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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要讲述的这个春天,比其余春天更真实,更灿烂,更明媚,它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文本:令人鼓舞的宣言以最鲜艳的节日红写成,那是火漆印章的红色、日历上的红色、彩色铅笔的红色和热情洋溢的红色,以及来自远方的电报喜讯的紫红色……
所有春天的开端总是如此,星象广阔无边,摄人心魄,它们每一个都超过单独一季的规模。而且每一个春天——如果人们永不再谈论此事,请允许我在本文里谈一谈——从不乏以下这一切:望不到头的队伍、示威游行、革命和街垒。某个特定的时刻,记忆的热风掠过它们,无尽的哀伤和狂迷在现实中徒劳寻找各自的等价物。
随后,那些夸张放大、高潮、扩展,那些狂喜,如鲜花绽放,与震颤的冰凉树叶融为一体,与夜晚扰动的春季花园融为一体,并被其喧闹所吸收。这样,所有春天都已自我背叛,逐一沉浸于繁花公园那无声无息的呢喃里,肿胀而充盈。它们忘记了自己的承诺,任由其誓约之叶一片一片地枯萎凋零。
但这个独特的春天却敢于坚持,保持忠诚并忍受一切磨难。在那么多失败的尝试、升腾和诅咒之后,它成功地获得永恒的形态,作为无所不包的终极春天而君临世界。
哦,诸多事件的狂风!天灾人祸的飓风!欢快的政变!那些宏阔、骄傲、高奏凯歌的日子!我多么渴望这故事的步调能捕捉到它们令人激动的、摇神荡魄的韵律,以英雄史诗的气概,让时光继续行进,唱响春天的《马赛曲》!
春天的星象简直浩无边际!有人会相当恼火,因为我们可以用千百种方式来解读它,胡乱分析它,随心所欲地阐释它,如果运气好,那么即使群鸟的啁啾令人分神,你仍能够从中破译出一切。春天阅读自己的星象,既从前往后读,也从后往前读,意义混乱之后又重新开始,在它所有的版本之中,在它上千道变化之中,在它叽叽喳喳的声响之中。因为春天的文本含义丰富,充满影射和暗示,空寂的蔚蓝苍穹上缀满代替文字的省略号。在音节的虚无空隙间,鸟类的猜想和推测任意穿梭。于是,我这篇故事仿照该文本,也将沿着众多的分支推进,春天的破折号、惊叹号和句号把它紧紧缠绕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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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时节,那些荒芜、辽阔的夜晚,无垠的天空铺展其上,依然混沌未开,穿过狂暴而浩瀚的云途通向无迹可寻的缥缈星野。父亲带我去一家花园式餐馆吃晚饭,它位于集市广场最远端,被几座房子的后墙团团围住。
路灯在一阵阵狂风下咝咝作响,我们步入它们如水的光晕里,抄近路走过搭建有拱顶的宽敞集市,我们形影寂寥,受到晚穹的巨大迷宫的压迫,在这空旷虚无的氛围之中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父亲仰望天空,脸庞微微发亮,痛苦而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满天星砾。它们散落在稀薄而四处弥漫的旋涡表层,毫无规律,难以计数,聚成一团一团,还未曾归纳为星座。那是一片浩渺无际的洪荒大水,根本不可能构成任何一个图形。而正如忧伤的星域横卧在小镇上方,地面的路灯也用它们细如线条的光束刺入夜空,无动于衷地将其捆扎成一个又一个十字结。这些路灯下面,行人三三两两,光圈在他们周围制造着转瞬即逝的幻景,使之仿佛置身于台灯照亮的房间内,外边是冷淡而不友好的夜晚,高处支离破碎,蜕变成一张随意延展、荒凉可厌而又无家可归的天景图,在疾风的抽打下逐渐磨损。行人的谈话漫无边际。他们面带微笑,眼睛藏在帽子的浓重阴影中,沉静地倾听着星辰的遥远吵闹声,夜晚的空间正在那儿飞速膨胀。
餐馆花园的小径铺满沙砾。柱子上的两盏路灯发出轻柔的咝咝声。绅士们身穿黑色大衣,每台两三个人,躬身坐在铺着白布的餐桌旁,魂不守舍地盯着眼前闪闪发光的味碟。他们呆坐不动,暗自琢磨天空这张巨大、漆黑的棋盘上呈现的局势和攻防。他们看到跳跃的马和星星之间被吃掉的卒子,而众星座会立即涌过来,将空出的位置占据。
舞台上的乐师们把胡子浸到盛满黑啤酒的杯子里,沉默无言,陷入冥想。他们的乐器,形状优雅的小提琴和大提琴,被搁到一旁,在如泻如注、大音希声的星雨下备受冷落。乐师们一次又一次拿起它们,用它们试试音,并且忧郁地一边咳嗽一边调弦,想让乐器的音色接近他们的胸腔共鸣。随后,再度把它们放到边上,似乎仍没准备好,仍无法跟漠然流逝的夜色水乳交融。但当叉子和餐刀在白布桌面上轻轻碰撞,在那宁静、思绪流淌的时刻,忽然响起小提琴的独奏。这旋律刚刚还如此凄怆,如此不安,眼下却已全然成熟,异常老练,上升为雄辩而又流畅优美,并向听众宣告自己的使命。它又一次投身于暂时搁浅的人类事业,在冷漠的星辰法庭上继续为那场必败无疑的审判申诉。夜空正中央显现的种种水印,是众乐器的轮廓外形,连音孔都清晰可见,还有破碎的琴键、未完成的七弦琴以及天鹅,如同星星写在乐谱边缘那仿拟的、毫无思想的批语。
镇上的摄影师原本待在邻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好一阵子,终于走过来坐下,把一杯啤酒放到我们桌上。他笑容尴尬,正在跟自己的念头较劲。他打着响指,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丢失难以捉摸的节奏。从一开始,我们就感觉很荒谬:简陋的露天餐馆少盘子缺凳子,在遥远星辰的惠顾之下已走到破产边缘。它陷于崩溃的境地,无力偿还对夜晚欠下的不断增长的负债。我们怎能够抗衡这般无止境的挥霍?黑夜将人类的投机活动一笔勾销,判我们败诉,让小提琴的抗辩徒劳无功。然后它侵入那道裂缝,把自己的群星移至重新夺回的位置上。
我们瞧着这片狼藉的饭桌营地,这个纸巾和桌布到处乱丢的战场,而明亮、辽阔的夜晚辉煌凯旋。我们齐刷刷站起来,意识已经把身体抛在后头,追随着隆隆奔驰的星辰马车远去,那闪烁不已的巨大辙痕上洒满了星星的喧嚣。
漫天星光下,我们向前走去,眼睛闭着,满心期待这夜晚越来越让人目眩神迷。哦,这鼎盛之夜是多么玩世不恭!它将整个天空占为己有,并在广阔的区域内懒散、随性地玩起了多米诺骨牌,不把几百万的输赢放在心上。后来,夜晚百无聊赖,又在颠倒狼藉的战场上搜寻透明的涂鸦,以及千篇一律、层出不穷的笑脸,群星迅速将其吸纳,使之消散在冷淡的星光里而成为永恒。
回家的路上,我们走进一间甜食店,去买些糕点。我们刚跨过叮咚作响的玻璃门,步入这家玲珑剔透的白色糖果屋,夜晚连同其星辰立即高高耸起,突然变得专注而警惕,并充满好奇,想看我们到底会不会逃跑。它始终耐心地等候我们,在门外戒备,危悬的星星静止不动,深深地映在窗板上,而我们专心致志地在挑选糕点。那是我 6
这时,天启显现,突然将世界如火如荼的美妙图景打开。消息及时到达,那是秘密的使命,是存在之无限可能性的特殊义务。耀眼、剧烈而惊心动魄的地平线大大张开。世界的各处关节颤抖不已,闪闪发亮。它危险地倾斜着,似要从所有法度、规则下把自我解放出来。
亲爱的读者,对你而言一张邮票意味着什么?弗兰茨·约瑟夫一世②那颗斑秃的脑袋上戴着桂冠的侧像,如果它不是日日夜夜的象征,不是所有可能性的终结,不是无可逾越的、一劳永逸地囊括世界的众多边境的守护者,那么它又是什么?
那时候,世界尽在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掌中,无法逃脱。那无所不在、无从躲避的侧像曚曚昽昽地浮现在所有地平线上方,隐约显现于每一个街角后面,并且像一座监狱关住了整个世界。你瞧,当我们已失去一切希望,充满痛苦地听天由命,发自内心地要跟这世界的统一性达成和解,而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正是其狭隘的冥顽僵化的全能保护者。此时,哦,上帝,仿佛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你在我眼前出乎意料地摊开这本集邮册,允许我心不在焉地朝它扫了一眼,它剥去自己的色彩,脱掉外衣,一页比一页更炫目、更可怕……谁会怪我头晕眼花,激动得手足无措,抑或怪我泪水夺眶而出,两眼光华闪闪!多么璀璨的相对论!多么非凡的哥白尼式壮举!所有类别和概念的起伏是如此激烈!哦,上帝,你恩赐了多少种存在的可能性,你的世界如此宽广无垠!即使在我最狂野的梦中,它也超过我全部的想象。所以,先前我推断大千世界辽阔无边,尽管跟所有证据相抵触,但是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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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世界处于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统驭之下。每一枚硬币、每一张邮票和每一个邮戳,他的肖像为这个世界的稳固奠基,是其举世无双、不可动摇的教条之根本。“世界就是如此,而且除它之外便没有任何其他世界。”这个老男人的皇室徽章宣称,“此外一切都是幻</a>象、非法声明和篡权。”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凌驾于所有事物之上,抑制这个世界的发展。
亲爱的读者,在本质深处,我们倾向于遵纪守法。温良的天性使人忠诚,使人难以抗拒权威的魅力。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恰恰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倘若这个权力如此之大的老头子要使其威势笼罩现实,那么谁也阻止不了他。我们只好让灵魂放弃妄念,放弃它热烈的希望,尽力使自己适应这个绝无其他可能性的世界,不再心存幻想,不再寻求浪漫,并将这一切遗忘。
然而,当监牢的大门永远关闭,连最后一个洞眼都已堵死,当所有事物都串通好要对你不闻不问,上帝啊——当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搭建起路障,封住最后的裂缝,好让人看不见您——这时,您披上海洋和陆地的咆哮斗篷,降临尘世以戳穿他的谎言。哦,上帝,您强忍着对异端邪说的厌恶。您让这一雄奇、炫丽而辉煌的渎神之举大白于天下。哦,非凡的异教首领!您用那本炽烈之书将我震撼,您使得鲁道夫的集邮册如此惊世骇俗。起初,我并不知道它为什么方方正正,有眼无珠地把它改造成一只弹纸枪,我们经常把这种东西带到学校,躲在课桌底下发射纸团来搅扰老师。哦,上帝,您正是从这只弹纸枪里射出来的!这本集邮册是您措辞强硬的演说,是您针对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及其无趣国度猛烈、精彩的抨击痛斥。这是一本伟大的真理之书!
我翻开它,绚丽多彩的世界随即在我眼前闪耀,无限乾坤的狂风迎面吹来,旋涡状地平线的全景图尽情展露。您在其间一页又一页地穿行,身后留下一列用所有地区和气候编织而成的火车:加拿大、洪都拉斯、尼加拉瓜、阿布拉卡达布拉、希波拉邦迪亚……哦,上帝,我终于理解了您的旨意。这一切仅仅是您财富的伪装,是跃入您脑海的 骤然间,地平线上方乌云密布,如同一场春季风暴的前夕,唯有乐队的管弦仍光芒闪耀。万物沉寂,可以听到越来越黑的天穹发出的喃喃低语、远空的嘶吼,青榉的浓烈气息从附近花园飘来,在难以形容的蔓延之中悄然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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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四月末的奇特一天,清晨温暖而黯淡,众人外出散步,眼睛紧盯他们身前的地面,视线永远不离开那一小块潮乎乎的地面,没注意到公园的树木正悄悄从两边走过,它们阴郁地横生枝节,很多部位破损成甜蜜、化脓的创伤。
闷热、昏暗的天空陷落在幽黑、枝丫纵横的树网之中,压在那些人的肩膀上,它好似一床鸭绒被,别别扭扭凑到一块儿,又大又沉,很不匀称,人们在它下面手脚并用地爬行,如同六月的臭虫在温暖潮湿的环境里,以敏感的触须嗅探甜丝丝的泥土。世界沉闷地横卧于此;它绽开、生长,某些地方高耸入云,某些地方远远逸出,某些地方又向内陷落;它在幸福的虚弱中随波逐流。有时,它轻松自在,朦朦胧胧地想起什么事情。它凭借树丛向外伸展,突入那一张由吱吱喳喳的鸟儿编织的厚实、辉闪的大网。它深深地沉浸其中,沉入盘根错节的地下根系,沉入蚯蚓和毛毛虫盲然的脉动里,沉入混沌不清的腐殖质与泥土的混合里。
人们在这比例失调的庞然大物之下蹲着,听而不闻,头脑一片空白。他们两手捧腮,无精打采地缩在公园的长椅上,腿上放着一张报纸,印在它上面的铅字鱼贯流入这宏大、灰暗的白昼的心不在焉之中。他们笨拙地游荡,动作与昨天如出一辙,身不由己地津液狂泛。
兴许他们是被密不透风的吱吱喳喳的鸟叫所震慑了,这些不屈不挠的深红色脑袋正在抛撒其灰色散弹,使空气昏暗。在沉重的冰雹下,他们昏昏欲睡地随意走动,在这丰沛的倾泻之中以手语交谈,或无言相对,继而默默离开。
然而,大约十一点时,在空间的某一处,太阳光如苍白的豆芽,穿透巨大、膨胀的云体。纵横交错的树丛内,花蕾突然全部开放。好比一张暗金之网,叽喳雀鸣的灰色面纱被小心翼翼地掀起,日子显露自己的脸庞,睁开眼睛。春天已经来临。
短短一瞬间,刚刚还空空荡荡的公园大道涌进许多人,他们匆匆赶路,方向各不相同,仿佛这里是全镇的交通枢纽。女人的裙子到处绽放。那些敏捷、苗条的姑娘正赶着去商店或办公室上班,另一些是去约会。但有一阵子,当她们走过林荫大道的枝叶纵横的织网,在花店的潮湿和处处可闻的鸟雀啼啭之中喘息不定时,她们恰恰属于那条街道,属于那个时刻。她们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却成为春天戏剧某一幕中的临时演员,好像刚刚在林荫大道上焕发新生,伴随着那些柔枝嫩条的纤弱影子,伴随着在你眼前弥散生长的细小叶片,它们下边是暗金色的潮湿砂砾。好些灼热、金光闪闪、探向深处的脉冲疾掠而过,当太阳移入沉静的云团里,它们迅速消退,被阴影所代替,如金银丝制成的多孔织物一般,沉到沙子之中。
然而,片刻间,她们匆忙地涌向林荫大道,脚步带起轻风,街道的无名气息似乎正从她们沙沙作响的裙裾间往外奔流。哦,那些刚刚浆好的、透气的女式小汗衫,在春天街道的网状树影下行走,这是腋窝汗津津的女式小汗衫,在远处吹来的紫罗兰微风里变干爽!哦,那些极富韵律的年轻大腿,它们迅捷迈动,新款的丝质长袜刮擦着,掩盖着粉刺、红斑,以及健康春天的血燥湿疹。哦,整座公园厚颜无耻地长满粉刺疙瘩,粉刺的花蕾在阵阵鸟鸣里盛开,所有树木皆从中破茧而出。
随后,林荫大道再一次陷入沉寂。在树枝的拱顶下,婴儿车轮子的辐条轻柔地吱吱作响。上过漆的车篮用一块浆过的纱绢裹住,再覆盖一块猫头鹰眼睛纹饰的蓬松皮毛,仿佛睡在一束花上面的婴孩比花更精美。有那么一两回,那个推婴儿车的姑娘俯下身子,倚在后轮上,于是轮轴嘎叽嘎叽直响,轻轻摇晃的车篮绽放着洁白的新鲜感。她轻轻吹拂那块纱绢,直至进入它甜蜜、静谧得令人昏昏欲眠的内核,童话般的梦幻在此游荡。婴儿车穿过暗影的条纹——那阳光和阴影构成的溪流。
稍后,正午时分,春花初放的公园依然光影交错。小鸟的啼声穿过那张大网的精致孔洞不停洒落,如珍珠般从一根又一根树枝上,穿过白昼的铁丝鸟笼不停洒落。然而从路边走过的女人们眼下已经疲惫,偏头痛使她们长发披散,春光搅扰着她们的脸庞。最终,这条林荫大道几乎空无人迹。食物的香味穿越下午的沉寂,从公园饭店缓缓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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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的同一时刻,比安卡总在女家庭教师的陪伴下走过公园大道。关于比安卡,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该怎样去描述她?我只知道,她始终怡然自得,我行我素。每次看到她,都好像初次相见,她整个人一步一步走到眼前,我的心因此而充满深沉的欢乐,她好似一名轻灵的舞者,举手投足均在不经意间恰如其分,命中靶心。
她走路的步态优美自然,从容不迫,楚楚动人而清新质朴。比安卡是如此单纯,毫无心机,毫不矫揉造作,让我倍感喜悦。
有一次,她慢慢抬眼望向我,目光所蕴含的睿智像一支箭将我洞穿,刺入我灵魂的内核。自此,我就知道在她面前任何秘密都无法隐藏,她从一开始便洞悉我每一个念头。那一刻,我把自己交给她,听凭她随意摆布。她几乎无法察觉地垂下眼睑以示接受。这个过程在不发一语、不动声色的一瞥之中宣告完成。
当我试图想象她的模样,只有一个毫不起眼的细节浮现:她膝盖上有一块像男孩子一样开裂的皮肤。它令我深为感动,引导我的思绪冲破惹人烦恼的矛盾处境,来到令人亢奋不已的悖论之间。其余一切,不管是膝盖上方或下方,都那么超凡脱俗,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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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又一次沉浸在鲁道夫的集邮册之中。何等美妙的研究!文本到处是引用、影射和暗示,充斥着模棱两可的道道闪光,但所有线索无不指向比安卡。多么让人兴奋的猜测!我的怀疑仿佛是在导火索上奔驰,从一个十字街头跑向另一个十字街头,被明亮的希望点燃,愈发不可自拔。哦,我所预见的那些谜团堵在心头,使我如此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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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音乐在公园里每晚奏响,春天的游人挤满林荫大道。他们来来往往,彼此交错,并再度相逢,周而复始,犹如对称的阿拉伯纹样。年轻人戴着他们崭新的春帽,漫不经心地拎着自己的手套。相邻的道路上,姑娘们的裙摆在树干和灌木篱笆间闪耀。这些年轻女子成双成对,扭动着屁股,在饰满孔雀尾羽和舵轮花纹的泡沫下趾高气扬,天鹅般穿着粉色和白色相间的长裙,它们形如吊钟,是用流行的薄棉布做成的。有时候,她们似乎被这空洞的仪式搞得精疲力竭,便坐到长椅上,薄纱和细亚麻布好像一朵巨大的玫瑰在此散开,铺满椅子,并往外溢出花瓣。她们光溜溜的大腿交叠着,先是一条腿,然后是另一条,牢固地构成一组白花花的图景,散发极其强烈的诱惑,年轻小伙子从她们身旁走过总是惊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似乎被无比恰当的论证给震撼到了,无不心悦诚服,举手投降。
黄昏已经降临,此刻,世界的色调更其绚丽斑斓。所有色彩皆染上了一层哀伤,变得庄重、热烈而又忧郁。公园被迅速涂上粉红的清漆,光泽明润,万事万物更为鲜艳闪亮,然而,这些颜色之中,也有一些已太过深邃,太过夺目,美得太令人怀疑。在一个最终的时刻,连公园里光秃秃的、枝丫繁密的灌木丛也披上了薄薄的新绿,在这黄昏的粉红时刻始终熠熠生辉,异常明澈,透散着清凉的树香,沉浸在永恒而又终有一死的美好事物那难以言说的悲伤之中。
这时整座公园倏地变成一支巨大、沉寂的管弦乐团,庄严而泰然自若,在指挥家高举的指挥棒下等待音乐酝酿成熟并奏响。那首恢宏的、隐而未现的热烈交响曲上方,富于戏剧色彩的黄昏忽然降临,如此迅疾而缤纷,仿佛是膨胀于全体乐器之中的激越音符使它受到鼓舞。在高处,一只金莺欢快、清朗的鸣声破空穿云,刺入灌木丛,转瞬间,周围的一切变得忧悒、深沉而伤感,好似一片夜晚的树林。
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微风掠过树梢,令它们撒下樱桃花那颤抖、干枯的粉屑,无法言</a>表,痛苦不堪。那苦涩的香气高高地游荡在昏暗的天空下,伴随死亡的无穷叹息不停奔流,最初的星辰淌下泪水,如同摘自这个黯淡、紫色之夜的百合花瓣。(哦,我知道:她父亲是一名船医,她母亲有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统。轮船在等候她,那是一艘又暗又小的轮船,左右两边各装着一只明轮,在港湾里,夜复一夜,它的灯盏从未点亮。)
这时,在那群来来回回散步的伴侣之中,在那些不断相遇、规律地聚散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之中,某种奇异的力量和灵感扎下根来。每个男人都成了唐璜,相貌英俊,魅力无边。他们自命不凡,脾气火爆,目光使人窒息,使少女魂摇魄荡。而姑娘的眼睛更为深邃,里边有一座幽深的花园,还有纵横的林荫道,有晦暗、沙沙作响的公园迷宫。她们的瞳孔扩张开来,满含欢乐的光彩,毫无抵抗地允许那帮征服者走到她们的黑暗花园小径上,沿着她们的小路狂野地飞奔,循环往复,跑位对称,如同歌队唱出的诗节。最终,他们彼此相遇,彼此重新发现,好像身在一曲动人的旋律之中,身在粉红色的广场,或者围绕着圆形的花坛,旁边的人造喷泉燃烧着迟晚的夕阳余晖,他们仅仅是为了再一次分散,隐入公园漆黑的丘陵之间,暮暗下的灌木丛愈发茂密、喧哗,他们在此迷失方向,犹如闯进错综复杂的布景、天鹅绒帘幕,以及沉静无声的角落。蹒跚走过那些越来越幽暗的冰凉花园时,没人知道自己迷了路,他们步入宁谧的遗忘,步入陌生而人迹罕至的地方,步入另一片更为昏黑的喧嚣树林,它如盖棺罩般飘荡,黑暗在此消融、变质,寂静在此经历荒凉岁月并不断腐烂,神奇地发酵,好像一只已被人忘记的老旧葡萄酒桶。
他们跌跌撞撞,摸索着穿过公园的黑暗绒幕,终于在夕阳最后一抹深红的余晖下,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再度相聚,附近的水塘杂草丛生,积着年代古远的一层黑色淤泥。在一道残破的栏杆上面,在时间边缘的某个地方,在世界的后门旁边,他们发现自己回到久已逝去的往昔生活,回到遥远的前世,融入那神秘的光阴之中,在这悠远岁月的盛装下,他们冲着某人长裙的薄纱拖裾无休无止地抛洒泪水,攀向永远无法企及的誓约,踏上记忆的台阶,他们登上顶峰,到达边界,在它们之外只有死亡和无以名状的欢乐所造成的阵阵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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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黄昏是什么?
我们是否已经抵达事物的核心?这条路是否已经走到尽头?字句难以描述,它们变得精神错乱、含混不明而又十足疯狂。毕竟,唯有跨过语言的樊篱,所有这个春天不可思议、无法表达的事物才可以开始生长:黄昏的神秘剧!唯有超越我们的言辞,在我们的魔力够不到的地方,它那难以估量的黑暗元素才会发出回响。词句在此瓦解,不断拆分,化为粉末,返回最初的源泉。它们撤入深渊,撤入自己黑暗的根系。究竟如何进入深渊?我们仅仅明白字面意思。且看它们是怎样越变越暗的。在模糊不清的联系之中,词语逐渐迷失自我:黄泉、冥府、地下世界……你可感觉到这些字眼往外渗透的黑暗?它们如同鼹鼠挖洞堆成的小土丘,渐渐生长,散发着深处地窖、坟墓的气息。春天的黄昏是什么?我们一遍又一遍发问,这反反复复的狂热探究注定得不到回答。
当树根想要说话,当无数昔日的老故事和远古传说在草皮下面累积,当太多呢喃之声在根系底下聚拢——它们先于所有词语,是些嘟嘟哝哝的浆液和无名的幽暗——这时,树皮将变黑,整片整片地剥落,失去厚实的碎块,留下深深的凹槽。透过一个个暗淡的微孔,如同透过一张熊皮,树芯方会显露。你若将脸埋进黄昏松软的皮毛里,刹那间一切陷入完全的黑暗,寂静无风,仿佛棺材盖子已经合上。你必须奋力瞪眼努睛,使之向这最幽深的黑暗提供微弱的视力,让目光挤进那无法穿透的障碍,闯入那严严实实的泥土。瞧啊,我们已来到此地,身在事物的遥远一端。我们已来到深处,来到地下世界,将会看到……
这里并不像我们预想的那样漆黑一团。恰恰相反,其内部处处微光闪闪。当然,它们是根系的内在闪光,是游荡的磷火,是光芒微弱的脉管,令黑暗布满大理石的纹路,那是一幅迂折蔓延、通明透亮的实质幻景。总而言之,这不过是我们在梦中所见之物,我们与世隔绝,落入那程度极深的冥想之中,踏上回归自我之旅,这时我们仍能够看见东西。即使闭上眼睛依然瞧得很清楚,因为在我们内体,思想从一只秘密的火炬那里捕捉光线,它在一根长长的引信中潜伏休眠,燃遍一个又一个交汇点,于是一场衰退发生在我们身体各部位,撤往深处,展开一次落叶归根的旅程。我们就这样深入记忆,地下世界的战栗迅速穿透我们,令我们极为震惊。我们就这样在幻觉的所有表层做着皮下之梦,因为只有在上面,在光亮之中——需要再次谈及——我们才是诸多美妙旋律闪亮而清晰的集合,才是云雀的光明顶点。在深处,我们又一次坍塌,成为黑暗的喃喃自语,成为一大堆没头没尾的故事般混乱的喧哗。
唯有现在,我们才明白这个春天繁盛的基石为何物,才明白它为什么悲痛欲绝,而它知识的负担为什么如此沉重。哦,倘若不是亲眼目睹,我们必定不会相信。这里是内部的迷宫、万物的储藏室和仓库。这里有仍然温暖的墓穴、霉烂的器物、废料、原始的故事、如同古代特洛伊的七层遗址、走廊、房间、宝库。有多少金面具,一个叠一个的金面具、扁平的笑容、锈蚀的脸庞、木乃伊,以及空蚕蛹?……这儿有骨灰存放所,有为死者准备的盒子,他们像枯萎而漆黑的树根那样躺着,等候属于自己的时代来临。这儿还有巨大的干货店,他们在此被放进泪瓶、坩埚和罐子里出售。多年以来,尽管无人问津,他们一直立在货架上,庄严地排成长列。说不定他们在各自的小隔间内重获生命,此刻已复原如初,好似熏香一般,清清爽爽,芬芳四溢,这些吵吵闹闹的特效药,这些已遭唤醒而又很不耐烦的药物、镇静剂和晨用软膏,它们最初的滋味令舌尖感到沉重。那类紧闭的格子里装满了孵化之中的小鸟,以及它们的首次探索、它们清晰的叽叽喳喳。忽然间,那些空荡荡的冗长小巷变得宛如最初的拂晓,整列整列的死者苏醒过来,精力极其充沛,以迎接一个崭新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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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仍未抵达终点,还可以走向更深处。没什么可害怕的。请把你的手给我,向前再迈一步。我们现在已来到根部,转眼间一切变为枝状,阴暗而又根须丛生,犹如一座森林的深秘之处,弥漫着一股泥炭和腐败物的气息。根系蜿蜒伸入黑暗,它们缠绕萦旋,向上抬升,并如抽水泵般不断吸入浆液。我们到达最底层。我们已触及万物的衬里,置身于处处以磷光的线形图案修饰、粗糙缝制的阴暗之中。这儿的交通堵塞,活动频繁,如此拥挤不堪!族类与世代是如此丰富密集,《圣经》和《伊利亚特》复制了千倍,动荡而喧嚣,众多故事既纷乱又吵闹。路已经走到终点。我们已经抵达真真正正的底部,抵达黑暗的根基,与万物之母待在一起。这里是无边地狱。那些令人绝望的奥西恩③式空间,那些可悲的尼伯龙根人④。这里是故事的庞大孵化器,说书人的工厂,寓言和童话的烟雾腾腾的窑炉。现在,世人终于可以理解春天那伟大而哀伤的机制了。哦,它在众多故事之上生长!有多少事件、多少历史、多少命运!我们读过的一切,我们听过的每一个故事,以及我们从未听过、但早已在童年的梦境里浮现的故事,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才是它们唯一的家园和故乡。作家该上哪儿寻找其构思,该上哪儿去获得创作的勇气,如果他们意识不到身后的这些宝藏,这些资产,这些在地底世界重复回响的千百次叙述?多么含混的悄悄话。多么喧哗的泥土咕噜声。源源不绝的劝说一阵阵涌入你的耳朵,而你闭上眼睛,走在这暖烘烘的耳语、微笑和建议之中,不断被启发,被千百种问题刺激,仿佛被上百万只愉快的长嘴蚊子叮咬。它们希望你能拿走一点儿东西,不管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少许难以理解的、喃喃自语的历史,将其迎入你年轻的生命,迎入你的血液,保存下来,并在今后的生活里以它为伴。如果春天不是故事的复活,那么它是什么?在不可捉摸的事物之中,唯有它是鲜活、真实、凉爽并且无知无觉的。哦,它青春、绿色的血液,它草木的纯真,对那些鬼影和幽灵,对那些怪物、妖精的诱惑是何其强烈!春天把它们领进自己倦怠而幼稚的梦境,并跟它们共枕而眠。清晨它迷迷糊糊醒来,什么事情也记不住。春天承载了所有伤感而遭到遗忘的事物,这就是为何它如此沉重,因为它必须在太多生命——太多被排斥、被抛弃的生命之上独自存在,以维持其秀美妍丽……春天所能提供的补偿,仅仅是稠李果那极度深邃的芬芳,它们流入一道无限而永恒的激流,而万事万物皆蕴含其间……遗忘意味着什么?一夜之间,古老的故事上已长满新绿。一簇温柔的绿树,一片明亮、繁茂的新枝正持续地闪耀不已,犹如一名男孩刚刚剪好的平头。春天眼下如此青翠,又受到漠视:老树恢复了自己的甜蜜和纯洁无瑕,它们的枝条已苏醒,全无记忆的负担,它们的根系深植于远古历史之中!好像是史上 我对风格的敏感异乎寻常,而上述风格正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让我深为苦恼,如芒在背。在它坚定的古典主义后面蕴含着强烈的压抑感,在那流于表面的含蓄雅致后面隐藏着捉摸不定的惶恐。这类风格太灼热,太尖锐,充满太多意料之外的描金勾银。有一滴未知的毒液注入了该风格的静脉之中,污染了它的血液,使其狂躁而危险。
我心乱如麻,因自相矛盾的冲动而浑身颤抖,蹑手蹑脚地检视这座别墅的正面,惊醒了台阶上睡觉的几只蜥蜴。
在一个干涸的圆形水池附近,光秃秃的地面被太阳晒得龟裂。偶尔有几簇热切而迷人的绿草从泥缝里戳出来。我拔了一小丛那种野草,用素描本将它夹好。深刻的不安令我战栗。水池上方的空气苍白、透明得异乎寻常,并在热气中银光闪闪,波浪般颤动。附近柱子上的气压计正显示一个灾难性的低值。寂静笼罩四周。树枝因全然无风而纹丝不动。别墅陷于沉睡,并在它调子灰暗的长久深眠之中闪着粉白色的光芒。忽然间,仿佛这份凝滞已逼近极限,空气在那色彩斑斓的激荡下硬化板结,裂成绚丽的碎块,飘舞摇曳不已。
它们是些巨大、沉重的蝴蝶,成双成对地嬉戏玩闹,在沉闷的大气中倦怠而颤抖地悬停了片刻。它们你追我赶地飞往远处,并再度聚成一团,在越来越暗淡的空气里为一整副五彩缤纷的闪光洗牌。难道这仅仅是一场丰盛大气的迅速腐烂,是一片充满致幻剂和狂想的海市蜃楼?我挥动帽子,有只毛茸茸、沉甸甸的蝴蝶被打落在地,翅膀还扑扇不已。我把它拾起并藏好——更深一层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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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探寻到那种风格的秘密。这些建筑物的线条始终夸夸其谈,多年来不断重复同一套难以理解的陈词滥调,让我终于弄懂了它那诡异的密码、火热的目光和难以应付的神秘。其实,此类伪装显而易见。在上述复杂精巧、流畅优美的线条里,在它们夸张的高雅里,某种东西很是辛辣,甚至太过辛辣。其中不乏灵巧与炽烈,并非常露骨地想炫耀什么,总之,它五光十色,富于殖民地气息而且抛来一道世</a>故的眼神……情况正是如此:该风格归根到底令人极为厌恶。它放荡荒淫、精巧而热烈,并且十分之愤世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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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须解释这个发现究竟如何让我深为震撼。相距遥远的线索开始接近,联结。种种传闻和迹象意外地交织到一起。我万分兴奋,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鲁道夫。他似乎无动于衷,满怀敌意,指责我夸大其词、胡说八道,甚至对我嗤之以鼻。如今,他越来越频繁地怪罪我吹牛逞能,而且故作神秘。如果说作为集邮册的所有者,他曾经对我颇为友善,那么,眼下他强烈的妒忌和难以抑制的痛苦令我们日益疏远。但我从未流露怨恨之色。很不幸,我还得依靠他:没了那本集邮册我该怎么办?他很清楚这一点,并充分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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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太多渴望、漫无边际的要求、满溢且毫不节制的野心在它幽暗的深处膨胀。它的扩张无远弗届。管理这个庞大、千枝万叶而生长过度的事业已非我能力所及。因此,我任命鲁道夫为共同执政官——当然是匿名的——以便把一部分重负转给他。我俩连同他的集邮册,组成了非正式的三头统治,整个玄妙无比、难以置信的事件,其重责便由这一体制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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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勇气绕过别墅走到另一边去。这样做我肯定会被发现。那么,既然如此,我为何会觉得,自己很久以前去过那里?实际上,我们事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将看见什么风景?难道我们还碰到过什么事情是全新的,并非在我们的记忆库深处早已预见?我只晓得,迟早有一天,在深夜,我将站在花园的大门前,与比安卡手挽手。我们将走入一个个遭人遗忘的角落,在这里,受到毒化的公园被关进它们陈旧的围墙之间,那些爱伦·坡的人造天堂,长满毒芹、罂粟,以及令人上瘾的旋花,它们在古老壁画的阴沉天空下熊熊燃烧。我们将唤醒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它眼窝空洞,在一个枯萎的下午之外,在那个边缘世界里安眠。我们会吓跑这雕像唯一的情人,一只翅翼收拢、伏在其大腿上睡觉的红色吸血蝙蝠,而它将悄无声息地飞走,轻柔、流畅而起起落落,不停盘旋,如同一片薄如蝉翼、无形无迹的亮红色碎块,既没有骨架,也没有血肉,并逐渐消融于腐败的空气之中。穿过一扇小门,我们将步入一块空地。此处的植被焦枯好似烟丝,如同身处一片印 于是不满意分子的最后希望破灭了。马克西米利安大公悲惨死去,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以哀悼为由,禁绝使用红色。官方指定黑和黄是致哀颜色,从那时起,紫红色作为猎猎飘扬的激情之旌旗,只能秘密地、在他追随者的心中拂动。但造物主无法把紫红色从自然界彻底清除。这是因为它潜藏于日光里,只要你在春天的太阳底下闭上双眼,即可暖暖地、一波接一波地将其吸收到眼皮下面。在春季泛滥无边的光焰之中,燃烧的照相纸便散发同样的红光。而角上绑布条的公牛,被引到小镇的阳光街道上,在明亮的斑块里看到这种颜色,便低下头,准备冲向他们自己想象的、正惊恐地逃离火热竞技场的斗牛士。
有时候,整个晴朗的一天都在太阳的爆发之中度过,在云朵的聚积之中度过,它们的红色边缘处处开裂,灼亮而鲜艳。走来走去的人们被阳光照得发昏,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礼花筒、罗马焰彩和火药桶。随后,黄昏降临,这光焰的暴风趋于平息。地平线愈发浑圆,愈发美丽,蕴满天蓝色,犹如一个花园里的玻璃球,为我们呈现微缩、光亮的世界全景图,其结构体现了幸福的秩序,云团在它上方排列,它定于一尊的上层建筑铺展成长长一列,仿佛层层堆叠的金徽章,或伴随着愉悦祷词的隆隆钟鸣。
人们聚拢到集市广场上,在这宏伟、光明的穹隆下默默无语。他们激动地集合在一起,汇合成一支巨大而凝固的终曲、一幕静止不动的等待图景。云片堆积成粉红色,越来越粉红,在每一双眼睛后边是深沉的静穆和明丽远景的反光。忽然间,世界在万众期待之中达到其顶点。在最后两三下搏动里,它实现了极致的完美。在地平线的水晶球里,花园令人信服地排列整齐,它们五月的青翠泡沫,连同闪闪发亮的葡萄酒,随时准备从边缘溢出。山丘形如云块,世界之美超越最高峰后开始分崩离析,翱翔天际,它广大的芬芳越过了永恒之门。
当人们一动不动,被那恢宏、明亮的世界之上升迷住时,他们的脑袋依然低垂,依然装满光辉、巨大的景象,有个青年意外地冲出人群,而大伙还一直在不明不白地等待他这位信使。他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身穿一件装饰以小巧的铃铛、徽章和奖牌的漂亮紫红色毛线衣,跑过整洁的集市广场——它仍旧处于停顿状态,准备飞走,仍旧充满启示,被沉默的群众所环绕——他们是那个日子存入的盈余款、净利润,悉数来自它的绚烂之美,并可喜地成为它的储备。他围绕广场那瑰丽多彩、宛如神话的边缘跑了六七圈,优雅地鞠躬致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跑动,害羞地低垂眼睑,两手紧贴屁股,多少有些沉重的肚子直往下坠,因其富有韵律的步伐而晃荡不已。他留着一部波斯尼亚人的胡子,运动使之面色红紫,脸颊上汗珠闪耀。在他青铜色低领衫上边,他的徽章、奖牌和小铃铛此起彼伏地不停跳动,如同一副婚庆场合使用的挽具。当他沿着一条急转直下的抛物线拐过一个街角,向大伙奔来,老远就能瞧见他铃铛嘹亮的土耳其禁卫军绶带。他英俊得像一位神灵,脸皮粉嫩得近乎不真实,身体僵直地挺立,用噼啪作响的马鞭、斜视的眨眼驱赶冲他狂吠的狗群。
后来,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为天下太平所陶醉,宣布了一次谨慎的大赦。他同意在五月的某个夜晚以一种经过稀释的、如糖似蜜的方式使用红色。他站在美泉宫大敞的窗台前,与世界连同他自己的对立面达成了和解,并在那一刻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粉红色的跑步健将们绕着地平线上方所有的集市广场飞奔,无论它们是空空荡荡还是站满沉默的群众。人们看到他以云朵为背景,仿佛是一尊巨大的皇家雕像,穿着天青色大氅,挂着马耳他骑士团勋章缀饰的总司令绶带,他戴手套的双手搁在栏杆上,他的眼睛——像两枚不含慈悲或善意的蓝色纽扣,镶嵌于皱纹密布的三角区域——在他发笑时眯成一条缝。他站在那里,向后梳掠的雪白络腮胡造成一种仁慈的假象,这只狡猾的老狐狸,从远处看,他那张贫乏无趣的、粗鄙庸俗的脸庞上挂着一副伪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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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的犹豫之后,我几乎没法再保守这个秘密,便为鲁道夫讲述了数天来发生的事情。他脸色一沉,嗓音尖厉地指责我在撒谎。最终,他的嫉妒无所顾忌地猛烈爆发,他狂嚷着,两手挥舞着绕圈狂奔。全是瞎扯,彻头彻尾的瞎扯。什么治外法权!什么马克西米利安!什么墨西哥!哈哈!棉花种植园!少胡说八道!完了,结束了。他不会再把集邮册借给我搞恶作剧。解除合作关系。协议终止。他激动地揪扯自己的头发。他已经崩溃,根本无法挽回。
我大为惊恐,试图哄他高兴,开始解释前因后果。我承认,若只看表象,这件事确实匪夷所思,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承认,起初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而鲁道夫毫无思想准备,因此,他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不足为奇。我设法触动他的心灵,唤起他的荣誉感。事态正发展到决定性阶段,他果真能够心安理得地拒绝帮助我,抽身离去,把一切都搅黄?最后我着手以集邮册为基础,向他一字一句地证明整个事件全是确凿可信的。
鲁道夫的情绪稍稍平复,翻开集邮册。我以前讲话从未倾注过如此多气力和热情,完成了自我超越。我用集邮册显示的证据支持自己的推论,不仅驳倒他全部指控,还驱散他的疑虑,并且更进一步,得出一系列启示深刻的结论,观点之开放令我本人都极为惊奇。鲁道夫沉默不语,遭到挫败,不再提什么取消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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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是那几天,有一场宏大的魔幻剧来本地上演,展出一组壮观的蜡像,并在圣三一广场安营扎寨,这难道是一个巧合?我对此盼望已久,极其兴奋,于是把消息透给鲁道夫。
那一晚狂风大作,到处一派凌乱,下雨在即。沉闷、发黄的地平线上,白昼已做好逃离的准备,匆匆给火车和运货马车盖上一层灰暗的防水罩子,它们正排成队列驶入远端的晚凉之中。最后一刻,在一道黑暗、低垂的帘幕下边,落日的遥远余晖涌入我们的视野,并缓缓沉入广袤、平坦而无边无际的荒原,那里湖泊众多,映象纷呈,从斜穿半个天空的灼亮足迹之中射来一道惊人、命定的黄色闪电。那道帘幕陡然下坠,苍白的屋顶闪耀着湿漉漉的光芒。天色越来越昏暗,片刻之后,排水沟开始它们单调的吟唱。
现在,蜡像展盛大开幕。惊恐、急促的傍晚,参观者聚集在大帐篷前部,他们撑着雨伞,轮廓黯淡,笼罩在残月的黄褐色光芒里。他们顺从地掏钱购买入场券,售票人是一位服饰艳丽、袒胸露背的女士,她满身珠光宝气,甚至用金子来镶牙,如同一尊胸像,双乳用丝带紧束,涂抹唇膏胭脂,她下半身以难以理解的方式消失于天鹅绒布幔的阴影之中。
穿过一道半开半闭的门帘,我们来到一个灯明烛亮的场所。大帐篷里挤满参观者。许多人披着雨水淋湿的外套,衣领直立,沉默无言地到处闲逛,又停下脚步围成一个半圆。我可以毫不费力地从他们之中分辨出,究竟是谁仅仅表面上属于这个世界,而实际上过着一种离群索居、庸庸碌碌、行尸走肉的枯燥生活,过着一种装模作样、金玉其外的炫耀生活。他们穿着质料上乘、量身定做的庄重礼服和燕尾服,无比沉默地站着,脸色苍白得可怕,又因致命的不治之症而泛起红晕,眼睛灼灼放光。长久以来,他们的脑袋里不曾有过任何思想,那些浮夸的积习、向外人吹嘘卖弄并且自曝其丑的癖好,实已无可救药,这帮人偏偏还要竭尽全力来加以维持。他们早就应该上床躺好,喝下一勺药剂,用冰凉的被单裹住自己,闭上眼睛。让他们在支架或座椅上坚持那么长时间,实在有违人道,他们坐姿如此僵直,套着黑漆皮靴子,与前世的样子相差甚远,他们的目光依然明澈,但所有记忆均已被剥夺。
每一尊蜡像嘴唇下面都垂着他最后的哭喊,好像吊死鬼的舌头,它发自离开精神病院的时候,此刻已寂然无声。进入这个最终庇护所之前,他们在那儿待了很久,被误以为是疯子,无人问津,犹如置身炼狱。要认真说来,他们仅仅是冒牌的德雷福斯、爱迪生、卢切尼。在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说他们是仿造品。别忘了,没准儿他们真是疯子,当一个精彩的念头将其攫住,他们便立即原形毕露,那一刻,他们的狂躁可谓货真价实,并经过提炼,成为他们新生命的基础,元素般精纯,不折不扣地承载全部希望。从此,只有一个想法像惊叹号一样占据他们的头脑。他们单脚站立,如同悬在半空,如同被固定在一个未完成的姿势上静止不动。
我在一尊又一尊蜡像间穿梭不已,目光急切地寻找马克西米利安。我最终找到了。他没有穿黎凡特舰队司令官的气派军服,当年他正是乘坐旗舰“勒希德”号从土伦港启航,前往墨西哥争夺王权的,他也没有穿骑兵将军的绿色制服,那是他辞世前几天感到十分骄傲的着装。他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大衣,长长的下摆,鲜亮的长裤,以及一个高领和一副把胡须往上推的胸板。鲁道夫和我满怀崇敬之情地停下脚步,激动的人群在他跟前围成一个半圆。忽然间,我彻底僵住了。离我们几步之遥的 他与他们对视的时间短暂而精确,颇为惊恐,犹豫不决,清了清嗓子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他很快受制于机械作用,目光再一次转到别处,瞧着另一张面孔,报以相同的热情而灿烂的笑容。他是否注意到比安卡的存在?她是否扣动了他的心扉?谁知道?归根到底,他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马克西米利安。他已大为简化,处于极度虚弱状态,仅仅是他前世的摹本。不过你必须承认,至少,实事求是来看,他跟前世的血缘最为接近。或许在此等状况下,在他辞世这么多年之后,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就是自己的真身。当然,以蜡像的形式复活人间,很难保持完全一致。肯定有人趁机违背他的意愿,偷偷植入什么东西。某些崭新、危险、奇异的事物,大约已互相混合,它们源自一个才华横溢的疯子,此人妄自尊大,狂躁已极。这一定使比安卡满怀惊骇恐惧。毕竟,连一个重病者也会大不如前,更不必说一个以如此不恰当的方式实现复活之人。如今,他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血亲骨肉?笑容可掬,行止庄重,他假扮欢愉,伪装豪迈,正在上演他滑稽的皇家喜剧。他真的必须如此彻底地蒙头盖脸吗?当他站在蜡像馆里展出,受到严加管束的威胁,他真的那么害怕从各个方向注视自己的看护者吗?他梳洗清爽,恢复健康,最终获救,大费周章地去除某人的疯狂,他是否担忧它们重新把他拖回动荡和混乱之中?
当我把目光再一次转向比安卡,看到她用一块手帕遮住脸庞。她被自己的女家庭教师搂住,珐琅彩似的眼睛空洞地灼灼闪光。比安卡的痛苦让我不忍再看。我鼻酸欲哭,拽着鲁道夫的袖子,往出口奔去。
在我们身后,那名涂脂抹粉的祖先,那个青春正盛的老家伙,继续朝四面八方送去他极其炫丽的皇家致敬礼。他甚至在过分的狂热之中举起双手。在那呆滞的沉默里,在煤气灯的咝咝声和雨点落到帐篷帆布上形成的静谧滴答声里,他几乎要向我们送来飞吻。他用最后一丝力气踮起脚尖,跟其余蜡像一样奄奄一息,思念着他那具古老、恐怖的尸体。
在前厅,那尊浓妆艳抹的半身像,那位女售票员冲我们说了些什么,她身上的珠宝和金牙在魔幻的黑色帘幕衬托之下光芒四射。我们走进湿漉漉的温暖雨夜。屋顶亮闪闪的,正往下淌水。阴沟正单调地饮泣不休。顶着瓢泼大雨我们一路快跑,被雨中吧嗒吧嗒直响的街灯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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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乖戾人性的深渊!哦,阴狠的无间地狱!谁人的头脑里会容纳如此刻毒、险恶的思想,比最复杂精巧的奇幻之物还要胆大妄为?我越是深入它幽暗的罪恶,越是对它无所顾忌的背信弃义、对那邪恶欲念的内核里灵光一闪的犯罪阴谋钦佩不已。
所以说,直觉并没有欺骗我。请看,近在眼前,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太平世界以及各种条约的强力保障之下,居然有一桩令人毛骨悚然的罪行发生。请看,死寂之中,那场阴郁的戏码正在公演,它如此精心伪装,如此谋划缜密,以致在那个春天的纯真表象里没人能够猜到或查到它。谁会想到,那尊沉默不语、呆若木鸡、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塑像,与身姿娇美、极有教养、举止优雅的比安卡,在他们之间会上演一出家庭悲剧呢?归根结底,比安卡是何许人?我最终会解开谜团吗?如果她不是正统的墨西哥皇后的骨血,或者,甚至是那个来自流动剧团舞台、凭借美貌征服马克西米利安大公而成为他妻子、以庶民之女身份嫁入王族的伊莎贝尔·德·奥格兹所生,那会怎样?
如果她母亲是那个他戏称为“康奇塔”的娇小克里奥尔姑娘——她通过这个名字走后门进入了历史——那又会怎样?我能够从集邮册收集到的涉及她的信息,只用寥寥数语便足以概括。
皇帝败亡后,康奇塔带着她的小女儿去了巴黎,靠自己的遗孀年金度日,并坚定地忠于死掉的王室丈夫。历史讲述至此,这个可怜女人的踪迹便再难寻获,仅留下只字片语供人联想、猜测。她女儿的婚姻以及后来的命运,我们一无所知。然而,在一九〇〇年,有位V夫人,一个超凡脱俗、满含异域风情的美女,跟丈夫和小女儿一块儿,持假护照从法国前往奥地利。在萨尔茨堡,靠近巴伐利亚的边境,他们换乘另一列火车前往维也纳,遭到奥地利宪兵的拦截拘捕。令人困惑之处在于,当伪造的文件检查完毕,V先生重获自由,可是他却并未尝试救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同日返回法国,从此潜形匿迹。所有线索消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之中。因此,我痴迷地重新追寻他们的踪影,通过那本集邮册寻找蛛丝马迹。根据我掌握的线索,有理由相信,前述那位V先生始终很可疑,他被认为是另一个人,生活在另一个国家,使用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但是,少安毋躁!关于这件事尚无更多补充。简言之,比安卡身世的重重迷雾已经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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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正史而言已经足够,但官方版本的故事并不完整。存在不少故意留下的空白、漫长的停顿以及遮掩,春天匆忙地把自己植入其间。它迅速以自己的注脚把那些空白填满,用它无尽的、散落的枯叶将其贿赂,它的枝叶竞相旁逸斜出,被鸟类的荒唐举动,被这些长翅膀的生灵吵闹的争鸣,被所有矛盾、谎言、它们绝无答案的天真问题、它们固执而矫情的反反复复,被上述这一切串成长长一列。要从混乱之中找到真实可信的文本,需要极大的耐性。对春天展开一次谨慎的分析将会使目标实现,不妨这样解析其句子和段落:是谁?是谁的?是什么?如果你希望收获它意义的健康谷物,必须首先清除鸟儿的含沙射影,清除它们尖锐的副词、介词,它们害羞的反身代词。在此,集邮册是我遵奉的最高指南。蠢笨无比、不谙世故的春天!它一视同仁地滋长万物,让理智和废话彼此缠绕,永远在插科打诨,放肆地瞎胡闹。难道它不也是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盟友吗?难道他们不是共谋关系吗?必须牢记,这个春天所孕育的任何一丝意义,总是立即被成百上千倍的虚夸、胡扯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所盖过。群鸟用它们错误的标点符号搞乱语法,掩盖其踪迹。青翠的春天里,草木疯长,枝繁叶茂,它们飞速占领每一寸泥土,每一道缝隙,把真理逼得走投无路。如果不在一个无人找寻的地方,不在那市场日历和年鉴里,不在直接来自集邮册的商旅和乞丐吟唱的歌谣里,那么,横遭诅咒的真理又该去何处寻找庇护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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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周的阳光普照之后,接下来是一连串炎热、多云的日子。天空晦暗,好像古老壁画所描绘的苍穹。在烦闷的寂静里,浓云涌动,犹如那不勒斯画派作品中悲惨的战场。在那些铅灰色、暗褐色的旋涡构成的背景下,房屋闪着酷热的、粉笔似的明亮白光,而边缘更为锐利的屋檐、梁柱的阴影将其进一步强化。人们低头走路,在预兆一场暴风雨的无声放电之中,深沉黑暗在其内心不断积聚。
公园里再也看不到比安卡。似乎她正受到严密保护,不允许外出。他们已经察觉到危险。
今天,我在镇上看到一伙身穿黑色燕尾服、头戴礼帽的男人,以外交官的谨慎步伐穿过集市广场,白色的衬衣前襟在铅暗的空气中闪耀。他们默默检视周遭房屋,似乎在为其估价。他们步调一致,从容而富有节奏。在他们刮净的脸庞上,胡子黑如煤炭,目光炯炯且意蕴无穷,眼珠灵活地沿着轨道转动,仿佛涂过润滑油。他们偶尔摘下帽子,抹去眉毛上的汗珠。他们又高又瘦,正值盛年,都有一张黑不溜秋、匪徒般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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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越来越昏暗、阴沉、乌云密布。遥远的地平线上方,日夜潜伏着一场暴风雨,从未倾盆而下。在那伟大的沉默之中,一缕新鲜的气息穿过厚实如铁的天空,穿过细雨,以及潮湿、清澄的微风。
然而众花园上空又开始回荡它们巨大的叹息,其茎叶不分白天黑夜、成百上千倍地生长,超负荷工作,并超越它们自身。所有旗子都沉沉下垂,昏暗无光,把它们最后一轮色彩的波浪无助地推向越来越浑厚的大气。偶尔,在某一处街口,会有人抬头望天,他侧影明亮,被幽晦所切削,眼睛闪闪发光,饱含惊恐。他正在倾听暗空的咆哮、飞掠的云团满含电荷的静默。黑白相间、颤抖并锐利如箭的燕子刺入大气的深处。
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正受到煽动。大批军队,穿着白裤子,胸前交叉绑着白皮带,在极具威胁的沉默中涌向码头。智利的独角兽高高耸立。夜里,在晚穹的衬托下,人们可以看到这头高贵的动物噤若寒蝉,蹄脚悬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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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正在往阴影和冥思之中越沉越深。天空已关闭、隔绝,静静地、沉重地旋转,充满更黑暗的风暴之铁。烤焦的、斑斑驳驳的大地停止了呼吸。唯有花园在生长,气喘吁吁,迷醉而健忘,茎叶不断外溢,凭借凉爽、茂盛的实质,似将充塞所有缝隙。(那些花蕾像发黏的疹子,似乎很痒,很痛苦,而且溃烂化脓,但它们眼下正在阴凉的绿意中恢复,叶子一片接一片细致地结痂愈合,以重新焕发的精力成百上千倍增殖,时刻准备投入其生长大业,前景难以估量,无可丈量,它们用幽暗的绿荫遮盖并窒息了杜鹃的孤鸣,那遥远的啼泣声此刻从茂密的树丛里隐隐约约升起,淹没在千枝万叶的欢快洪流之中。)
在这片昏蒙的景致里,那几幢房子为何如此闪亮夺目?喧嚣的公园越是阴暗,刷石灰的房屋就越是强烈发白,久经暴晒的地面热烘烘的,在日落之后越来越灼亮地闪耀着,好像某种明亮、斑驳的疾病随时把黑色污点传染给它。
几条狗昏昏沉沉地乱跑,鼻子嗅来嗅去。它们搜寻到某些气味,又激动又疯狂,在毛茸茸的草木中乱刨不已。
源于这些阴天的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它们非同寻常,宏伟得超越一切界限。
我满心好奇,想知道何等事物能与这一股负数的总期望值相提并论,而它即将释放出大量的负电荷。还有什么可以跟如此灾难性的气压下降等量齐观?
那道阴影在某处持续生长,我们始终在自己的本质之中为它预留了空间。它不断加固,公园里百合花的醉人芬芳永远无法填满一道凝息屏气的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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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大群的黑人在镇子里游荡!此刻在这儿,下一刻在那儿,他们同时出现在镇上好几个地方。他们是一伙吵吵嚷嚷、浩浩荡荡、衣衫褴褛的乌合之众。他们冲进杂货铺,将其劫掠一空。他们互相逗趣,彼此推搡,放声大笑,眼白乱转一气,发出嘶哑的喊叫声,牙齿又白又亮。在警察赶到前,他们已然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之中。
我事前已有所预见。它必将如此。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但直到这一刻,我才总算把长久以来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东西看真切,即黑人乃是这个春天的基石。
他们是怎样前来占领此地的?这么一大帮穿棉质条纹睡衣的黑人,他们来自何方?伟大的巴纳姆⑥是否在附近搭建大篷,随后还会有一列长得看不到头的火车,运来人员、动物以及恶魔?他的马车是否停在附近,上面挤满了闹哄哄的天使、野兽和杂技演员?绝无此事。巴纳姆远在天边。我的猜测完全指往另一个方向。但我什么也不会说。比安卡,为了你,我将保持沉默。任何折磨都别想从我嘴里榨出一句话来。
38
那天,我慢悠悠地精心打扮了一番。最终准备就绪,我站在镜子前,摆出一副镇定神色,让自己显得冷静、坚毅果决。我小心翼翼给手枪装好子弹,把它插进裤子的后袋,朝镜子看了最后一眼。我拍了拍外套的前襟,那里藏了些秘密文件。我已准备好跟他见面。
我彻底冷静下来,决心不可动摇。毕竟,这是为了比安卡,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我已经拿定主意,绝不告诉鲁道夫。我越是了解他,越坚信他是个平庸之辈,无法将自己提升到非凡的境界。我已经厌烦他那副表情,面对我的每一个新奇念头,他要么惊诧到呆滞,要么是嫉妒得脸色发白。
我思绪深沉,很快走完一小段路。当那扇大铁门在我身后哐嘡一声关闭,震动逐渐减弱,我步入另一番天候之中,遇到截然不同的气流,在那个辉煌的年份里,这是一片陌生而冰凉的地区。树丛的黑色枝条伸入到分裂、隔离的时光之中,光秃秃的树冠上,发暗的枝丫探向高耸、苍白的天空,探向它某一个离奇怪异的区域。林荫道的两端均已堵死,受到隔断,被人遗忘,犹如一段无路可通的海湾。喑哑、落寞的阵阵鸟啼在无垠天穹的广袤空间里回荡,以一种特别的手法裁剪着寂静,它沉重、灰暗,被那些鸣声若有所思地散布于它们的缝纫台上,并颠倒地映照在沉寂的池塘里。这个世界跃入了遗忘的反光之中,茫无目标,坠向宏大、弥漫一切的灰暗思绪,坠向旋转无已而又不断倒退的树木,坠向无边无际的、飘忽不定的巨大苍白之中。
我昂着头,极其沉稳而镇定,向主人通报姓名。我被带进一间灯光寥落的幽暗大厅,里面流动着沉寂的奢华感。通过一扇高大、敞开的窗户,花园气息的波浪柔和地涌入室内,它们如此芬芳,如此内敛,仿佛出自一只长笛的孔眼,仿佛进到某个病入膏肓之人的卧房,让里面所有的物件在其吹送下焕发生机,在花园微微增长的馥郁中苏醒,这些安静的气流隐秘地穿过窗帘上轻轻摆动的滤网。陈列柜深处,闪亮而急切的预感在一排排的威尼斯玻璃杯间传递,墙纸上银色的树叶受到惊扰,开始沙沙作响。
随后,墙纸褪色,爬进自己的阴影和焦灼的思虑里。多年来,它一直挤在充满幽晦猜度的密集灌木丛之间,如今冲破樊笼,终获自由,在盲乱、刺激的芳香里,它狂野的想象力大肆奔腾,穿过干燥的牧场、水牛群、草原的大火,急速驰骋,鞍鞯上飘荡着作为战利品的头皮,如同蜂鸟排成“人”字形飞越老菜园子……
我很纳闷,这些古旧的室内陈设,在它们晦暗、暴烈的往昔之光里,竟无法获得平静,它们沉默无语,继续尝试再一次上演其难逃宿命的、迷失的历史,尝试将相同的情景呈现为无数不同变化,并由墙纸那徒劳无功的辩证法上下左右翻转。它们的静默因此在苦思冥想中瓦解,变得放纵而消沉,苦心孤诣地要在阴暗的闪电里发狂循环。为什么要保密?难道,一夜又一夜,它们无法让那些毫无根据的忧虑、那些日积月累突然发作的恐惧平复下去?为求缓解病症而注射的秘密药物,将把它们转变成使人安慰的、轻柔的无边景致,在这垂死的墙纸正中央,充满遥远的水域和蜃影。
我听到一阵响动。在一名男仆的引导下,他走下楼梯。他是个小矮子,但身体结实,动作简练,巨大的角质边框眼镜放射的光芒将他双目遮挡。我 就这样,从属于这个伟大学</a>术团体的其余人,他们的热情与日俱增。郁郁寡欢的大公远不及伙伴们好学,而且他很难应付。这些人的劲头永不见底。我不得不全力使他们克制。说不好他们究竟是不是能理解他们将为之奋战的原因。他们根本不看重功勋,注定要投身于某个伟大信念的烈火之中。多亏了我,他们才欣喜若狂地找到一个拿起武器的理由,并将愉快地、狂热地为它战死沙场。我用催眠术使他们冷静下来。我不得不花大力气教导他们如何保持神秘的风度。我为他们感到骄傲。有哪一位领导者指挥过如此卓越的部属?将军们性如烈火,卫队虽由退役的残疾人组成,然而,他们是多么天才卓越!
终于,夜晚降临,风雨大作,暴风在逼近,它蕴含的无穷无尽的物质,正将它深深摇撼,直抵其核心。闪电一次一次撕破黑暗。世界洞开,裂痕延伸到最深处,它明亮、恐怖、令人窒息的内部暴露无遗。它随即又猛然关闭,从公园的呼啸、树林的队列,以及翻滚的地平线上方往前漂流。在夜色的掩护下,我们离开了蜡像馆。我昂首阔步引领这支激情洋溢、向前挺进的队伍,在一瘸一拐的艰难跋涉和猛烈的挣扎之中,在大伙的拐棍、夹板咔啦咔啦的声响之中,闪电掠过我们裸露的刀锋。在黑暗里,我们一路走向别墅正门。它敞开着。我小心翼翼,嗅出阴谋诡计的气息,下令点亮火炬,于是树脂燃烧形成的炬焰火星迸溅,把周围的空气照得通红。惊慌的小鸟高高地飞翔在红光之上。在这孟加拉烟花似的炎芒里,我们清楚地看到那座别墅,看到它的门廊、露台,就好像它自己处于大火之中。屋顶上,有一面白旗在飘展。我心底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抢在我的武士们之前冲进院子。一名管家出现在门廊上。他走下巨大的楼梯,犹犹豫豫地接近我们,脸色苍白,别别扭扭朝我们鞠躬。直到他走进火炬的光圈里,我们才将此人看清楚。我锋利的刀刃直指他胸膛。我的伙伴们岿然不动,高举冒烟的火炬,寂静里,能听到焰苗咝咝作响,晚风把它们扯成破碎、横卧的条条彩带。
“V先生在哪儿?”我问道。
他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
“他已经走了,先生。”他说。
“我们会及时查证你所说的是否属实。公主在哪儿?”
“公主殿下也走了。他们全走了,全都走了……”
我没理由怀疑他这番话。肯定有人出卖了我。时间紧迫。
“上马!”我大喊道,“我们必须截住他们!”
我们砸开马厩的大门,冲进一团热乎乎的、散发着动物气息的幽暗之中。很快,我们悉数跨上鞍座,战马在我们胯下又是人立又是嘶鸣。我们在街上疾驰,以骑兵的队列穿过夜间的道路,马蹄声回荡不已。“穿过树林,去河边!”我扭头高呼,调转马头奔向林荫大道。我们周围的树木越来越茂密。洪灾持续加剧,其景象在黑暗中不断展开。我们在瀑布般的喧嚣里驰骋,把整片林地搅得天翻地覆,大团大团的焰光从我们的火炬上不停掉落,紧随我们飞驰的队伍。思想的风暴正在我脑袋里猛刮。比安卡被绑架了吗?她父亲的低贱遗传战胜了她母亲的血统,压过了我一直徒劳地竭力灌输给她的使命感?道路越来越狭窄,逐渐变成一条深沟,其尽头是一片林间开阔地。我们终于在这里追上了他们。老远他们就已经看到我们,并停住马车。V先生走下车厢,两臂交叉地站着。他慢慢朝我们走来,神色阴郁,眼镜片在火炬的映耀下闪着深红的光泽。十二把明晃晃的利刃直指他胸膛。我们围成一个巨大的半圆默默逼过去,马匹缓步向前。我手搭凉棚,以便将他看清楚。火炬的光芒照在马车上,我瞥见比安卡坐在里边,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而她身旁——居然是鲁道夫!他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我缓缓离鞍下马,迈着迟疑的步子,走近马车。鲁道夫慢吞吞站起来,似乎想在半路跟我会面。
最终,站在马车旁,我转过身,面朝缓缓前进的骑兵,他们散得很开,高举战刀,随时准备砍刺。我说道:“先生们,搅扰各位。这几位女士和先生可以自由来去,不受阻挠。他们将毫发无损。先生们,诸位已尽到责任。请收起你们的军刀。我不知道,关于我率领你们为之奋战的信念,各位究竟能理解多少,我也不知道,它能多大程度上激励你们、融入你们的血液。但是,正如你们所见,这一信念已经失败了,彻底失败了。我相信,对各位而言,要安然挺过这一次失败绝非难事,毕竟你们早就经受过各自信念的失败,如今已坚不可摧。至于我……不能再那样下去。我唯一的请求是,”这时,我向马车里面的乘客鞠了个躬,“你们不要认为,我对在此发生的事情毫无防备。绝不是这样。我很久以前便已有所预见。很显然,假如我长时间地坚持自己的错误,不肯向事实低头,那仅仅是因为有些事情我无权获悉,力所不及。我没法预先阻止事态发展。我只是试图坚守命运分配给我的岗位。我想最大限度地完成自己的计划,仍旧忠于自己争取到的位置。如今我不得不满含悔恨地承认,尽管我雄心勃勃,但依然仅仅是一个篡位者。我深受蛊惑,真心相信那部作品。我渴望成为神圣意志的阐释者。我受到错误的启发,对难以核实的证据、对那本浮光掠影的集邮册信以为真。我愚蠢地把它们编织成自己想要的形状。我把自己的欲愿强加给这个春天,把自己的规划植入它不受约束的旺盛生长。我企图扭曲它,引导它,使之符合我本人的设计,有一阵子,它几乎没注意到我,以耐心的、漠然的繁茂一直包容我。而我错误地将它的无动于衷视作容忍,不仅如此,还视作团结一致,视作遵纪守法。我自以为能够比春天本身更透彻地洞察它的特质、它最深刻的意图,自以为能够读懂它内在的灵魂,又因为被它的宏大无边所迷惑,自以为能够领悟它本身难以表达的内容。我忽略了它狂野难驯、无法控制的独立性的所有信号。我轻视了激情四射、不可预测的紊乱,它让这个春天极其动荡不安。我妄自尊大,竟走得如此之远,以至于敢介入最高权贵的王朝事务。我把你们煽动起来,诸位正直的先生,去反对造物主。我利用了你们对思想理念的轻信、你们高贵的率性,以便向你们灌注一种虚假的、瓦解世界秩序的教条,以便借你们炽热的理想主义来助推我疯狂的行为。那些我孜孜以求的国家大事是否真适合我本人,我不想弄清楚。似乎我注定仅仅是个发起者。刚开个头,我很快就会被弃之不用。我超越了自己的极限,但即使是这一点我也已经预见。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自己的命运。跟那位闷闷不乐的马克西米利安相似,我的命运正是亚伯的命运。曾经有那么一刻,当我的牺牲奉献充满芳香,取悦上帝,而你的烟雾,鲁道夫,却正在往下飘散。但该隐永远是赢家。这场赌局事先就已经安排好了。”
这会儿,远处一声爆炸震撼了夜空。森林上方腾起一团大火。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张望。“别慌,”我说,“是蜡像馆烧起来了。我在那儿留了个火药桶,外加一根点燃的雷管。你们已无容身之处,各位尊贵的先生。你们已经无家可归。我相信,这对诸位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这些个大人物,全人类的精英,他们默默不语,茫然无措的眼睛在远处火焰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他们全副武装,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眨动着眼皮,彼此瞪视,目光里充满怀疑。“先生,”我向马克西米利安大公致意道,“你弄错了。或许你同样狂妄自大。我不公不义地妄图打着你的旗号来改造世界,但这可能并不完全是你的意愿。毕竟,红色仅仅是诸多颜色之一种,它跟其余颜色并无不同,而唯有将它们合为一体,方能创造出整个光谱。请原谅我错误地使用了你的姓氏,去营求那些你并不了解的事物。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万岁!”
听到这个名字,大公浑身一抖,准备抽出自己的战刀,不过片刻之后,他似乎恢复了理智。他泛红的脸膛又染上几绺更为鲜艳的红色。他嘴角上翘,好像是在微笑。他两颗眼珠开始滚动,而他开始郑重、庄严地向每一个人展现他灿烂的笑容,准备上朝理政。大伙全都嫌弃地避开他。在如此不恰当的场合里,这番积习难改的皇家做派给人留下了最为恶劣的印象。
“打住吧,先生,”我说,“我相信你对宫廷礼仪了如指掌,但你现在摆谱时机不对。”
“现在,请允许我,尊贵的先生们,还有公主你,”我继续说道,“宣读本人的退位告书。我将放弃摄政王一职,无条件地解散三头执政,把权力移交给鲁道夫。而你们,诸位尊贵的先生,”我转向自己的同袍,“现在可以自由离队。你们的意愿是最崇高的。我衷心感谢各位,以我们共同信念的名义,我们横遭铲除的信念的名义,”泪水涌出我的眼眶,“尽管一切都……”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所有人全都转头往那个方向张望,看到V先生身板异常僵硬,歪歪斜斜,握着一把还在冒烟的手枪。他骇人地扭动其躯体,猛然一晃,往前扑倒在地。“父亲!父亲!”比安卡哭喊道,奔向倒地的男人。一切都混乱不堪。加里波第是个老手,对治伤很在行,他沮丧地检查伤者。子弹已穿心而过。马志尼和皮埃蒙特国王小心地抬起他,放在一张担架上。比安卡抽泣不止,由鲁道夫搀扶着。那一大群黑人此刻聚集在树下,把他们的主人团团围住。“马萨,马萨,我们仁慈的马萨。”他们齐声合唱,大肆哀号。
“这个夜晚真够可怕的!”我喊道,“但它不会像一场彻彻底底的悲剧那样被载入史册。我承认自己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让他受委屈了。他胸膛里跳动着一颗高贵的心。我撤销自己目光短浅、固执己见的判断,关于他的判断。他毫无疑问是个好父亲,对他的奴仆而言还是一个好主人。本人的自负一无所获,但将它抛弃我一点儿不后悔。鲁道夫,安慰比安卡,减轻她的悲恸,加倍地爱她,弥补她丧父之痛,乃是你责任所在。毫无疑问,你想把尸体也装上船。让我们组成一支队伍,朝码头进发。邮轮的汽笛声召唤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了。”
比安卡登上马车。我们翻身上马。我们队列齐整地向港口前进,黑人们把担架扛在肩头,骑兵们为这支哀伤的队伍殿后。风暴在我演讲时已大为减弱,火炬的光芒此刻辟出一条条裂缝,深深探入密林之中。成百上千道拉长的黑影飞快地赶超我们,从两旁、从我们头顶掠过,继而落到我们身后,形成一个庞大的半圆形。最终,我们走出森林。两舷装有明轮的客船遥遥在望。
下文已无须多加补充,我的故事行将结尾。在比安卡和黑人的啜泣声中,尸体被抬上甲板。河岸上,我们最后一次整队。“还有一件事,鲁道夫,”我说,揪住他外套的一枚纽扣,“你是作为一笔巨大财富的继承人离开的。我很讨厌求你,但是,要为这些无处可去的旧时代英雄提供一个栖身之所,我有心无力。很遗憾,我是个穷光蛋。”鲁道夫立即掏出支票簿。我们走到一旁略为商谈,迅速达成协议。
“先生们,”我向自己的队伍高喊道,“我这位慷慨的朋友决定补偿各位,因为我,你们失去了面包和头上的屋顶。发生这件事,再也没有蜡像展览愿接纳你们,尤其是在竞争如此激烈的今天。你们必须或多或少放弃自己的理想。诸位应该转而成为自由人,我知道,你们对此还是颇为向往的。很不幸,由于你们没学过实际做生意,只能胜任简单的展示表演,于是我的朋友捐助一笔钱款,足够给各位买一打黑森林</a>牌手摇风琴。你们要走遍大地,到处演奏,为世人送去欢乐。你们将自行决定曲目。说白了,各位并不是真正的德雷福斯、爱迪生或拿破仑。可以这么说,你们之所以扮演这些角色,仅仅是因为做不了更好的事情。现在,你们将加入众多先辈的行列,那伙隐姓埋名的加里波第、俾斯麦和麦克马洪,他们成百上千,在大地上游荡,不为人知。在内心深处,你们将永远坚持各自的角色。现在,亲爱的朋友们,尊敬的先生们,跟我一起欢呼吧。鲁道夫和比安卡万岁,祝这对新人幸福美满!”
“鲁道夫和比安卡万岁!”他们齐声高呼。而黑人们唱起了灵歌。当他们终于安静下来,我一挥手,将部属重新整队。我站在正中央,拔出手枪,大喊道:“现在,先生们,再见!从你们即将看到的事情里汲取教训吧,切勿去揣测神灵的意图。没人能领会春天的玄思。我们一无所知,诸位先生,我们一无所知!⑧”
我用枪对准太阳穴,正要扣动扳机,恰在此时,有人将我胳膊猛然一抬。有个宪兵军官站在我旁边,手里捏着几页纸。“你是约瑟夫·N吗?”他问我。
“是的。”我在惊讶中回答道。
“以前,你有没有做过梦,”官员问我,“梦见《圣经》里讲述的那个约瑟夫?”
“也许有过……”
“那么你承认了,”军官说道,盯着自己手上某张纸,“你是否知道,这个梦已经被最高层注意到,而且受到严厉的批评?”
“我无法对自己的梦负责。”我说。
“恰恰相反,”他说,“以皇帝陛下的名义,你被逮捕了!”
我微微一笑。
“正义的机械装置运转得有点儿慢,而皇帝陛下的官僚系统相当庞杂。很久以前,我已采取更激进的行动远远把它抛在身后,为此我又试图对自己施加公正的惩罚。瞧,那个陈腐的梦境救了我一命。我听任你处置。”
我看到一队宪兵从远处走来。我举起双手,以便戴上手铐。我又一次环视四周,最后一次看到比安卡。她站在甲板上,挥动一块手帕。残疾退役军人组成的护卫队,朝我默默敬礼。
①指《圣经》中的约瑟,他梦见太阳、月亮和十一颗星辰朝自己下拜。
②弗兰茨·约瑟夫一世(Franz Josef I,1830—1916),奥匈帝国的缔造者和首位皇帝。
③奥西恩(Ossian),爱尔兰传说中的三世纪盖尔诗人和英雄。其诗歌和小说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在爱尔兰和苏格兰流行了数个世纪。
④尼伯龙根(Nibelung),源自北欧神话,意指“死亡之国”或“雾之国”。尼伯龙根人即生活在该国度的人。
⑤原文如此。实际上,新奥尔良是美国一座城市,为路易斯安那州的首府。
⑥费尼尔司·泰勒·巴纳姆(Phineas Taylor Barnum,1810—1891),美国马戏团经纪人兼演出者。1871年建立了世界大马戏团,1881年与其主要竞争对手合作,创建“巴纳姆和贝利世界上最大的马戏团”。
⑦19世纪后期活跃在意大利各地的秘密民族主义政党,在意大利统一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⑧此句两个“一无所知”对应的原文为拉丁文“ignorabim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