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特贝克,这场战争中“安静的孤岛”现在已经成了交战的核心地区。在不到72小时的时间里——从星期三以后——这座镇子就被炸得一塌糊涂,火炮和迫击炮把它轰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堆。小镇宁静的秩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遭到蹂躏后的光秃秃的衰景:地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弹坑和交错纵横的战壕;木头和钢铁的碎片把小镇搞得一片狼藉;红砖粉末混杂着灰烬,仿佛给一切都罩上了一层脏兮兮的色彩。在被火烧得焦黑的树上,衣服和窗帘碎片在风中怪异地飘动着,废弃的黄铜弹壳在街道上深及脚踝的尘土中闪闪发亮。道路上建起了临时路障,用的材料是烧坏了的吉普车和其他车辆,以及树木、门、沙包、家具——甚至还有浴缸和钢琴。在被部分拆毁的房子和棚屋后面,在街道两侧以及被炸成废墟的花园里,并排躺着士兵和平民的尸体。度假旅馆现在变成了哀号遍地的医院,孤零零地伫立在草坪中,附近则到处乱放着家具、绘画和打碎了的灯具;而有着花哨条纹的顶棚本来是给宽大的阳台遮阳的,现在却变成了悬挂在支架上的肮脏的碎布片。几乎每幢房子都被击中了,有一些被烧毁了,镇子里连几扇完整的窗子都没剩下。德国人现在把这片毁灭之海称为“巫婆的大锅”[1],在这里,荷兰老百姓——大约8 000~10 000名男人、女人和孩童——要挣扎着活下去。他们拥挤在地下室里,没有煤气和水电,而且就像许多被包围在防线内的英军一样,也几乎没有食物。这些平民悉心照料着为解放荷兰而负伤的英国军人,但当德国军人负伤时,他们同样会去救护那些曾经的征服者。
斯洪奥德旅馆现在是位于前线的一个主要的伤亡人员收容站。旅馆主人的女儿亨德丽卡·范德弗利斯特(Hendrika van der Vlist)在她的日记里写道:
我们不再害怕了,我们已经经历了一切。我们周围躺满了伤员——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奄奄一息。若是要求我们这样做的话,我们又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做呢?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我们已经变得超然于曾经所依恋的一切。我们的财物失去了,我们的旅馆已经千疮百孔,但我们甚至都不曾留恋它们——我们也没有时间去留恋它们。如果这场战斗既要夺去英国人的生命,又要夺去我们的生命,那么我们将义无反顾地献身。
在车道边的田野里和屋顶上,在建筑物废墟中那些被堵住充当掩体的窗子后面,在奥斯特贝克下首的那座教堂附近,在遭到严重破坏的哈尔滕施泰因旅馆四周的鹿苑里,精神紧张、眼睛凹陷的伞兵们被部署在阵地上。炮击的轰鸣声几乎没有中断过,不论是军人还是平民都被震聋了。在奥斯特贝克,英国人和荷兰人被震得进入了一种麻木状态,时间变得毫无意义,所有事情都变得模模糊糊。士兵和平民彼此安慰着,希望能得到解救,但精疲力竭的人们又对生死抉择感到释然了。国王属苏格兰边民团 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危机正在持续加剧。当天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心的,霍罗克斯将军后来将其称为“黑色星期五”。不论是在英国还是在荷兰,恶劣的天气都又一次迫使盟军飞机停飞,再次运送补给品的任务也严重受阻。在对厄克特要求战斗机群发动对地攻击的请求做出答复时,皇家空军方面说:“……很遗憾,在进行了最仔细的核查之后,由于风暴的阻碍,我们无法接受您的请求……”然而当时,霍罗克斯需要每一个人、每一辆坦克和成吨的补给物资来保</a>住蒙哥马利在莱茵河畔的桥头堡,突破德军封锁与“红魔鬼”会师。可就在这个时刻,莫德尔元帅的反攻终于成功地切断了“走廊”。霍罗克斯将军先是接到了麦肯齐的电报,说厄克特可能在24小时内被打垮,30分钟后他又接到另一封电报:在第101空降师的防区,强大的德军装甲部队已经切断了费赫尔以北的“走廊”。
莫德尔恰好在生死攸关的时刻,选择在至关重要的地点发起了更为有效的进攻。英军第12军和第8军的步兵沿着公路两侧推进,现在只到达了索恩,离第101空降师的防区还有约8公里。他们遭到了敌人的顽强抵抗,所以进展速度慢得令人痛苦。第101空降师师长泰勒将军本来预计,英军早就应该通过这条“地狱公路”抵达他的防区了。在连续战斗了5天之后,没有得到任何支援的泰勒的空降部队兵力分散且防御薄弱,极易受到攻击,处境十分困难。在一些地段,公路已经没有防卫,只是在北边的道路上有一些英军的装甲车和步兵在移动。而在其他地方,“前线”实际上就在道路的两边。莫德尔元帅之所以选择在费赫尔发起反攻是出于一个特别的原因:在整个“市场—花园”行动的“走廊”中,费赫尔地区有最大的桥梁群——不少于4座,而其中一座又是主要的运河渡口。莫德尔希望用重击扼住盟军的生命线,他几乎做到了这一点——如果不是因为荷兰地下抵抗组织的活动,他或许会获得成功。
深夜和清晨,在费赫尔东边的各个村镇和那些没有教堂的小村子里,荷兰人发现德国人在集结,他们立即给第101空降师的联络官打了电话。这个警告送到的时候几乎为时已晚。集结起来的德军装甲部队差点压垮了泰勒的空降兵,在4个小时的时间里,德军坦克在8公里长的“走廊”地段上发动了两次疯狂进攻,试图强行突至这些桥梁。泰勒的部下在英军炮兵和装甲部队的支援下,拼死击退了这些进攻,但在北边6.5公里处的于登,德军部队成功地切断了“走廊”。现在,由于战斗仍在激烈进行,而后方的部队又被切断和孤立了起来,霍罗克斯被迫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不得不派出装甲部队——这是厄克特急需的增援部队,正努力前进与其会合——沿着走廊杀回南部去帮助泰勒的部队,现在泰勒的情况更为紧迫。第32禁卫旅开始匆匆南下去支援第101空降师,试图再次打通公路。英勇的第101空降师仍在继续保卫着这些桥梁,但即使有第32禁卫旅的支援,在之后的24小时内仍没有一兵一卒、一辆坦克或者运送补给的卡车能够沿着走廊向北移动。莫德尔的反攻尽管暂时没有获得成功,但仍然带来了巨大的效益。“走廊”上的战斗将最终决定阿纳姆的命运。
9月22日,星期五,16点,在奈梅亨—阿纳姆地区——六个半小时之后——起初被德军坦克和炮兵压制得动弹不得的英军步兵终于打开了一条通路,冲过了奥斯特豪特。燃烧的村庄之中,当了俘虏的党卫军士兵正被集合起来。位于“岛屿”式公路西边的救援路线,也就是勇敢的第2王室骑兵团所部在黎明时分突向德里尔的过程中走过的那些公路支线——大部分位于低洼地——现在被认为是安全的,或者充其量也只有零星的敌人把守。康沃尔公爵轻步兵团第5营在第4/7龙骑兵禁卫团的一个坦克中队支援下,带着装载着补给品的两辆水陆两用运输车,准备克服阻碍全速奔向莱茵河。康沃尔公爵轻步兵团第5营营长乔治·泰勒中校急于与厄克特会师,他“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亲手把我的步兵推到坦克上去,让他们立即出发”。
装载着物资的车辆在奥斯特豪特北边的一片小树林里待命。突然,泰勒在远处发现了两辆虎式坦克,他小声提醒自己的情报参谋戴维·威尔科克斯中尉:“什么也不要说,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些坦克的存在,我们现在不能停下!”泰勒挥手,让救援纵队开上了道路。“我知道,倘若我们再等上5分钟,”他说道,“这条路线就会被再次关闭。”
泰勒的步兵上了坦克和卡车,然后全速驶过荷兰村庄。他们所到之处都是惊讶和欢呼的村民,但速度并没有因此慢下来。泰勒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到达莱茵河。“我有一种急切的紧迫感,”他说道,“失去的任何时间都会给敌人创造调动兵力进行封锁的机会。”车队没有遭到抵抗。对泰勒来说,“当光线迅速变得昏暗,纵队的前锋到达德里尔的时候,那种感觉使人精神振奋”。他们只用了30分钟时间就走完了16公里路。17点30分,第4/7龙骑兵禁卫团的几辆先头坦克到达了莱茵河,随后又沿着河岸向东北方向绕去,开进了德里尔村郊外。泰勒听见了一声爆炸声,立即猜到了所发生的事情:在小心谨慎的索萨博夫斯基的环形防线上,一辆坦克碰上了波兰军队布下的地雷。
泰勒到达索萨博夫斯基的旅部时,天已经黑了。他得到的关于厄克特师主力的信息仍然模糊不清,“我不知道他们在阿纳姆的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仍然坚守着大桥的一端”。但泰勒决定立即派步兵和坦克部队前往大桥南端。他知道,水陆两用运输车必须“尽快过河,而如果大桥仍在英军手上,那么从桥上走显然要比让车辆涉水浮渡过去要快”。在索萨博夫斯基的旅部,泰勒惊讶地发现了查尔斯·麦肯齐中校和迈尔斯中校,他们立即劝他不要走阿纳姆大桥。麦肯齐解释说,自星期三晚上以后就没有收到过弗罗斯特的任何消息,师部推测“大桥附近的一切全都完了”。
泰勒勉强放弃了这个计划,命令一个侦察小组沿河岸为水陆两用运输车寻找可以下水的地点。索萨博夫斯基的工兵对此不抱乐观态度:这些笨拙的水陆两用运输车在通过沟渠和河岸下到河边的时候已被证明操作起来很不方便,在夜间尤其如此。很快,泰勒的侦察小组证实了波兰军人的看法,他们认为只能通过两边都是沟渠的狭窄道路才能开到河边,不过泰勒的部下相信,他们能够让水陆两用运输车下到莱茵河去。麦肯齐中校由于仍然无法前往奈梅亨,于是去监督车辆下水,水陆两用运输车将在星期六——也就是23日凌晨2点开始渡河行动。不过,更为紧迫的是要让波兰士兵进入桥头堡:索萨博夫斯基的波兰军人将用一批橡皮艇摆渡过河。
行动在星期五夜间9点开始。波兰士兵静悄悄地蹲伏在河岸上等待着,迈尔斯中校指挥两岸的工兵做好准备,他们接下来将来回拉动绑着橡皮艇的缆绳。只有4条船——两条可载2人的橡皮艇和两条可载1人的橡皮艇——每次只能让6个人渡过365米宽的莱茵河。跟着这些船一起渡河的是波兰工兵制作的几个木筏子,它们将被用来运送体积不大的补给品和必需品。索萨博夫斯基下达命令之后,首批6名士兵上了船,离开南岸后没几分钟士兵们便过了河,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串木筏子。这些人一到达北岸,船和筏子便被拉了回来。“这是一个缓慢、费力的过程,”索萨博夫斯基特别提到,“不过到目前为止,德军似乎并没有起疑心。”
但很快,一道光亮就从河对岸——登陆地点的西边——升上了天空,整个地区立即就被那颗伞降照明弹照得如同白昼。德军机枪手立即开始朝河里扫射,“子弹激起了道道波纹,炽热的弹头让河水仿佛沸腾了起来。”索萨博夫斯基回忆说。同时,迫击炮弹开始落在等候着的波兰军人之中。没过几分钟,两条橡皮艇便被打出好多窟窿,艇上的人摇晃着落入水中。南岸的波军士兵纷纷散开,朝着那颗伞降照明弹射击。在无遮无拦的混乱中,索萨博夫斯基暂时停止了渡河行动,波兰人退入了新的阵地,试图避开正在爆炸的迫击炮弹。等那颗伞降照明弹昏暗下去后,他们再次跑向橡皮艇和筏子,然后爬进去重新开始渡河,可这时又有一颗照明弹在空中亮起……整个夜晚,在这个残酷的捉迷藏游戏中,波兰军人一边蒙受着可怕的伤亡,一边坚持乘坐剩余的船只继续过河。德里尔的那幢校舍已经暂时变成了伤亡人员收容站,科拉·巴尔图森在这里照料着送进来的伤员。“我们没法过去,”一名波兰士兵告诉她,“那里简直是一场屠杀——我们甚至无法还击。”
凌晨2点,泰勒的水陆两用运输车开始朝河边开去。由于白天下了大雨,所以这条狭窄、低洼而且两边都是沟渠的道路上出现了几寸厚的烂泥,而当水陆两用运输车在60名士兵的围绕下缓缓驶向河边时,一片浓雾又在地表形成了。士兵们既看不见道路,也看不见莱茵河,当车辆从道路上滑下去后,他们又挣扎着将这些大家伙一次次重新拖上来。水陆两用运输车上的补给品被卸下以减轻载重,但这么做也难以让它们前进。最后,尽管士兵们做出了艰难努力,但这两辆笨拙的水陆两用运输车还是在距离莱茵河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彻底滑进了沟里。“没用的,”绝望的麦肯齐告诉泰勒,“一点希望都没有。”凌晨3点,整个行动停止了,只有50名士兵在缺乏补给品的情况下渡过莱茵河,进入了厄克特的桥头堡。
[1] 本书第5部的标题即出于此。原文是德文Der Hexenkessel,标题处所附的英译文是“The Witches’ Cauldron”,直译是“巫婆的大锅”,引申的意思是“杂乱的一团”“凶险的形势”“可怕的混乱状态”等。
[2] 圣尼古拉(St Nichs,270—350),小亚细亚米拉(Myra)城的主教,米拉位于小亚细亚西南部临地中海的古国利西亚(Lycia)境内,现在位于土耳其。圣尼古拉被认为是给人悄悄赠送礼物的圣徒(即圣诞老人的原型,也因此成为典当业的主保圣人),东正教会尤其重视对他的纪念。在东欧国家和比利时,圣尼古拉是水手、商人、弓箭手、儿童和学生的主保圣人,他也是俄罗斯的主保圣人之一,以及巴兰基亚(在哥伦比亚)、巴里、阿姆斯特丹和拜特贾拉(在巴勒斯坦)等城市的主保圣人。由于他的遗骨在1087年被迁到意大利城市巴里,所以有时他也被称作“巴里的圣尼古拉”。全世界有许多教堂是以圣尼古拉的名字命名的。
[3] 米勒(Glenn Miller,1904—1944),美国爵士乐长号手、乐队领队、作曲家。他创作了多首流行金曲,最著名的是《月光小夜曲》(Moonlight Serenade)和《来劲儿》(In the Mood)。他在声名最为显赫时,曾出现在两部好莱坞影片中。二战期间入伍(1942年),担任美国陆航乐队领队。在一次从英国飞往巴黎的途中,米勒乘坐的飞机失踪了。2003年,米勒被授予格莱美终身成就奖。
[4] 这些坦克应该来自胡梅尔重装甲连和第506重装甲营,其中包括部分“虎王”坦克,豹式坦克可能来自第116装甲师。
[5] 见切斯特·威尔莫特,《欧洲争夺战》,第516页。——原注
[6] 这些著名的英国团的番号总是给美国人带来混乱,尤其是在使用缩写的时候。盟军第1空降集团军的指挥部收到了一条关于康沃尔公爵轻步兵团第5营的电报,电文内容是“康沃尔公爵轻步兵团第5营将与第1空降师取得联系……”。大惑不解的值星官最终把电报解码,他写道:“5条鸭子船登陆步兵”(这条电报的全文是5th Battalion, Duke of Cornwall''s Light Infantry,电文中的番号缩写是5DCLI,结果值星官把它的缩写猜成了5条(5)、鸭子(D-duck)、船(Craft)、登陆(Landing)、步兵(Infantry)。),正在与厄克特会师的路上。——原注
[7] 怀利再也没有见过福斯凯尔一家,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多年以来,他一直替地下室里的那个女人以及他以为已经死去的那个孩子担心。后来,小亨利·福斯凯尔成了一名医生。——原注
[8] 多佛尔是英格兰东南部港口城市,从多佛尔的白色断崖可以俯瞰英吉利海峡,那里是风景名胜之地。《多佛尔的白色断崖》(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是著名的二战歌曲,由纳特·伯顿(Nat Burton)作词、沃尔特·肯特(Walter Kent)作曲,1941年由著名歌星,号称“军人的心上人”的薇拉·林恩(Vera Lynn)录制成唱片。《多佛尔的白色断崖》是她演唱过的著名歌曲之一,另一首著名歌曲是《后会有期》(We''ll Meet Again)。《多佛尔的白色断崖》有四段歌词,前三段是:“明天/只需等待,便可看见,蓝色知更鸟/将从多佛尔的白色断崖飞过。//明天/当世界获得自由/便将永远有欢声,笑语和和平//羊倌将清点他的羊群/山谷将再次盛开鲜花/而吉米将再次/在他的小屋子里睡眠”。第四段是第一段歌词的重复。
[9] 乔治是杰弗里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