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停下来很久了,久到人们开始不耐烦,只希望现在能给他们一个准信儿就好,能看看奥斯维辛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好。
准信儿来了。
破晓时分,火车最后一次启动,几分钟后停在了平地中间的一座堤坝上。沿着堤坝站着几队人,每队10~12个人不等。他们穿着蓝白条纹的套装,戴着同样风格的帽子。许多党卫队队员来来回回地走,像是在进行一项看不懂的活动。
火车一停稳,那些仿佛在参加化装舞会的人就冲向车厢,拉开车门。“把行李扔出来,全扔到车厢前面。”里面的人吓得不轻,因为他们知道,这下子他们将失去所有。他们迅速往衣服里面塞东西,企图留下来一些最紧要的。可是那些人已经冲进了车厢,连行李带人一起往外扔。他们就那样踌躇在外面,却也不敢踌躇太久。党卫队队员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涌来,推搡着将他们带到一条和火车平行的路上。有人走得慢,他们就踢一脚,或是用棍子打一下,这样所有人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排成一排排长队。
直到那时,汉斯才彻底明白:他们两个要分离了。男人和女人是要被分开的。他赶快亲了弗里德尔一口,说了一声“再见”,就这样匆匆分别。队伍前面站着一名军官,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人们缓缓前行。每当有人走到他面前,军官就迅速地扫一眼,然后用棍子指着:“去左边,去右边。”去左边的都是老头、残疾人和大概还不到18岁的男孩;去右边的则是年轻人和体力尚佳的人。
汉斯走到了军官面前,但是并没有留意。他的目光一直锁在弗里德尔身上,她站在几米之外的另一条队伍里等待着。她对他微笑,仿佛在说: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汉斯没有听到军官——其实是一名医生——问他的年龄。医生没有得到答复,烦躁起来,就用力敲了汉斯一棍,汉斯马上逃到左边去了。
他站在一群可怜人中间:除了老头子们,他身旁是一个盲人,另一边是一个看起来智商有点低的男孩。汉斯咬着嘴唇,试图克服心中的恐惧。他不想和这些老幼病残一个下场,因为他知道,只有健壮的人才有活下来的机会。但是现在已经没法再跑到另一边去了,到处都是端着枪时刻准备着的党卫队哨兵。
弗里德尔去了年轻女人的那一队。年纪大的女人和所有带孩子的女人单独站成了一排。如此,一共分成了四排。约莫着有150个年轻女人,年轻男人的数量也差不多。另外的700个人站在路旁成为一队。
那个军官医生走了过来,问他们之中有没有医生。四个男人站了出来。医生把脸转向范德库斯——一名阿姆斯特丹的老家庭医生,问道:“荷兰的营里都有什么病?”
范德库斯迟疑了一下,说了一些关于眼病的事。医生烦躁起来,把头转了过去。
汉斯感觉机会来了:“您想问的应该是传染病吧,出现了几个零散的猩红热病人,不过没有传染特征。”
“有人得斑疹伤寒吗?”
“没有,一例都没有。”
“好,都归队吧。”说完,他看向自己的副官,“这几个我们带走。”
副官向汉斯招了招手,把他带到年轻人那一队的末尾。汉斯感觉到自己虎口脱险了。事实也正如他所料:与此同时来了几辆卡车,把年纪大的男人和女人们都装了上去。
他这才 他们是楼长,是各楼的头头,处理所在楼的所有事务,并有文员协助,管理人口,分发食物。他们肯定不属于吃得最少的,这从他们满月一样圆润的脸上就能看出来。能当上楼长的都是波兰人和德意志帝国的人,不过也还有几个荷兰人。楼长和党卫队把他们远远地拦下来了,因为新来的人身上还有些值钱的物件儿。不过还是有几个荷兰人会想办法上</a>前,向他们索要手表和香烟,反正这些东西他们最终都会失去的。可是大部分人还心存幻想,仍然把东西揣在口袋里。汉斯给了一个荷兰人一包烟,却被一名党卫队队员撞见了,被打了一巴掌。那个荷兰人却提前预料到了会发生这一幕,已经跑了。
他们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个子很小,但是肌肉发达。人们显然很敬畏他。
“那个,小伙子们,你们是什么时候从韦斯特博克出发的?”
“三天前。”
“有什么新鲜事吗?”
“你们已经知道登陆意大利的事了吧?”
“那还用说,我们看报纸的。荷兰现在怎么样?”
比起回答这个问题,他们更想先听听奥斯维辛是怎么样的,他们的未来是怎么样的。
“您是?”其中一个新人问道。
“雷恩·桑德斯,拳击手。我在这儿已经一年了。”
新人们稍微平复了下心情。也就是说,这里是能生活的。
“您那一批来的人里面还有很多人在这儿吗?”汉斯狐疑地问道。
“在这里,你不要问太多,早晚都会经历,”拳击手说,“多听,多看,别说话。”
“但您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雷恩睿智地笑道:“要不说我是拳击手呢。”
“我们在这里要做什么啊?”
“你们会被分进工作小队,去外面干活。”
汉斯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些人,那些在外面一排排走着的“工作机器”,那些石头和水泥,那些毫无表情的面孔,那些毫无生气的眼睛,还有那些消瘦的身躯。
“上了卡车的那些老人,他们会怎样?”
“你从来不听英国广播吗?”雷恩问道。
“听啊。”
“那你就应该都知道了。”
汉斯一切都明白了。他想起弗里德尔,她的队伍从他眼前消失。他想起他的妈妈、他的哥哥,以及他见过的所有去往奥斯维辛的人。他想起他的学习生涯、他的从医经历、他的理想。他再次想起弗里德尔,以及他们对未来的规划。只有相信自己时日无多的人,才会想起这些吧。
尽管如此,他还不完全相信,他仍心存侥幸。或许,或许他就走运呢。他是名医生——唉,算了,他不敢期望过多,但是希望总是要有的,对嘛。他不相信自己就会死在这里,但是他也不再相信他会活下来。
“快点!”一声吼叫把他带回了现实。他们走在拉格尔街上,从监区之间穿过。这里走过的人很多,有几个监区门上的玻璃窗上写着:
监区医院
内部部门
禁止进入
门前坐着穿白大褂的人,他们看起来很体面,外套的背部有一条红杠,裤缝那里也有,他们无疑就是医生了。他们基本不怎么看新来的人,但是汉斯察觉,他们的那种不感兴趣,和在外面的那上千个人的不感兴趣,原因并不一样。那些劳动奴隶身上是疲惫,那种让人万念俱灰的深深的挫败感。这些看起来很体面的人身上则是一种傲气,他们毕竟是营里的红人,这些新来的人算什么?谁都可以辱骂、嘲笑。
就这样,他们到了26号楼。这个楼有个名字叫“财物室”。雷恩告诉他们,每个“囚犯”的所有“财物”,包括衣服和其他有价值的物品之类的都会在这保管。窗前挂着几长排纸袋子,袋子里分别装着每个人的财物。如果他们离开营地,可以拿回自己所有的东西。
衣服是不会被保管的,犹太人也绝不会从这里出去。他们没有进入诉讼程序,没有被刑事处罚,所以也不会被刑满释放。
没错,在26号楼和27号楼中间,每个人都要把衣服脱掉。所有的衣服,以及里面的东西,都被装在一辆火车上,只有皮带和手绢他们可以留着。汉斯还想私留几件医疗工具,但马上就被发现了。一个精瘦的男人,左臂上戴着“营地理发师”袖章,检查着每个人,一旦有人私藏物品,不但要再次上缴,还会额外获得一巴掌的奖励。汉斯问他可不可以留下几件工具,那人咧嘴一笑,便把汉斯口袋里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
所有人都站好了,现在他们一无所有。这一过程看起来缓慢,但也终究到了这一步。公共安全总署署长拉特的犹太事务代表施密特曾经说过:“犹太人将赤条条地回到他们原来的国家去,就像他们当初赤条条地来到这里一样。”
施密特没提犹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那是16、17世纪,而且他们也不是赤条条地来的,被从那些国家赶出来的时候,他们通常是带着大量财宝的。而且他也没提到荷兰犹太人的历史权利,那权利可是当时遵照威廉一世的指示赋予他们的。
但是他怎么能说起荷兰自由英雄的这件功绩呢!人们怎么可能指望从这些压迫者眼中的英雄,这些没有为祖国祈祷、英勇就义,而是仓皇逃走以求保命的人口中听到这些呢。
汉斯用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诚然,他的处境并不乐观,但起码,他的命运只是悲伤而已,但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是失败,而他们所追求的胜利最后也仅剩下一个:击败犹太人。
荷兰犹太人缓慢却无可挽回地一步步沦陷:
1940年,解除所有犹太人的公职。
1941年,禁止从事自由行业,禁止使用公共交通工具,禁止拥有商店、剧院、公园、运动物品和生活清洁用品;将资产限制为1万荷兰盾,后来缩减为250荷兰盾。
1942年,开始驱逐,连生存本身都被禁止了。
很缓慢,是因为那时恐怖在荷兰其他地方还没有蔓延开来,荷兰人本不用承受“他们自己的”犹太人会灭绝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