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几章里,我们研究了图腾宗教的基本原则。我们已经知道,其中没有灵魂、精灵或者神秘人格的观念。不过,即使在图腾制度的基础中没有精神存在的观念,进而一般说来,在宗教思想的基础中也没有这种观念;但是,在任何宗教都不会不遇到它。所以,弄清它的形成原因是很重要的事情。为了确认它是一种次级形态的产物,我们必须要揭示出,它是如何从我们刚才所阐述的和解释的更为基本的概念中导源而出的。
在形形色色的精神存在中,有一种应该首先引起我们的注意,因为它是建构其他精神存在的原型,这就是灵魂。
1
正因为任何已知的社会里都存在着宗教,所以我们在任何社会中,无论其社会组织得多么粗陋,也都会发现一整套关于灵魂及其起源与命运的集体表现系统。就我们根据民族学资料所能作出的判断而言,灵魂的观念似乎是与人类一起出现的,而且好像从一开始,它的全部基本特征就被构筑得十分完善,以至于更先进的宗教和哲学所做的工作实际上只是让它更精练罢了,没有什么真正重大的补益。实际上,所有澳洲社会都认为,每个人体内都藏着一个隐秘的存在,由生命的本原赋予它活力:这就是灵魂。当然,对于这种普遍的规则来说,有时候女人是个例外,一些部落认为女人没有灵魂。 [1] 而如果道森的话可信,那么在他考察的部落中,小孩子也一样没有灵魂。 [2] 但这些都是例外,而且很可能是晚期的情况; [3] 道森的说法甚至很值得怀疑,那可能完全是由于对事实的错误解释造成的。 [4]
要确定澳洲人的灵魂观念并不容易,因为它非常含混,而且游移不定,但是我们对此不必惊奇。如果有人问我们的同时代人他们是如何表现灵魂的,即使问的是那些对灵魂的存在最坚信不疑的人,所得到的回答也不会多么一致和清晰。这是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观念,虽然人们对它从来没有过清晰的意识,但是,它历经了千百年来的精心构筑,组成它的大量印象又都经过了糟糕的分析。然而,用以界定它的最基本的特征也正来自于此,尽管这特征往往是矛盾的。
有些个案说灵魂具有和躯体一样的外观。 [5] 但有时候灵魂也被表现为只有沙粒大小,可以缩小到能穿过最微小的裂缝和最精细的织物。 [6] 我们还会看到,灵魂被表现成具有动物的外貌。这表明,灵魂的形式基本上是不连贯、不确定的, [7] 它根据环境的要求和神话或仪式的迫切需要而变动不居。形成它的基质也是捉摸不定的。它并非不含质料,因为无论它是多么混沌,它也还是有形状的。而且从事实来看,即使在这种生活中,它也还有物质的需求:它要吃,反过来也可能被吃。有时候它离开肉体,在旅行的过程中就间或以不相识的灵魂为食。 [8] 一旦它彻底脱离了有机体,它所过的生活就完全类似于这个世界的生活了:他吃、喝、打猎,等等。 [9] 它在树枝间动来动去,弄得枝叶窸窸窣窣、噼啪作响,甚至连凡俗的耳朵都能听到。 [10] 但同时,它又被认为是凡人所无法看见的。 [11] 诚然,巫师或者老人有能力看见灵魂,但是他们之所以有这种特异的能力,是由于年龄或者特殊训练使他们能够感知我们的感觉捕捉不到的事物。据道森说,普通的个体一生中只有一刻会享有这种特权,那就是在他夭亡的前夜。因此这种近乎神奇的幻景被认为是不祥之兆。一般认为,这种灵体的一个标志就是不可见性。所以,灵魂在一定程度上被想象成为无形之物,因为它并不像肉体那样作用于感觉;例如塔利河畔的部落说,灵魂没有骨骼。 [12] 为了调和所有这些对立的特征,人们就这样来表现灵魂:它是由一些极其稀薄、幽微奥妙的基质构成的,像是某种淡远缥缈的东西, [13] 类似于影子或者气息 。 [14]
灵魂与肉体性质不同,并且独立于肉体,因为在生命的过程中它可能随时离开肉体。肉体在睡觉、中魔期间,灵魂就离去了。 [15] 它甚至可以持续离开一段时间而不至于让肉体死亡;不过,它不在的时候生命将被削弱,如果灵魂不回家,生命甚至会中止。 [16] 然而,只有在死亡的时候,灵魂相对于肉体的差异性和独立性才最清楚地表现出来。当肉体不再存续,其痕迹了不可寻的时候,灵魂却将继续在另一个世界中独立地存在。
但是,无论这种两重性如何确实,它都不是绝对的。如果认为肉体只是一种灵魂寄居的栖息地,灵魂与肉体只有外在的关系,那将是一种严重的误解。恰恰相反,灵魂与肉体紧密相连,它们的分离是有限而艰难的。我们已经知道,灵魂具有——或者至少能够具有——肉体的外在方面,因而,对它们一方的任何伤害都将伤害另一方,肉体的每一处创伤都将殃及灵魂。 [17] 灵魂与机体的生命密切关联、盛衰与共。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享有年轻人所不具有的特权的原因,因为随着生命的进展,他体内的宗教本原就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和功效。不过老人一旦年迈昏聩,到了不能在涉及部落关键利益的盛大仪典上发挥有效作用的时候,他也就不再受到崇敬了。人们认为身体的衰弱会传给灵魂。既然他不再具有同样的力量,也就没有资格享有同样的特权了。 [18]
灵魂与肉体之间不仅密切相联,而且还有部分的融合。正如灵魂有时候能够再生出肉体的形式,灵魂中有某种肉体的成分一样,肉体中也有某种灵魂的成分。人们认为,某些部位以及机体的某些产物与灵魂有着特别的亲和性,比如心脏、呼吸、胎盘 [19] 、血液 [20] 、影子 [21] 、肝脏、肝脏的脂肪、肾脏 [22] 等等。这些各式各样的有形基质不仅仅是灵魂的居所,而且从外部看来,它们就是灵魂本身。当鲜血涌流出来,灵魂亦随之而去。灵魂并不在呼吸之中,它就是呼吸本身。灵魂和它所寄托的那个部位俱为一体。于是,据此就出现了人有多个灵魂的概念。由于灵魂散布在机体的不同部分,它就分化成为一些片段。每个器官都使其中所含的那一份灵魂个体化了,它们因而就成了一个各不相同、独立存在的灵魂。心脏的灵魂不能成为呼吸、影子或者胎盘的灵魂。这些灵魂尽管全都相关,但都被一一区别了,甚至还有不同的名字。 [23]
此外,即使灵魂专门定居在机体的某些部分,在其他部分中也不是一点儿没有。灵魂以不同程度散布于整个肉体,这一点在葬礼中展现得非常清楚。当肉体咽下最后一口气以后,灵魂就要离去,它似乎应该歆享这重获的自由,任意四处游荡,尽快返回它那远在他方的真正家园;然而,它却还在尸体附近逗留。灵魂与肉体之间的纽带虽已松脱,但还没有彻底断开。要确保能够诱使灵魂离开,就必须举行一系列专门的仪式,用一些动作和有意涵的活动来请走它。 [24] 要为灵魂敞开道路,还要安排好出口,以便它更加易于离去。 [25] 这是因为灵魂还没有完全地脱离肉体,它们的联系太紧了,不可能一下子就分开。于是,就出现了十分常见的食人丧仪。死者的肉之所以被吃掉,是因为人们认为其中含有一种神圣本原,其实那就是灵魂。 [26] 为了确保驱走灵魂,要把肉体消解掉,所以人们要么将其曝于烈日之下, [27] 要么燃起火来烘烤, [28] 这样灵魂就与它所产生的液体一道离去了。但即使是干枯的尸骨里也还是留有一点灵魂的。因此,遗骨就被用作圣物或者是巫术的法器; [29] 反之,如果有人想要让其中的本原彻底自由,他就把这些骨头敲碎 [30] 。
实现最后分离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获得自由的灵魂飞逝而去。但是,由于灵魂的本性与肉体的关联太密切了,要发生这种迁移,它的状况必然要有深刻的变化,所以它就得采用一个新名字。 [31] 虽然灵魂还保持着它所赋予生命的那个人的全部特点,比如他的脾气、他的长处以及他的坏毛病, [32] 但是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的存在。从那一刻起,灵魂开始了新的生活。
它去了冥界。对于冥界,不同的部落有不同的构想,有时候不同的概念也并存在同一个社会中。有些部落认为,它位于地下,每个图腾群体都分有其中的一块地方,最初的祖先、氏族的创建者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就是从那里进入地下的,并且自从死后就在那里生活。在地下世界中,死者的地理分布与生者的地理分布相互对应。那里太阳永远明媚,河流永不干涸。斯宾塞和吉兰认为,这就是中部部落(阿兰达 [33] 和瓦拉蒙加 [34] 等部落)的冥界概念。同时,这类概念也见于沃乔巴卢克部落。 [35] 其他一些部落的人则认为,无论死者的图腾是什么,他们全都住在同一个地方,那里隐约是在海外的一个岛洲 [36] ,或者是在一个湖泊之滨 [37] 。有时候,人们想象灵魂最后升入天空,高过云霄。道森说:“那里是一方乐土,袋鼠和各种猎物都十分丰足,人们过着快乐的生活。” [38] 这幅画面的某些内容可能取自基督教传教士的天堂, [39] 但是显然,灵魂或者至少是某些灵魂死后升天的观念,肯定是当地本来就有的,因为这种想法也见于澳洲大陆的其他地方。 [40]
一般说来,所有的灵魂都有相同的命运,过一样的生活。不过,有时候他们也根据在世间的所作所为而得到不同的待遇,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世界后来被划为两个不同甚至是对立的分隔的最初轮廓。那些活着的时候就出类拔萃的人,比如猎手、战士、舞师等等,其灵魂不会混在其他芸芸众生之中,有专门留给他们的地方 [41] ,有时候就是在天上 [42] 。斯特莱罗甚至说,根据一个神话,坏人的灵魂会被可怕的精灵们吞吃、除掉。 [43] 尽管如此,在澳洲这些概念还是很模糊的, [44] 只有在更先进的社会中,如美洲的社会中,它们才开始变得清晰和明确。 [45]
2
以上所述,就是有关灵魂及其命运的最原始的信仰,及其还原后的最基本的特征。现在,我们得试着做出解释了。导致人们认为他们是由两种存在构成的,并且其中一种具有上述特征的原因是什么呢?为了找出这一问题的答案,让我们从追溯原始人自命的这种精神本原的起源着手,如果对此能有透辟的分析,他们自己的概念就会把我们引向解决之道。
遵循我们设想的方法,我们的研究将在一些特定的社会中展开,在那里这些观念已经得到了特别细致的观察,这就是澳洲中部的部落。我们考察的地区虽然不算狭窄,但也是很有限的。不过,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相信原始人以不同的形式十分普遍地持有这种观念,甚至在澳洲以外也是如此。同时还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中部部落的灵魂观念,与其他部落的灵魂观念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区别,各处灵魂观念的基本特征都是一样的。同样的结果总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认为,这种到处都一样的观念,不可能在此处出自一个原因,在彼处就出自另一个原因。所以,我们所归结的起源,作为我们对行将讨论的这些特定部落的研究成果,对于其他部落也应该是同样正确的。这些部落将给我们一个进行实验的机会,其结果就像所有功夫到家的实验一样,是可以一般化的。澳洲文明的同质性本身也足以保证这种一般化的可靠性。不过,我们此后还将利用取自澳洲和美洲其他民族的事实,对之审慎地加以证实。
由于将要作为我们论证的基础的这些概念,斯宾塞和吉兰是一种说法,而斯特莱罗则是另一种说法,所以我们必须把这两个版本一一给出。当我们对这两种说法有了透彻的理解,我们将看到,它们的区别只是在形式上的而不是在实质上的,而且它们具有相同的社会学意涵。
按照斯宾塞和吉兰的说法,世世代代赋予新生儿以生命的灵魂,并不是首次并且专门授给这些肉体的,所有这些部落都相信灵魂有一个确切的规模,其数量根本不会增加, [46] 就是这些灵魂定期地转生。某个个体死后,他的灵魂就离开它所寄居的肉体,在哀悼结束以后去往冥界;但是过一段时间以后,它就再一次回来转生,这种重新转生便是怀孕和生育的原因。万物之初,那些根本的灵魂把生机赋予了创建氏族的最初祖先。在想象所能企及的最早年代,也就是在时间之始,有一些存在者并不源于任何他物。因为这个缘故,阿兰达人称之为“阿尔吉兰迦米吉那”(altjirangamitjina) [47] ,即自存者,他从永恒以来就存在着;而且斯宾塞和吉兰说,阿兰达人把他们认为已经存在有神话人物的那个时期,取名为“阿尔彻灵迦”(Alcheringa) [48] 。这些自存者像今天的人一样,也以图腾氏族为组织,但他们把时间都花在了游历上,并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所有各种各样惊人的壮举,神话中所保留的就是对这些壮举的记忆。而当这种地上生活结束的时刻来临之时,他们就或单独或成群地进入地下。但是,他们的灵魂还永远活着,灵魂是永世长存的。灵魂甚至还仍然不时出没于他们的前任宿主寿终正寝的地方。而且,由于对他们的纪念,这些地方具有了神圣性。“奥克纳尼吉拉”(oknaniki)、保存储灵珈的各类圣所、各种图腾膜拜的中心都在那里。当一个在这些圣所周围游荡的灵魂进入了女人的体内,其结果就是怀孕和此后的分娩。 [49] 所以,每个个体都被看作是一个确定的祖先的新一轮显形:是祖先本身带着新的特点又回到了一个新的躯体中。那么,这些祖先是什么样的呢?
首先,他们所赋有的力量远远高过今天的人,甚至连最受尊崇的老人和最负盛名的巫师也望尘莫及。他们的品性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他们在地上、地下、空中皆能运行;任何一位只要弄开胳膊上的一根血管,就能淹没整个地区,使高原变为平地;他们能让岩石构成的山岭突然涌出一池泉水,或者造出渊深的峡谷与沟壑以便通过它们穿过山脉;他们竖起圣柱(纳屯架)的地方,就会生岩石或树木作为标志。” [50] 是他们令大地变成了今天的模样。他们创造了各种生物,包括人和动物。他们近乎于神。所以他们的灵魂也有了神灵的性质。既然人的灵魂就是重新转生在人体内的这些祖先的灵魂,那么人就也是神圣的事物了。
其次,这些祖先不是准确意义上的人,而是动物或植物,或者可能是以动物或植物为主要成分的混合物。斯宾塞和吉兰说:“在土著人的心目中,生活在阿尔彻灵迦时代的祖先和他们用以命名的动物或植物密切相联,袋鼠图腾的一个阿尔彻灵迦祖先有时候可以被说成是人袋鼠,或者是袋鼠人。人类个体的特性经常是潜藏在被认为是其起源的动物或植物的特性中的。” [51] 祖先不朽的灵魂必然也具有同样的性质,其中,人类的成分也和动物的成分融为一体,而且具有后者主宰前者的特殊倾向。所以,祖先灵魂和图腾本原是由同样的基质构成的;因为我们知道,图腾本原的基质的独特之处就呈现为这种两重性,并把两个领域综合混淆于一身。
既然除了上述灵魂之外就没有其他灵魂存在,那么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一般来说,灵魂就是化身在每个个体中的图腾本原。这个推论一点也不出乎我们的预料。我们已经知道,这一本原内在于每一个氏族成员。但是在本原渗透到这些个体的过程中,它本身不可避免地也要个体化,于是,它便成了各人意识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因为每个人的意识互相都是不同的,所以本原就根据人们的形象而有了分别;既然各人都有自己的相貌,本原也就有了独特的相貌。当然,它也保留了一些外在于人并与人相疏离的东西,但是人们认为,他们所拥有的那一份本原却不可能不和它的寄主结成亲密无间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它就属于人。这样,本原就有了两相矛盾的特征,而它们的共存正是灵魂观念的一个显著特点。今天和从前一样,灵魂是我们内在的最奇妙、最深刻的东西,是我们作为人最卓然超拔的部分;然而,它还是来自外部的一个过客,其生存不同于肉体,有一天它又会重新获得完全的独立。总之,正如社会只能在个体中并通过个体才能存在,那么图腾本原也只有在个体意识中并通过个体意识才能存在,而氏族正是个体意识联合而成的。如果人们并不觉得他们内在地具有图腾本原,那么图腾本原将不会存在,正是人们造就了它。所以图腾本原必然要分布在人们当中,而其中的每一个片段就是一个灵魂。
我们在相当多的中部部落中发现了一个神话,它虽然只是上述神话的一个特殊形式,但更好地表明了灵魂观念确实是这样形成的。这些部落的传说没有把氏族的起源归之于多个祖先,而是两个祖先 [52] ,甚至只有一个 [53] 。这个独一无二者,只要他是单身一个,那么图腾本原就完全与之浑然一体,因为那时候没有其他东西可供这个本原与之沟通。而按照同一传说,所有人的灵魂——不管是那些正在人体中给他们以生命的灵魂,还是那些一时无用武之地、为将来预留着的灵魂——全都出自这个独一无二的角色,是由他的基质所构成的。当他离开地面飞行、四处漫游或者是振作抖擞的时候,他就使那些灵魂离开他的身躯,并种植在他曾经经过的各个地方。这不就是在用一种象征的方式说出了它们都是这个图腾神的一部分吗?
但是,这个结论的前提条件是部落要承认上述灵魂转生的说法。而据斯特莱罗说,阿兰达人对此并不知晓。可是阿兰达是斯宾塞和吉兰研究的时间最长、也最为深入的社会。如果这两位考察者对于这个特定个案的曲解竟到了这种程度,那么他们的全部评述也就都值得怀疑了。所以重要的是要确定他们与斯特莱罗到底有多大的分歧。
按照斯特莱罗的说法,灵魂一旦通过葬礼而完全脱离了肉体,它就再也不会转生了。它即奔向亡魂之洲,在那里它白天睡觉夜晚跳舞,直到它重返世间。在世间,它回到了生者的中间,担当起死者年幼儿子的守护神,如果儿子已不在,就作为死者留在身后的孙子</a>的守护神;进入他们体内帮助他们成长。就这样,灵魂在它从前的家庭中待上一年到两年,然后回到冥岛。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它又回到世上逗留,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时候一到,它就必须再次起程前往亡魂之洲,而且此番再无重返的希望了。然后,历经种种变故(其细节无需提及),一场暴风雨突然降临,它被一道闪电所击中。于是,灵魂的经历就彻底终结了。 [54]
因而灵魂不能转生,怀孕与分娩也不能归因于转生的灵魂定期在新的躯体中开始新的生活。当然,与斯宾塞和吉兰一样,斯特莱罗也声称在阿兰达人看来,两性的媾和绝对不是生育的决定条件, [55] 生育被视为一种神秘作用的结果。但是,这种神秘作用并不是像那两位考察者所说的那样,它是通过以下两种方式中的一种而发生的:
无论一个阿尔彻灵迦 [56] 时代的祖先在哪儿进入地下,那里都会有一块石头或是一棵树来代表它的躯体。据斯宾塞和吉兰说,与已故英雄有着这种神秘关系的树木或岩石叫作“南迦”(nanja) [57] ,而斯特莱罗说它们称为“恩迦拉”(ngarra) [58] 。有的水洞也被认为是这样形成的。在每个这样的树上、岩石上或水洞中都有一个胎儿,名为“拉塔葩”(ratapa) [59] ,它们与相应的祖先完全属于同一个图腾。例如,在代表袋鼠图腾的祖先的橡胶树上,所有拉塔葩全都以袋鼠作为它们的图腾。如果一个妇女恰好路过,而她又是这些拉塔葩的母亲所应该属于的那个姻族的成员, [60] 一个拉塔葩就会经过她的髋部进入她体内。女人会由于一种特殊的疼痛而得知这种作用,这也是她妊娠的[86] 看来,图腾有时候在人们心目中被表现为一群和祖先难以区分的理想生物或者神话角色。简而言之,祖先就是图腾的片段。 [87]
而如果祖先这么容易和图腾生物相混淆,那么与祖先灵魂如此接近的个体灵魂也就概莫能外了。事实上,这正是每个人与它的储灵珈密切结合的结果。我们知道,储灵珈实际上呈现的是被认为生于它的那个个体的人格, [88] 但它同时也表达了图腾动物。当教化英雄“曼迦昆耶昆雅”(Mangarkunjerkunja)向每个袋鼠氏族的成员呈交他们的个人图腾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这是袋鼠的躯体。” [89] 这样储灵珈就同时既是祖先的躯体,又是个体自己的躯体和图腾动物的躯体了。所以,按照斯特莱罗的一种既深刻又恰当的说法,这三者形成了一个“牢固的统一体” [90] 。它们三个差不多等价,而且可以相替换。这就等于是在说它们被当作了同一实在的不同方面,而这一实在也是由图腾的各种特点来界定的。它们的共同本质即是图腾本原。语言本身已表达了这种同一性:拉塔葩一词和洛里查语言中的“阿拉塔匹”(aratapi)指的都是从祖先分离出来的变成孩子的神秘胚胎,而这些词同样也用来指称这个孩子的图腾,而图腾则是由母亲所认为的怀孕地点所决定的。 [91]
3
迄今为止,我们只研究了澳洲中部部落的转生说,因此,可能会有人以为我们推论的基础过于单薄了。但是首先,由于我们业已指出的原因,该实验在我们做过直接观察的社会也是有效的。再者,大量事实证明,同样或类似的概念在澳洲的绝大多数地方都能见到,至少留有非常明显的痕迹;它们甚至还见于美洲。
霍维特在谈及南澳洲的迪埃里部落时提到了这种概念。 [92] “穆拉—穆拉”(Mura-mura)一词,加松译为“善良的精灵”,他以为表达的是对造物主的信仰。 [93] 实际上,这是一个集合名词,指的是神话所说的部落之初的一群祖先。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存在,一如</a>从前。“人们认为他们住树上,因此那些树也是神圣的。”某些不规则的地表、岩石和泉水都被认为是穆拉—穆拉, [94] 因而,它与阿兰达的阿尔吉兰迦米吉那如出一辙。吉普斯兰(Gippnd)的库尔奈人虽然仅有一点图腾制度的残余,但也相信叫作“穆克—库尔奈”(Muk-Kurnai)的祖先的存在,而且认为它是介于人与动物之间的生物。 [95] 在宁巴尔达部落,泰普林观察到了类似于斯特莱罗所说的阿兰达的怀孕理论。 [96] 我们发现维多利亚的沃乔巴卢克部落完全信仰转生说。马休说:“死者的灵魂集中在他们各自氏族的‘密苑’(miyur) [97] 中,一待合适的时机自行到来,它们就再次化生人形。” [98] 马休甚至断定:“对灵魂的转生或轮回的信仰牢固地扎根在所有的澳洲部落中。” [99]
如果我们去看看北部地区,我们会发现,西北的纽尔纽尔部落的说法纯粹就和阿兰达部落一样,认为每次生育都是由于事先存在的灵魂的转生,是灵魂自己进入到了妇女体内。 [100] 在北昆士兰的神话中,说法只是在形式上与前者不同,但表达的观念完全一样。本奈法德河畔的部落认为每个男人都有两个灵魂,一个在心脏中,叫作恩盖(ngai);另一个在胎盘中,叫作肖伊(choi)。孩子出生后,胎盘就被埋在一处神圣的地方。一个叫作安杰亚(Anje-a)的负责生育现象的特别守护神,会前来取走这个肖伊,并一直保存到他长大成婚。等到了应该给他一个儿子的时候,安杰亚就把这人的肖伊拿出一点,放在它已造好的胚胎中,送入未来母亲的子宫。所以孩子是父亲的灵魂造就出来的。当然,孩子并没有完全得到父亲的灵魂,因为只要父亲还活着,恩盖就还在父亲的心脏中。但是只要父亲一死,获得自由的恩盖就也会转生到孩子的体内,如果有好几个孩子,他们就平分。这样,代际之间就有了完美的精神连续性,同一个灵魂由父亲传给孩子,孩子再传给他们的孩子,而这个独一无二的灵魂尽管不断地分裂再分裂,但还总是保持着自身,它就是在万物之始赋予最早的祖先以生命的那个灵魂。 [101] 这种说法与有关中部部落的说法只有一个还算比较重要的差别,那就是转生并非来自祖先本身的作用,而是要依靠专门负责这一功能的一种特殊的守护神。但是,这个守护神可能是把最初祖先的众多形象化为一个形象的融合作用的结果。以下事实至少证明这一假设是可能成立的:“安杰亚”(Anje-a )和“安吉尔”(Anjir)这两个词显然关系非常密切,而后者指的是 [23] 例如,在本纳法德河畔的民族中(罗斯:《迷信,巫术与巫医》, [47] 斯特莱罗:《澳洲中部的阿兰达和洛里查部落》, [51] 《澳洲中部的土著部落》, [69] 斯特莱罗:《澳洲中部的阿兰达和洛里查部落》, [126] 关于这一点,见拙著《自杀论》,第233页及以下诸页。
[127] 可能有人会反对说统一性是人格的特征,而灵魂却总是被构想为复合的、并且几乎能够无限地分裂再分裂的东西。但我们现在知道,个人的统一性也是由很多部分组成的,也能够分裂分解。然而人格观念并没有因为我们不再把它想成一种形而上的和不可分的原子而消失。灵魂观念所表达的人格的通行概念也是这样的。这表明,人们始终觉得人格并没有某些形而上学者所认为的那种绝对统一性。
[128] 因此,我们并不是要否认个体因素的重要性,对此及其相反的说法,我们的观念都能够轻易解释。如果我们的社会成分是人格的基本要素,那么另一方面,没有联合起来的不同个体,就不可能有社会生活,而且个体越多、彼此差异越大,社会生活也就越丰富多彩。所以个体因素是非个人因素的条件。而且反过来说也丝毫不爽,因为社会本身乃是个体差异的重要来源(见拙著《社会分工论》,第3版,第267页及以下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