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田野回家。那正是仲夏时</a>节。草地已经割过,黑麦刚开镰收割。
这是个繁花似锦、五彩缤纷的季节:有红、白、粉红三种颜色的芬芳扑鼻的毛茸茸的三叶草花;有肆无忌惮地到处乱生的雏菊;有浓香刺鼻的白花黄蕊的“爱不爱”花[1];有吐出阵阵蜜香的黄色山芥花;有亭亭玉立、样子像郁金香的紫吊钟和白吊钟;有爬藤的豌豆花;有黄色、红色、粉红和紫色的整齐的山萝卜花;有略带粉红茸毛、清香爽人的车前草;有在朝阳下呈碧蓝色而到傍晚变成浅蓝带红的矢车菊;还有带杏仁味的娇弱易凋的菟丝子花。
我采了一大束野花回家,忽然发现沟里有一朵红得可爱的盛开的牛蒡花——在我们那里叫“鞑靼人”。割草的人遇到这种花,总是避开它,要是无意中割断了,就把它从草堆里剔除,免得刺手。但我却想把这朵牛蒡花摘下来,插在花束中间。我跳到沟里,把一只钻到花蕊里泰然睡觉的山马蜂赶走,动手折花。可是很不好办;且不说花梗周围都是刺,把我裹手的手绢刺破,它还那么韧,使我不得不一层一层扯断纤维,同它搏斗了五分钟才把它折断。最后,我把这朵花折下来,但花梗已被揉烂,花也不像原来那样鲜艳了。再说,这朵花太粗犷,夹在娇嫩的野花中间显得很不调和。我后悔把一朵好花白白糟蹋了,它原来长得可美啦。最后我把它扔了。“不过,它的生命力是多么强啊,”我回忆刚才折花所费的劲,想着,“它曾多么顽强地保卫自己的生命,并且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回家的路得穿过刚翻耕过的黑土休闲地。我沿着尘土飞扬的黑土路爬坡走去。这片土地是地主家的,面积很大,因而道路两边和前面斜坡上除了犁过而还没耙平的休闲地外,什么也看不见。地犁得很好,整个田野上没有一棵植物,没有一根小草,只见一片乌黑。“唉,人类真是一种破坏成性的残酷动物,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不惜消灭各种动物和植物。”我一面想,一面在这片精光的黑色田野上搜寻有生命的东西。在我的前面,在路的右边,有一棵灌木。我走近去,才认出这棵灌木又是“鞑靼人”,也就是我刚才采下而又抛弃的那种花。
这棵“鞑靼人”有三个枝杈。其中一枝已断,残枝像砍断的胳膊那样突出着。另外两枝各开着一朵花。这两朵花原是红的,如今已变成黑色。一枝花梗断了,断枝上耷拉着一朵沾着泥巴的花;另一枝花梗虽也沾了黑泥,但仍向上挺立着。看样子,这棵“鞑靼人”被车轮轧过,后来又挺立起来,因此有点儿歪斜,但毕竟挺立起来了。好像从它身上撕下一块肉,取出一个内脏,砍掉一条胳膊,挖去一只眼睛,但它还是站起来了,不肯向消灭它周围兄弟的人屈服。
“多么顽强啊!”我想,“人类战胜了一切,消灭了亿万棵草木,但这一棵始终没有屈服。”
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古老的高加索故事,其中一部分是我亲眼看见的,一部分是从目击者那里听来的,一部分是我想象出来的。现在我就根据回忆和想象编成下面这个故事。
一
这事发生在一八五一年年底。
十一月里一个寒冷的黄昏,哈吉穆拉特骑马走进没有归化的车臣人山村马赫凯特。村子里弥漫着好闻的牛粪的烟味。
清真寺宣礼楼的歌声刚沉静下来,在含有牛粪烟味的清新的山区空气中,可以听见散放在山村一排排泥屋间的牛羊的叫声,男人争吵的粗哑声音,以及泉水边妇女和儿童的笑语声。
哈吉穆拉特是沙米里[2]手下战功卓著的副帅。每次出行他总是打着自己的旗号,由几十名骑术高明的穆里德[3]前呼后拥。这一次,他戴着风帽和斗篷,斗篷底下竖着一支步枪。他随身只带一名穆里德,尽量避人耳目,他那双灵活的黑眼睛仔细察看着一路上遇到的居民。
哈吉穆拉特来到山村中央,不走通向广场的大街,而向左拐进一条小巷子。他走到山坡巷子 “咳,怎么可以这样打!你又把王牌糟蹋了!”副官看到波尔多拉茨基打出一张王牌,涨红脸说。
波尔多拉茨基如梦初醒,莫名其妙地睁大一双距离很宽的善良的黑眼睛望着生气的副官。
“您就原谅他吧!”玛丽雅含笑说,“您瞧,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她接着对波尔多拉茨基说。
“可您说的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波尔多拉茨基笑着说。
“难道不是吗?”她说着,也微微一笑。她回报的一笑使波尔多拉茨基心花怒放,情绪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抓起牌来要洗。
“不该你洗。”副官恶狠狠地说,用他那戴宝石戒指的白净的手急急地发牌,仿佛想尽快把牌甩掉。
这时,公爵的侍从走进客厅,报告说值日官有请。
“诸位请原谅,”伏隆卓夫带着英语腔说,“玛丽雅,你来替我打吧。”
“你们同意吗?”公爵夫人问,敏捷地站起来,挺直她那高大的身子,把丝绸衣服弄得窸窣作响,脸上洋溢着幸福女人光彩焕发的笑容。
“我一向好说话。”副官说,看到对面坐着一点儿不会打牌的公爵夫人,心里很高兴。波尔多拉茨基只是微微一笑,把两手一摊。
公爵回到客厅的时候,一局快打完了。他走进来,心情特别愉快。
“你们知道我有个什么建议吗?”
“什么建议?”
“让我们来喝一杯香槟。”
“这事我随时都可以奉陪。”波尔多拉茨基说。
“好啊,这事挺有意思。”副官说。
“华西里!拿酒来!”公爵说。
“叫你有什么事?”玛丽雅问。
“值日官来了,还有一个人同来。”
“谁?什么事?”玛丽雅连忙问。
“我不能告诉你们。”伏隆卓夫耸耸肩膀说。
“不能告诉我们,”玛丽雅跟着说,“以后我们会知道的。”
香槟送来了。每个客人喝了一杯,牌局结束,算清账,大家纷纷告辞。
“明天轮到你们的连队伐木吗?”公爵问波尔多拉茨基。
“是我的连队。什么事?”
“那么我们明天见。”公爵含笑说。
“那太好了。”波尔多拉茨基说,并没有十分听懂伏隆卓夫对他说的话,一心只惦记着他马上可以握握玛丽雅又白又大的手。
玛丽雅照例不仅紧紧地握了握而且使劲抖了抖波尔多拉茨基的手。她再次提起他打错牌——用红方块开牌,并向他微微一笑。波尔多拉茨基觉得这是一种令人心醉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波尔多拉茨基走回家去,心情特别兴奋。这种兴奋的心情,只有习惯于上流社会社交活动而又在军队里过了几个月独身生活的人,一旦遇到从前接触过的女人,特别是像伏隆卓夫公爵夫人那样迷人的女人,才能理解。
他走到他跟一位同事合住的宿舍,推推门,可是门闩上了。他敲了敲,还是没有人开。他大发雷霆,用脚和马刀敲门。门里传来了脚步声。波尔多拉茨基的农奴华维洛打开门闩。
“干吗把门闩上?蠢货!”
“不闩怎么行呢,阿列克赛·弗拉基米尔……”
“又喝醉了!我叫你知道怎么行……”
波尔多拉茨基要揍华维洛,但又住手了。
“咳,去你的吧。把蜡烛点上。”
“我这就点。”
华维洛确实喝了点儿酒,是在司务长命名日的筵席上喝的。他回到家里,拿自己的身世同司务长伊凡·玛凯伊奇的身世作了比较。伊凡·玛凯伊奇收入可观,结过婚,希望明年退伍。华维洛从小被提上来,就是说侍候老爷们,如今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可是还没有结婚,跟着荒唐的老爷在部队里混日子。老爷人挺不错,很少打骂,可这是种什么生活啊!“老爷答应从高加索回去后就给我自由。可我得了自由能往哪儿去呢。日子过得简直像畜生!”华维洛想。他困得要命,生怕有人进来偷东西,就把门闩上睡觉。
波尔多拉茨基走进房间,房间里还睡着他的同事吉洪诺夫。
“怎么样,输了?”吉洪诺夫醒来了,说。
“没有输,赢了十七卢布,还喝了一瓶克里歌牌香槟酒。”
“玛丽雅也看到了?”
“玛丽雅也看到了。”波尔多拉茨基重复说。
“都快起床了,”吉洪诺夫说,“六点钟得出发。”
“华维洛,”波尔多拉茨基嚷道,“注意啦,明天早晨五点钟叫醒我。”
“您要打人的,怎么敢叫醒您哪。”
“我要你叫就叫。听见吗?”
“是,老爷。”
华维洛拿起靴子和衣服出去了。
波尔多拉茨基上床睡觉,他含笑点着一支烟,把蜡烛吹灭。在黑暗中他看见玛丽雅笑盈盈的脸。
伏隆卓夫夫妇也没有很快入睡。客人们走后,玛丽雅走到丈夫跟前,声色俱厉地说:“哼,你老实对我说,是怎么一回事?”
“哦,亲爱的……”
“什么亲爱的不亲爱的!当然又是密探,对不对?”
“是的,可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不能吗?好,那让我来告诉你!”
“你?”
“是哈吉穆拉特,对不对?”公爵夫人说,她听说同哈吉穆拉特谈判已有几天了。她猜想来找她丈夫的是哈吉穆拉特本人。
伏隆卓夫不能否认这件事,但使妻子失望的是,刚才来的不是哈吉穆拉特本人,而是哈吉穆拉特的密探。密探来通报,哈吉穆拉特明天将到指定伐木的地方来投诚。
小伏隆卓夫夫妇在要塞中长期过着单调的生活,这消息当然使他们高兴。他们谈论着,要是他父亲知道这消息,会多么高兴。夫妇俩一直谈到两点多钟才睡觉。
四
哈吉穆拉特为了摆脱沙米里派来追击他的穆里德,一连三夜没睡觉。这会儿,萨多向他道过晚安走后,他就立刻睡着了。他没有脱衣服,一手支着头,臂肘陷进主人为他准备的红色羽绒枕头里。离他不远的墙边睡着艾达尔。艾达尔仰卧着,宽宽地伸开年轻强壮的四肢,他那穿着白色契尔克斯外套、佩黑色子弹囊的发达胸脯看起来比斜靠在枕头上剃得发青的脑袋还高。他那生着一片茸毛的嘴唇像孩子般噘起,忽而张开,忽而闭拢。他也像哈吉穆拉特一样和衣而睡,腰里插着手枪和短剑。壁炉里的树枝已烧光,炉壁上还亮着一盏夜明灯。
午夜时分,客房的门吱地响了一声,哈吉穆拉特霍地爬起来,一手抓住手枪。萨多轻轻地踩着泥地走进来。
“什么事?”哈吉穆拉特精神饱满地问,仿佛根本没有睡觉。
“你得考虑一下,”萨多蹲在哈吉穆拉特面前,说,“有个女人从屋顶上看见你来了,告诉了丈夫,现在弄得全村都知道了。刚才有个女街坊来找我老婆,说老头子们聚集在清真寺旁,想把你拦住。”
“那我们得走了。”哈吉穆拉特说。
“马都准备好了。”萨多说,急急地走出屋子。
“艾达尔。”哈吉穆拉特低声唤道。艾达尔听见自己的名字,主要是听见他的穆尔西德的声音,伸开强壮的两腿,一跃而起,把皮帽扶扶正。哈吉穆拉特带上武器,披上斗篷。艾达尔也照着做。两人默默地从屋子里走到廊檐下。黑眼睛的男孩牵出马来,坚硬的街道上一响起嘚嘚的马蹄声,隔壁屋里就有人探出头来。另外有个人穿着木底鞋,向山上清真寺跑去。
天上没有月亮,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星星。可以看见一排排泥屋顶的轮廓,以及耸立在高岗上、比其他建筑物庞大的带塔楼的清真寺。从清真寺那里传来喧闹的人声。
哈吉穆拉特迅速地带上枪,一只脚伸进狭小的马镫,悄没声儿地翻身骑上马,坐在高高的马鞍上。
“真主保佑你!”他对主人说,右脚习惯地找寻另一个马镫,又用鞭子轻轻触了一下牵马的孩子,要他让开。那孩子让到一旁,马仿佛自己知道该怎么办,健步跑出小巷,来到街上。艾达尔骑马跟在后面。萨多穿着皮袍,迅速地摆动两手,跟着他们在狭窄的街上忽左忽右地跑着。村口出现一个移动的影子,穿过大路,接着又是一个。
“站住!骑马的是谁?站住!”有个人喊道。接着就有几个人拦住去路。
哈吉穆拉特不仅没有停下,而且从腰里拔出手枪,加快速度,向拦路的人们直冲过去。路上的人群散开来。哈吉穆拉特头也不回,飞快地沿着大路跑下坡。艾达尔跟在他后面奔驰。他们后面响起两声枪声,两颗子弹从空中呼啸而过,却没有伤着哈吉穆拉特,也没有伤着艾达尔。哈吉穆拉特继续用这样的速度奔驰。他跑了三百来步,勒住微喘的马,倾听有什么动静。前面,一股湍急的流水哗哗地向坡下奔腾。后面村子里,公鸡的啼声此起彼落。除了这些声音,还听见哈吉穆拉特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人声。哈吉穆拉特催动马匹,仍旧不快不慢地行进着。
后面的人很快地追上了哈吉穆拉特。总共有二十名左右骑马的人,都是山村的居民。他们想拦住哈吉穆拉特,至少做做要拦阻他的样子,以便在沙米里面前撇清自己。当他们逼近到彼此在黑暗中看得见的时候,哈吉穆拉特就勒住马,放下缰绳,左手熟练地解开枪套,右手拉出步枪。艾达尔也照他的样子做。
“干什么?”哈吉穆拉特喝道,“想捉拿我吗?那就来吧!”他说着举起枪,山民们站住了。
哈吉穆拉特手里握着枪,向洼地走去。骑马的人不敢接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哈吉穆拉特走到洼地另一边,追击他的人向他呼喊,让他听到他们的话。哈吉穆拉特放了一枪作为回答,继续纵马前进。等他再勒住马停下来,已听不见后面的追击声和鸡啼声,只有树林里汩汩的流水声和猫头鹰的啼叫声听得更清楚了。一片黑压压的树林近在眼前。那就是他的穆里德等着他的地方。哈吉穆拉特走近树林,勒住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吹了声口哨,停了停,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树林里也传出同样的口哨。哈吉穆拉特离开大路,向树林里驰去。他走了百来步,通过树枝的隙缝看到一堆篝火、坐在火旁的人影,以及一匹半截身子被火光照亮的拴住腿的马。
篝火旁坐着的人群中有一个连忙站起来,向哈吉穆拉特走去,接过缰绳和马镫。这是哈吉穆拉特的奶兄弟阿瓦尔人[9]哈涅菲。他掌管着哈吉穆拉特的产业。
“把火灭了。”哈吉穆拉特说,跳下马。人们把篝火撒开,踩灭燃烧的树枝。
“巴塔来过吗?”哈吉穆拉特问,往铺在地上的斗篷走去。
“来过。早就跟汗马戈玛走了。”
“他们走的是哪条路?”
“这一条。”哈涅菲回答,指着同哈吉穆拉特来的路相反的方向。
“好。”哈吉穆拉特说,摘下步枪,装上子弹。“得留神,有人在追我。”他对那个踩灭火的人说。
这是个车臣人,叫甘泽洛。甘泽洛走到斗篷旁,拿起上面带套子的枪,默默地走到哈吉穆拉特刚才下马的树林边上。艾达尔下了马,把哈吉穆拉特的马也牵在手里,高高地拉紧两匹马的头,把它们拴在树上。然后像甘泽洛那样扛起枪,走到树林旷地的另一边。篝火熄灭了,树林不像原来那样黑,天上的星星已暗淡无光。
哈吉穆拉特望望星星,看见北斗星已升到中天,估计早已过了半夜,是行宵礼[10]的时候了。他问哈涅菲要了水壶(总是放在褡裢里随身带着),披了斗篷,向水边走去。
哈吉穆拉特脱去鞋袜,盥洗完毕,赤脚走到斗篷上,然后跪坐在腿肚上,用手指塞住耳朵,闭上眼睛,面朝东念了规定的祷文。
祷告完毕,他回到原地,那里放着一副褡裢。他在斗篷上坐下,两臂支着膝盖,垂下头,沉思起来。
哈吉穆拉特一贯相信自己的好运。他不论想做什么事,总是充满信心。事实上他也总能成功。在他那充满狂风暴雨的战斗生涯中,情况往往是这样,难得有例外。因此他相信这一次也是如此。他想象着怎样带领伏隆卓夫拨给他的军队去打沙米里,把他活捉,向他报仇雪恨;俄罗斯沙皇将怎样赏赐他,他不仅又可以统治阿瓦利亚[11],而且将统治他所征服的车臣。他带着这样的幻想渐渐睡去。
他梦见他带着他的勇士,唱着歌,喊着“哈吉穆拉特来了”向沙米里冲去,活捉他和他的妻妾,还听见他的妻妾放声痛哭。他醒来了。原来《拉·伊里亚哈》的歌声、“哈吉穆拉特来了”的喊声,以及沙米里妻妾的哭声都是豺狼的嚎叫和悲泣。哈吉穆拉特抬起头来,穿过树林望望渐渐发白的东方,向坐得离他较远的一个穆里德打听汗马戈玛的消息。哈吉穆拉特听说汗马戈玛还没有回来,立刻又打起盹来。
汗马戈玛同巴塔一起出使归来,他们快乐的声音把哈吉穆拉特吵醒了。汗马戈玛立刻在哈吉穆拉特身边坐下,向他汇报俄国兵怎样遇见他们,领他们去见公爵殿下,他怎样同公爵本人谈话,公爵表示很高兴,答应早晨在米契克河畔沙林斯克俄国人伐木的地方同他们见面。巴塔不时打断同伴的话,补充些细节。
哈吉穆拉特详详细细询问,伏隆卓夫对哈吉穆拉特投诚俄国人究竟说了些什么。汗马戈玛和巴塔异口同声地说,公爵将把哈吉穆拉特奉为上宾,热情款待。哈吉穆拉特还问清了道路。哈吉穆拉特听汗马戈玛说,他熟悉道路,能把他一直领到那地方。哈吉穆拉特就拿出钱来,给了答应过巴塔的三卢布。他还吩咐手下人从褡裢里拿出他的镶金武器和带缠头巾的皮帽,叫穆里德们擦干净,好让他体体面面地去见俄国人。等他们擦亮武器,收拾好马鞍、马具和马匹,星星已经熄灭,天光大亮,黎明前的微风吹拂着。
五
大清早,天还没有亮,波尔多拉茨基就率领两连人,带着斧头,走了十俄里路,来到恰赫基林斯克门外,拉开散兵线,天一亮就动手伐木。八时以前,篝火里的湿树枝烧得发出毕毕剥剥和咝咝的响声,冒出的芬芳烟气同迷雾混合在一起,冉冉上升。伐木的士兵原先五步之外就互相看不见,只能听见彼此的说话声,这会儿连篝火和塞满树木的林间道路都看得清了。太阳一会儿像个明亮的圆球出现在雾中,一会儿又隐没不见了。在离开道路稍远的林间旷地上,有几个人坐在军鼓上,其中有波尔多拉茨基、吉洪诺夫连长、两个三连的军官,以及因决斗而被贬谪的近卫重骑兵军官,波尔多拉茨基在贵胄军官学校的同学傅烈泽男爵。军鼓周围满地都是包冷菜的纸、烟蒂和空酒瓶。军官们喝着伏特加和黑啤酒,吃着点心。鼓手正在开 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七日傍晚,有辆特快三驾马车来到梯弗利斯伏隆卓夫官邸门口。车上下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军官。他从科兹洛夫斯基将军那儿带来哈吉穆拉特投诚俄国的消息。他活动活动两腿,不经守卫通报就直接跑进总督府宽敞的前厅。这时正好下午六点钟,伏隆卓夫刚要入席,仆人报告来了个信使。伏隆卓夫立刻接见他,因此吃饭迟到了几分钟。三十来个客人,有的坐在公爵夫人旁边,有的三三两两站在窗前。伏隆卓夫一走进客厅,客人就纷纷起立,转过脸来对着他。伏隆卓夫穿着日常穿的不戴肩章的黑军服,只佩了肩章带,脖子上挂一枚白十字勋章。他那刮得光光的狐狸脸露出愉快的微笑。他眯细眼睛扫视客厅里的客人。
伏隆卓夫步履轻捷地走进客厅,因为迟到向女士们道歉,又跟男客们打招呼,然后走到格鲁吉亚王妃玛娜娜·奥尔别略尼——一个高大的四十五岁东方美人——跟前,向她伸出一只手,陪她入席。伏隆卓夫公爵夫人主动把手递给一个红头发、留鬃毛般小胡子的将军。格鲁吉亚王爷则把手伸给公爵夫人的女友舒阿晓尔伯爵夫人。安德烈夫斯基医生、副官和其他人,有的伴着贵夫人,有的单身,都跟着那三对人走去。身穿长袍、长袜和皮鞋的男仆挪动椅子让主人和客人在餐桌旁坐下。领班男仆神情庄重,从银钵里分送着热气腾腾的汤。
伏隆卓夫坐在长桌中央。对面坐着伏隆卓夫公爵夫人和将军。他的右边是他的女伴——美人奥尔别略尼,左边是身材苗条、头发乌黑、双颊绯红的格鲁吉亚郡主,她打扮得光艳照人,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太妙了,亲爱的朋友,”公爵夫人问信使带来什么消息,伏隆卓夫这样回答,“西蒙这下子可交好运了。”
于是他就大声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沙米里手下威名远扬、骁勇善战的哈吉穆拉特投诚俄国,一两天内将来到梯弗利斯。其实这事对他不是什么新闻,因为早就在谈判了。
全体座上客,包括坐在长桌尽头低声谈笑的青年、副官和下级官吏,都肃然静听。
“将军,您有没有遇见过这位哈吉穆拉特?”等公爵停下的时候,公爵夫人问身旁红头发、硬胡子的将军。
“遇见过不止一次,公爵夫人。”
接着将军就讲到一八四三年山民攻占格尔格别里村后,哈吉穆拉特怎样袭击巴谢克将军的部队,并且当着他们的面几乎把佐洛土兴上校打死。
伏隆卓夫笑眯眯地听着将军的话,看到他谈兴很浓,显然很得意。突然,伏隆卓夫的脸色变得冷漠而颓丧。
将军讲得津津有味,还讲到他跟哈吉穆拉特的另一次相遇。
“就是他,”将军说,“大人,您还记得吧?就是他伏击了去解围的运送干粮部队。”
“在什么地方?”伏隆卓夫眯细眼睛,反问。
原来这位勇敢的将军所说的“解围”是指不幸的达尔果远征[16]。那次远征,要不是新增援的部队去解了围,真的会全军覆没,指挥官伏隆卓夫公爵的性命也就难保。大家都知道,伏隆卓夫所指挥的达尔果远征,伤亡惨重,丢了好几门大炮,是个耻辱。因此,要是有人当着伏隆卓夫的面谈到这次远征,那就只能根据伏隆卓夫给沙皇的奏章来谈,说这次远征是俄国军队的光辉战绩。要是用“解围”这样的字眼,那就根本谈不到光辉战绩,而是毁灭无数生灵的大错。在场的人都懂得这一点,但有的装作没有注意将军这话的含义,有的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有的含笑相互递着眼色。
只有留小胡子的红头发将军一人没有察觉大家的神色,讲得兴致勃勃,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在解围的路上,大人。”
将军一谈到这个心爱的话题,就讲起“这个哈吉穆拉特怎样巧妙地把俄国军队切成两段,要不是被我们解围——他仿佛特别喜欢‘解围’这两个字——就会全军覆没,因为……”
将军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因为玛娜娜·奥尔别略尼看出情况不妙,连忙把他的话打断,问他梯弗利斯的住处是不是舒适。将军感到有点儿奇怪,就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看到自己的副官一直盯住他的目光,这才恍然大悟。他没有答复公爵夫人的话,只皱起眉头,默默地吃起盘子里的精美食物来,但他既没有咀嚼,也没有注意食物的形状和滋味,就囫囵吞到肚子里。
大家都觉得有点儿尴尬,但这种尴尬的局面被格鲁吉亚王爷巧妙地打破了。这位王爷人很愚蠢,却是个高明的马屁精和宫廷宠臣,此刻坐在伏隆卓夫公爵夫人旁边。他装得若无其事,大声讲着哈吉穆拉特劫走麦赫图林汗国[17]阿赫梅特汗遗孀的事:
“他夜里闯进村庄,抓了他要抓的人,然后带着他的人马跑了。”
“为什么他一定要这个女人呢?”公爵夫人问。
“哈吉穆拉特同她丈夫有仇,到处追踪他,但直到阿赫梅特汗去世都没有遇见他,所以就向寡妇复仇。”
公爵夫人把这段话用法语译给她那个坐在格鲁吉亚王爷旁边的老友舒阿晓尔伯爵夫人听。
“太可怕了!”伯爵夫人闭上眼睛,摇摇头说。
“哦,不是的,”伏隆卓夫笑着说,“我听说他像骑士那样彬彬有礼地对待那个女俘,后来又把她放了。”
“是的,人家用钱把她赎出去了。”
“不错,但他的行为毕竟很高尚。”
公爵这句话给后来讲哈吉穆拉特的事定了调子。廷臣们看出,越是夸大哈吉穆拉特的作用,伏隆卓夫公爵就越得意。
“这人真是一身是胆。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可不是,一八四九年那年,他在大白天闯进铁米尔汗舒拉城,把店铺洗劫一空。”
一个坐在末座的亚美尼亚客人当时正好在铁米尔汗舒拉城,就把哈吉穆拉特这段军功详细讲了一遍。
总之,吃饭时自始至终就是讲哈吉穆拉特的故事。大家争先恐后地赞扬他的勇敢、聪明和慷慨。有人讲到他曾下令杀死二十六个俘虏,但这事也得到了辩护:
“那有什么办法!打仗总归是打仗。”
“确实是个人才!”
“他要是生在欧洲,说不定又是一个拿破仑。”愚蠢而擅长拍马的格鲁吉亚王爷说。
他知道,一提起拿破仑,伏隆卓夫公爵就高兴,因为他挂上白十字勋章,全是因为战胜了拿破仑。
“是啊,即使成不了拿破仑,到底也是个剽悍的骑兵将军。”伏隆卓夫说。
“不是拿破仑,也是缪拉特[18]。”
“他的名字就叫哈吉穆拉特嘛。”
“哈吉穆拉特一走,沙米里也就完蛋了。”有人说。
“他们觉得现在(所谓‘现在’指的就是伏隆卓夫在的时候)他们支持不住了。”另一个人说。
“这都亏了您哪。”玛娜娜·奥尔别略尼说。
伏隆卓夫公爵竭力缓和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的阿谀奉承的浪潮,但这毕竟使他高兴。他心情愉快地搀着他的女伴离开饭桌往客厅走去。
饭后喝咖啡的时候,公爵对每个人都很亲切。他走到留小胡子的红头发将军跟前,竭力让他看到,他并没有发觉将军的窘态。
公爵跟所有的客人周旋一番后,坐下来打牌。他只会打老式牌——龙勃勒。陪公爵一起打牌的有格鲁吉亚王爷,亚美尼亚将军(他是跟公爵的侍仆学会打龙勃勒的),再有就是权势显赫的安德烈夫斯基医生。
伏隆卓夫把印有亚历山大一世肖像的金鼻烟壶放在一边,打开一盒光滑的精美纸牌,正想发牌,这时意大利侍仆乔凡尼用银托盘托着一封信进来。
“又来了一个信使,大人。”
伏隆卓夫丢下牌,道歉了一声,拆开信来读。
信是儿子写的。他详细叙述哈吉穆拉特投诚的经过和他同梅勒-扎科密尔斯基的冲突。
公爵夫人走过来,问儿子信里讲了些什么。
“还是那一套。他同要塞司令闹意见。那是西蒙不对。不过,收场好,事情也就好了[19]。”他说着把信递给夫人,接着转过身来请等着打牌的客人们拿牌。
打完一圈牌,伏隆卓夫按照他心情特别愉快时的习惯,打开鼻烟壶,用他那白净而老得发皱的手捏了一撮法国鼻烟塞到鼻子里。
十
大家都在等候接见。一个淡黄头发的英俊青年副官把来访者一个个领到公爵办公室里。
当哈吉穆拉特瘸着腿快步走进客厅的时候,一双双眼睛都转过来看着他。他听见每个角落里都有人低声提到他的名字。
哈吉穆拉特穿着白色契尔克斯外套,里面穿深咖啡棉袄,领子上有精细的银丝绣花。他打着黑裹腿,脚上穿着一双像手套一样裹紧的黑色平底鞋。他的光头上戴着高皮帽,缠着头巾——就是为了这块头巾他曾被阿赫梅特汗告密而被克留盖瑙[20]将军逮捕,也是为了这块头巾他投奔了沙米里。哈吉穆拉特在客厅的镶木地板上快步走着,由于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些,走起路来有点儿瘸,他那瘦长的身子也有点儿摇摆。他那两只距离很宽的眼睛自若地瞧着前方,仿佛谁也没有看见。
相貌英俊的副官打了个招呼,请哈吉穆拉特坐下,自己去向公爵通报。不过哈吉穆拉特没有坐下,一只手按住短剑,伸出一条腿,仍旧站在那里,轻蔑地环顾着在场的人。
翻译官塔拉哈诺夫公爵走到哈吉穆拉特跟前,同他说话。哈吉穆拉特不大乐意地简单回答了两句。这时来控告监督的库梅克王爷从办公室里出来。副官就招呼哈吉穆拉特,把他带到办公室门口,让他进去。
伏隆卓夫站在桌旁接待哈吉穆拉特。总司令那张苍老白净的脸已不像昨天那样笑容可掬,而是严厉而庄重。
哈吉穆拉特走进里面有一张大办公桌和挂着绿色软百叶的高大窗子的大办公室,把他那双黝黑的不大的手放在白色契尔克斯外套衣襟交叉的地方,垂下眼睛,从容不迫地用他那口熟练的库梅克方言清晰而恭敬地说:“我诚心归顺伟大的沙皇和阁下。我起誓愿为沙皇效劳,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我希望在反对我的仇人也是你们的仇人沙米里的战争中效劳。”
伏隆卓夫听完翻译官的话,看了看哈吉穆拉特。哈吉穆拉特也瞧了一眼伏隆卓夫。
两人的视线一接触,彼此就说出了许多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话,同翻译官所翻译的话截然不同。他们不用言语,却相互表达了真实的思想。伏隆卓夫的眼睛说,他对哈吉穆拉特的话一句也不信,他知道哈吉穆拉特是全俄罗斯的敌人,今后还是敌人,他现在来投降是出于无奈。哈吉穆拉特也懂得这一层,但还是表示了自己的忠心。哈吉穆拉特的眼睛则在说:这个老头子应该想的不是战争而是自己的死亡,别看他活到这把年纪,人可是狡猾得很,对他得留点儿神。伏隆卓夫也懂得这一层,但还是对哈吉穆拉特说了些为打胜仗非说不可的话。
“你告诉他,”伏隆卓夫对翻译官说(他对年轻的翻译官说话总是不客气地用“你”),“我们的皇上又仁慈又强大,经过我的请求,我想皇上会宽恕他,接受他的效忠的。你翻译给他听了吗?”他盯着哈吉穆拉特,问。“在没有获得皇上恩典之前由我负责招待,使他在我们这里可以过得愉快。”
哈吉穆拉特再次两手按在胸前,兴奋地说着什么。
翻译官转达说,哈吉穆拉特一八三九年统治阿瓦利亚的时候,他曾效忠俄国人,要不是他的仇敌阿赫梅特汗想陷害他,在克留盖瑙将军面前诬陷他,他是绝不会叛变的。
“我知道,我知道。”伏隆卓夫说(就算他知道,也早已忘记了),“这事我知道。”他说着坐下来,同时给哈吉穆拉特指指靠壁放着的软榻。但哈吉穆拉特没有坐下,只耸耸强壮的肩膀,表示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他不敢坐。
“阿赫梅特汗也好,沙米里也好,他们都是我的敌人,”他转身又对翻译官说,“告诉公爵,阿赫梅特汗死了,我没法向他复仇,但沙米里还活着,我不向他复仇,死不瞑目。”他皱紧眉头,咬紧牙关说。
“是的,是的,”伏隆卓夫若无其事地说,“那么,他要怎样向沙米里复仇呢?”他对翻译官说,“告诉他,他可以坐下。”
哈吉穆拉特还是谢绝坐下。问他为什么来投诚,他回答说,要帮助俄国人消灭沙米里。
“很好,很好,”伏隆卓夫说,“那么他想怎么办呢?坐吧,坐吧……”
哈吉穆拉特坐下来说,要是给他军队,派他到列兹庚一线去,他保证能把达格斯坦全体居民发动起来,沙米里就守不住了。
“这很好,这事行,”伏隆卓夫说,“让我想一想。”
翻译官把伏隆卓夫的话翻译给哈吉穆拉特听。哈吉穆拉特沉思起来。
“你告诉总督,”他又说,“我的家眷还在我的敌人手里。我的家眷不下山,我的手脚被捆着,我就无法出力。我要是出面打他,他就会杀害我的妻子,杀害我的母亲,杀害我的孩子。只要公爵能拿俘虏去同他们交换,救出我的家眷,那么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很好,很好,”伏隆卓夫说,“让我们考虑考虑。现在让他到参谋长那儿去一下,详细讲讲他的处境、打算和愿望。”
哈吉穆拉特跟伏隆卓夫的 哈吉穆拉特在舞会上也很想跟伏隆卓夫谈谈赎取家眷的事,但伏隆卓夫装作没有听见,走开了。洛利斯-梅里科夫事后对哈吉穆拉特说,这种场合不宜谈公事。
钟打了十一下,哈吉穆拉特对了对小伏隆卓夫公爵送给他的那只表。他问洛利斯-梅里科夫可不可以走。洛利斯-梅里科夫说可以走,但最好再留一会儿。虽然如此,哈吉穆拉特并没有留下,坐上供他使用的敞篷马车,到指定让他下榻的地方去了。
十一
哈吉穆拉特来到梯弗利斯的 契尔内舍夫经过一排整齐的谄媚地向他鞠躬的内侍,走进客厅。值日官是个新任命的侍从武官,身穿金光闪闪的崭新军服,佩戴着崭新的肩带和肩章,脸色红润鲜嫩,蓄着小胡子,鬓发梳得像尼古拉一世那样。他站起来迎接契尔内舍夫。陆军副大臣华西里·陀尔戈鲁基公爵,神情呆滞,留着同尼古拉一世一样的络腮胡子、小胡子和鬓角,也站起来迎接契尔内舍夫,向他问好。
“皇帝呢?”契尔内舍夫问侍从武官,眼睛瞟瞟办公室的门。
“陛下刚回来。”侍从武官说,显然对自己悦耳的声音感到很得意。他轻悄而平稳地——平稳得就是头上顶一满杯水都不会溢出来——走到无声地打开的门前,整个神态都表示对他将要进去的地方怀着无限崇敬,接着在门后消失了。
这当儿,陀尔戈鲁基打开公事包,查看了一下里面的公文。
契尔内舍夫呢,皱紧眉头,踱来踱去,活动活动两腿,考虑着应该奏闻皇帝的事。办公室的门大开,里面走出一个容光更加焕发、态度更加威严的侍从武官。他做手势请大臣和副大臣进去觐见皇上。这当儿,契尔内舍夫正站在办公室门口。
冬宫遭到大火后早已整修一新,但尼古拉皇帝仍住在楼上。他接见大臣和高级官员、听取报告的办公室是一个有四面大窗的高大房间。正面墙上挂着亚历山大一世的巨幅画像。在窗与窗之间放着两张办公桌。靠墙放着几把椅子,房间中央有一张巨大的写字台,桌子后面放着尼古拉的安乐椅,前面有几把椅子,是为被接见的人预备的。
尼古拉穿一件没有肩章、只带肩章标志的黑礼服,大肚子勒得紧紧的庞大身躯仰靠在安乐椅上,死气沉沉的眼睛茫然瞅着进来的人。他的脸又长又白,前额宽大突出,梳得光光的鬓发巧妙地同假发连在一起,盖住他的秃顶。今天他的神情特别阴冷和呆滞。他的眼睛一向浑浊无光,今天更加黯淡无神;紧闭的嘴唇上留着两撇往上翘的胡子;新剃的肥胖双颊长着灌肠般的络腮胡子,被高高的领子托住;下巴颏也被高领子顶住——这一切使他的脸增添了一种烦恼甚至愤怒的神色。这种情绪是由疲劳造成的,而疲劳的原因则是他昨晚参加了假面舞会。当时他照例戴着饰有鸟形徽的近卫重骑兵头盔,穿过向他挤来又怯生生地让开的大量扬扬自得的人群,遇到了上次假面舞会上遇到过的那个戴假面具的女人。这个女人雪白的皮肤、优美的身材和娇滴滴的声音唤起了他那老年的情欲。她上次躲开他,答应下次舞会再同他见面。昨天在假面舞会上,她走到他跟前,他就不再放过她了。他把她领到专为这个目的设立的单间,他可以同他的女伴单独留在那里。尼古拉默默地走到单间门口,环视了一下,眼睛搜寻着内侍,可是没有找到。尼古拉皱起眉头,推开单间的门,让女伴走在前面。
“里面有人。”假面女人站住,说。单间里真的有人。在丝绒沙发上,一个枪骑兵军官和一个年轻漂亮、金发鬈曲、身穿化装斗篷和摘下假面具的女郎依偎在一起。金发女郎一见尼古拉皇帝挺直身子、怒气冲冲的模样,慌忙戴上假面具;枪骑兵军官吓得呆若木鸡,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盯住尼古拉一世。
尼古拉虽已看惯人们在他面前惶恐的神色,他还是喜欢看这种表情。他有时故意说几句亲切的话,使他们更加惶恐不安。现在他又这样做了。
“哦,老弟,你比我年轻,”他对吓得目瞪口呆的军官说,“可以把位置让给我。”
军官连忙站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弯着腰,戴上面具,默默地走出单间。尼古拉跟他的女伴就单独留在那里。
戴面具的女伴是个二十岁的美丽姑娘,天真烂漫,是个瑞典籍家庭女教师的女儿。这个姑娘对尼古拉说,她从小看到照片,就爱上他和崇拜他,决心要获得他的垂青。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再不需要什么了。这位姑娘被带到尼古拉通常同女人幽会的地方,尼古拉在那里同她消磨了一个多小时。
那天晚上,尼古拉回到自己的寝宫,躺在又窄又硬的床上(他以睡这种床自豪),盖上他的大氅(他自认为这件大氅像拿破仑帽子一样闻名天下,还常常这样对人说),久久不能入睡。他忽而想起那姑娘白嫩脸上又惊又喜的神态,忽而想起他的老情妇聂丽多娃健美的肩膀,并且拿她们两人做着比较。至于已婚男人不该再过放荡生活,这一层他可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是有人为这种事谴责他,他还会感到奇怪。不过,他虽然自信他的行为没有什么不对,内心却有一种不愉快的波动。为了消除这种烦恼,他就想着一件常常能使他平静的事: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
他虽然很晚才入睡,早晨仍像平时一样七点多钟起床。他照常盥洗,用冰块擦擦他那肥大的身子,祷告过上帝,嘴里念着从小念惯的祷文:“圣母”“我信仰”“我们在天上的父”,心里根本没意识到这些祷文的含义。接着他穿上外套,戴上制帽,从边门走到滨河街。
在滨河街中心,他遇见一个身穿制服、头戴制帽、身材像他一样高大的法学院学生。尼古拉皇帝一看见法学院——他因那里流行自由思想而不喜欢这个学校——制服,就皱起眉头,但那个学生的高大身材、笔挺的立正姿势和臂肘突出敬礼的模样稍稍减轻了他的不满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波洛萨托夫,皇帝陛下!”
“好样的!”
那学生一直举手敬礼,站在那里。尼古拉站住了。
“你愿意服役吗?”
“不,皇帝陛下。”
“蠢货!”尼古拉转过身,向前走去,大声念着首先溜到嘴边的字眼。“柯佩文!柯佩文!”他把昨天那个姑娘的名字念了几遍。“可恨,可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些什么,只是用说话来克制自己的感情。“是啊,俄国要是没有我,会成为什么样子。”他感到愤恨的情绪又袭上心来,自言自语着,“不仅俄国,整个欧洲要是没有我,会成什么样子!”他想到他的内弟普鲁士国王,想到他的懦弱昏庸,摇了摇头。
他回到冬宫门前,看见叶莲娜·巴甫洛夫娜的马车。她带了一个穿红制服的侍从来到萨尔蒂科夫大门口。叶莲娜·巴甫洛夫娜在他的心目中是废物的化身。这些废物不仅空谈什么科学和诗歌,而且议论政治,还认为他们实行自治会比他尼古拉统治他们好。他知道,不管他怎样压制他们,他们还是会浮起来,浮到上面来。他想起了不久前去世的弟弟米哈伊尔·巴甫洛维奇。他感到一阵悔恨和悲伤。他闷闷不乐地皱起眉头,喃喃地随口念着滑到嘴边的话。直到他走进冬宫,才不再自言自语。他走进自己的宫里,对镜梳理络腮胡子、鬓发和额上的假发,捻了捻小胡子,一直往听取报告的办公室进去。
他首先接见契尔内舍夫。契尔内舍夫从尼古拉的脸色主要是眼神看出,他今天心绪不佳。他知道他昨天的风流韵事,懂得他为什么心绪不佳。尼古拉冷冷地同契尔内舍夫打过招呼,请他坐下,又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住他。
契尔内舍夫启奏的 他眼神死气沉沉,高高鼓起从上到下绷紧的肚子,挺起胸膛,向等待着他的人们走去。他发觉所有的眼睛都露出诚惶诚恐和卑躬屈节的神色,就装得更加威严。他看到一张张熟识的脸,记起那是什么人,停下脚步,有时说几句俄语,有时说几句法语,同时用没有生气的冰凉目光死盯住他们,听他们对他说些什么。
尼古拉接受他们的请安后就去教堂。
上帝通过他的仆人(神父)也像世俗的人那样,颂扬尼古拉,并向他致敬。尼古拉对于这种致敬和颂扬虽已厌倦,但还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全世界的和平幸福都系在他一人身上。这一切已使他厌倦,不过他仍不放弃造福世界的努力。当午祷结束,身穿华美法衣、头发梳得精光的助祭高呼“万岁”,唱诗班悦耳地同声附和时,尼古拉回过头来,看到双肩丰腴的聂丽多娃站在窗旁,就以庇袒她的眼光拿她同昨天的姑娘做着比较。
午祷后,他走到皇后那里,在家里待了几分钟,同孩子、皇后说说笑笑。接着,穿过爱尔米塔日宫来到御前大臣伏尔康斯基那里,顺便托他从自己的特种用款中每年拨一笔养老金给昨天那个姑娘的母亲。然后从他那里出来,去做例行的散步。
那天午餐是在庞贝厅[33]举行的,参加午餐的除了两个小皇子外,还邀请了李文男爵、尔席夫斯基伯爵、陀尔戈鲁基、普鲁士公使和普鲁士国王的侍从武官。
普鲁士公使和李文男爵利用等待皇帝和皇后驾到的空余,就最近从波兰接到的令人不安的消息做了一番意义深长的谈话。
“波兰和高加索是俄国的两个伤口。这两个地方每处至少得驻十万人。”李文说</a>。
公使听了这话,假装很吃惊。
“您是说波兰吗?”
“是啊,这是梅特涅的一步狠棋,弄得我们很为难……”
他们谈到这里,皇后抖动着脑袋,脸上挂着没有表情的微笑走进来。她后面跟着尼古拉。
吃饭时,尼古拉讲到哈吉穆拉特的投诚,还讲到由于他的伐木围困政策奏效,高加索战争不久可望结束。
普鲁士公使和侍从武官交换了个眼色,今天早晨他们还谈到尼古拉以战略大家自居是个不幸的毛病。这会儿却大大称赞这个计划,认为它再次证明尼古拉是个伟大的战略天才。
饭后尼古拉去看芭蕾舞演出。几百个穿三角裤的裸体女人表演了进军舞。其中一个特别撒娇地瞟了他一眼。尼古拉把芭蕾舞导演叫来,向他致谢,并吩咐人赏给他一只钻石戒指。
第二天,契尔内舍夫前来启奏时,尼古拉重申对伏隆卓夫的命令,要他趁哈吉穆拉特前来投诚的时机,加紧骚扰车臣地区,收拢哨兵包围圈。
契尔内舍夫遵照圣旨写信给伏隆卓夫。于是另一使者又赶坏了几匹马,打伤了几个车夫的脸,向梯弗利斯驰去。
十六
为了执行尼古拉皇帝这一命令,一八五二年一月对车臣区进行了袭击。
担任袭击的部队由四营步兵、两百名哥萨克和八门大炮组成。纵队走的是大路。纵队两边,穿高筒皮靴和短皮大衣、戴高筒皮帽的猎骑兵,扛着枪,挎着子弹带,组成连续不断的散兵线,在山谷里忽上忽下地行进着。队伍在敌人的地区行军,照例竭力保持安静。只有大炮经过沟渠时发出铿锵的声音,或是不懂得命令的拉炮车的马偶尔发出嘶鸣声和响鼻声;有时愤怒的长官看到散兵线拉得太长,走得离纵队太近或太远,就用压低的沙哑嗓子叱责部下。只有一次,一只白肚子、白屁股、灰脊背的母山羊和一只同样颜色的双角弯向背部的公山羊突然从散兵线和纵队之间的小树丛里蹿出来,打破了寂静。这两头受惊的漂亮动物,前腿一收,飞快地向纵队跑去。它们离纵队很近,有几个士兵又喊又笑地跑去追赶,想用刺刀捅它们,但山羊转身冲过散兵线,被几条军犬追逐着,像飞鸟一般往山上跑去。
冬天还没有过去,太阳却已升得很高。到了中午,一早出发的队伍已走了十俄里光景,大家感到有点儿热。阳光十分强烈,刺刀和大炮铜皮上的反光刺得人眼睛发痛。
后面是部队刚涉过的湍急清溪,前面是耕地和草地,还有不深的山沟,再前面是长满树木的神秘的黑色群山,群山之后有突出的悬崖,而在高高的地平线上,则是永远美丽动人、永远变幻莫测、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的雪山。
走在第五连前面的,是不久前才从近卫军调来的身穿黑制服、头戴高皮帽、肩挎马刀的高个子英俊军官布特勒。他身强力壮,对生活充满乐观情绪,勇敢地蔑视死亡的危险。他渴望行动,并意识到自己参与了一个由统一意志领导的伟大事业。今天是布特勒第二次上战场,他高兴地想到他们马上就要遭到射击,他不仅不会在飞来的炮弹下低头,不仅不会理睬子弹的呼啸,并且会像上次那样高高昂起头,眼睛含笑环顾同伴和士兵,若无其事地谈些毫不相干的事。
部队离开大道,转入人迹罕至的玉米茬地间的小路。当他们接近树林时,突然一颗炮弹带着不祥的啸声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路旁玉米地上辎重车中间,把玉米地的泥土炸得飞溅开来。
“开始了!”布特勒快乐地笑着对旁边的同伴说。
果然,炮弹爆炸后,树林里出现了黑压压一伙打着旗号的骑马车臣人。在这伙人中间有一面大绿旗,视力很好的连司务长告诉近视的布特勒,那肯定是沙米里本人。这伙人走下山,来到右边最近一个山谷的高处,又往下走。身材矮小的将军穿着厚厚的黑制服,戴一顶白羔皮高帽,骑一匹遛蹄马,跑到布特勒一连人跟前,命令布特勒从右边迎击骑马的车臣人。布特勒迅速地把他的连调往指定的方向,但还没有跑下山谷,就听见背后接连响起两声大炮的轰鸣。他回头一看:两团灰蓝色的浓烟正从两尊大炮上升起来,顺着山谷扩散。那伙车臣人显然没想到有炮兵,就往后撤。布特勒的连开枪追击山民,整个谷地都充满了火药味。只有从谷地高处可以看见山民一面还击追逐他们的哥萨克,一面急急忙忙地后退。部队继续追击山民,看得见第二个山谷的斜坡上散布着山民的村庄。
布特勒带着连队紧随着哥萨克骑兵,进入那个山村。村子里一个居民也没有。士兵们奉命烧毁粮食、干草和土屋。整个村子弥漫着刺鼻的浓烟,士兵们在浓烟中窜来窜去,从土屋里拖出找到的东西,主要是捕捉和射击山民没有带走的母鸡。军官们在离浓烟远一点儿的地方坐着吃早饭,喝酒。司务长用木板端来蜂房蜜。这里听不见车臣人的动静。午后不久,接到撤退的命令。各连队在村后排成纵队,布特勒担任后卫。纵队一开拔,车臣人就出现了。他们追踪部队,在后面开枪。
部队来到开阔地,山民落在后面。布特勒手下没有一人受伤。他回来时,一路上心情愉快,精神振奋。
部队涉过早晨走过的山溪,排列在玉米地和草地上,各连歌手纷纷走到队列前唱起歌来。没有风,空气清新明净,百里外的雪山仿佛近在咫尺。歌声一停,就听见均匀的脚步声和大炮的铿锵声,好像歌曲的引子和间奏。布特勒的五连唱着一个士官生为颂扬团队而作的歌,歌曲用了舞曲调子和“猎骑兵,猎骑兵,了不起,了不起!”的副歌。
布特勒骑马跟他的顶头上司彼得罗夫少校并排走着。他同彼得罗夫住在一起,对他自己从近卫军调到高加索来感到说不尽的高兴。他调到高加索来的主要原因是,他在彼得堡打牌输了钱,弄得身无分文。他担心留在近卫军里戒不了赌,而又没有钱可输。这一切如今都已过去,他开始过另一种生活,一种生气勃勃的美好生活。他忘记了自己的破产和未偿还的债务。而高加索,战争,士兵,军官,喜欢喝酒、作战勇敢而心地善良的彼得罗夫少校——这一切在他看来都十分美好。他有时简直不相信,他不是在彼得堡,不是在烟雾腾腾的屋子里“折角”,押注,痛恨庄家,并感到窒闷得头痛,而是在这迷人的地方,同高加索好汉们待在一起。
“猎骑兵,猎骑兵,了不起,了不起!”他的歌手们唱着。他的马按照音乐节奏轻快地迈着步子。连队那头灰色长毛军犬特列索尔卡好像长官,摇动尾巴,专心致志地在连队前跑着。布特勒感到神清气爽,心里平静而快乐。战争在他看来只是面临危险和死亡,但因此可以赢得奖赏,获得本地伙伴和俄罗斯朋友的敬意。而战争的另一面:官兵和山民的伤亡,说也奇怪,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甚至不自觉地避免看到伤亡,以保持战争的诗意。今天也是这样,我方有三人阵亡,十二人负伤。他从一具仰面躺着的尸体旁边走过,只斜眼瞟了瞟一只姿势古怪的白蜡般的手和头上暗红色的斑点,就不再看他。在他看来,山民也只是些必须加以防御的骑手罢了。
“看到了吗,老弟,”在唱歌间歇的时候少校说,“这里可不像你们彼得堡那样的大马路,可以向右看齐,向左看齐,起步走。从这里回家可得费点儿劲了。回到家里,我的玛丽雅会给我们包子吃,还有美味的菜汤。这才叫生活!你说是不是?喂!唱一个《朝霞升起来》!”他命令歌手们唱他心爱的歌。
少校跟司务长的女儿玛丽雅结了婚,生活在一起。玛丽雅是个淡黄头发的漂亮女人,满脸雀斑,今年三十岁,没有孩子。不管她过去怎样,现在她是少校的忠实伴侣。她像保姆一样照顾他,而这正是少校所需要的,因为他常常喝得烂醉如泥。
他们回到要塞,一切都不出少校所料。玛丽雅请他和布特勒以及两个军官吃了一顿丰盛美味的午餐。少校大吃大喝,喝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好回到自己屋里去睡觉。布特勒也筋疲力尽,但心情愉快。他多喝了几杯契希尔,也回到屋里,一脱下衣服,一只手枕着漂亮的鬈发,立刻睡着了,既没有做梦,也没有醒过。
十七
遭到袭击而被破坏的山村就是哈吉穆拉特投奔俄罗斯人前夕住宿过的地方。
萨多——哈吉穆拉特在他那里歇过几天——在俄罗斯人逼近山村的时候,带着家眷上了山。后来萨多回到山村,发现他的泥屋已倒塌,屋顶塌了下来,门和走廊的柱子都被焚毁,屋里十分肮脏。他那个眼睛闪闪发亮的漂亮儿子不久前还兴高采烈地望着哈吉穆拉特,现在已经死了,尸体用一匹盖着斗篷的马驮到清真寺。他背部被刺刀捅穿。那个上次服侍过哈吉穆拉特的端庄女人,此刻穿一件胸前撕破的衬衫,露出衰老下垂的乳房,披头散发站在儿子尸体前面,抓得满脸是血,不停地号啕大哭。萨多拿着鹤嘴锄和铁铲带着一家人去给儿子挖坟。老爷爷坐在倒塌的土屋墙边,手里削着一根小棒,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前方。他刚从养蜂场回来。那儿的两堆干草被烧掉了;老头儿亲手种植、已经成活的几棵杏树和樱桃树被折断并烧焦了,主要是蜂箱和蜜蜂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家家传出女人的哭声,广场上又运来两具尸体,也是一片哭声。小孩子和母亲一起号啕大哭。饥饿的牲口找不到东西吃,也在嚎叫。大孩子不再玩耍,而用惊慌的目光瞧着大人。
泉水被弄脏了,显然是有意不让人饮用。清真寺也被弄得很脏。毛拉和他们的弟子正在里面打扫。
上了年纪的户主们聚集在广场上,蹲在地上讨论他们的处境。谁也没有提到对俄罗斯人的憎恨。车臣人,不论老少,对俄罗斯人绝不仅仅是一般的憎恨。这不是憎恨,他们认为俄罗斯人不是人而是狗,并且对俄罗斯人疯狂的残酷感到深恶痛绝和难以理解,恨不得像消灭老鼠、毒蜘蛛和豺狼那样把他们灭掉。这种感情非常自然,就像自卫的本能一样。
摆在居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或者留在本乡,以惊人的毅力重建惨淡经营而毁于一旦的家业,但可能再次遭到破坏;或者违反伊斯兰教教规,违反痛恨和蔑视俄罗斯人的感情,向他们屈服。
老人们做了祷告,一致决定派使者到沙米里那里求援,并立刻动手重建家园。
十八
袭击后的第三天,布特勒从后门走到街上,时间已不早了。他想在早点前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然后照例跟彼得罗夫一起用早点。太阳已从山后升起,街右边阳光照耀下的白色土屋非常刺眼,但从左边看去,远方覆盖着树林的郁郁葱葱的高山和从山峡口中露出的酷似白云的连绵雪山却使人感到赏心悦目。
布特勒望着群山,深深吸着新鲜空气,庆幸他还活着,活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还有使他高兴的是,昨天在战斗中,在进攻时,特别是在充满激烈战斗的撤退中,他干得很漂亮;还有值得高兴的是回忆昨天行军回来的情况,当时和彼得罗夫同居的玛丽雅招待他们吃喝,她对所有的人都和蔼可亲,而对他尤其亲热。玛丽雅留着一条粗辫子,肩膀丰满,胸部高高隆起,满是雀斑的和善的脸笑盈盈的,不由得把布特勒这个身强力壮的单身汉迷住了。他甚至认为她有意于他。不过他认为,如果这样,就会对不起忠厚老实的朋友,因此对玛丽雅始终以礼相待。这一点,他对自己很满意。此刻他正在想这件事。
前面大街上灰沙飞扬,传来马匹急促的蹄声,仿佛有几个人疾驰而来,把他的思绪打断。他抬起头,看见街尾有一群人骑马走来。约莫有二十个哥萨克,其中有两个人领头:一个身穿白色契尔克斯外套,头戴高皮帽,缠着头巾;另一个是俄国军官,黑脸膛,鹰钩鼻,身穿青色契尔克斯外套,衣服上和武器上有许多银饰。那个缠头巾的人骑的是一匹脑袋很小、眼睛好看的赤兔马;那军官骑的是一匹高大的卡拉巴克骏马。布特勒一向喜欢骏马,顿时被这匹马的雄姿所吸引。他停住脚步,想打听这些人是谁。那个军官对布特勒说:“这是不是军事长官的公馆?”他用生硬的不标准的俄国话问(说明他不是个真正的俄国人),同时用鞭子指指伊凡·马特维耶维奇的房子。
“正是。”布特勒说。
“这是什么人?”布特勒问,走到军官紧跟前,以目示意那个缠头巾的人。
“他是哈吉穆拉特。他到这里来,要住在军事长官的公馆里。”
布特勒知道哈吉穆拉特,也知道他向俄国人投诚的事,但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在这个小小的要塞里看到他。
哈吉穆拉特友好地望着他。
“你好,柯施柯尔德[34]。”布特勒用新学会的鞑靼语招呼说。
“萨乌布尔。”哈吉穆拉特点点头回答。他骑马来到布特勒跟前,伸出手,两个手指上挂着马鞭。
“你是长官吗?”他问。
“不,长官在那里,我去叫他。”布特勒对军官说,走上台阶,推开门。
不过,玛丽雅所说的“正门”却关着。布特勒敲敲门,没有人答应,他就绕到后门。他喊他的勤务兵,没有人答应,两个勤务兵一个也没有找到。他走进厨房。玛丽雅包着头巾,脸涨得通红,卷起袖子,露出白白胖胖的手臂,把那像她手臂一样白的擀好的面切成包子皮。
“勤务兵都到哪儿去了?”布特勒问。
“都灌酒去了,”玛丽雅说,“您有什么事?”
“把大门打开;你们家门外有一大批山民。哈吉穆拉特来了。”
“您真会开玩笑。”玛丽雅笑着说。
“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他们都在门口等待。”
“真有这种事吗?”玛丽雅问。
“我跟您开玩笑做什么。您去看看,他们都站在门口呢。”
“真是想不到,”玛丽雅放下衣袖,摸摸粗辫子上的发针,说,“那我去把彼得罗夫叫醒。”
“不,我自己去。你啊,邦达连科,去开门。”布特勒说。
“嗯,那也好。”玛丽雅说,又动手干活。
彼得罗夫听说哈吉穆拉特来到,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因为早就听说哈吉穆拉特在格罗兹尼。他从床上坐起来,点着一支烟,开始穿衣服,同时大声咳嗽,埋怨上级给他送来“这个鬼东西”。他穿好衣服,叫勤务兵拿“药”来。勤务兵知道所谓“药”就是伏特加,给他拿了来。
“没有比这东西更糟糕的了,”他喝着伏特加,吃着黑面包,发牢骚说,“昨天喝了点儿契希尔,到现在还头痛。嗯,全准备好了。”他说完走进客厅。布特勒已把哈吉穆拉特和陪同的军官领到那里。
陪同哈吉穆拉特的军官把左翼长官的命令交给彼得罗夫。命令指示他接待哈吉穆拉特,允许他通过密探同山民接触,但绝不许他离开要塞,除非有哥萨克陪同。
彼得罗夫读了公文,对哈吉穆拉特注视了一会儿,又仔细琢磨起文件来。他这样一会儿看公文,一会儿看来客,看了几次,这才盯住哈吉穆拉特说:“雅克西,培克,雅克西[35]。让他住下来好了。你告诉他,我奉命不允许他出去。上级命令都是神圣的,不能违抗。你看我们把他安顿在哪儿,布特勒?安顿在办公室里行吗?”
布特勒还没来得及回答,玛丽雅从厨房里出来,站在门口,对彼得罗夫说:“为什么要安顿到办公室里去?就安顿在这里好了。我们把客房和储藏室交给他们使用。至少能看住他们。”她说,瞧了一眼哈吉穆拉特,同他的目光相遇,慌忙转过脸去。
“我看玛丽雅说得对。”布特勒说。
“喂,喂,走吧,这儿没有娘儿们的事。”彼得罗夫说。
在谈话过程中,哈吉穆拉特一直手按短剑柄坐着,露出一丝冷笑。他说,他住哪里都行。他只要做一件事,也是总司令允许的,那就是同山民接触,因此他希望放他们来见他。彼得罗夫说这事可以办到。他请布特勒招待客人,给他们吃喝,为他们收拾房间,自己到办公室去签发必要的文件,下达必要的指示。
哈吉穆拉特对待他这位新相识的态度一开始就很鲜明。对彼得罗夫,哈吉穆拉特初次见面就感到厌恶和轻蔑,在他面前总是显得很傲慢。玛丽雅给他做菜送饭,他特别喜欢她。他喜欢她的朴实和富有异国情调的美,而她对他的迷恋也不知不觉感染了他。他竭力不去看她,不同她说话,但眼睛总是情不自禁地瞧着她,并且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他一见布特勒,就对他产生好感,高兴跟他谈话,而且谈得很多。他询问布特勒的生活,告诉他自己的情况,把密探带来的关于他家眷的情况讲给他听,甚至同他商量他该怎么办。
密探给他送来的消息都不好。他在要塞里待了四天。他们找过他两次,两次带来的都是坏消息。
十九
哈吉穆拉特投奔俄国人不久,他的家眷就被送到维杰诺村监禁起来,等待沙米里的决定。女眷——巴蒂玛特老婆子、哈吉穆拉特的两个妻子和她们生的五个小孩被软禁在百人长拉希德家里;哈吉穆拉特的儿子,十八岁的小伙子尤素福被关在监牢里,而所谓监牢就是两米多深的大坑,里面还有另外四名罪犯,同他一样等待着自己命运的判决。
判决还没有下来,因为沙米里不在家,他出兵打俄国人去了。
一八五二年一月六日,沙米里在同俄国人作战后回到维杰诺村。俄国人认为这一仗打垮了沙米里,逼他逃回维杰诺村;沙米里和全体穆里德却认为他们获得了胜利,把俄国人赶跑了。在这次战役中,沙米里亲自用步枪射击,抽出马刀策马冲向俄国人(这在他是很难得的),但跟随他的穆里德把他拦住。其中两个穆里德在沙米里旁边当场被打死。
中午,沙米里回到驻地,一群穆里德在他周围表演马术,用步枪和手枪射击,嘴里不停地唱着《真主之外无真主》。
维杰诺是个大山村。全体居民都站在街上和屋顶上迎接他们的首领,也用步枪和手枪射击,以庆祝他们的胜利。沙米里骑着阿拉伯高头大白马,走近家门时快乐地挥动缰绳。马具非常简单,没有金银饰品,只有一根中间有沟的红色皮马勒、一副金属杯状马镫和从鞍子下面露出来的红色垫褥。这位伊玛目身穿衣领和袖子露出黑皮毛的棕色呢面外套,细长的腰上束着一根挂短剑的黑皮带。头戴饰着黑穗子的平顶高皮帽,缠着白头巾,头巾梢儿垂在颈后。脚上穿绿色平底软鞋,小腿上打着普通细线缝边的黑裹腿。
伊玛目身上没有一样辉煌的金银饰物,但他身材挺拔魁伟,衣着朴素无华,在一群服装和武器都镶金带银的穆里德的簇拥下显得威严庄重。给人民以这样的印象,正是他所希望的,也是他能够办到的。他脸色苍白,留着剪得整整齐齐的褐色大胡子,一双小眼睛经常眯缝着,脸像化石一般,一动不动,毫无表情。他经过山村,感到有几千双眼睛在望着他,但他对谁也不瞧一眼。哈吉穆拉特的两个妻子和孩子也跟居民们一起到游廊上观看伊玛目的到来。只有哈吉穆拉特的母亲巴蒂玛特老婆子没有出来。她像平时一样披散着一头白发,两只长长的胳膊抱住瘦削的膝盖,坐在土屋的地上。她眨动一双目光刺人的黑眼睛,望着壁炉里快要熄灭的树枝。她同她的儿子一样,一向憎恨沙米里,如今恨得更加厉害,因此不愿看见他。
哈吉穆拉特的儿子也没有看到沙米里的凯旋。他在又黑又臭的土坑里只听见枪声和歌声,感到特别难受,就像一般生气蓬勃而丧失自由的青年那样。他坐在臭气熏天的土坑里,眼前只看到几个同囚的人。他们身体肮脏,形容憔悴,遭遇不幸,却又往往相互仇视。面对着这些人,他不禁十分羡慕那些享受着新鲜空气、阳光和自由并在首领周围骑着骏马驰骋、射击和齐声高唱《真主之外无真主》的人。
沙米里穿过山村,走进一座大院子。这座院子通到沙米里的里院。两个武装的列兹金人在第一座院子的大门口迎接他。院子里挤满了人,有因事从远方来的,有来请愿的,有被沙米里召来听候审判和发落的。沙米里一进来,院子里的人都站起来,双手贴在胸前,向伊玛目致敬。有几个人跪下来,直到沙米里从大门穿过院子走进里门。沙米里知道,在等候他的人中间有许多讨厌的人和许多要求照顾的乏味的来访者,但他仍板着脸从他们身旁经过,走进里院,在官邸大门左首的游廊旁下马。
这次出征十分劳累。这种劳累与其说是体力上的,不如说是精神上的,因为沙米里尽管在口头上宣扬出征的胜利,其实他心中明白是失败的:许多车臣人的村庄被焚毁和破坏,头脑简单的车臣人动摇善变,那些接近俄罗斯人的已准备投降——这一切都叫人难受,必须考虑对策,但沙米里此刻什么也不愿做,什么也不愿想。他只有一个愿望:在他最宠爱的妻子,眼睛乌黑、手脚麻利的十八岁吉斯金姑娘阿米涅特身边享受家庭的温暖,得到休息和抚爱。
现在阿米涅特就在那堵隔开内室和男人住房的墙壁后面(沙米里相信,此刻阿米涅特和其他几个妻室正在门缝里张望着),但他既看不见她,也不能到她那儿去,不能在羽绒床褥上躺一会儿休息休息。首先他得去做此刻无心去做的晌礼,因为作为宗教领袖非履行这种教规不可,何况对他本人来说,祷告就像每天吃饭一样不可缺少。于是他只好去沐浴和祈祷。做完祷告,又召见等候他的人。
第一个进来的是他的岳父和老师杰马尔·爱丁。杰马尔·爱丁是一个体格魁梧的老人,须发雪白,脸色红润,相貌堂堂。他向真主做了祷告,接着询问沙米里出征的经过,还讲了沙米里不在时山里发生的事。
杰马尔·爱丁讲了报复杀亲仇、盗窃牲口和违反教规吸烟喝酒等各种案件后,又讲到哈吉穆拉特曾派人来,要把家眷接到俄国人那里去,但这事被察觉了,他的家眷被送到维杰诺幽禁起来,等候伊玛目处理。旁边的客厅里聚集着几个老人,准备讨论这些案件。杰马尔·爱丁建议沙米里今天就放他们回家,因为他们等他已有三天了。
沙米里在自己屋里吃了午饭——午饭是由他不喜欢的那个尖鼻子、黑头发、面目可憎的大夫人扎伊德送来的——就到客厅里去。
六个老人组成他的谋士会议。这些老人,有的胡子雪白,有的胡子花白,有的胡子火红,有的缠头巾,有的不缠头巾,有的戴着高顶皮帽,穿着新的短袄和契尔克斯外套,腰里束着挂短剑的皮带,站起来迎接他。沙米里比他们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头。他们个个像他一样,举起双手,手掌朝上,闭上眼睛,念着祷词,然后两手擦脸直擦到胡子,再双手合十。做完以后,大家都坐下来,沙米里坐在中央较高的坐垫上,开始讨论案件。
被控罪犯一律按伊斯兰教规判决:两个犯盗窃罪的被判剁掉一只手,一个杀人犯被判杀头,三个人获得赦免。然后讨论主要案件:就车臣人归降俄国一事商量对策。为了防止这种归降,杰马尔·爱丁拟了如下告示:
愿万能的真主赐给你们永世平安。得悉俄罗斯人对你们实行招安政策,号召你们归降。你们不要相信他们,不要归降,要忍耐。只要你们能做到,今生不得善报,来生也必得善报。想一想俄罗斯人以前怎样没收你们的武器。一八〇四年要是真主不开导你们,你们早就被拉去当兵,你们手里拿的将不是短剑而是刺刀,你们的妻子将不能穿裤子,还要被人斥骂。回顾往事可以推测未来。宁可与俄罗斯人作对到死,也不能与异教徒共存。忍耐一下吧,我将带《古兰经》和马刀到你们那里去,率领你们去反对俄罗斯人。我现在严令你们:不仅不许怀有归降俄罗斯人的打算,而且不能有这样的念头。
沙米里赞同这告示,签了字,决定把它分发到各地。
这些事处理完毕后就讨论哈吉穆拉特的事。对沙米里来说,这事非同寻常。他要是有了哈吉穆拉特,以哈吉穆拉特的机灵、大胆和勇敢,车臣地区就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这一层他嘴里不说,心里可是明白的。最好能同哈吉穆拉特讲和,让他再为自己效劳;这一点要是办不到,那也绝不能让他去帮俄罗斯人的忙。因此无论如何要把他召来,召来后再把他干掉。办法是或者派一个人到梯弗利斯就地刺死他,或者把他弄到这里来杀掉。要达到这个目的,唯一的手段就是利用他的家眷,主要是他的儿子。沙米里知道,哈吉穆拉特最疼他的儿子,因此必须利用他儿子来行事。
谋士们商量这件事时,沙米里闭目不语。
谋士们知道,这表示他在倾听先知的声音,指示他现在该怎么办。沙米里严肃地沉默了五分钟,睁开眼睛,但眯缝得更细,说:“把哈吉穆拉特的儿子给我带来。”
“他就在这里。”杰马尔·爱丁说。
果然,哈吉穆拉特的儿子尤素福已站在大门外等候传讯。他形容枯槁苍白,衣衫褴褛发臭,但体格和面貌仍很俊美,一双目光灼人的黑眼睛活像他的祖母。
尤素福对沙米里没有他父亲的那种敌意。他不知道往事,即使知道也没有亲身经历过,因此弄不懂父亲为什么那样固执地同沙米里为敌。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身为首领之子,继续在洪泽赫过吃喝玩乐的生活,因此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同沙米里作对。他同父亲相反,特别喜欢沙米里,也像一般山民那样狂热地崇拜他。此刻他怀着敬畏首领的心情走进客厅,在门口站住,遇到沙米里眯缝着眼睛射出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沙米里跟前,吻了吻他那手指很长的白净的大手。
“你是哈吉穆拉特的儿子吗?”
“我是,伊玛目。”
“你知道你爹干了些什么事吗?”
“我知道,伊玛目,我为这事感到遗憾。”
“你会写字吗?”
“我准备将来当个毛拉。”
“那么好,你写封信给你父亲,他要是在拜兰节[36]前回到这里来,我就原谅他,一切待遇照旧。他要是仍留在俄罗斯人那里,那么,”沙米里恶狠狠地皱起眉头,“我将把你的奶奶、你的母亲送到各村去当奴婢,并砍掉你的脑袋。”
尤素福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他低下头表示明白沙米里的话。
“你就这样去写,写好了交给我的信使。”
沙米里沉默了一下,对尤素福看了一会儿。
“你写信告诉他,我可怜你,不杀你,但要把你的眼睛挖掉,就像我对待一切叛徒那样。你去吧。”
尤素福在沙米里面前勉强保持镇定。他一被带出客厅,就向押送他的人扑去,从他的剑鞘里拔出短剑企图自杀,但被人抓住双手捆起来,带回牢坑。
那天晚上,沙米里行完昏礼,天色已黑,他穿上白皮袍,穿过垣墙,走进后院,往阿米涅特的屋子走去。阿米涅特不在。她在沙米里几个大夫人那里。于是沙米里就悄悄地站在门口等,竭力不让人瞧见。阿米涅特因为沙米里没有送给她绸料子,却送给了扎伊杰特,正在生他的气。她看见他出来,又走进她的屋里找她,她就有意不回自己屋里去。她在扎伊杰特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望着那白乎乎的人影在她屋里一会儿进一会儿出,不禁自个儿吃吃笑了起来。沙米里白白等了她半天,回到自己屋里已到了宵礼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