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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杀手_雨中杀手

作者:雷蒙·钱德勒 字数:19070 更新:2025-01-09 15:36:21

1

我们坐在柏格蓝公寓的一个房间里。我坐在床边,德莱维克坐在安乐椅上。这是我的房间。

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窗户紧闭着,房间里闷热难耐,于是我把小电扇摆在桌上。电扇正对着德莱维克的脸吹,掀起了他浓密的黑发,他的两条眉毛在脸上连成一道粗线,从里头冒出来的几根长毛也被吹得晃晃悠悠。这家伙看起来像个一夜暴富的保镖。

他先是张嘴露出几颗金牙,然后问道:“关于我,你都知道什么?”

他的语气让人不敢怠慢,仿佛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应该对他了解得一清二楚。

“没什么,”我说,“我只知道你没有前科。”

他举起一只毛茸茸的大手,足足瞪了我一分钟。

“你没听懂。一个叫麦基的人介绍我来的,‘紫罗兰’麦基。”

“好。维奥雷兹 [1] 最近怎么样?”“紫罗兰”麦基是警长办公室里负责刑事案件的警官。

他看着自己的大手,眉头紧锁。“不,你还是没听懂。我给你找了个活儿。”

“我最近很少出门,”我说,“精力大不如从前了。”

他假模假式地认真环视了一圈我的房间,看样子平常应该是个不太擅于观察的人。

“可能是钱的问题。”他说。

“有可能。”我说。

他穿了一件系带款式的麂皮风衣。他随手扯开风衣腰带,掏出一只比一捆干草稍小一点儿的钱包,里面横七竖八地塞满钞票。他把钱包往膝上一拍,发出那种鼓鼓囊囊的、悦耳的钞票声。他从钱包里抖搂出一沓钞票,抽出几张来,又把其余的塞回去,然后将钱包随手扔在地上,任其躺着,再把五张百元大钞排得像一手扑克牌似的,压在桌上的风扇底座下。

好辛苦的一场戏,演完他都开始气喘了。

“我就是钱多。”他说。

“看得出来。如果我收下这些钱,需要做什么?”

“你现在懂我的意思了,嗯?”

“有点儿懂了。”

我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对着他大声朗读写在信封背面的一段话。

“德莱维克,安东或东尼,曾经在匹兹堡当过钢铁工人,卡车警卫,一身肌肉。有过一次犯罪入狱纪录。离开匹兹堡后去了西部,在塞古罗的一家牛油果农场记作,赚到钱后买下了农场。塞古罗地区发现石油以后,他一夜暴富。后来他让人骗去不少家财,但也还算有钱。原籍塞尔维亚,身高六尺,体重二百四十磅,有一个女儿,未婚。离开匹兹堡以后没有其他犯罪记录。”

我点燃烟斗。

“老天,”他说,“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人脉。有什么问题吗?”

他把皮夹从地上捡起来,用两根粗指头在里面翻了一阵,两片厚唇中间舌头微伸。他好不容易翻出一张细长的棕色名片和几张皱皱巴巴的字条,把它们推到我面前。

名片上的烫金字母印得很精致:“哈罗德·哈德威克·斯坦纳先生”,角落里还印着一行小字:“善本及精装书”。名片上没有地址,也没有电话号码。

字条总共有三张,都是写得很简略的欠条,每张一千元,署名是“卡门·德莱维克”,字写得歪七扭八。

我把这几样东西还给他,说:“勒索?”

他慢慢摇了摇头,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自来到我家还没出现过的温柔表情。

“卡门是我的女儿,这个叫斯坦纳的人总去骚扰我的宝贝儿。她整天去他家,参加派对什么的。他可能和我女儿上过床。我不喜欢这样。”

我点点头。“这些欠条是怎么回事?”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钱。她就是跟他玩玩,去他妈的。她是那种别人常说的‘小花痴’。你去叫那个斯坦纳别再来烦我女儿,否则我一拳打断他的脖子,喏?”

他连珠炮似的一口气把这串话讲完,眼睛变得又小又圆,怒气冲天,牙齿咬在一起仿佛要打架似的。

我说:“为什么要我去告诉他?你为什么不自己说呢?”

“我没准儿一怒之下会宰了那个……!”他大叫。

我从兜里掏出一根火柴,戳戳烟斗底部的烟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想到一个主意。

“在我看来,你是不敢去找他。”我对他说。

他突然把两只拳头举过肩膀,紧紧地攥着,手上肌肉突出,青筋暴起,拳头因用力而颤抖。接着他把拳头慢慢放下,认命似的长叹一口气,说:“对,我是不敢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身边的男人总在换,每次都找小流氓。前几天我才给一个叫裘·马蒂的小混混五千块钱,让他离她远点儿,她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

我看着窗外,雨点砸到玻璃上,水花碎裂,然后连成一整片厚厚的水纹往下滑,仿佛一片融化了的凝胶。刚刚入秋,这种雨来得太早了些。

“给钱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说,“这种钱一辈子都付不完。所以,你是想让我去修理一下这个叫斯坦纳的家伙?”

“你告诉他我会扭断他脖子!”

“没有用,”我说,“我认得斯坦纳。如果有用的话,我愿意替你扭断他的脖子。”

他身体往前倾,抓住我的手,眼神变得很像小孩子,眼眶里浮出两汪灰色的眼泪。

“听着,麦基说你是好人。告诉你一个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从来没有!卡门……她不是我亲生的。她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弃婴,当时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算是我偷来的孩子吧?”

“听起来好像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抽出来,用另一只手搓了搓才又恢复了知觉。这家伙绝对可以一把捏碎一根电线杆。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干坏事了。”他很严肃,但脸上仍然带着温柔,“我搬到这里来,努力打拼,看着她慢慢长大。我很爱她。”

我说:“嗯,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没听懂。我想娶她。”

我瞪着他。

“等她长大一点儿,懂事以后,也许她会愿意嫁给我,对吧?”

他的语气好像是在乞求我,仿佛我可以定夺这门婚事似的。

“你问过她的意见吗?”

“我不敢。”他卑微地说。

“你觉得她喜不喜欢那个斯坦纳?”

他点点头:“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啊。”

我相信他说的。我从床边站起身,拉开一扇窗,让雨点打在我脸上。

“我们就直说吧。”我关上窗子,坐回床上说,“我可以让斯坦纳再也不去烦你,这件事并不难办,但是我看不出来这样做对你有什么用。”

他又想来抓我的手,不过这次我躲得比较快。

“你耀武扬威地走进来,跟我炫耀你的钞票,”我说,“出门的时候,态度却软了下来。这并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你心里其实早就明白。我可不是多萝西·迪克斯 [2] ,有时候也有点蠢。不过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帮你摆平斯坦纳。”

他笨拙地站起来,手里摇晃着帽子,眼睛盯着我的脚。

“就按你说的,你去把他摆平。反正他配不上她。”

“没准到头来你也会受伤害。”

“没关系,我撑得住。”他说。

他系好外套扣子,把帽子往乱糟糟的头发上一扣,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他关门的时候很小心,好像刚从病房里走出来似的。

我觉得他简直跟一对跳华尔兹的老鼠一样疯狂,可是我喜欢他。

我把他的钱放在安全的地方,替自己调了一大杯酒,坐在还留有他体温的椅子上。

我搅着酒,心想:不知他对斯坦纳的营生了解多少。

斯坦纳手上有一批珍本或半珍本黄书</a>,并以每天十美元的高价租给特定人群。

2

他缓缓抬起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似的。“不只这些。那个人说这张照片还牵涉到一个大娄子。如果不赶快付钱,我的小宝贝儿就会坐牢。”

“到底什么事?”我又问了一遍,一面把烟斗填满,“卡门怎么说?”

他摇摇头发蓬乱的大脑袋。“我没问她。我狠不下心。可怜的小宝贝,身上连衣服都没穿……我狠不下心……你还没对斯坦纳采取行动吧?”

“用不着我动手,”我告诉他,“有人抢先了一步。”

他张嘴瞪着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显然昨晚的事他一无所知。

“昨晚卡门有没有出门?”我不经意地问。

他还张着大嘴瞪我,想理出个头绪。

“没有,她不舒服。我回家时她还躺在床上。她没有出门……你说斯坦纳……什么意思?”

我伸手去拿酒瓶,替我们每人倒了一杯酒,然后点燃烟斗。

“斯坦纳死了,”我说,“有人受够了他玩的把戏,在他身上射了好几个洞。就在昨晚的大雨里干的。”

“天呐,”他不敢置信地说,“你在现场?”

我摇摇头,“我不在,卡门在。这就是那个男人指的大娄子。不过当然不是她开的枪。”

德莱维克的脸因愤怒而变得赤红。他捏紧拳头,呼吸声变得很粗,脖子上青筋暴起。

“胡扯!她昨天不舒服,根本没出门。我回家时她还躺在床上!”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说,“不过那不是实情。是我把卡门送回家的。你去问你们家女佣,她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卡门昨晚待在斯坦纳家里,我在外面监视。房间里有枪声,有人逃走,但我没看清。卡门喝得大醉,也没看清。所以她才会不舒服。”

他试图盯着我的脸,可眼神迷茫、空洞,暗淡无光。他抓住椅子把手,粗大的指关节紧绷,开始泛白。

“她没告诉我,”他低声道,“她没告诉我。我,什么都愿意替她做。”他的声音里没有感情,只剩下绝望后的疲惫。

他把椅子往后推了推。“我得去筹钱,”他说,“一万块,也许可以让那个男人闭嘴。”

然后他就崩溃了。乱蓬蓬的大头伏在桌上,整个身体因为哭泣而颤抖。我站起来,绕过桌子去拍他的肩膀。一直拍着,默不作声。过了好一阵子,他抬起满布泪痕的脸,抓住我的手。

“老天,你是个好人。”他抽泣着说。

“你还不了解我。”

我把手抽出来,塞了一杯酒到他的大手里,帮他举起来一口喝下去。然后把空杯子从他手里拔出来,放回桌上,再回我的位子坐下。

“你得振作起来,”我严厉地对他说,“警方还不知道斯坦纳的事。我送卡门回家以后并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我想帮你和卡门,但这是在冒险,你也得尽一份力。”

他缓慢沉重地点点头,“好,我会照你的话做,全听你的。”

“先去筹钱,”我说,“准备好,等对方打电话来。我心里有数,或许根本不用花到这笔钱。不过现在可不是抖机灵的时候……把钱筹到后就坐在家里等,什么话都别说,其他事交给我。你办得到吗?”

“办得到,”他说,“老天,你真是个好人。”

“别去找卡门谈,”我说,“她对昨晚酒醉后发生的事记得越少,对她越有利。这张照片……”我摸摸摆在桌上的照片背面,“显然有人跟斯坦纳串通一气。我们得把他揪出来,而且越快越好——就算要花一万块钱。”

他慢慢站起来:“这不算什么,只是钱而已。我现在就去找钱,然后回家。你照你的计划行事,全听你的。”

他又来抓我的手,握了握,慢慢步出办公室。我听见走廊里他沉重的脚步声。

我飞快喝了两杯酒,揉了揉脸。

8

我慢慢开着我的克莱斯勒,爬上拉文坡道,朝斯坦纳的房子开去。

阳光下,可以清楚看到陡峭的山坡和那道凶手用来逃跑的木阶梯。下面的那条街窄得像条小巷子,有两栋房子的正门对着它,离斯坦纳家都不近。昨夜雨势那么大,那两户八成没听见枪响。

斯坦纳的房子在午后阳光下显得很静谧,原木屋顶湿漉漉的。对街的树已经开始冒出嫩芽,街上一辆车都没有。

有东西在斯坦纳正门前面的灌木丛里移动。

是卡门·德莱维克。她身上穿着白绿格子外套,没戴帽子。她从院子里走出来,突然止步,瞠目结舌地盯着我,好像根本没听见车声似的。接着,她很快又钻回灌木丛里。我继续往前开,把车停在那栋空屋前。

我下车往回走,突然感觉像在光天化日下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似的。

等我穿过灌木丛,那女孩正僵着身子静静站在半掩的门外,一只手慢慢伸向嘴巴,开始用牙齿咬着畸形的大拇指,好像这是根多余的手指一样,受惊的眼睛下面有两抹黑紫色的污迹。

我一言不发把她往屋里推,关上门。我们两个人在屋内面面相觑。她慢慢把手放下,挤出一个笑容。然后所有表情突然在她苍白的脸上退去,那张脸的智商看起来还不如一只鞋盒高。

我尽量温柔地说:“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去桌旁那把椅子上坐下,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别慌。”

她走到斯坦纳桌旁的黑椅子前面,坐在黄色椅垫上。

在阳光照耀下,那地方看起来有些颓废昏暗,空气中仍弥漫着乙醚的臭味儿。

卡门用发白的舌尖舔舔嘴角,黑眼睛现在看起来不再害怕,只是有点儿愚蠢和吃惊。我用手指滚动香烟,把桌上的书推开,坐在空出来的地方,点燃香烟,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一番,然后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揉搓着自己的外套,不吭声。我又问了一遍。

“昨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这次她答道:“记得什么?昨晚我生病在家。”她小心翼翼地说,声音很小,也就勉强听得见。

“在那之前,”我说,“在我把你从这里送回家以前。”

她的皮肤从喉咙处开始发红,慢慢蔓延到脸上,眼睛圆睁,“你……是你?”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咬她的畸形大拇指。

“没错,就是我。你还记得多少?”

“你是警察?”

“不是,我说过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你不是警察?”

“不是。”

终于听明白我的话了。她长叹一声,“你……你要干什么?”

“是谁杀了他?”

她的肩膀在外套里震了一下,但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开始变得狡猾起来。

“还……还有谁知道?”

“知道斯坦纳死了?我不知道。不过警方一定不知道,否则他们会派人过来。或许马蒂知道。”

我只是随便试试,没想到她却突然尖叫一声。

“马蒂!”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我抽我的烟,她咬她的大拇指。

“别跟我耍滑头,”我说,“是马蒂杀的他?”

她的下巴低了下去:“嗯。”

“为什么要杀他?”

“我……我不知道。”沉闷的声音。

“你最近经常跟他见面?”

她的手突然握紧,“才一两次而已。”

“你知道他住哪里吗?”

“知道!”她啐道。

“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喜欢马蒂。”

“我恨他!”她几乎大叫起来。

“所以你愿意让他来当替罪羊?”我说。

她一脸茫然,我只得解释道:“我是说,你愿意告诉警方是马蒂杀的?”

惊恐的表情突然钻进她的眼睛里。

“如果我把裸照的事解决的话。”我安慰她。

她咯咯傻笑起来。

我突然感觉很恶心。如果她尖叫,或脸色发白,哪怕是昏倒,我都会觉得比较自然。可是她居然在傻笑。

我开始讨厌看到她。光是看着她,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变痴呆了。

她继续傻笑,笑声像老鼠一样在屋子里乱窜,而且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离开桌子,走到她面前,抽了她一耳光。

“就跟昨晚一样。”我说。

傻笑突然停止,她又开始咬大拇指。她好像还是不介意被我打耳光。我又回到桌子边坐下。

“你来找底片——里面有你光身子的照片,对不对?”我跟她说。

她扬起下巴,又低下去。

“太迟了,昨晚我已经来找过,那时候就已经不见了。或许被马蒂拿走了。马蒂的事你没骗我?”

她用力摇头,慢慢离开椅子,她的眼睛很小,眼梢上斜,像牡蛎壳一样。

“我要走了。”语气好像我们刚喝完下午茶似的。

她往门口走,正准备伸手去开门,就看到一辆车子爬上山坡,停在门外。有人从车里出来。

她回过头来望着我,眼里充满恐惧。

门开了,一名男子看着站在房间里的我们。

9

那个人有张马脸,穿套棕色西装,戴顶毡帽,左袖袖口折叠着,用一只黑色大别针将袖口别向一边。

他摘下帽子,用肩膀推上门,笑容可掬地看着卡门。他留着小平头,黑发,棱角分明,西装很合身,人看起来并不凶狠。

“我叫盖·史雷,”他说,“很抱歉这样闯进来,门铃好像坏了。斯坦纳在家吗?”

他根本就没有按门铃。卡门面无表情地看看他,又看看我,再回头看他,然后舔舔嘴唇,什么话都没说。

我说:“斯坦纳不在,史雷先生。我们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点点头,用帽檐碰碰自己长下巴的边缘。

“你们是他朋友?”

“我们顺路来拿一本书,”我说完还他一个微笑,“门半掩着,我们敲了门,走进来,就跟你一样。”

“原来如此,”史雷若有所思地说,“就这么简单。”

我没再开口,卡门也没吱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空袖子看。

“来拿书啊?”史雷继续说,听上去话里有话。他想必也清楚斯坦纳的事。

我往门口走。“不过你并没有敲门。”我说。

他笑得有些尴尬:“没错,我应该敲门,抱歉。”

“那我们先走了。”我漫不经心地说,一面抓住卡门的臂膀。

“想留个口信吗?——也许斯坦纳待会儿就回来了?”史雷轻声问。

“不用麻烦了。”

“那太可惜了。”他意味深长地说。

我放开卡门的手臂,慢慢远离她。史雷的一只手还抓着帽子,身子没有动,深陷的眼眶里闪着愉快的光。

我把门打开。

史雷说:“女孩可以先离开,但我想跟你谈谈。”

我盯着他,极力想做出一副不解的表情。

“想骗我,嗯?”史雷很有礼貌地说。

我身边的卡门突然快步冲到门外,过了一会儿便听到她跑下山坡的脚步声。刚才我没看到她的车,估计就停在附近。

我开口说:“干什么?”

“省省吧,”史雷冷冷打断我,“这里不太对劲,我要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开始漫不经心地在房里转悠——太漫不经心了。他皱着眉,不理我,这令我起疑。我迅速往窗外瞄了一眼,除了灌木丛外露出的车顶之外,什么都没看见。

史雷发现了桌上那个大肚酒瓶和两只紫色的高脚酒杯。他拿起一个杯子闻闻,嘴角浮起一丝邪恶的微笑。

“这个烂皮条。”他沉闷地说。

他看看桌上堆的书,翻了其中一两本,然后绕到矮桌后面,站在那根图腾似的东西前,瞪着它看。然后他的眼睛扫到地板上,扫到铺在斯坦纳横尸处的那块薄地毯。史雷用脚把那块地毯移开,身体突然一僵,往下瞪着看。

表演得真精彩—除非他有个能干我们这行的灵敏鼻子。我不确定他是否在演戏,脑袋里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慢慢屈膝跪下,矮桌把他身子的一部分挡住了。

我掏出腋下的枪,两只手摆在身后,靠着墙。

史雷很快发出一声感叹,噌地起身,扬起胳膊,一把长长的黑色鲁格手枪熟练地滑进他掌心。我没有动。史雷用苍白的长手指握着枪,并没有对准我,也没有特意对准任何东西。

“血!”他平静又冷酷地说,深陷的眼神变得深邃,“地板上有血,藏在地毯下面。流了很多血!”

我对他咧咧嘴。“我也看到了,”我说,“旧血迹,已经干了。”

他一屁股坐到斯坦纳桌旁那把椅子里,用枪钩住电话,往自己面前拉。他皱眉看看电话,再皱眉看看我。

“我们最好叫警察来。”他说。

“可以啊。”

史雷眯起眼睛,眼珠子就跟黑玉一样坚硬。他不喜欢我附和他。他卸下伪装,只剩下一个穿着体面、握着鲁格手枪的硬汉,配上一副随时会开枪的表情。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他咆哮道。

“私人侦探。我叫什么并不重要,那女孩是我的客户。斯坦纳搞了些把戏想敲诈她,我们一起来找他谈,他不在。”

“就这样走进来吗?”

“没错。不然怎样?你以为是我们杀了斯坦纳,史雷先生?”

他浅浅一笑,没讲话。

“还是你认为斯坦纳开枪杀了别人,跑路了?”我提议道。

“斯坦纳没有杀人,”史雷税,“他没那个狗胆。”

我说:“你在这里没看到别人吧?或许斯坦纳昨晚吃鸡,他喜欢在客厅杀鸡也不一定。”

“我不明白。没明白你的把戏。”

我又咧咧嘴:“你快打电话去找你城里的朋友啊,可惜你一定不会喜欢他们的反应。”

他一动不动地考虑了一会儿,嘴皮翻回到牙齿上。

“为什么不呢?”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说:“我认得你,史雷先生。帕里斯那头的阿拉丁俱乐部就是你开的。赌场,霓虹灯,晚礼服,外加自助晚餐。你跟斯坦纳很熟,所以连门都不敲就进来。斯坦纳干那种生意总需要有人保护,那个人可能就是你。”

史雷扣住扳机的手指紧了紧,然后又松开了。他把枪放在桌上,但手指并没有离开,嘴巴突然做出一副怪相。

“有人把斯坦纳给做了,”他轻声说,声音和面部表情好像属于两个人,“今天他没去店里,没接电话,我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高兴听到斯坦纳不是你杀的。”

那把鲁格突然弹起,对准我的胸口。我说:“把枪放下,史雷。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别急着开枪,我可没穿防弹内衣,把枪放下。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今天有人把斯坦纳店里的书搬走了——他用来赚得盆满钵满的那些书。”

史雷再次把枪放回桌上,往后靠去,脸上挤出一个和善的表情。

“我在听。”他说。

“我也认为有人把斯坦纳给做了,”我说,“我认为地上的血就是他的血。斯坦纳店里的书被搬走,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人要把他的尸体移走。某人想接手他的生意,在还没把事情安排好之前,不希望尸体被发现。不管是谁干的,本应该把血迹清干净,他却没这么做。”

史雷静静听着,眉峰在苍白的额头上扭成两个尖。我继续说:“为了接管生意把斯坦纳给宰了是很蠢的做法,我怀疑杀人动机并非如此。不过,那个搬书人的肚子里一定有答案,而且斯坦纳店里那个金发妞儿都吓呆了,她心里也有鬼。”

“还有别的线索吗?”史雷平静地问。

“目前没有了。另外一条线索牵涉一桩丑闻。如果我找得到头绪,没准会告诉你,到时候你的打手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我看就现在吧。”史雷说完缩回嘴唇,吹了两声很响的口哨。

我跳起来。外面传来开车门的声音,脚步纷至沓来。

我拿出身后的枪,史雷的脸抽搐了一下,伸手去抓他面前的那把鲁格手枪,胡乱在枪柄上摸。

我说:“不要碰!”

他僵直身子站起来,弯着腰,手放在枪上,但没握住枪。我跳过他往过道里跑,转身时看见两个男人冲进屋里。

一个人留着短红发,一张满是皱纹的白脸上眼神闪烁;另一个人长得像只哈巴狗,看起来挺年轻,五官长得不错,可惜鼻子太扁,还有只耳朵瘪得像块大牛排。

两位新来的客人手上都没带枪,停下脚步,在原地干瞪眼。

我站在史雷后方的玄关处,史雷还在对着桌子哈腰,一动也没动。

“哈巴狗”张开嘴巴咆哮了一声,露出又尖又白的牙齿;红头发的男人则吓得微微打战。

史雷不愧是条汉子,他用又稳又低但极清晰的声音说:“伙计们,这家伙杀了斯坦纳,拿下他!”

红头发咬住下嘴唇,往左手臂下面掏东西,但没掏着。我早有准备,一枪打中他的右肩,但心里着实不愿意这么做。枪声在紧闭的室内震耳欲聋,好像整个城市都会听见似的。红头发跌倒在地板上,拼命扭来扭去,好像我打中的是他的肚子一样。

“哈巴狗”没动。大概知道自己的手臂移动速度不够快。史雷一把抓起他的枪,正要往回转身,我上前一步,朝他的耳后猛砸。他往前扑在桌面上,开了一枪,射进一排书里。

史雷没听到我说:“我实在不愿意从背后敲一个独臂人,史雷,我也不是个爱吹牛的人,是你逼我的。”

“哈巴狗”对我咧咧嘴说:“行啊,你想干吗?”

“我想离开这儿,但不想再开枪,否则我也可以在这里等警察过来,对我来说都一样。”

他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红头发在地上不断呻吟,史雷一动也不动。

“哈巴狗”双手慢慢举高,两只手在颈后合抱,很配合地说:“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他妈的一点都不想知道你要去哪儿、想怎么去。这里也不是个适合玩枪的地方。你走吧!”

“聪明小子,比你老板识相多了。”

我慢慢把身子挪过矮桌,往那扇打开的门挪过去。哈巴狗面朝我慢慢转身,双手一直放在颈后,脸上带着一个扭曲但和善的笑容。

我侧身奔出门外,飞速穿过灌木丛间的空隙,往山坡上冲。心想肯定会有子弹从后面追过来。然而并没有。

我跳进克莱斯勒,翻过一个山坡,加速离开那个地方。

10

我把车停在兰德尔路那栋公寓大楼前时已经过了五点。几扇窗后已亮起灯光,不同电台的收音机声音乱糟糟地混在一起。我乘电梯上了四楼。四〇五号房在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走廊上铺着绿色地毯,护墙被刷成了乳白色。一阵凉爽的风从对着消防梯敞开的门里吹进走廊。

写着“四〇五”的门牌旁有一粒乳白色的小按钮,我按了按。

过了很久,一个男人把门拉开了一道一寸左右的缝。他是个长腿瘦脸的男人,深棕色的脸上有一对深棕色的眼睛。头发很硬,发际线靠后,棕色的额头又大又饱满。那对棕眼毫无表情地打量我。

我说:“斯坦纳?”

他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他从门后拿出一根烟,不紧不慢地放进两片棕色嘴唇里。一团烟朝我脸上吐过来,烟雾后传出冷淡且从容的几个字,“你说什么?”

“斯坦纳。哈罗·哈维·斯坦纳。卖书的人。”

男人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考虑着我说的话,然后看看自己的烟头,说:“我想我认识他。不过他从来不来这里。是谁派你来的?”

我微笑。他不喜欢。我说:“你是马蒂?”

那张棕脸突然凶狠起来。“是又怎样?你是想打架,还是想找乐子?”

我不经意地移动一下左脚,让他没法突然关门。

“你手上有书,”我说,“我手上有顾客名单。咱们谈谈生意如何?”

马蒂的视线没有离开我的脸,他的右手又伸进门后,肩膀跟着动了一下,好像在比手势。他身后传来一个很轻微的声响——非常轻——是窗帘环轻轻滑过窗帘杆的声音。

然后他才把门打开。“有何不可?只要你真的有好东西。”他冷静地说。

我从他身旁走进屋内。这是个敞亮的房间,摆着高级家具,又不冗余。另一头有扇落地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对面山麓已经被夕照染红的石头游廊。落地窗旁有扇紧闭的门,同一面墙比较靠近大门的这一边还有一扇门,门楣上装了一根铜杆,铜杆下的门帘是拉上的。

我在靠墙的一张长椅上坐下,这面墙上没有门。马蒂把门关上,侧身走到一张桌面钉满方图钉的橡木写字桌旁。书桌前边摆了一只镶金边的杉木雪茄盒。马蒂的眼睛盯着我,手却拿起雪茄盒,走到摆了一张安乐椅的矮茶几旁,坐在安乐椅里。

我把帽子放在旁边,打开西装外套的第一颗扣子,对马蒂微微一笑。

“好了,我洗耳恭听。”他说。

他把手里的香烟掐灭,打开雪茄盒盒盖,拿出一根雪茄。

“抽雪茄吗?”他不经意地问,扔了一根过来。

我伸手去接,结果被他耍了。马蒂把另一根雪茄丢回盒里,很利落地掏出了一把枪。

我礼貌地看着那把枪,这是一把警用黑色柯尔特点三八。此刻我哑口无言。

“站起来,”马蒂说,“往前走两步,听话或许还有机会活命。”他的声调刻意装得轻松。

我心里很生气,却只对他咧咧嘴。我说:“今天你是我遇到的第二个以为手里拿了一把枪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把枪收起来,咱们谈谈。”

马蒂的眉毛扭在一起,下巴微微往上抬,棕色的眼睛里好像有些烦恼。

我们对视着。我没有盯着从我左边门帘下方露出来的那双尖头黑拖鞋看。

马蒂身上穿了一套藏青色西装,蓝衬衫,黑领带。这一身暗色装扮把他那张棕脸衬得很阴沉。他慢慢低声说:“你别误会,我不是什么狠角色,只不过比较谨慎罢了。我对你一无所知,你很可能是来要我命的。”

“你还不够谨慎,”我说,“搬书那一招简直傻透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地把气吐出来,然后往后靠,跷起长腿,把那把柯尔特搁在膝上。

“你别以为我不敢用它,逼不得已我绝对会开枪。你有什么话要说?”

“叫你那位穿尖头鞋的朋友进来。”我说,“她憋气都憋累了。”

马蒂头也不回地喊道:“进来,艾格尼丝。”

门帘突然拉开,斯坦纳店里那位金发绿眼的女人走进房间。我看见她时并不惊讶,她却一脸愤懑地看着我。

“我就知道你是来找麻烦的,”她愤愤地对我说,“我早告诉裘,叫他小心行事。”

“行啦,”马蒂呵斥道,“裘做事很小心。去把灯打开。万一等会儿需要喂这家伙吃枪子儿,我得看清楚点儿。”

金发女人扭开一座罩着红色方灯罩的落地灯,自己往灯下一张大丝绒椅里坐下,脸上挤出一个痛苦的微笑。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记起刚才接住的雪茄,把它放进嘴里,掏出火柴点燃,马蒂的柯尔特一直稳稳地对着我。

我吐了一口烟,透过烟雾说:“我刚才说的那本顾客名单是用密码记的,所以我还不知道名字,不过大约有五百人。你搬走了十二箱书,就算三百本吧,外借出去的数量大概也有这么多,总共加起来就算五百吧,保守估计的话。如果这本名册上全是熟客,所有的书都可以在这些人之间流动,那就等于有二十五万的租金收入。我们把租金压低一点,就算一美元吧,真正的价钱当然不会这么低,不过就算它一美元吧。这年头这笔数目可真不小,杀一个人的确值得。”

金发女人尖叫起来:“你疯啦,你以为……”

“闭嘴!”马蒂骂道。

金发女人安静下来,把头靠在椅背上,脸上仍是一副痛苦的表情。

“这可不是小混混干的买卖,”我继续说,“你得有自信,而且不能乱了阵脚。我个人觉得敲诈勒索那一招你走错了,所以我建议放弃。”

马蒂的棕眼冷冷盯在我脸上。“你这家伙很有趣,”他慢条斯理地说:“谁找到了这么肥的买卖?”

“你,”我说,“差一点。”

马蒂没有搭话。

“你就为了这点儿油水,杀了斯坦纳,”我说,“就在昨夜那场雨里。那种天气很适合开枪,可惜事发的时候他不是一个人。你要么没看清楚,要么就是太害怕,所以跑掉了。不过你胆子还是够大,又回去把尸体藏起来——以便在命案曝光以前把他的书有条不紊地安置好。”

金发女人惊呼一声,仿佛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然后别过脸去,瞪着墙壁。她的银指甲陷进自己的手掌心里,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马蒂的眼睛眨都没眨,一动不动,手里那把柯尔特手枪也没动,棕色的脸仿佛一块木雕。

“妈的,你胆子不小啊。”他最终淡淡地说,“算你运气好,杀死斯坦纳的人不是我。”

我朝他咧咧嘴,没露出任何喜色。“但是到头来可能还是会由你来顶罪。”我说。

马蒂干巴巴地说:“你觉得你能诬陷我?”

“当然。”

“为什么?”

“某人会指认你。”

马蒂开始咒骂:“那个婊子……她真的会……妈的!”

我什么话都没说,让他自己去想。后来他总算慢慢平静下来,把枪放在桌面上,但手并没拿开。

“你不像是个骗子,骗子我见得多了。”他慢吞吞地说,眼睛在薄薄的眼皮下发光:“还没惊动警察,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吸了一口雪茄,盯着他握枪的那只手:“斯坦纳照相机里的底片,还有每一张冲出来的照片。马蒂,就是现在,凡事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因为那是唯一能证明昨晚到底有谁在场的东西。”

马蒂微微偏过头去看金发女人,她的脸还对着墙,指甲还在抠自己的掌心。然后他回头看我。

“你比守夜人的脚还冷,哥们儿。”他对我说。

我摇摇头:“不。如果你再拖延,就太傻了。别人要指认你是凶手再容易不过了,十拿九稳。如果那个女孩不得不说实话,那些照片可就根本没用了。但是她并不想开口。”

“你是私人侦探?”他问。

“嗯。”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跟踪斯坦纳,斯坦纳在搞德莱维克,德莱维克是散财童子。反正你也拿到了你的那份。我追踪那些从斯坦纳店里搬出来的书,一直追到这里。再问问那个女孩,剩下的都很简单。”

“她说杀斯坦纳的是我?”

我点点头,说:“不过她可能记错了。”

马蒂叹了口气。“她恨透我了,”他说,“我揍了她,有人付钱请我这么做。不过即使不拿钱,我也会这么做的。她太神经病了,我可无福消受。”

我说:“把照片拿出来,马蒂。”

他慢慢站起来,低头看着那把柯尔特,把它放进外套口袋里,然后把手慢慢伸进内侧口袋中。

有人在按门铃,一声急似一声。

11

门铃声让马蒂很反感。他咬了咬下唇,眉心拧成一团,整张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门铃继续响着。

金发女人倏地站起来。神经的紧张让她的脸看起来又老又丑。

马蒂盯着我,一只手拉开书桌前面的一个小抽屉,拿出一把白柄的小型自动手枪,把它递给金发女人。她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一脸嫌弃。

“坐到那个探子旁边,”他厉声说,“拿枪对着他。他要是想耍滑头,就喂他吃几颗子弹。”

金发女人走过来在长椅上坐下,离我大约三英尺,远离正门。她拿枪对准我的大腿。我实在讨厌她那对紧张兮兮的绿眼珠。

门铃声停了,有人开始急促地在门上猛敲。马蒂走过去开门,他把右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用左手飞快地打开门。

卡门·德莱维克拿一把小手枪指着他的棕脸,把他推进屋内。

马蒂敏捷地往后退。他张开嘴巴,一脸惊恐的表情。他了解卡门。

卡门把门甩上,拿着她的小枪往屋内冲。除了马蒂,她谁都不看,似乎看不见其他人似的。她一脸痴傻的样子。

金发女人全身打战,把枪往上对着卡门。我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大拇指很快把保险扳回原位。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马蒂和卡门都没注意到,而我已经把枪抢到自己手里了。

金发女人深吸一口气,盯着卡门·德莱维克。卡门用嗑了药的眼神看着马蒂说:“我要我的照片。”

马蒂咽了咽口水,对她挤出一个微笑说:“当然,宝贝,当然。”声音很小,一点都不像他刚才跟我说话时的样子。

卡门看起来几乎和昨晚在斯坦纳家里一样疯狂,只不过这次她可以控制自己的声音和肌肉。她说:“你杀了斯坦纳。”

“等等,卡门!”我大叫。

卡门没有转头。金发女人突然像通了电,低头朝我冲过来,好像要用头撞我。她一口咬住我的右手——那只拿她枪的手。

我又大叫一声,还是没人理我。

马蒂说:“听我说,小姑娘,我没有……”

金发女人放开我的手,用我的血啐了我一脸,然后扑向我的腿,想朝那边继续咬。我用枪管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想站起来。她顺着我的腿往下滑,用两只手臂紧紧抱住我的脚踝,我又跌坐在长椅上。金发女人吓疯了,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马蒂伸出左手去抓卡门的枪,没抓到。那把小枪闷闷地响了一声,但声音不大。一颗子弹飞过马蒂身边,打碎了落地窗上的一块玻璃。

马蒂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全身肌肉都不听使唤了。

“弯腰!抓她的脚!你他妈傻啊!”我对着他大喊。

我又对准金发女人头的一侧敲了一下,这次下手重多了,她顺着我的脚往下滑。我把她抖开,往前扑过去。

马蒂和卡门还像两座雕像似的面对面站在那里。

这时,有个很大很重的东西从外面往门上撞。门板立刻从上到下呈对角线裂开。

马蒂这才惊醒。他从口袋里掏出柯尔特手枪,往后一跳。我朝他右肩射了一枪,没打中,我本意也不想伤他太重。外面那个重物又撞了一下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好像可以震动整栋大楼的坍塌声。

我扔掉小手枪,掏出自己的枪。德莱维克带着那扇被撞烂的门一起冲进来。

他眼神疯狂,醉得丧失了理智,粗胳膊在空中乱抓,眼珠子里全是血丝,嘴里吐沫飞溅。

他根本没看清楚,就往我头上重重地挥了一拳。我向墙边倒去,夹在长椅和被撞烂的门之间。

当我还在拼命晃着脑袋想站稳的时候,马蒂已经开枪了。

有什么东西把德莱维克的外套从背后掀起来。那颗子弹仿佛毫无阻碍地就穿透了他的身体。他踉跄一步,接着马上挺直身躯,像头公牛似的往前冲。

我稳住枪,一枪打穿了马蒂的身体。他颤抖了一下,但手里的枪仍然继续开火。德莱维克冲到我们两人中间,卡门像枯树枝一样被他推到旁边。谁都没办法救谁了。

马蒂的子弹阻止不了德莱维克,任何东西都阻止不了他。就算他死了,他也要抓住马蒂。

他扼住马蒂的喉咙,马蒂把已经打光子弹的枪扔到他脸上,那把枪像个橡皮球似的弹开了。马蒂尖声大叫,德莱维克抓住他的喉咙,把他从地上举了起来。

有那么几秒钟,马蒂的两只棕色的手拼命想抓住巨人的手腕。然后有东西咔嚓一声断了,马蒂双手往下一垂。接着是另一声比较闷的断裂声。在德莱维克放开马蒂的脖子之前,我看到马蒂的脸突然变成了紫黑色。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说脖子断掉的人,在死的时候有时会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马蒂跌落在角落里,德莱维克开始往后退。他后退的步伐像个失去平衡、没有办法控制双腿的人。这个庞然大物就这么笨拙地往后退了四步,然后身子往后一倒,双臂张开,面朝上摔在地板上。

血从他嘴里流出来。他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仿佛想透过雾蒙蒙的双眼看清世界。

卡门·德莱维克跪倒在他身边哭嚎起来,像只受到惊吓的动物。

外面走廊传来嘈杂的声音,可是没有人出现在被撞开的门口,屋子里有太多不长眼睛的流弹痕迹。

我迅速冲到马蒂身旁,把手伸进他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方纸袋,里面有块硬硬的东西。我站起来转过身去。

模糊的警笛声穿过哭嚎声,透过夜色传进来,而且越来越响。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小心翼翼地从门口探头进来。我在德莱维克身旁跪下。

他想说话,可是我听不清楚。然后他眼神里紧张的情绪消失了,变得遥远而冷漠,就像在眺望旷野远处的某样东西。

卡门面无表情地说:“他喝醉了。他逼问我要去哪儿。我不知道他会跟踪我。”

“你不会知道的。”我无力地说。

我站起来把纸袋撕开,里面有几张照片和一个底片盒。我把底片盒扔在地上,用脚跟把它踩碎,然后撕碎照片,任由它们从我手里飘落。

“他们会打印出很多你的照片,孩子,”我说,“但不会印这张了。”

“我不知道他会跟踪我。”她重复了一遍,又开始咬她的大拇指。

大楼外的警笛声很响,在发出一声可以刺穿耳膜的嗡嗡长音后戛然而止。我手里的照片也撕完了。

我站在房间中央,纳闷自己为什么要费力做这件事。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12

盖·史雷的手肘架在伊森探长办公室的核桃木办公桌上,手指无聊地夹着一根香烟,没有看我,说:“多谢你把我抖出来,我也喜欢没事回来探望一下总局的兄弟们。”他挤挤眼角的皱纹,苦笑一下。

我隔着桌子坐在伊森对面。伊森很瘦,灰头发,眼镜搭在鼻梁上,长相、动作、说话的样子都不像个警察。“紫罗兰”麦基和另一位眼神机灵的爱尔兰裔警察格兰诺坐在两把没有扶手的椅子上,背靠着一堵把办公室和外面接待室隔开、上半截嵌了一长溜玻璃的墙。

我对史雷说:“我觉得你发现那摊血迹未免也太快了,或许我错了,我道歉,史雷先生。”

“是啊,好像说句道歉就可以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了。”他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根藤手杖和一只手套:“这里没我的事了吧,探长?”

“今晚没你的事了,史雷。”伊森的声音冷酷且充满讽刺。

史雷把手杖弯曲处挂在自己的手腕上,打开门,离开前对每个人都笑笑。他的最后一眼大概停在我的后颈上,但我没看他。

伊森说:“警察局对你故意隐藏命案线索行为的态度,不用我说你也清楚。”

我叹了口气。“枪响之后,”我说,“一个死人躺在地板上;一个嗑了药、光着身子的女孩坐在椅子上,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当时我们都不可能抓住的凶手;最后再加上个可怜的大老粗,伤透了心,想为心爱的人摆平丑闻。算了,你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好了,我一点都不后悔。”

伊森挥挥手,叫我别絮叨了:“到底是谁杀了斯坦纳?”

“那个金发女人会告诉你。”

“我要你告诉我。”

我耸耸肩:“如果你要我猜的话……是德莱维克的司机,卡尔·欧文。”

伊森并不惊讶。“紫罗兰”麦基大声哼了一声。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伊森问我。

“我一度以为是马蒂干的,因为那女孩说是他。不过她说的话什么都不算数。她什么都不知道,抓到机会巴不得在马蒂身上插把刀。而且,她那种女孩脑袋里一旦想到个主意,绝不会轻易放弃。但马蒂的表现不像个凶手,而且像他那么老练的人也不会那样落荒而逃。当时我还没开始敲门,凶手就已经溜走了。”

“我当然也怀疑过史雷,不过那不像史雷的做派。他随身带着两名保镖,他们可不会轻易开溜,让我随便进入犯罪现场。而且,今天下午史雷发现地上那摊血的时候,好像真的吓了一跳。史雷和斯坦纳是一伙的,他监视斯坦纳,却没理由杀他;就算有,也不会当着一个目击证人的面杀。”

“可是卡尔·欧文就会这么做。他以前爱过这个女孩,或许到现在还爱她。他一直有机会监视她,知道她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他守在斯坦纳家外面,从后面巷子爬上来,看见他们在拍裸照,一时气愤,下手杀了斯坦纳,然后慌了手脚,就跑了。”

“一直跑到利都码头,冲进了海里?”伊森冷冰冰地说,“你忘了欧文那小子头上还有个大包?”

我说:“不,我也没忘记马蒂不知怎么就知道了照相机里有底片的事。因此他才会去斯坦纳家,找出底片,而且还把尸体藏到车库里,让自己有时间办事。”

伊森说:“把艾格尼丝·劳拉带进来,格兰诺。”

格兰诺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的另一头,消失在门外。

“紫罗兰”麦基说:“哼,你可真够朋友!”

我没看他。伊森揪了几下自己喉结前松垮的皮肤,低头研究自己另一只手的指甲。

格兰诺把那个金发女人带进来。她露在外套领子外面的头发凌乱,耳朵上的那对黑玉耳环已经拿掉了。她看起来很疲倦,但已经不再害怕。她走到史雷刚才坐的那把椅子旁,慢慢坐下,双手在身前合拢,露出银色的指甲。

伊森静静地说:“好了,劳拉小姐,我们现在想听听你的说辞。”

那个女人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毫不迟疑地开口,声音镇定,思路清晰。

“我大概在三个月前认识马蒂。他跟我做朋友大概是因为我在斯坦纳店里工作吧。我本来还以为他喜欢我。我把我知道的关于斯坦纳的事统统告诉了他,之前他自己也已经知道了一些。他一直在花卡门·德莱维克她爸爸给他的钱,可是钱花完了,手头很紧,急着想办法捞钱。他觉得斯坦纳应该有合伙人,于是开始注意他身后是不是有不好惹的朋友帮着撑腰。”

“昨天夜里,他把车开到斯坦纳屋子后面的小巷里。他听到枪声,看见那个男孩冲下阶梯,跳进一辆大车里逃走,马蒂就跟在后面追。还没开到海边他就追上了。他把男孩的车撞离公路,男孩拿着枪躲在车里,可是人已经吓坏了。马蒂把他敲昏,搜了他的身,知道了他是谁。等他醒来以后,马蒂假装自己是警察,那个男孩崩溃了,对他全招了。马蒂还没拿定主意该怎么处理时,男孩突然回过神来,把他推出车外,开车跑了。他像个神经病一样开车,马蒂决定不管他,调头回到斯坦纳家。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马蒂把照片洗出来后,决定用它来赚一笔钱,这样我们就能在警方发现斯坦纳的尸体之前出城。我们本来打算带走一部分斯坦纳的书,到别的城市重新开店。”

艾格尼丝·劳拉说完了。伊森用手指头在桌面上敲敲说:“马蒂什么都告诉你了,对不对?”

“嗯。”

“你确定他没有谋杀那个叫卡尔·欧文的?”

“我当时不在场,不过马蒂的表现不像杀过人。”

伊森点点头:“今天到此为止,劳拉小姐。我们需要把你刚才说的都录成口供,而且我们必须扣留你。”

那女孩站起来,格兰诺带她出去,她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伊森说:“马蒂不可能知道卡尔·欧文会死掉,他猜到欧文一定会想办法藏起来。等我们抓到欧文,马蒂早就拿着德莱维克的钱逃之夭夭了。这女孩讲的故事挺有道理。”

没有人吭声。过了半晌,伊森对我说:“你犯了一个大错,你不该在还没确定之前,就在那女孩面前提起马蒂的名字,结果平白送掉两条人命。”

我说:“嗯,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重新再来一遍?”

“你不要嘴硬!”

“我不是嘴硬。我是替德莱维克做事,想让他别那么伤心。我不知道那个女孩那么无药可救,也不知道德莱维克会丧失理智。我只想拿到那些照片。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像斯坦纳或马蒂和他女朋友那样的人渣是死是活。我现在还是不在乎。”

“好啦,好啦,”伊森不耐烦地说,“今天晚上这里不需要你了。不过开庭以后我大概会常去找你。”

他站起来,我也站起来,他伸出手。

“不过那样对你绝对是利大于弊。”他硬生生地补了一句。

我跟他握握手,走了出去。麦基跟着我出来,我们一起一言不发地乘电梯下楼。走出大楼之后,麦基绕到我车子的另一边,上了车。

“你那狗窝里还有没有酒?”

“多得是。”我说。

“我们回去喝上一杯。”

我发动引擎,沿着第一大道向西行驶,穿过一个幽长的隧道。出隧道时,麦基说:“小子,下次我再介绍客户给你的时候,绝不会指望你揭发他。”

我们驶过静谧的夜色,开回柏格蓝公寓。我觉得自己精疲力竭,不中用了。

注释

[1] 麦基的名字叫Violets(维奥雷兹),意为紫罗兰。

[2] 多萝西·迪克斯(Dorothy Dix,1861—1951年),美国著名记者和曾经稿酬最高的专栏作家,擅写婚恋家庭类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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