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非失踪人口调查局
“紫罗兰”麦基来找我的那天早晨,我正穿着一双新鞋把脚搭在桌子上。那是个闷热潮湿的八月天,无论怎么擦,脖子也永远是汗津津的。
“你怎么样?”紫罗兰照例是那句开场白,“一星期没生意了吧?有个住在艾维浓大厦里的人,叫霍华德·梅尔顿,找不到他老婆了。他是多来美化妆品公司的地区经理,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报警。老板跟他有点交情,你最好快点去,进门前别忘了脱鞋,那地方很高级。”
“紫罗兰”麦基是警长办公室里的刑事组警官,要不是他成天帮我牵线做慈善,没准我早就能赚钱糊口了。不过这件差事好像不太一样,于是我把双脚放回地上,再一次擦擦脖子上的汗,动身过去看看。
艾维浓大厦位于靠近 我靠上柜台,盯着他。他的耳朵很大,灰色眼睛显得很友善,看起来即使有小孩翻他的口袋他都不会生气。
“你是廷奇菲尔德先生?”
“正是。我就代表这里的法律——不过还得看这次选举。有两个不错的家伙跟我竞争,也许他们会赢。”他叹了口气。
“你的辖区包括小鹿湖吗?”
“哪里,小子?”
“小鹿湖,山后面。是你负责吗?”
“没错,应该由我管。我还是代理警长,可惜门上没地方写了。”他瞅了门一眼,眼里并没有不满的神色,“那里列出来的都由我负责。是梅尔顿的产业,对吧?出什么事了吗?”
“有个女人死在湖里了。”
“啊,这样啊。”他两手松开,抬起来挠挠耳朵,然后沉重地站起来。他是个高大而强壮的男人,他的肥胖都能让人心情愉悦。“你说她已经死了?是谁?”
“比尔·海恩斯的太太,贝丽尔。看起来像是自杀。她在水里泡了很久,样子很难看。她是在十天以前离开的,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
廷奇菲尔德对着垃圾桶弯下腰,把一大团嚼剩的烟草吐了进去。他抿了抿嘴唇,用手背使劲擦了一下。
“你是谁?”
“我叫约翰·达尔马斯,从洛杉矶来的。梅尔顿先生托我带张字条给海恩斯——让他带我看看产业。海恩斯和我徒步绕过湖岸,走上以前电影公司在那儿搭的一座小码头。我们看到水底下有东西,海恩斯丢了一块大石头进去,尸体就浮上来了。样子很难看。”
“海恩斯还在那里?”
“没错。他受到很大的打击,所以我才过来。”
“我不觉得奇怪。”廷奇菲尔德打开书桌里的一个抽屉,拿出满满一小瓶威士忌。他把酒瓶放进衬衫口袋里,再把扣子扣好。“我们去接孟席斯大夫,”他说,“还有保罗·卢米斯。”他冷静地从柜台尽头绕出来,整个情况对他来说还不如一只苍蝇讨厌。
我们走了出去。出门前他调整了一下挂在玻璃上的考勤卡——“下午六点回来”。他把门锁上,钻进一辆装了警笛、两盏探照灯、两盏琥珀色雾灯、一块红白相间防火板的车里,车子两侧还写了许多说明,我都懒得读。
“你在这里等一下,小子,我很快就回来。”
他在街心来个急转弯,上了去往小湖的路,然后在公交车站对面一栋框架建筑前停下来,走了进去。出来时他身边跟了一位瘦高个男子。车子慢慢转个弯驶回来,我开车跟在后面。我们穿过小镇,躲过那些穿热裤的女孩和穿游泳裤的男人,他们大多数上身赤裸,皮肤被晒成棕色。廷奇菲尔德猛按喇叭,但一直没开警笛。因为那么做会引来一串车跟上来。我们驶过灰暗的山丘,在一栋木屋前停下。廷奇菲尔德按按喇叭,大叫一声。一个穿连身工作服的男人开了门。
“上车,保罗。”
穿工作服的男人点点头,钻回木屋里,不一会儿头戴一顶猎人帽走出来。我们开回公路,沿着岔道,来到私家道路上的大门前。穿工作服的男人下车把门打开,等我们驶进去之后又把门关上。
等我们开到湖边时,小木屋的烟囱已经不再冒烟。我们一行人下了车。
孟席斯大夫是个蜡黄脸、瘦骨嶙峋的男人,眼睛突出,手指都被尼古丁染黄了。穿蓝色连身工作服、戴兽皮猎帽的男人大约三十岁,肤色黝黑,身手灵活,看起来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我们走到湖畔,朝码头的方向望过去。比尔·海恩斯坐在码头上,全身赤裸,头埋在双手间,身旁多了一样东西。
“我们还可以再开一段路。”廷奇菲尔德说。于是我们又上车,继续开了一段,然后一行人走下码头。
那东西是个女人,面朝下躺在码头上,腋下绑了一截绳索。海恩斯的衣服堆在旁边,他那条木腿也躺在一边,腿上的皮革和金属闪闪发光。廷奇菲尔德一声不吭便从衬衫里掏出那瓶威士忌,打开瓶塞,递给海恩斯。
“喝个痛快,比尔。”他随意地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可怕味道,海恩斯似乎浑然不觉,廷奇菲尔德和孟席斯大夫似乎也没注意到。卢米斯从车上拿来一条毯子,往尸体上一盖,然后和我一起往后退去。
海恩斯对着酒瓶喝了几口,抬起头,目光呆滞。他把酒瓶夹在裸露的膝盖和断腿中间,开始讲话。他的声调呆板,眼睛没看任何人或东西,他慢慢地把告诉我的话又全都叙述了一遍。他说我走了以后,他去拿了绳子,脱光衣服,潜到水底把那东西捞了出来。讲完之后他便瞪着眼前的木板,一动不动,像座雕像。
廷奇菲尔德放了块烟草在嘴里,嚼了一会儿,然后他咬紧牙关,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尸体翻了个身,好像怕它会在手里四分五裂似的。夕阳照在我在水底就注意到的那条绿松石项链上,上面的绿松石手工粗糙,没有光泽,像是皂石一样,用一条镀金链子串在了一起。
廷奇菲尔德挺直厚实的脊背,用一方黄褐色的手帕用力擤了擤鼻子:“你怎么说,大夫?”
孟席斯扯着嗓子,显得很不耐烦:“你他妈的要我说什么?”
“死亡原因和时间。”廷奇菲尔德温和地说。
“你别傻了,吉姆。”医生恶狠狠地说。
“什么都判断不出来,嗯?”
“就那玩意儿?老天!”
廷奇菲尔德叹口气,转向我:“你们 “另一点是,等到指认出尸体其实是茱莉亚·梅尔顿以后,贝丽尔留下来的那条假线索就会让人觉得其实是她和比尔一起下的手,目的是骗取自己的保险金。我觉得梅尔顿把那条金链藏在小木屋里是个大错误,他其实应该把它丢进湖里,找个什么螺丝绑起来,以后再假装无意把它钓上来。把东西藏在海恩斯的木屋里,然后问我是否搜查过他的屋子,实在是有些草率。不过谋杀总会有破绽。”
廷奇菲尔德把烟草送到另一边腮帮子里,走到门口往外吐。他两手背在身后,站在门口。
“他肯定会把所有罪过都推到贝丽尔头上,”他回过头来说,“不会让她有机会说太多话。你有没有想过这点?”
“当然有。等警方开始找她,报纸也开始大肆报道这件案子的时候,他就得做掉贝丽尔,制造自杀的假象。这样或许行得通。”
“你真不应该让那个女杀人犯逃走。还有其他几件你不该做的事,不过这一件比较严重。”
“这到底是谁的案子?”我吼道,“是你的?还是格兰岱尔警察局的?贝丽尔迟早会落网。她已经杀了两个人,下次再出手一定会有闪失。这些凶手的结局都一样。而且,还有很多证据有待发掘,这都是警方的工作,不是我的事。你不是想连任吗?对手不是两个年轻人吗?我专程赶回来可不是来呼吸新鲜空气的。”
他回头有点狡猾地盯着我:“我早就知道,你心里觉得廷奇菲尔德这个老头子心肠软,应该不会让你坐牢。”然后他哈哈大笑,用力拍了一下大腿。“留下警长廷奇菲尔德!”他对着窗外辽阔的山峦大喊一声。“你猜对了。通过这个案子,他们要是不选我,那真是傻子。咱们这就去办公室,打电话叫圣贝纳迪诺的检察官上山吧。”他叹了口气:“那个梅尔顿就是聪明过了头。”他说:“我喜欢头脑简单的人。”
“我也是,”我说,“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警方在加州至俄勒冈的公路上逮捕了贝丽尔·海恩斯,她开着一辆租来的车,想逃到南边的怀里卡去。公路巡警拦下她做例行的过境水果临检,可是她并不知道,结果掏出另一把枪来。她还带着茱莉亚·梅尔顿的行李,穿着她的衣服,带着她的支票簿,其中九张支票上有根据茱莉亚亲笔签名描摹的签名。古德温兑现的那一张后来也被证明是伪造的。
廷奇菲尔德和郡检察官替我到格兰岱尔警察局说情,不过我还是被他们收拾了一通。从“紫罗兰”麦基那里,我得到一块又大又多汁的桑葚蛋糕;从已过世的霍华德·梅尔顿那里,我得到了他给我的那笔五十美元预付金剩下的零钱。廷奇菲尔德在选举中大获全胜,如愿连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