面的天花板里;到了新的房间,它们又藏到八卦钟那里,四张木质的拉门对我张开血盆大口。

三九章

遵从医生的建议,父亲为了体弱多病的我和母亲的身体着想,将我们带到一处海岸。沿途,从前只在和歌纸牌画或画帖上出现过的,令年幼的我深深迷恋的自然风景出现在眼前,我高兴得不得了。此行还见到了神秘的大海,那汹涌的浪涛是小小的我所无法想象的。海面是一片澄净的蓝色,船只扬起的风帆闪耀着银色的光辉。船儿穿过陡峭山崖的时候,我感到难以承受的荒凉与寂寞,在崖壁上努力生长的荒草仿佛十分可怜。当地有一座南京人[1]祭拜的庙,修得如龙宫一般。一位南京的老妇人将石块扔到铺开的石板路上,不知在祈求什么。有个小孩子长得像人偶似的,分好缝儿的头发上抹了头油,扭着两只可爱的小脚摇摇晃晃地走路。那情景我觉得很美。出售贝壳饰品的店里摆着无数海底打捞来的宝贝。父亲给姐姐们买了几只簪子做礼物,给我买了一包朝鲜珠螺。我却不明白父亲为何不把这么漂亮的东西给大家一人买一份。

人力车载着我们穿过海岸上的松林,松林无边无际。正月里挂的高砂挂图上就有松树,阿姨也常告诉我松树是神木,所以我对松树有一种迷信的喜爱。不一会儿我们到了下榻的地方,那里人声喧闹,沉浸在松林静谧气氛中的我不由得哭着要回家。旅店的领班和女侍连忙跑来,像老相识一样“小少爷、小少爷”地哄我。我安下心来,立刻就不哭了。就这样闻着海风的味道,出神地望着小松林对面一波波拍打在岸上的海浪,忘记了一切。

到了晚上,旅店点起灯火。房间里的灯罩是竹子弯成圆筒再贴上纸做的,放在优雅的黑漆台子上。叶蝉循着火光飞来,停在灯上。周身是漂亮的绿色,两只眼睛隔得很宽,非常可爱。我想用手指按住它,它却轻巧地逃到灯罩的另一边。青蛾蜡蝉也飞了过来。

一天晚上,我到走廊上看人们在园子里放烟火。一个漂亮的女人递给我一块包好的点心:

“给你吧。”

我听说那个人是“艺伎”。还听说“艺伎”是很可怕的,总是把人骗得团团转。那艺伎凑到我身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盯着我的脸,差一点就要贴到我脸上来了。她说:“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啊。你多大啦?”我被拢在她香喷喷的袖子里,不知该怎样回答,脸红到了耳朵根,只好紧紧抓住栏杆。忽然意识到她也许是来骗我的,一下子害怕起来,拼命地从她袖子下面钻出来,逃回母亲身边。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将发生的事情告诉母亲。她听完轻轻笑着,批评我对人家没礼貌。后来每次看烟火,我都想着若是那人再来和我说话,一定要好好回答;若她给我点心,一定要道谢。可她也许是生气了吧,再也没有到我身边来。我再也没有机会让她知道我的后悔,为此深深地遗憾。

一天,我和父亲一起走到茂密的松林深处。松香扑鼻,地上落着许多松果。父亲信步走着,我则是边捡松果边走,于是总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捡的松果装满袖子和前襟,我一面在心里愉快地和它们说话,一面快步跟在父亲身后。不知不觉走到一个亭子前,一位眉毛花白的老爷爷在用竹耙扫松叶。我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传说中的高砂老翁[2]真的出现啦!我一扫平日的拘谨,主动和父亲说了很多话。回到旅馆后,父亲笑着告诉母亲:

“今天光头章鱼的话可多了!”

[1]此处指中国人。

[2]高砂老翁:谣曲《高砂》中出现的老翁。此谣曲讲述的是长寿老夫妻的美好故事。传说高砂岸边有一对清扫松叶的老夫妇(其实是相生的松树精)。这对老夫妻的形象也被用在节庆喜事时的装饰中。

四〇章

旅行结束后回到家,我才得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阿国一家已经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搬到了很远的地方。我收到一份迟到的寂寞。那之后,我没再被可怕的梦魇缠住,身体也眼看着健壮起来。可那份与生俱来的迷糊依然伴随着我,我也依然不爱去上课。不只因为身体虚弱,还因为学校的生活对纯情懵懂的孩子来说未免太过复杂枯燥,时常让我不悦。唯一让我开心的是,我很喜欢那时的班主任中泽老师,他人很好,而且我的座位就在老师桌子前面。无论我缺课多少次,他都不会说我;就算我的成绩再糟糕,他也总是笑呵呵的。他唯一一次批评我,是因为我和一个叫安藤繁太的同桌打架。我和那家伙不知为什么总是互相看不顺眼,总是相处得很糟糕。有一天,上算术课的时候,他在石盘上画了一个独眼龙,在旁边写上我的名字,一边给我看,一边“嘿嘿”笑着。

于是我也画了一只大大的木屐,在上面添上眼睛鼻子,旁边写上“死繁太”。他看了立刻踢我一脚,我也不甘示弱,朝他肚子上来了一拳。我们就这样暗中搏斗,终于被老师发现了。放学后,只有我们两个被留了下来。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老师这么严肃的样子。他问我们为什么要打架。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认为自己没有做错。而繁太却谎称是我先嘲笑他的。老师说打架的人都不对,没有放我们任何一个人回去。其他同学都收拾好东西急匆匆地走了,还有几个人好奇地边笑边在教室门口偷看。全学校的学生都回家后,周围安静得让人难受。我暗暗担心:若是这样一直待到天黑,可怎么办呢?那就不能吃饭,也不能睡觉。阿姨能不能快点来接我回家,替我向老师道个歉呢?各种念头开始在我的脑袋瓜里打转,眼泪自然而然就涌了上来。老师来回看我和繁太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一面偷笑一面假装看书。繁太摆弄着书包的带子,做出快要回家的架势,最终还是哭着说了声“对不起”。

老师说:“道歉的人了不起,那就原谅你吧。”

繁太于是回家了。我也很想回家,但想到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还要被留下来就很生气,于是总在要哭出来的时候堪堪忍住。可忍到最后,不哭也不行了。我一旦哭起来,就习惯双手握拳,用两只拳头不停地揉眼睛,抽噎个没完。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能一点点想明白孰是孰非,发现是自己做得不对,很快就不会再哭。否则便一直觉得是别人仗着我弱小可怜,不讲道理地欺负我。于是一面不甘愿地想着“走着瞧”,一面抽抽搭搭地继续哭。哭到尽兴时,感觉气息通畅,喉咙深处竟有一种酸涩的快意。

老师看我这样也很为难,直说“道个歉就让你回家,道个歉就让你回家”。

可我依然觉得怎样也不是自己的错,说什么也不道歉。后来老师耐心地跟我讲道理,说尽管先动手的是繁太,但我也不该在课上就以牙还牙。我总算能够接受,这才低下头说“对不起”。老师就让我回家了。

家里人知道了都笑话我,说没出息的光头章鱼居然跟人打架,简直是个奇迹。

四一章

终于到了考试的时候,平时不读书着实让我吃了苦头—几乎什么都不会。其他同学很快就答完考卷回家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像章鱼一样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真是痛苦万分。朗读课的考试是最痛苦的。我最后一个被老师叫到桌前,让我读《蔚山笼城》[1]的章节。“蔚山”两个字我之前见都没见过。老师见我默默站着,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带着我读。可我盯着书上加藤清正被包围的插画入了迷,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老师认起真来,将书本往我面前一丢,叫我把会读的字都读出来。我恬不知耻地回答:“哪个字都不会读。”

考试结束后,我的座位果然没变。我坐在最前排,还以为自己是 一天,我看到阿蕙的祖母带着她走进学校,再一次兴奋得心怦怦直跳。 我突然变得聪明起来,就像蜕掉一层皮,世界仿佛变得崭新而明亮,从前孱弱的身体也一下子健康起来。摔跤、夺旗……无论玩什么都能名列前茅。日子一天天过去,班上 我从学校回来之后,根本没有复习、预习的心思,总是胡乱应付一会儿,就往后院那片田里去了。那里有很多我和阿蕙的回忆。如果我到得早,就一个人踢踢小石子或者跳绳,边玩边焦急地等着阿蕙。阿蕙要是先来了,就自己拍球,把球拍得砰砰响。那个球是用红色和蓝色的毛线编的,上面有漂亮的花纹。我们每次见了面都先猜拳。阿蕙每次输了,都习惯焦急地摇晃肩膀。

“时间啊时间,阿米今年十岁啦!”

“时间啊时间,阿米今年二十啦!”

我很擅长拍球,能连续拍很久。阿蕙有时等得不耐烦,就伸绳子或棍子来,把球碰落在地。

“时间啊时间,阿米今年十岁啦!”

“时间啊时间,阿米今年二十啦!”

阿蕙涨红的脸跟着球上下摆动,拼命跟着球跑来跑去。每次跑动,她那两根粗辫子就绕在肩膀上,像两只相互追逐的小老鼠一样转来转去。为了不输给我,她甚至用下巴和胸口接球,脚步踉跄也要坚持。

“黄莺啾啾叫,上京路上睡在梅树梢,梦见赤坂奴,枕头下面有封信,信上叫你去把船儿摇……”

阿蕙的和服下摆都拖了地,却全然不在意,一心拍着球。两只手像贪玩的小兔子,在球的上方轻快地跳跃。圆张着的嘴里跟着发出开心的声音。那动人的声音唱出天真无邪的歌谣,如今仍然在我耳边回荡,令我十分怀念。夕阳在原野的那一头沉落,月亮慢悠悠地爬上天空,藏在花田叶下的小小飞蛾振动着灰白的翅膀,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少林寺的罗汉松上,一群乌鸦在枝头喧闹,麻雀在园子里的珊瑚树上叽叽喳喳。这时,我们才仰望着渐渐退去的黄色月亮,唱起兔子歌谣。

“兔子啊兔子,你看着什么蹦蹦跳?看着十五晚上的月儿蹦蹦跳。跳、跳、跳。”

我们双膝并拢,手放在膝盖上,弯着腰跳着往前走。已经很累的双脚,跳上两三下就怎么也跳不动了,不觉坐了一个屁股蹲儿,看到对方的模样觉得好笑,就又捧腹大笑。就这样玩到忘乎所以,直到家里人叫我们回家。阿蕙很听话,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家人喊道:“小姐,快回家吧!”她就乖乖答一声“好”,明明很不情愿,还是马上回家了。道别的时候,我们发誓明天还要一起玩。两根小手指紧紧地钩在一起,用力到手指头都要掰断了似的。我们还宣誓“如果说谎,这根手指就会烂掉”。现在想起这些儿时的约定,不觉有些后怕。

四五章

随着我和阿蕙越发亲密,不服输的我和倔强的她之间有时会产生幼稚的争执。一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在后院拍球,阿蕙那天越输越多,最后哭着埋怨我狡猾之类的,用两只袖子追着我啪啪地打。几只小沙包就在这时候从衣袖里滑出来,啪啦啦地掉落一地。她捡也不捡,只管捂着脸说:

“以后再也不和你一起玩了!”

我虽然没做错什么,还是赶忙向她道歉。可她听也不听地走掉了。被晾在一边的我没有多想,就把她的沙包都捡了起来带回了家。可这么一来,沙包反而成了烦恼的种子。我想:要是阿蕙想不通,说是我拿了她的沙包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悄悄地把沙包放回原处?或者明天上学时放到她的课桌里?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无论怎样,把别人的东西拿回家放在自己的抽屉里都不是个办法。就这样担心地过了一夜,到了 朗读课的课本换更难的一册时,老师为了给我们复习,让我们“抢读”。男生和女生分成两组轮流读课文,听出有人读错了,另一组的人就迅速纠正过来继续往下读,看哪一组读的课文页数多。男生们平时总是耀武扬威,一到朗读比赛,就彻底蔫了,总是输的一方。而且人一紧张就容易着急,很容易读错,被另一组抢先。我是 回家后阿蕙和平时一样来我家玩,只是她的眼睛还有些肿,一脸难为情地说:

“可是我真的很不甘心啊!”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绳子,说:

“我们来玩翻绳吧!”

她小小的膝盖并拢,漂亮的绳子缠在苍白的手腕上,纤细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用绳子变换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她说:

“水。”

说着把绳子交给我。我小心地接过,说:

“菱。”

阿蕙的十根手指翻动了一遍,变出一张琴:

“古筝。”

轮到我了:

“猴子。”

“鼓。”

就这样,我们和睦而不知疲倦地玩着翻绳,就像用双手交替编织着这份友情。

[1]日本武尊:日本古代传说中的英雄。平定东国虾夷战乱的路上,在骏和之野被敌人放的火包围,但他用剑劈开草丛开路,幸免于难。

四七章

一天,品德课上要讲故事的时候,老师说:

“今天老师不讲故事,换大家一人讲一个。”

他说完便把椅子拉到火盆旁,叫好胜的或爱开玩笑的学生来讲故事。无论是平时一派神气的孩子王,还是那些可人疼的孩子,站在讲台上面对台下四面八方的目光注视,都扭歪了面孔,连舌头也打了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先被老师叫起来的是一个名叫所的男同学,身材高大,玩游戏时总是扮演马的角色。他讲话时双膝瑟瑟发抖:

“我讲袜子的故事。”

老师给他鼓劲:

“什么?袜子的故事?听上去很有意思啊。”

所结结巴巴地说:

“那边漂来一只袜子,这边漂来一只袜子,漂到中间撞上了,撞来撞去真辛苦。”

他讲完就慌里慌张地下去了。下一个轮到叫吉泽的同学,他是个“地包天”,人很老实,上台后“嘿嘿、嘿嘿”地笑个没完:

“我要讲枪的故事。”

“这回是枪的故事啊?应该也很有趣。”老师说。

“那边漂来一支枪,这边漂来一支枪,漂到中间撞上了,哎呀哎呀真辛苦。”

他讲完也溜下去了。容易讲的故事都被大家讲完了,我暗暗担心,却还是不走运地成了最后一个讲故事的男生。阿姨给我讲过的故事多得数不过来,但没有一个是能很快就讲完的。最终我只好讲了河童脑袋上的盘子里水干了的故事。开口讲出声之后,我意外地从容了许多。阿蕙担心地望着我,我则不时看她几眼,流利而圆满地讲完。然后朝老师鞠了一躬,准备回座位。谁知老师笑着敲了敲我的头:

“你这家伙脸皮挺厚啊!”

接着轮到女生讲,但她们像长在桌子上似的,谁都不愿上台。于是老师决定从坐在最前面的同学开始。但依然没人站起来,居然还有人哭了。就这样终于点到了 冬夜里一起玩耍,清凉的空气打透全身,十分畅快。阿蕙来我家的时候手指冻得发僵,一进屋就凑到火盆前头。阿姨为了这位可爱的小客人,每天晚上都事先添好一堆木炭。阿蕙冷得缩着肩膀,坐在火盆边,整个人像要贴上去一样。我等得不耐烦,就拽她的辫子,或者把手指戳到她编好的发髻里。她也和我一样爱因为一点儿小事生气,于是经常钻牛角尖,有时还会气哭。一到这种时候,我二话不说,立刻投降,一个劲儿地道歉。她垂着头哭,我则贴近她耳边赔罪:

“别生气了,别生气了!”

她摇着头,我怎么也哄不住。不过,她哭一会儿便会停下来:

“没事了啦。”

然后情绪一下子好起来,露出有些哀怨又无奈的笑容。有时,我还会给她擦掉红红的眼角上挂着的泪。

阿蕙很会装哭。为了一些无聊的小事三言两语地争吵时,我刚一生气,她立刻就把脸埋在我的腿上哇哇大哭起来。我一面感受着她的重量和体温,一面试着拔下她的簪子,或者挠她的痒痒肉,想方设法地讨她开心。可她反而越发哭得起劲儿,我一边想着自己明明没错,一边拼命道歉,头都大了。过了一会儿,她却忽然抬起头来,吐了吐舌头,得意地笑了。像是在说:“啊,这感觉真好。”她的小舌头光滑灵巧。我被她这招耍了太多次,以至于竟能从额头是否浮出青筋这一点上,来判断她是真哭还是假哭。

阿蕙还很会做鬼脸,我总是输给她。她的一张小脸能随心所欲地做出想做的各种表情,一边说着“往上看,往下看”,一边用双手揉搓着眼眶,一会儿张大,一会儿缩小。仿佛眼球是橡胶一般。我很讨厌她这样做鬼脸。不是因为自己比不过她,而是觉得她那样姣好的面容,却一会儿翻白眼,一会儿大咧着嘴,把自己弄得那么丑,我看着就难受。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觉得阿蕙和犬神、泥牛一样是属于我的。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无论是被人称赞还是批评,无论她幸或不幸,我都视同于发生在自己身上,和她一同喜悦或哀愁。我开始认为阿蕙长得很漂亮。这让我多么得意!可是与此同时,自己的相貌也给我平添了一份从前根本不曾想过的哀愁。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好看,吸引阿蕙的芳心。我希望我们能就这样一直当好朋友,永远在一起玩—我开始考虑起这些事情来。

一天晚上,我和阿蕙靠在小窗边,月光从百日红叶子的缝隙间透下来。我们一面沐浴着月光,一面唱着歌。那时,我看到自己的手腕从窗台上垂下来,透明的莹白,非常好看。其实只是月神一时的作弄,但我竟希望那是真的,便把手腕伸到阿蕙面前:

“看,我的手腕多漂亮!”

“哎呀!”

我的小恋人也把自己的袖子卷起来:

“你看我的也很漂亮!”

那皓腕软乎乎的,像寿山石一般粉嫩。我们看着彼此的腕子,都觉得很神奇,又依次给对方看了胳膊、小腿、胸脯。夜晚的凉意抚着肌肤,我与阿蕙不住赞叹着,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四九章

那时西边搬来一户邻居,副业是给衣服刺绣缝箔。这家的儿子名叫富公,成了我们的同学。他成绩不好,但能说会道,比我也大上两岁,力气大,立刻就成了班上的孩子王。有他在,我自然是不能像以前那样耀武扬威了,可碍于颜面,又不愿向他低头,渐渐就被伙伴们孤立起来。他在这附近没有朋友,放学回家后就来约我去后院玩。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他,又一心想和阿蕙玩,一点也提不起兴致。但又害怕得罪人,只好奉陪。阿蕙本来就是个假小子,她起初隔着围篱,满脸好奇地看着我们玩,最后忍不住跑过来,学着我们的样子翻绳、滚铁环。体贴的富公一口一个“大小姐”地讨好她,一会儿表演倒立,一会儿表演翻筋斗,变着花样讨她欢心。阿蕙特别喜欢这些,“阿富、阿富”地唤着他的名字,追在他身后。我由阿姨一手带大,以前只和阿国一起玩过,从小就觉得那些花招都很无聊,哪里做得出来。但此时再不甘愿,也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富公依着小女王的要求宠溺着她,我唯有羡慕的份儿。

阿蕙即便晚上到我家来玩,也总是跟我提起富公。我特意拿出绘本和故事书来哄她高兴,她却看也不看。三个人一起玩的时候,富公得意地嘲笑我笨手笨脚、没出息,阿蕙竟站在他那边一起笑话我。我不由得埋怨起阿姨来—为什么小时候她没教过我倒立,也没教过我翻筋斗呢?我就这样强忍着对富公的厌恶,但终究有按捺不住的时候,有一回,他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我生气地还嘴,招来他更加难听的咒骂。之后他还凑到阿蕙耳边,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对她说:“再见咯!”

富公说完马上就回家了,阿蕙也学着他的样子对我说了一句“再见咯”,跟着富公走了。富公一定把阿蕙带到了他家。从那之后,阿蕙就再也没来找过我。就算偶尔碰面,连对我笑笑都不愿意了,直接躲掉。一定是富公故意让她这样做的—这样一想,小小的我心中那温水煮青蛙般缓慢升温的嫉妒和愤怒,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在学校,富公还联合其他同学,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欺负我。如今,唯一能安慰我的,只剩下我优秀的成绩了。可既然失去了阿蕙,所谓的全班 让我快要发疯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我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自习室。正在苦闷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轻巧细碎的木屐声。我心下一惊,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开窗。没过多久,门口响起那个让我怀念又眷恋的声音。

“打搅了。”阿蕙走到格子门旁。

“您是哪位呀?”

阿姨装作不知情地走过去。

“哎呀!哎呀!我还在想是哪位贵客,原来是这么可爱的大小姐呀!”

她说着就要抱起阿蕙,因为不知道我们之前的事情,还问她“之前感冒了吗”“去哪里玩了吗”之类的问题。阿蕙乖巧地从阿姨拉开的门前走进来,端庄地跪坐在我面前,双手交叠放在地面,对我行礼:

“好久不见。”

我一忍再忍的情绪像紧绷的琴弦,随着她这一句话忽然松懈下来,不由自主地叫了声“阿蕙”,委屈的泪水“唰”地掉了下来。

阿蕙似乎不太在意我的反应,从袖子里掏出小沙包来。

我问:“你之前为什么不来?”

她答得格外轻松:“我去阿富那儿了。”

我继续逼问:“那怎么今天不去他那儿了?”

她依然若无其事地说:“因为妈妈批评了我,叫我不能再去找阿富了。”

我感到泄气,忍不住又抱怨了一会儿以前的事,阿蕙这才说了对不起,并解释说之前是阿富要她不要再和我这样的孩子玩,说他家有的是好玩的东西。

“因为妈妈批评了我,我一点也不喜欢阿富了。我还是和你做好朋友吧!”

该怎么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呢?阿蕙果然还是属于我的。富公不知道这件事,想必会等上她一整晚吧。 富公很是狡猾,知道自己被阿蕙疏远了,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来接近我,费尽心思讨好我。之后便说些中伤阿蕙的话,还告诉我:“我已经不和那孩子玩了,你也一定不要和她一起玩哦!”我在心中暗暗嘲笑他,但还是随意地和他寒暄了一番。不过,他后来得知我和阿蕙已经重归于好,便立刻开始设法狠狠地报复我们。每天一到课间休息,他就唆使其他同学来捉弄我和阿蕙。到后来大家对此也感到厌倦,渐渐懒得继续刁难我们了。富公便胡乱编些难听的谣言,和同学们挨个说悄悄话,继续煽风点火。我和阿蕙被大家疏远,每天忍受着人们的有色眼光,处境一度十分悲惨。可是这反而让我们更加亲密。结束烦闷的课业,回家找彼此玩的时候,两人心里都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和安慰;我至今记忆犹新。富公的报复越发变本加厉,我们对他的敌意也越发高涨。他的那些小跟班我从没放在眼里,他本人在我看来也是外强中干—当我偶尔动怒,要动真格的时候,他从未和我单挑,总是灵巧地躲开,在远处奚落我。我渐渐看不起他,心里涌起一个念头:迟早要痛快地报复他一次。不久后的一天,长呸在放学时偷偷摸摸地跑来找我:

“富公说明天要埋伏你呢!”

也许是害怕被富公看到自己通风报信,他说完就跑了。长呸的真性情让我很开心。 时间在我们掰断冰柱、硬炭钓雪[1]时悄悄溜走,转眼桃花节到了。我家里有一套很久以前的雏人偶,奇迹般地没有葬身于神田的火海,但也相当破旧了。原本五人一组的乐师人偶只剩三人,人偶身后背着的箭也折得乱七八糟,可为了给孩子们过节,家里每年还是会把它们摆出来。阿姨把家中各种不值钱的小东西搜集到一起,要么架起一个贝壳做的屏风,要么在千代纸做的三面桌台上放一些大麦粉,巧手弥补雏人偶的不足。绯红色的毛毡台座上,摆着漂亮的人偶,最上面一层归我, 桃花节过后不久,阿蕙的父亲去世了。她有一阵子没来我家。一天晚上,她突然又踩着木屐“哒哒哒”地来找我玩。但这一次她十分低落,我也打不起精神。家里人看着心疼,就安慰了她许多。谁知她说:“我家明天就要搬走了。”好像是要跟祖母和妈妈一起回老家。阿蕙闷闷不乐地说:

“要搬家了,我虽然开心,但我们离得远了,我就不能再来找你玩了。真是没意思啊。”

我也难过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个人都沉默不语。阿蕙说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那个晚上,大家都陪我们一起玩,就连乳母也依依不舍地看着阿蕙说:

“这孩子真是不幸。”第二天,阿蕙的祖母牵着她的手,来我家大门前辞行。我听到阿蕙的声音,听见她一如往常地说着那些小大人似的话,端庄地和我的家人道别,我很想立刻飞奔出去,又忽然涌上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涩,磨磨蹭蹭地躲在拉门后面。阿蕙走了。家人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纷纷说道:

“真是一位漂亮的大小姐。”

听说阿蕙当天穿的是桃花节时穿的那件和服。我独自坐在桌前,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去见她,毫无意义的泪水将我淹没。阿姨马上就发现我哭了。

“小少爷也很可怜啊。”

第二天,我第一个来到学校,静静地坐在阿蕙的位置上,想念的心情更加汹涌。我死死地盯着阿蕙的桌子。阿蕙可真是个调皮鬼,桌子上尽是她用铅笔画的“山水天狗”“へマムシ入道”之类的东西[1]。

这些都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阿蕙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每当这样想的时候,又会觉得阿蕙依然活着,偶尔,也会想起当年的我。

[大正元年[2]初稿]

[1]“山水天狗”是用草书“山”“水”二字组成的天狗脸的图案;“へマムシ入道”是用草书片假名“へマムシ”和汉字“入道”组成的人的侧脸图案,有点像中国小孩子画的“一个丁老头”。

[2]大正元年:公元19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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