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一个人的生活并不受他的处事哲学支配,他的处事哲学不过表达了他的欲望、本能和弱点。一天晚上,我和B聊天,我让他跟我说说他用以解释自己生活意义的思想体系。
他说,生活的最高目标是活出自己的个性,要达到这个目标,就要服从自己的本能,放手让自己在人情世事中随波逐流,安然接受命运意外送来的福气与歹运。通过这些,他就像经过火的考验一样,最终得到净化,能够适应未来。他能够去爱,这使他相信有上帝,有永生。他相信,不管是感官层面还是精神层面的爱都可以使人得到净化。世上没有幸福,只有些许一时一刻的满足,而正是因为幸福匮乏,而人们又对它无限渴望,才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精神不灭。他认为自我牺牲无用,宣称所有尝试的开端、过程和结束就是发展自我的过程,不过他也不想否认自我牺牲有时的确也有助于个人成长。
我请他解释一下他乱糟糟的风流韵事。这让他有些恼火,不过他还是回答了,说他的性本能很强烈,他实际上爱恋的仅是完美的理想。他在许多人身上发现惹他爱的各种特征特质,然后将它们融合成他的理想爱人,就像雕刻家选了这个人的红唇,那个人的眉眼,取了这副姣好的身材,那段漂亮的线条,最终也许可以创造出一个最完美的形象。
但显然,在个人成长和顺应本能的过程中,一个人肯定不可避免地要和其他人打交道。所以我问B,如果某人的本能是抢劫或谋杀,他怎么看。他说社会认为这种本能是有害的,因此会对此人加以惩罚。
“但是,”我说,“若是某人顺应自己的本能,虽没违反社会法律,却的确有损他人利益呢?那么他可能爱上一个有夫之妇,引诱她抛夫弃子,离家出走,与他同居,结果到后来又厌倦了她,爱上另外一个人,弃她而去。”
对此,他是这样回答的:“唔,那我说他可以顺应自己的本能,但要有数,不能伤害了别人。”
显而易见,至此他的理论彻底解体。这些明摆着是一个懦弱者的思想,他没有能力抑制自己的欲望,像片羽毛似的,被八方来风吹得团团转。而B的确意志不坚定,自我放纵,根本没有勇气面对命运带来的意外。若是没有烟抽,他便无比难受;若是酒菜不好,他便心烦意乱;雨天可以将他彻底打垮。如果他略感不适,他就沉默寡言,意志消沉,自怨自艾。别人与他意见稍左,哪怕只是略不一致,他也会生气、闷闷不乐。他是个自私的家伙,毫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不过对英国绅士应该有什么风度,他倒还持着传统看法,也只有这才能让他的举止看上去还算得体。他懒得穿过马路去帮助哪个朋友,但当哪位女士走进他的房间时,他一定会立马起身致意。
当你说贬低自己的话时,人们是最乐意相信你的;而当他们把你的话当真时,你是最火冒三丈的。
你老来烦我,好像我是一句格言,而你却试图把我变成警句。
每一个人都能说出真理,但只有极少数人能写出警句。
然而,九十年代的时候,我们都试图那么做。
“你懂法语么?”
“噢,嗯,那个,要是哪本法语小说粗话连篇,有伤风化,我倒也是能读懂的。”
伦敦方言[1]
“你真是个漂亮女人。”“嗯,就那双脚吧。”
“那话你前面说过了啊。”“那我现在后面说呗。”
“一个帅小伙儿,罗马式眼睛,忒有神的鼻子。”
“咱星期天穿的靴子呢?”
“你真聪明!你娘养了几个你这么聪明的?”
“是的,我有十五个孩子,而且只用了两个老公。”
“唉,要是上帝他老人家把你收了,那对你家是多大的运气呐。”
“我年轻的时候有过两个丈夫,我希望赶在死前还能再有一个。”
“弗洛莉,我真的爱你。”“可怜的家伙,那你多受累啊。”
一个女人大可以想多坏就多坏,但要是她长得不漂亮的话,那么做可就没啥好处了。
“噢,我可不想变老。人生的乐趣都没有了。”
“但是,会有别的收获。”
“什么?”
“喏,比方说对青春的思考。如果我现在是你这个年纪,我想我很可能会觉得你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但其实我觉得你是个可爱有趣的男孩。”
这话是谁说的,我实在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大概是我朱莉娅姑母。不管怎样,我很高兴我当时认为这值得一记。
关于阔绰的年轻人,有一件事儿挺好玩挺讽刺:他们整晚都在鬼混, 决定是非判断规则的是生活需求。
年轻人在成长中被寄予厚望,童话和幻想是他们的精神食粮,而这些都让他无法适应现实生活。不彻底打碎他的幻想,他将会痛苦颓唐。而他之所以会落到这步田地,都要怪他身边的那些个半瓶子醋:母亲、保姆、教师,他们全都对他呵护溺爱,无微不至。
两性关系依赖于外部条件。打起仗来,男人被大量屠杀,便会产生一夫多妻;出生率极低的国家中则会出现一妻多夫。现在,人口大增,维持生计、抚养孩子困难重重,卖淫嫖娼自然就会猖獗起来。年轻的男人结不起婚,又必须得到性满足。那女人们又怎么办呢?
将来,卖淫嫖娼不仅会被默许,还必定会被法律承认。妇女婚前是不是守身如玉也会变得无关紧要。
关于皮肉生意我判断错了,但是贞洁问题我说对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陶冶感官”?感官获得了满足,便会有快感,不论我们有没有主动追求它。只有其后果是我们一定要考虑的。斯宾塞[6]说不应追求快感,是因为他从小就受了卫斯理宗[7]的影响,一直没能摆脱它。他特别提倡追求美学情趣,这在旅行中常有。
一个人只有主观武断才能统治别人。这就是为什么领导人民的是那些有着鲜明观点、偏见和激情的人,而不是哲学家们。但是哲学家通过这样的想法聊以自慰:他们不屑于领导一帮卑鄙的乌合之众。
只有没主见的人才接受道德规范,有主见的人有自己的准则。
卡普里岛[8]。我独自徘徊,一直思考着同样的问题:生活的意义是什么?生活有目的结果吗?有道德这种东西吗?一个人在生活中应该如何立身?有什么样的领路人?有没有一条道路比另一条更好?诸如此类的问题,不计其数。一天下午,我在度假别墅后面小山上的岩石间攀爬,头顶是蓝色的天空,四周大海,远处隐约可见维苏威火山。我记得棕色的大地,参差不齐的橄榄树,这里那里有一两棵松树。我突然停住了,头脑一片混乱,各种念头在我的脑子里翻滚涌动,搅得我头昏脑涨。我什么都弄不清,只觉那是一团乱麻。绝望中,我喊出声来: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不勒斯湾,糟糕的一天。那不勒斯人呕吐出大盘未消化的通心粉。他们猛地一阵狂吐,像水从爆裂的总水管中喷涌而出。他们大张着嘴,看起来又蠢又痛苦,像是离了水的鱼。但你不能像对待鱼那样,给他们脑袋上来一棒子,送他们上路,脱离苦海。再说,手边也没有工具好砸他们。
我觉得,家庭生活无比神圣这个观念,是从犹太人那里来的。他们只有躲在家里,才能避开外面世界的动乱与迫害,获得安全与宁静。家是他们唯一的避难所,所以他们爱它,但这样的爱源于他们的羸弱。希腊人似乎从没有过家庭生活。没有人以恋家来指责过他们。他们精力充沛、热情似火,生活中充满了其他民族所难以比拟的乐趣,世界在他们眼里是一个战场,战争的喧嚣、胜利的欢呼,甚至战败者的呻吟,在他们耳里都是美妙的音乐。他们投身生活,就如同无所畏惧的泳者破浪前行。
人类智慧最常见的一个错误就是坚信规律就该普遍适用。就拿解剖学来说吧。动脉到底从哪里分枝,二十宗个案中,八个从主动脉的第二节分枝,六个从第一节,还有六个从第三节。因此规律就是动脉从主动脉的第二节开始分枝,尽管例外的总数超过正常数。
人的智力在用于求生自保和种族延续之后,剩下的部分大多数人都用到卑鄙的地方去了。
我觉得,若是人类文明达到一定高度后,人类很可能会故意回归野蛮状态,或是因为无法保持所达到的高度文明而倒退。
生命中一切都毫无意义,痛苦和磨难都徒劳白费。生命没有目标。对于大自然而言,除了种族延续外,没什么真正要紧。而这最后一点是一双视野狭隘的眼睛在过短的时间里观察得出的,它难道不是一个草率的命题么?
愿死亡用黑夜遮掩我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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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为伦敦方言,主要是发音与标准英语有较大差别,在译文中很难体现。
[2] 指《伊索寓言》中的一则,说的是一只狐狸被捕兽器夹断了尾巴,觉得面上无光,就召集群狐,对它们信口开河,编造了许多尾巴的弊端,极力劝说大家也把尾巴割了。最后,另一只狐狸戳穿了它卑鄙的用意。
[3] 在毛姆时代的英国,一先令等于十二便士。
[4] 布尔战争(the Boer War)是英国人与布尔人为争夺南非殖民地而进行的战争,一共有两次,分别发生于1880—1881和1899—1902。第二次布尔战争中,英军在战争初期人数上处于劣势,连连失利,随着援军的到达,才开始掌握主动权。
[5] 维达人(the Veddahs)是斯里兰卡最古老的土著居民。
[6] 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英国社会学家和哲学家,社会达尔文主义理论的倡导者,著有《综合哲学体系》(System of Synthetic Philosophy)。
[7] 卫斯理宗(Methodism)是新教宗派之一,要求信徒在生活上艰苦朴素,积极推进社会福利、举办慈善事业、提倡节欲禁酒,反对战争。亦可称卫理宗或遁道宗,创始人是英国神学家约翰·卫斯理(John Wesley,1703—1791)。
[8] 卡普里岛(Capri),意大利南部一岛屿,位于那不勒斯湾南端,自古罗马时代起就是度假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