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世界各国中的地位非常特殊,因为中国人口多,潜力大。但从现有国力来看,中国还排在末位。这种局面引发的国际问题在华盛顿会议上成为世界政治前沿问题。结果如何,现在还预见不到。但要达成明智的解决方案,就不能忽视几个特定的事实和原则。为什么不能忽视?我将在随后几章给出证据,但我们可以从一开始就稍作陈述</a>。 大家都知道,中国在皇帝理治4000年后,于11年前决定成为一个现代民主共和国。很多原因导致这一结果。越过中国前3700年的历史,我们来到1644年。那一年,女真这个崇武好战的民族从北而来,入主中国,坐上了龙位,下令中国男子留辫子,女子不缠足。一段时间过后,达成了一种圆滑的妥协办法:男子仍留辫子,女子照旧缠足。于是,社会接受了新的荒唐,保留了陈规</a>陋俗。这一妥协特色说明英国和中国有很多相似之处。
没过多久,清朝皇帝完全汉化。但满族人在穿戴、礼仪上与他们征服的文明开化民族有显著区别,而且中原人对他们怀有敌意。1840—1900年,中国同外国多次交战,遭受重创,义和团运动更让他们感到耻辱至极,皇族荣耀扫地,有思想、有见识的人都知道师从欧洲迫在眉睫。太平天国运动从1849—1864年持续了15年。记述中国风土人物、父亲曾任职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作家辛博森认为,在这15年中,1.5亿中国人殒命[1],惨烈之状不亚于 各省或几省区督军独断专制,不把北京放在眼里。他们横征暴敛,四处搜刮民财,截留税收。只有外国人征收、管理的盐税等收入,他们不敢碰。督军名义上是北京任命,但实际上只要讨得省里当兵的欢心就行。中央政府几乎破产,常常发不起兵饷。当兵的为讨生活,只能四处劫掠,督军觉得合适也会分赃给他们。日本人看哪一派系要赢,就给这一派的对头撑腰,这样中国国内还是乱局。我在北京的时候,三个督军头子聚到一起商量分赃。他们对总统、总理不讲什么客气,而在外国列强眼中,总统、总理还是中国正式代表。最终,这个倒霉运、有名无实的中央政府不得不从穷得叮当响的国库里给三位大人拨钱。据各家新闻报刊说,数目达到900万美元,这才把他们打发出北京城。满洲督军张作霖拿得最多。普遍认为他是日本人的工具。他拿这一部分是要派遣远征军,平息蒙古叛乱。但目前没有人认为他会这样做。实际上,他一直都在奉天,哪儿都没去[2]。
但在中国最南端,存在着一个不同类型的政府,可能值得让人敬重。广州一直是中国激进思想的中心。1920年秋,这里推翻了北洋驻军的暴虐统治,建立了高效进步的政府,推举孙中山为总统。目前,这个政府下辖广东(省会是广州)和广西两省。有一段时间,该政府似乎要将整个南方地区纳入管辖范围,但因北洋军将领吴佩孚在湖南得胜而受到限制。广州军政府的敌人宣称,他们会再接再厉,统一全中国[3]。从各方面来看,广州军政府应该得到所有进步人士的支持。美国哲学家约翰·杜威教授在《新共和》杂志撰文,指出该政府有什么功绩,在中国香港,英国又遇到了何等激烈的反对。反对部分源于普遍遵守的原则——英国人不喜欢激进改革;部分是因为路易斯·卡塞尔少校代表英国与广东省政府签订了卡塞尔协议。这种类型的协议在中国非常普遍。协议原本可以让英国在广东的铁路矿山中处于实际垄断地位。原先的广东政府跟英国签署了这一协议,只等正式批准就能生效。但政府一换,批准也就成了泡影。新政府与美国人交好是在情理之中。美国芝加哥商人乔治?香克与新政府签署了一份协议,与卡塞尔协议有些相像。但美国政府没有站到香克一边,英国政府却认同卡塞尔协议。英国丢掉了这份非常宝贵但又非常不厚道的特许权。说其不厚道,原因很简单。我们跟美国人不一样,我们钟情陈旧腐坏,不喜欢生机活力、诚实清白。此外,我了解到,香克协议失效了。原因是香克筹措不到足够的资金。
中国的无政府状态当然让人痛心。中国每一个朋友都应抱有这样的希望:混乱无序终将结束。但夸大混乱这种恶行是错误的,与欧洲诸恶相提并论也是不对的。不应该拿中国与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相比,而应该与整个欧洲大陆作比。在1921年11月11日的《泰晤士报》上,我发现了这样一篇文章,标题悲观消沉:“中国险情 十数政权相争”。说其悲观消沉,是因为欧洲政权不止十数个,且仇恨嫌隙程度之深,远甚于中国。欧洲军队数目比中国多得多,而且装备精良,配有毁灭性武器。自康边停战协定实施以来,欧洲烧起的战事远超同时期的中国。如果游遍中国,会发现打仗的地方只有十分之一。中国战争少有血腥残忍,士兵是拿钱雇来打仗的,对战事因何而起不感兴趣。我认为,从目前来看,中国老百姓一般比欧洲人过得幸福快乐。
有一点显而易见,那就是,中国要推进政治改革的话,必须采用联邦制,赋予各省很大自由权。中国自上古时就划省建制,人们对自己所在的省份很有感情。辛亥革命以后制定的宪法多少有点像是英国宪法,只不过是以总统代替国王罢了。但要建立一个非联邦制,就要让人口同质化,不能涉及太多地方情绪,从英国对爱尔兰事务的处理上可见一斑。在我看来,中国很多进步人士现在都青睐联邦制,只想让中央政府管理军队、海关和外交事务。但想消除现有的军事无政府状态非常困难。中央政府不能解散军队,因为财力有限,兵饷无措。有必要从国外借足款子,发齐兵饷,遣散士兵,并为之创造新就业岗位。但让人怀疑的是,有哪个或哪几个列强肯借这样一笔款子,还不用中国牺牲掉最后的那一点独立?所以,我们必须寄希望于中国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摆脱困难,不用借助太多外援。
有一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督军中有人可能势力极大,结交宪政派,以巩固影响力。在中国,公众舆论很有分量。为照顾某一方利益,手中握有兵权的人可能会发起行动,走上爱国路线。就目前来看,有两位督军势力很强。一个是张作霖,另一个是吴佩孚。他们两个前面已经提到过。张作霖在满洲无人能敌,得到日本人大力扶持,是中国最反动力量的代表。吴佩孚有开明自由作风,带兵很有一套。不久前,他名义上遵照北洋政府的吩咐,在长江和湖南树立了自己的威信,给广州军政府一击。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怎样与广州军政府握手言和,因为广州军政府与张作霖是一条战线。但在中国其他地区,吴佩孚可能会执掌政权,并通过制宪方式,使之永久化(见附录)。如果是这样的话,中国可能会得到一个喘息空间,而中国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空间。
除通商口岸,以及少数几个富矿区外,中国经济仍然完全处于前工业化状态。北京有近100万住户,居住面积很大。因为所有房子都只有一层,外面围着一个院子。但北京没有电车、火车、公交车。就我眼中所见,整个城区只有两三座工厂立着烟囱。老百姓靠乞讨偷盗、做贸易、去政府当差、做手艺活维生。中国的手工艺品精雕细琢,活计不像守着机器生产那样单调乏味,但很花工夫,挣得又少。
中国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口从事农业。稻米、茶叶主要在南方出产,小麦等其他谷物是北方主粮[4]。南方雨水丰沛,北方只够润田。1920年秋天,我来到中国,看到北方大片地区正在闹旱灾,饥馑盛行,堪比1921年俄国饥荒。当时,布尔什维克漠不关心,外国人毫不犹豫,提供救济。至于中国人,他们心态消极,认为闹饥荒是命里该有这一劫,就连那些饿死的人也是这种看法。
多数土地为地主所有。地主又把田产分给儿子。这样一分,每个人到手的那块地只够自己和家眷维持家用。一旦遇到降水量少的年份,就会出现饿殍遍野的景象。暂时看来,不受饥荒之苦当然是有可能的。办法如下:采用科学种田法;植树造林,防涝防旱。多修铁路、建好公路能开辟市场,提高交易效率,可能会让一代农民得到极大收益。但从长期来看,如果高生育率还是维持在惯常水平,家庭人口那么多,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就不可能根治贫困。不少人撰文,认为马尔萨斯的人口理论在中国完全适用[5]。如果是这样的话,任何改善生活的办法只会让更多的孩子活下来,到手的土地更少,最终跟长辈一样穷。只有加强教育,提高生活水平,才能根除弊端。当然,普及教育只有在建立高效廉洁的政府、有充足税收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实现。除了要解决这些困难外,中国现在还缺乏高素质的教师,满足不了普及小学</a>教育的要求。
除战争外,欧洲文明对中国传统生活的影响还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商业,另一个是知识。这两个方面都有赖于装备精、武力强。如果英国人没有打败中国人,中国永远不会开放港口,从事对外贸易,也不会开放思想,接受欧洲观念。但中西交流以兵戎相见起始的这一背景已经淡化。中国各阶层已不太仇视外国人。我们不难提出这样的观点:白人是中国之祸。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中国人都会接受这样的观点。有一种情况除外:有人思想保守,不讲道理,怀有偏见。中国人喜欢做贸易,有强烈求知欲,这两点都很吸引西方人。跟中国人礼貌一点、客气一点,就能交上朋友。私下交好是这样,政治结盟也是如此。而且,我认为中国人不仅可以在商业方面丰富西方人的口袋,还可以在思想方面丰富我们的脑袋。
在通商口岸城市,欧美人住在租界。这里街阔灯亮,房子修成欧式,店铺里英美商品琳琅满目。中国人一般住在城里另外一个地方。那里街道狭窄,店铺花哨,气味混杂,呈现出典型的中国景象。人们常常会感觉自己突然从一扇门走进了另一扇门。旧城中有一种凌乱欢快的美;而欧洲人有洁癖,端着那种周日必去教会的正经八百的架子。两厢一对比,给人一种奇怪复杂的印象,可以说是又爱又恨。在欧洲人住的那一面,人们感到安全、宽敞、清洁。在中国人住的那一块,虽不失浪漫色彩,但拥挤不堪,疾病流行。虽然我喜欢中国,但经过这么一转换,总能让我意识到自己是欧洲人,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不意味着幸福快乐。但在采取所有必要措施减贫祛病后,我还是认为中国式生活能让中国人更幸福,而英国式生活却不能让英国人更幸福。不过,对于中国男人来说是这样,但对女人就不是了。
白人生活在上海、天津。 [7]刊载于1918年《北京导报》。(边沁主义者应指追随由边沁发展出的理论之人。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英国的法理学家、功利主义哲学家、经济学家和社会改革者。——编者注)
[8]《中国神秘主义者沉思录:庄子哲学选读》(Musings of Chinese Mystic)第66页,翟林奈(Lionel Giles)译,约翰·默里出版社。理雅各译本请参见《东方圣书》第三十九卷——《道家经典》第一卷,第277页。
[9]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译《170首中国诗歌》(170 Chinese Poems),第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