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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五_作家笔记

作者:毛姆 字数:11304 更新:2025-01-09 15:25:55

我们正坐在卡普里的一家酒肆里,诺曼走了进来,告诉我们T要开枪自杀。我们都很震惊。诺曼说,当T告诉他自己要做什么时,他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去劝阻。我问:“你不应该做点什么吗?”“不。”他要了一瓶酒,坐下来,等待枪声响起。

一九一六

从利物浦到纽约。兰特里夫人也在船上。我们俩都不认识其他人,所以就老凑在一起。我这才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她依然体型姣好、仪态万方,若从后面看,你可能会当她是个年轻女人。她告诉我她已经六十六岁了。人们都说她的双目很美,但远没有我想象中的大,我猜她的眼睛曾经无比湛蓝,但现在已经是极浅的蓝色了。现在,只有她薄薄的上唇和迷人的微笑还和年轻时一样美丽。她没怎么化妆,举止闲适、自然、优雅,一看就是一位长期生活在上流社会、通达明理的女性。

她有一次讲了一句话,我认为是在我听过的女人说的话中最为自大的。有一天,她的谈话中频繁出现“弗雷迪·格布哈特”这个名字,我从没听过这个人,终于忍不住问她这是谁。她惊呼:“你是说你从来没听说过弗雷迪·格布哈特?”她的惊讶可不是装出来的。“天哪,东半球西半球可是人人都知道他的啊。”“为什么?”我问道。“因为我爱过他。”她回答。

她告诉我,她在伦敦首次参加社交活动时,只有两套晚礼服,其中一套还是将一件家常衣衫抽出一根带子改的。她说那时候女人都不化妆,但是她天生明眸皓齿,唇红眉黛,占一点便宜。她很引起了一些轰动,当她去马房租马骑去公园兜风时,马房的人要关上大门好挡住围观的人群。

她告诉我,她曾经和奥地利的鲁道夫皇储有过挺深的感情。他送过她一枚华贵的绿宝石戒指。一天晚上他们吵了一架,当时她从手指上撸下戒指,扔到了火里。他惊叫一声,立刻跪到地上,“扒开”(这是她所用的词)燃烧着的木炭,好救出那枚昂贵的戒指。她说这事时,薄薄的上唇鄙夷地翘起。“打那以后,我就没法儿爱他了,”她说。

到了纽约后,我又见过她两三次。她对跳舞如痴如狂,几乎每晚都要到舞厅去。她说那里的男子跳舞很棒,却只要付五十美分。她如此直白,让我听来很恶心。这个曾经令世界臣服其脚下的女人,竟然会花半美元来让男人陪她跳舞,这让我觉得十分惋惜。

檀香山。“联合”酒吧。从国王街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就到了这家酒吧。巷子里也有厕所,这样便让人弄不清那些匆匆而行的人是酒瘾上来了要去酒吧,还是要去方便。这家酒吧是一个方形的大房间,有三个进口,吧台对面的两个角落被隔开,成了几个小包间。传说建这些单间,是为了让卡拉卡瓦国王[1]来喝酒而不被臣民们看见。这位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君主也许曾坐在其中一间里,一边喝着酒,一边和R.L.S.[2]聊天,谈论传教士的罪行和对美国人的封锁。酒吧里镶着高约五尺的深褐色护墙板,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各种各样的画儿,是个大杂烩。有几张维多利亚女王的画像;一张卡拉卡瓦国王的画像,是油画,配了富丽堂皇的金框;还有十八世纪的老线雕版画(其中一幅仿的是德怀尔德[3]的某幅戏剧画,天知道它怎么到了这个地方);有二十年前的《画报》和《伦敦新闻画报》圣诞节增刊随赠的石板油画;还有威士忌、松杜子酒、香槟,以及啤酒的广告画,棒球队和本地乐队的照片。吧台后面有两个大胖子服务员,都是欧亚混血儿,穿得一身白,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皮肤是棕色的,头发浓密卷曲,眼睛又大又亮。

这里汇集着美国商人、海员(不是水手,而是船长、轮机员和大副)、商店老板以及卡纳卡人。人们在这里进行各种各样的交易。这个地方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神秘气氛,若是说这里正在进行着什么不正当交易,也是可以相信的,场景、气氛都很像。这里白天光线昏暗,晚上的电灯光则阴冷而不祥。

中国人聚居区。一街又一街的木板房,一层、两层、三层高,刷着各种颜色,但时间和风雨已将这些颜色弄得脏兮兮的。它们看上去摇摇欲坠,似乎租期快到了,租户们觉得不值得再费力气去修葺。店铺里摆着东西方商品,各种各样,应有尽有。中国伙计面无表情,坐在店里漫不经心地看着店外过往的行人。有时,在晚上,你会看到一对黄皮肤、满脸皱纹、眼睛细长的中国人,正全神贯注地玩着一种神奇的游戏,大概是中国版本的国际象棋吧。他俩身边围满了旁观者,个个和他们一样专注,而两个下棋的人走起棋来都慢之又慢,每一步都要花上大量的时间来左思</a>右想。

红灯区。你沿着海港边的小巷一直走下去,巷子里一片漆黑,穿过一座摇摇晃晃的桥,便来到一条路,路面上满是车辙和坑洞。再往前走一点,路两旁便有可以停车的地方。路边还有灯火通明的酒吧和一家理发店。这里有一丝躁动,一种心怀期待的焦躁不安。你转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向左向右都可以,便到了红灯区。一条街把伊韦雷[4]分为两半,但左右两边都一模一样,都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漆成绿色,外表非常干净整洁,甚至有些拘谨,它们中间的那条大路又宽又直。

伊韦雷被规划得像座花园城市,它极规则、有秩序,而且整洁,却让人感受到一种颇具讽刺意味的恐惧,因为求爱过程从未安排得如此有计划、有系统。那些漂亮的小平房被分成两套寓所,每套里面住着一个女人,每套寓所里都有两个房间、一个小厨房。两间房中一间是卧室,里面有一个五斗橱、一张带蚊帐和帘幕的大床、一两把椅子,看上去显得局促狭窄。客厅里有一张大桌子,一架留声机,六把椅子,有时还会有架钢琴。墙上贴着旧金山博览会的三角旗,有时还有些廉价的印刷品,最受欢迎的是《九月的清晨》[5],还有旧金山与洛杉矶的照片。小厨房里杂乱无章,常备啤酒和杜松子酒,供客人饮用。

女人们都坐在窗边,这样就能让人清楚地看到自己。有的看书,有的人对过往行人不加理会,埋头做着针线活,也有人盯着走近的路人,大声招呼他。这里什么年龄、什么民族的女子都有,有日本人、黑人、德国人、美国人和西班牙人。(路过平房,听到留声机里传出的考普拉歌或塞吉迪亚舞曲[6],这感觉很奇怪,也很让人怀旧思乡。)她们绝大多数都没有什么青春美貌,看到她们长成这样,你会奇怪她们怎么能维持生计。她们双颊上擦着厚厚的胭脂,穿着艳俗廉价的盛装。你一旦走进去,百叶窗就会放下来,如果这时有人敲门,应答就是:正忙。那女子会立即邀请你喝啤酒,还会告诉你她今天已经喝了多少杯了。她会问你从哪来。留声机开着。价格是一美元。

平房间的街道上偶尔亮着一盏路灯,主要的光线来自平房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男人们来回游荡,一般都一声不吭,瞧着女人们。偶尔有人打定了主意,便迅速跨上通往客厅的三级台阶,一进门,门和窗就关上了,百叶窗也放下来。大多数男人只是去那儿看看。他们来自各个国家。有进港船只上的水手、美国炮艇上的水兵(大多数都喝得醉醺醺的)、夏威夷人、驻岛上兵团里的白人或黑人士兵、中国人、日本人。他们在夜色中游荡着,空气中似乎都有欲望在悸动。

当地报纸已经连续好几天报道了伊韦雷的丑事,传教士们一片哗然,但警方却拒绝采取任何行动。他们的理由是鉴于瓦胡岛[7]上的男性数量远多于女性,皮肉生意是不可避免的,而将之限制在一个区域则更易于控制,医疗检查也更为可靠。报纸猛烈抨击警方,最后他们被迫采取了行动。他们进行了一次突袭,逮捕了十四名皮条客。很奇怪的是,在案件记录上,他们大部分都自称是法国国籍。这表明这一职业对法国公民特别有吸引力。几天后,他们把所有的女人集中起来,判处她们要规规矩矩地过一年,违者将处以监禁。大部分女人径直回旧金山去了。搜捕行动当晚我去了伊韦雷。大多数房子都关着,街上也没什么人。这里那里几个女人三四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这一新闻。这个地方黑暗而寂静。伊韦雷不复存在了。

郝乌拉。位于瓦胡岛迎风面的一个小旅馆,店主是一个德裔瑞士人和他的比利时妻子。这是一座木制平房,有一条宽宽的游廊,门上装了纱网防蚊。园子里种着香蕉、木瓜和椰子。瑞士人身材矮小,长着德国人的方脑袋,他的脑袋太大,和他的身子不成比例。他秃顶,一把长胡子乱糟糟的。他的妻子具有当家主妇的庄重,身体健壮,脸色红润,棕色的头发服帖地束在脑后。她给你的印象是能干、实事求是。两人喜欢说起阔别十七年的家乡,先生来自瑞士首都伯尔尼,太太则出生于纳穆尔[8]附近的一个村庄。晚饭后,女主人会来到起居室,一边聊着天一边玩单人纸牌。再过一会儿,店主(他也是店里的厨师)也走过来,坐下一块儿拉家常。

从这儿出发,可以去参观那座神圣瀑布。穿过一块甘蔗地,然后沿着一条狭窄的小溪向上进入山中。沿溪有一条小路,一会儿在溪的这岸,一会儿又到了那边,所以人得不时地涉水过溪。一路上,只要有一块顶上稍平的大石头,就能看见上面摆了很多叶子,还用小卵石压住。它们都是贡品,供奉在这里,以慰此地神灵。水从山间一道狭窄的豁口飞流直下,跌落在下面的圆形深潭中,四周是纠缠在一起的灌木丛,郁郁葱葱。再往前,上面有一个峡谷,据说从没有人进去过。

夏威夷人。他们的肤色不一,从古铜到近乎漆黑。身材高大匀称,鼻子有些扁,眼睛很大,嘴唇厚实而性感,黑头发打着卷儿。他们容易发胖,女人们年轻时苗条优雅,上年纪后却变得很胖。不论是男是女一老以后就都变得很丑,像猴子似的,他们年轻时曾是那么漂亮,这真是奇怪。或许人只有被思想、活力和激情塑造出性格,上了年纪才会美丽。夏威夷人一直过着纯动物式的生活,他们年老之后便又恢复了动物的模样。

怀基基海滩[9]的卡纳卡人。“硬汉比尔”:一个高大、黝黑的家伙,双唇前突,喜欢夸夸其谈,像个孩子或者黑人。霍尔斯坦:人称“疯子”,他的某位祖先是十八世纪的水手,乘一艘丹麦船出海,遇上了海难,船在某个岛上搁了浅。这个说法有点奇怪,因为他长着一头深红色的头发。“胖米勒”:肥胖,皮肤很黑,长着张圆圆的脸,举止像一个小丑,却又带有某种天生的高贵,两种特质相冲突,颇奇怪。

草裙舞。墙壁上糊着纸,装饰着加利福尼亚三角旗,房里摆了一些便宜的藤编家具。地板的一头盘腿坐着个老头子。他很瘦,满脸皱纹,灰色的头发剃得很短,看起来像希腊学派现实主义雕像中的老渔夫。他黑色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一边用手敲着葫芦打出奇怪的节奏,一边用单调低沉的嗓音唱着。他似乎是一口气唱到底,根本不停下来换气。跳舞的是两个女人,都不年轻,一个胖,一个瘦。她们跳时脚下没什么动作,身子却扭得厉害。据说每一支舞都是用动作来表达老头子唱的歌词。

离别。在码头的入口处,妇女们拼命向路过的人脖子上套夏威夷花环,花环是用花或者是黄色薄纸串成。它们被挂在即将远行人的脖子上。船上的人向站在船下的人扔彩带,船边挂满五颜六色的薄纸带,绿的、蓝的、紫的。乐队演奏着《再见啦》,在道别声中,船扯断了彩带,缓缓驶出港口。

基拉韦厄火山口[10]。这座火山在夏威夷岛上,这是这一群岛屿中的最大岛。你从希罗[11]登陆,驱车穿过稻田和甘蔗地,接着一路向上,穿过一片长满巨大桫椤的森林。这些树古怪离奇,像是哪个专画恐怖画的人想象出来的东西。各种攀附植物在树上缠绕纠结,难解难分。再往前,植被渐少,你就来到了熔岩原,满眼灰白,一片死寂,没有植物生长,也没有鸟儿欢唱。你看到地面冒着烟,有的地方是滚滚浓烟,另外一些地方则是笔直而上的轻烟,像是小屋烟囱里飘出的炊烟。你下车步行,脚下的熔岩咔嚓作响。你时不时会遇到一条狭窄的裂隙,里面冒出含硫的烟,弄得你连连咳嗽。最终你走到了锯齿状的火山口。下面的景象你从未料想到,壮观、恐怖。往下看,是一片广大的熔岩之海,黝黑、厚重,翻腾涌动,永不止息。熔岩只是薄薄的一层,不时有红色的火焰冲破薄壳,汹涌而出;不时地会有一道焰流冲天而起,高达三十、四十或五十英尺。这些炽热焰流喷涌跳荡,像人造喷泉。有两点让人无比震撼:一是它的轰鸣声,像天气恶劣时海浪的怒吼,也一样的永无休止,又像大瀑布的咆哮一般令人战栗;另一个是它的运动,熔岩无休无止、蹑手蹑脚地向前流淌,看着它的移动,你会觉得它似乎是有生命的,它的运动是有目的的。它静悄悄地前行,前进中似乎有着异样的坚毅,不屈不挠到了无耻的地步。可它又超越了一切活物,如同命运一般无法避开,如同时间一样冷酷无情。熔岩像是远古泥浆化出的变形怪物,缓缓爬行着,寻找令人作呕的猎物。熔岩坚定地向一个火光熊熊的洞口移动,接着似乎是跌进了一个无底的火坑。你看到一个个巨大的火洞、巨大的火坑。一个站在火山口的人说:“天啊,这就像是地狱。”站在他旁边的牧师却转过身来,应道:“不,它像上帝的面庞。”

太平洋。有些天,它能将你所有的想象都描绘展现出来。海面风平浪静,蔚蓝的天空下,海水蓝得耀眼。地平线上飘着蓬松的白云,日落时分,它们会形成奇怪的形状,看上去你会觉得正面对着起伏的山脉。然后夜晚也十分可爱,繁星灿烂,而月亮升起之后,眼前更是一片银光闪烁。但海上常有大风急浪,比你想象的要频繁得多,海面满是白头浪,有时它会像大西洋,灰蒙蒙一片。海上涌浪起伏。太平洋最令人惊奇的是它的荒凉冷清。你航行了一天又一天,却见不着一条船。偶尔能遇上些海鸥,表明不远处有陆地,有一座被茫茫大海环绕的小岛,但遇不上过路的货船,没有帆船,也没有渔船。这是一片空荡荡的荒原,而渐渐地这种空寂让你心中平生隐约不祥之感。这寂寥的空旷令人恐惧。

乘客。格雷:他是一个高大的犹太人,身材魁梧,结实有力,但举手投足丝毫没有风度,十分笨拙。他一张黄脸,又瘦又长,大鼻子,黑眼睛;声音大而刺耳。他咄咄逼人,恃强凌弱,凡事总想独断专行。他脾气暴躁,无比敏感,时刻留神自己是不是被人怠慢了。他一直含含混混地威胁要给某人鼻子来一拳。他喜欢打扑克,而且一有机会就会偷看邻座的牌。他没完没了地抱怨自己的牌,诅咒自己的运气,但几乎每次打牌他都赢。要是他输了牌,他就会连礼貌也输掉,把牌友全都怒骂一通,然后起身走开,一晚上谁都不理。他在钱的问题上很精明狡猾,要是能从朋友那儿骗得哪怕六便士,他也照骗不误。但是留声机播放的一段无病呻吟的旋律,月光洒满太平洋这般显而易见的美景,这些都会让他感动不已,他会嗓音颤抖着说:“鸟,这真太他妈的棒!”

埃尔芬拜因。公司派他到悉尼去出差。他比格雷年轻许多,矮个儿,强壮结实,大脑袋,黑头发,但头顶上已谢得厉害。他的脸刮得很干净,一双外突的棕色眼睛。他来自纽约的布鲁克林区。他和格雷一样唠叨、庸俗、大嗓门,但尽管他说起话来有些粗鲁(那只是他自卫的方式),还是一个心地善良、善解人意、感情丰富的人。他对自己的族别很敏感,每每谈话涉及这点,他就会扭头看别处,一言不发,显得难堪。他在钱上很精明,绝不让自己吃亏。在帕果帕果[12]他拿了几件旧衬衣上岸,从当地人那儿换来了玩具独木舟、香蕉和菠萝。

马克斯是澳大利亚的猫眼石大王。他年近四十,身材矮小,头发已经有些斑白,脸不大,满脸皱纹。他是个天生的丑角,喜欢出洋相。他兴致勃勃地参加船上的所有活动。化装游行活动中,他把自己扮成个跳草裙舞的姑娘,玩得非常起劲。

梅尔维尔。他身材高大,满脸忧郁,黑色长卷发已开始夹杂灰白,五官极其鲜明。他去澳大利亚为的是摄制美国闹剧和音乐喜剧。他周游过世界,谈起锡兰和塔希提岛[13]便满腔热情。若和他说话,他会很友善,但他天性寡言少语,一整天都坐在那儿读法语小说。

轮船的轮机员给我讲了阿方的故事。他来到夏威夷,开始是做苦力,后来成了厨师,买了地,雇了中国劳工,最后发了财。他和一个葡萄牙的欧亚混血女人结了婚,生了一大群孩子。他的孩子接受的是美国式教育,他觉得自己在他们中间像个陌生人。他深深地鄙视西方文明。他想念自己年轻时的中国妻子,那时他住在一个海港城市,他怀念那儿的生活。有一天他把家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自己要离开他们了。从此他便音信全无。

根据这条可以写一个故事,但我一直没有写,因为我发现杰克·伦敦早就这么做过了。

帕果帕果。船沿海岸而行,海岸陡直升起,成为小山,从山脚到山顶长满了茂盛的植被。椰子树沿小丘而生,十分茂密,林间可见萨摩亚人的草房,偶尔还会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在泛着白光。很快船到了进港处,慢慢驶入,靠了岸。这个海港三面环陆,无比巨大,足以容下整整一支舰队,周围是高而陡峭的绿色山坡。靠近入口的地方,是矗立在一座花园里的总督府,这儿能吹到海上来的微风。靠近码头有两三座平房和一个网球场,然后是码头和它的仓库。有一小群当地人、一群美国水兵、还有几位官员前来接客船入港。每三个星期才会有一条船从美国来,它们的到来便成了一件大事。当地人拿来菠萝、大串的香蕉、桑树皮布衣服、项链(有的是用甲虫壳做的,有的则是用褐色草籽制成)、卡瓦树木碗,还有战斗独木舟的模型,和前往悉尼的客人做交易。

帕果帕果一丝风都没有。这里酷热且多雨。刚刚还是一片蓝天,突然便可见一片浓黑的乌云飘至港湾入口,随后便是大雨如注。

当地人。他们的皮肤是棕色的,一般都用“古铜色”来形容那种肤色。他们大多数是深色头发,常常是卷毛头,但也有不少是直发。许多人用石灰把头发染成白色,这样的头发再配上他们端正的五官,让他们看起来格外不同寻常。他们常染发,男人、女人、小孩染着深浅不同的红色,在年轻人身上给人一点轻浮却可爱的感觉。他们双眼分得较开,眼窝并不深陷,这让他们看上去有点像古代的浅浮雕。他们的身材高大,体态优美,你经常能看见一些人,他们令人想起埃伊那岛[14]上的大理石雕像。他们迈着大步,透着闲适和尊贵之气,从容而行;在路上遇到你时,他们就会向你打招呼,满脸堆笑。他们都爱笑。大多数儿童和孩子都有雅司病[15],这是一种能毁人容貌的痤疮,就像慢性溃疡。你还能看到许多患象皮病[16]的人,走在路上,拖着又大又重的胳膊,或是一条肿得不成形的腿,脚都陷进肿腿中。女人们穿着萨摩亚花裙,外面套着宽松的衣服,像条无腰身连衣裙。

男人们从腰到膝还有环绕手腕都纹着精致的图案,女人的胳膊和大腿上纹有小十字形,相互间隔较宽。男人们的一只耳朵上常夹朵木槿花,他们褐色的脸庞衬得那朵猩红的花像团红色的火焰。女人们的头发间插着甜香的白色提亚蕾花,花朵随着她们一路走一路播撒芬芳。

传教士。他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关节松松地接在一起。他的脸颊凹陷,颧骨很高,漂亮的深色大眼睛深陷在眼窝中,嘴唇丰满性感,头发留得挺长。他看上去形容枯槁,心中压抑着一团热火。他双手大大的,手形挺好,手指细长;原本白皙的皮肤被太平洋的骄阳晒得黝黑。

W太太,他的妻子,是一位小个女人,发型相当复杂,金边夹鼻眼镜后面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她的脸很长,像羊脸,但看上去一点都不愚蠢,倒显得极其机警。她的动作像鸟一样敏捷。她最引人注意的是声音,尖细、刺耳、没有任何音调变化,听起来枯燥乏味,叫人难受,像风钻的噪声刺激着人的神经,惹人恼火。她穿着黑色衣服,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上面挂一只小十字架。她是新英格兰人。

W太太告诉我,她的丈夫是个医疗传教士,由于他的工作区(吉尔伯特群岛[17])里的岛屿彼此相隔甚远,他经常得划独木舟走远路。而海面常常风大浪高,他的行程危险重重。他不在的时候,她就留在总部处理事务。她谈到当地人的堕落时声音就高了起来,怎么也压不下去,但她的口气中有一种强烈而造作的恐惧。她说他们的婚姻风俗淫秽不堪,无法形容。她说他们 两个男人一起住在斐济,他们彼此厌恶,互不说话,但却因工作而不得不呆在一起。每天晚上他们都醉得稀里糊涂。一天晚上,来了一个老牧师,是个法国人,在岛上住了好几年了。他们请他吃了晚餐,并留他住一晚,他则向他们讲莎士比亚和华兹华斯。他们听着他说话,无比惊异。他们问他怎么会跑来这么个地方来的。他回答说他生性耽于饮食声色,专好寻欢作乐,甚至有些后悔做了牧师,他觉得普通的生活才适合他,而正因为自己太热爱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他将自己同它们隔绝开来。现在他老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问他自己觉得这样做值不值。从他身上,他们隐约看到了生命的高尚,在这之前他们从没悟到过这点。他们的目光相遇,其中一个向对方伸出了手。

遇上那个老牧师,我便想出这么个故事梗概,但我一直没把这故事写出来。

巴奥。这是一座很小的岛,在河口边、沙洲内,它非常小,只消半个小时就可以绕着它走一圈,与其他陆地相隔也只有半英里水路。它曾是斐济的首都,一个酋长(我在他家寄宿)告诉我,那个时候岛上房子挤房子,想要穿过街道就得侧着身子。在岛外其他地方有地的人白天去那里干活,晚上再回来。孩子们整天在水里玩耍。房子用草盖成,或是方形或是椭圆形,木头门,没有窗子。大多数房子里都用桑树皮布做的帘子隔成两间。接待我的酋长是末代国王的侄子,现在是立法委成员。他是一个好心的老人,身材高大强壮,举止庄重。他穿着白裤子和网孔汗衫。

斐济的“坐舞”。四个女孩在地上坐成一排,一身白衣,脖子上挂着绿色的花环,发际间插着鸡蛋花。领唱者起头唱一首古怪的歌,其余的女孩和坐在后面的男子跟着唱,他们的身体摇晃着,手和胳膊有节奏地舞动。这舞蹈阴郁沉闷。

塔伦号。它是联合汽船公司的班轮,往返于奥克兰和阿皮亚之间,途经斐济和汤加。这艘船有三十六年船龄,一千二百吨,非常脏,船上老鼠蟑螂猖獗。但它很稳,是一艘很棒的海船。船上有一间非常简陋的浴室,没有吸烟室,舱位肮脏昏暗。我搭它从苏瓦到奥克兰去时,船上满载香蕉,一筐一筐的香蕉紧紧地挨在一起,垒得很高,堆在船尾的甲板上。船上挤满乘客,有从阿皮亚和苏瓦去新西兰返校的孩子,休假的士兵,还有些不知道干什么、总是在太平洋来来往往的人们。二等舱是专门留给当地人的,所以头等舱里满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人。最奇怪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一张红脸,五官都大。他穿一件长长的礼服大衣,浑身上下无比干净。他总是独自一人,不和任何人说话,不停地抽烟、吐痰。他带着两只大鹦鹉,关在两个鸟笼子里。他是个谜一般的人物,猜不出他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他的职业是什么,祖辈是哪里人。他给人的印象像是个被解了职的牧师。

汤加。基督复临论者。这个小老头儿有些耳背,已经在岛上生活了三十年。他孤身一人,穷困潦倒,邻居都不怎么认识他,他也鄙视他们,认为他们是上帝的弃民。他自认为受到上帝的特别眷顾。但他的生活一团糟。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孩子们个个堕落,他种的椰子没有收成。他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上帝令他背负的十字架,让他承受磨难,象征着上帝的特别眷顾,但显然他的不幸多是自己的过错所致。

帕皮提[34]。当船进入沙洲的通道时,鲨鱼就围了上来,跟着船进了潟湖。潟湖特别的平和宁静,湖水清澈。码头停靠着不少白色的纵帆船。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在迎接船的到来,女人们衣着光鲜,男人们穿着白、蓝或是卡其黄色的衣服。明媚的阳光,码头上五光十色的人群,真是一片欢快迷人的景象。

商铺和办公楼沿海滩而建,岸边有长长一排老树,树叶浓绿茂密,其间还掺杂着猩红的凤凰木,让绿色显得更为鲜亮。街上的建筑、邮局,还有大洋州航运公司的办公楼不像太平洋诸岛上多数建筑那样严肃、务实、沉闷,它们看上去华丽俗艳,但颇让人觉得愉悦。海滩以及海滩上郁郁葱葱的树木都带有一些法国风情,让人想起都兰某个外省小城的城垣。帕皮提城里尽管有英国和美国的商店,以及中国人开的小店,但整体上暗暗透着法国风格。它整洁得迷人,而且舒适惬意。可以感觉到人们是在这儿生活的,他们攫取利润的欲望绝对没有英国殖民岛上的人们那样明显。道路很好,就同法国的许多道路一样,建设、保养皆优,路两旁种着树,洒下可喜的阴凉。海滩旁,有一个砖石砌的洗衣处,笼罩在一棵巨大的芒果树荫之下,旁边还有一大蓬竹子。同样设计的洗衣处我在阿拉斯[35]附近也曾见过一个,当时有几个休息的士兵正在洗他们的衬衫。这里的集市可以放到法国任何一个大小相似的村庄里。但整个的城镇却有着一种异国情调,给了它一种特质。

除了塔希提语,当地人也能说些英语和法语。他们说法语时有点拖沓,那口音让人联想到在巴黎的俄国留学生。每座小房子都有一个小花园环绕,园里的植物肆意生长,无人打理,整个园子就是一片乱糟糟的树木加上俗丽的花朵。

塔希提人通常穿长裤,着衬衫,戴巨大的草帽。他们看起来比大多数波利尼西亚人体态轻盈。女人们穿着宽松的长袍,不过很多都穿黑色。

提亚蕾旅馆。从城郊的海关大楼步行到这家旅馆大概就五分钟,而你一走出旅馆大门就到了农村。旅馆前面是一个小花园,里面开满了鲜花,周围环绕着咖啡树篱。旅馆后面是个大场院,种着一棵面包树、一棵鳄梨,还有夹竹桃与芋头。你如果午餐想要只梨,从树上摘就是了。旅馆是座平房,四面是露台,辟出了一块用作餐厅。有一间不大的会客室,地上铺着打蜡镶木地板,摆着钢琴和曲木家具,都盖着天鹅绒。卧室又小又暗。厨房是独立的一栋小房子,洛维娜夫人就整天坐在这儿监督中国厨师。她自己就是一个好厨师,而且非常热情好客。附近的人只要想吃一顿好的就会到这个旅馆来,而且准能吃得心满意足。洛维娜是个欧亚混血儿,皮肤很白,大约五十岁,体型庞然。她不仅仅是胖,她简直是巨大,大到没了形状。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宽长袍,戴着顶小草帽。她的五官倒依然小巧,但下巴非常宽。她棕色的大眼睛十分清澈,表情愉悦而坦率。她脸上总挂着微笑,笑声爽朗而响亮。她对所有的年轻人都给予慈母般的关照,当在莫安那号船上做乘务长的小伙子喝得烂醉时,我看见她拖着她庞大的身躯,走过去把酒杯从他手里拿走,不让他再喝,又派自己的儿子把他安全地送回船上。

提亚蕾花是塔希提的国花,是一种星形的小白花,开在一种长有深绿色叶子的灌木上,有一种特殊的诱人甜香。当地人用它编花环,把它插在发间或是别在耳后。当插在当地女人的黑发间时,它显得灿烂夺目。

约翰尼。 她告诉我离她这不远的一家屋里有高更[38]的画,我说我想去看看,她就招来一个男孩为我引路。我们沿着大路开了几英里的车,然后下了大路,顺着草地上一条泥泞的路继续前行,最后来到一座极其破败的木框架屋前,木屋是灰色的,摇摇欲坠。屋里除了几个垫子外没什么家具,游廊上挤着一群脏兮兮的小孩。一个年轻男人正躺在游廊上抽烟,另一个年轻女人懒懒地坐着。房子的主人走过来和我们说话,他是个当地人,长着扁平的鼻子和黝黑的皮肤,满脸堆笑。他请我们进屋,我Cross)则是伦敦市中心一条著名的街。

[34] 帕皮提(Papeete)南太平洋法属波利尼西亚首府,在塔希提岛西北岸。

[35] 阿拉斯(Arras)为法国北部一城市。中世纪时期是著名的毛纺和挂毡业中心。

[36] 莫雷阿岛(Moorea)是太平洋中南部法属波利尼西亚的火山岛,在塔希提岛西北19公里处。

[37] 荣誉勋位团勋章(Légion d''honneur)是法兰西共和国最高级别的奖章。1802年由拿破仑创设,作为对普通军人与公民的功勋奖励。不论性别、是否法国公民,亦不论其出身、地位或宗教信仰,都可获得这个勋位。在和平时期有20年的文职业绩或战时有杰出贡献的人有资格获准成为荣誉勋位团成员。

[38] 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法国画家、雕刻家和版画家,法国后印象派绘画代表人物。其画以线条简单、色彩艳丽为特征。1891年迁居塔希提岛。

[39] 泰蒂亚罗阿岛(Tetiaroa)是太平洋中南部向风群岛(Windward Inds)诸岛之一,毗邻塔希提岛,岛上无人定居。

[40] 苏莱曼一世(Suleyman I,1494—1566)是奥斯曼帝国苏丹(1520—1566年在位)。其在位时期被认为是奥斯曼文化的巅峰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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