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本书着重强调各种内心过程,但我们在叙述过程中无法将它们与人际过程分离开来。我们之所以无法这样做,是因为事实上,这二者之间会不断地发生相互作用。甚至在一开始介绍对荣誉的追求时,我们也看到了这样一些成分,如追求优越于他人或者战胜他人的需要,而这些成分与人际关系直接相关。神经症要求虽然源自内心需要,但主要指向他人。如果不了解神经症自负的脆弱性对人际关系的影响,我们就无法讨论神经症自负。我们已经看到,每一种内心因素都可以外化出来,而且这个过程会很彻底地改变我们对待他人的态度。最后,我们还讨论了每一种解决内心冲突的主要方法中人际关系所表现出来的更为具体的形式。在本章,我想从具体回到一般,简要但系统地探讨一下自负系统大体上是怎样对我们的人际关系产生影响的。
首先,自负系统使神经症患者变得以自我为中心(egocentric),从而远离他人。为了避免误解,我需要说明一下:我所说的“自我中心倾向”不是指只考虑自身利益的自私自利或自高自大。神经症患者可能冷酷自私,292也可能太过无私——在这个方面,所有神经症患者都没什么不同。但是,从他只顾自己这个意义上说,他一直都以自我为中心。这从表面上看并不一定很明显——他可能是一匹孤独的狼;他可能为了他人而活,或者靠他人而活。但不管怎样,他都会在生活中信仰他自己的私人宗教(即他的理想化意象),遵守他自己的法则(即他的“应该”),并生活在自负这道带刺的铁丝网内,警惕地保护自己不受来自内外的威胁。结果,他不仅在情感上更为孤立,而且更加难以将他人视为拥有其自身权利且与他不同的个体。他认为,他们都从属于他首要的关注之物:他自己。
到目前为止,他人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但还没有被歪曲。不过,自负系统中还有其他因素在起作用,这些因素甚至会更为有力地阻止他看清他人的本来面目,并导致对他人形象的积极歪曲(distortions)。我们不能油嘴滑舌地说我们对他人的概念当然会同对自己的概念一样模糊,从而解决这个问题。尽管大致如此,但这却会让人产生误解,因为它提出对他人的扭曲看法与对自己的扭曲看法之间是一种简单的平行关系。如果我们审视一下自负系统中导致这些歪曲产生的因素,那便能更为准确、更为全面地了解它们。
现实歪曲之所以产生,部分原因在于:神经症患者常常根据自负系统产生的需要来看待他人。这些需要可能直接指向他人,也可能间接地影响他对他人的态度。因此,他想要获得他人崇拜的需要会将他人变成满心崇拜的观众。他想要获得神奇帮助的需要赋予了他神奇的魔力。他想让自己一贯正确的需要会使他人犯下过失、容易犯错。他追求胜利的需要使得他把他人分成了追随者和诡计多端的敌人两类。他想伤害他人但不用受罚的需要把他人都变成了“神经症患者”。他极力想贬低自己的需要会将他人变成巨人。
最后,他会根据自己的外化来看待其他人。他常常感觉不到自己的自我理想化;相反,他能感觉到他人的自我理想化。他体验不到自己的专制,但却认为他人都是暴君。293最为重要的外化是自我憎恨的外化。如果这主要是一种积极的倾向,那他往往就会认为他人都是可耻的,应该受到谴责。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那都是他人的过错。他认为,他人应该十全十美,他人是不可信的,应该要去改变和改造他们。因为他们都很可怜,因此,尽管他是一个会犯错误的凡人,但也要对他们负起像神一样的责任。如果主要是被动外化的话,那他人就会坐在审判席上,随时挑他的错、谴责他。他们会压制他、辱骂他、威胁他、恐吓他。他们不喜欢他,他们不需要他。他必须取悦他们,符合他们的期望。
在歪曲神经症患者对他人之看法的所有因素中,外化作用的效果很可能位居 由于神经症患者所采用的解决方法不同,爱对他的意义和重要性有很大的不同,因此难以归纳。但往往都存在一种干扰性因素:他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不可爱。我在这里指的不是他觉得自己不被某个特定的人所爱,而是指他坚信没有人爱他,也不可能有人爱上他(这或许就相当于是一种无意识的信念)。或者,他可能会认为,他人之所以爱上他,是因为他的外表、声音,他所给予的帮助,或者他给他们的性满足。但是他们不会爱上他本人,因为他根本不可爱。如果有证据看上去与这种信念相矛盾,他往往会以各种理由置之不理:很可能是因为那个人很孤独、需要某个人来依靠,或者是出于怜悯,等等。
但是,他不会采取具体的措施来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他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话——而是采取两种模糊的方式加以处理,且注意不到这两种方式其实是相互矛盾的。一方面,即使他并不特别在意爱情,但也往往会抱着这样一种错觉不放:在某时某地,他将邂逅那个会爱上他的“对的”人。另一方面,他所采取的态度往往同他对自信的态度一样:他将“可爱”视为一种与实际存在的可爱品质毫不相干的特性。而且,由于他把“可爱”与个人品质分割了开来,因此,他看不到这种品质会随着他的未来发展而发生改变的可能性。所以,他往往会采取一种宿命的态度,认为自己的“不可爱”是一个神秘但不可改变的事实。
自谦型个体最容易察觉到他对自己不可爱的怀疑,而且就像我们在前面所看到的,这种类型的人往往非常努力地培养自己身上的可爱品质,或者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但即使是他这种对爱充满强烈兴趣的人,也不会自发地寻找这一问题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使得他坚信自己不可爱的呢?
这个问题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神经症患者自身爱的能力受损。300这种能力必定会受损,其原因在于我们在本章所讨论的所有因素:过于自我封闭、太过脆弱、太害怕他人等等。“觉得可爱”与“我们能够去爱”这二者之间的联系,虽然在智力上通常可以被充分认识到,但它只对我们当中极少数人才具有深刻且重要的意义。但事实上,如果我们爱他人的能力得到了充分发展,我们就不会因为“我们是否可爱”这个问题而感到困扰。因此,“他人是否真的爱我们”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神经症患者觉得自己不可爱的 我不确定这浓缩成寥寥数页的简要陈述</a>是否说清了内心过程对人际关系之影响的程度和强度。认识到了它的全部影响之后,我们就必须修正人们心中通常怀有的某些期望,即认为良好的人际关系能对神经症患者产生有利的影响——或者,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说,能对一个人的发展产生有利的影响。这些期望包括:预期环境、婚姻、性生活的改变或者参加任何形式的集体活动(社区活动、宗教活动、职业团体活动)能够帮助个体克服其神经症问题。在分析治疗中,此种期望往往表现为这样一种信念:认为治疗的主要因素在于患者能否与分析学家建立一种良好关系,即在这种关系中,不存在那些在他童年时期伤害过他的因素。[4]这种信念源于某些分析学家所持的前提假设,即认为神经症主要是而且始终都是一种人际关系方面的障碍,因此可以通过建立一种良好的人际关系来治愈。所提到的其他期望并不完全基于这个前提假设,而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其本身是正确的——人际关系是我们所有人生活中的一个关键因素。
所有这些期望对儿童和青少年来说都是合理的。即使他可能会表现出浮夸自大、要求获得特权、容易产生受辱感等明显迹象,他也能极其灵活地对有利的人际环境做出反应。这种环境可能会缓解他的焦虑和敌意,会让他更信任他人,甚至可以扭转那些使他在神经症中越陷越深的恶性循环。307当然,根据个体所患障碍的程度以及良好人际关系影响的持续时间、性质、强度,我们必须加上“或多或少”的限制。
只要自负系统及其后果不那么根深蒂固,或者——用积极的话来说——只要自我实现的想法(不管个体称之为何)依然具有某种意义和效力,那种有利于个体内心成长的影响就也会发生在成年人身上。例如,我们经常看到,夫妻中如果有一方接受了分析而且日益好转,那么,另一方也会大步向前发展。在这种情况下,有好几个因素在发生作用。接受分析的一方通常会谈论自己所获得的洞见,另一方则可能会吸取其中某些对他自己有价值的信息。当亲眼看到自己确实有可能改变时,他就会受到鼓励去做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事情。而且,当看到有可能建立更加良好的关系时,他就有了克服自身问题的动力。当神经症患者与相对健康的个体保持亲密且持久的关系时,即使不接受分析,他也可能发生同样的改变。在这里,同样有多种因素可能会促进他的成长:其价值观的重新调整,归属感与被接受感,因外化减少而有可能面对他自身的问题,接受严肃而富有建设性的批评并有可能从中获益,等等。
但是,这些可能性比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要小得多。假定一位分析学家的经验仅限于他所看到的病例,而在这些病例中,这样的希望并没有实现,那么,依据理论,我敢说,这样的机会太有限,不能盲目相信他们身上存在这种可能性。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一个固定采用某种特定方法解决其内心冲突的人,在与他人建立某种关系时往往带有他僵化的要求和“应该”、他特有的自以为是和脆弱、他的自我憎恨和外化,以及他想要获得控制、屈服或自由的需要。因此,这种关系不是双方能够彼此愉悦、共同成长的媒介,而成了一种满足其自身神经症需要的手段。308这样一种关系对神经症患者的影响主要是减轻或增加其内心紧张,这取决于这种关系是满足还是没有满足他的需要。例如,一个扩张型个体在处于支配地位或被一群崇拜者包围时,可能感觉会更好,而且生活得更好。而自谦型个体则在不那么孤立且觉得自己被他人所需要时,可能会繁荣发展。任何了解神经症痛苦的人肯定都清楚这种改善所具有的主观价值。但是,这些改善并不一定就表明个体获得了内心成长。通常情况下,它们仅仅表明:在合适的人际环境中,即使个体的神经症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也会觉得相对轻松。
这种观点也适用于基于机构、经济状况及政体形式的变化而产生的期望(这是一种与个人关联不大的期望)。当然,一种极权政体能够成功地阻止个体的成长,而且就其本质而言,它必定旨在阻止个体的成长。而且毫无疑问,只有那种能够给予众多个体尽可能多的自由去追求其自我实现的政体,才值得为之奋斗。但是,即使外部环境发生了最为理想的改变,它们本身也不能让个体获得成长。它们只能给个体提供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
所有这些期望中所涉及的错误并不在于高估了人际关系的重要性,而在于低估了内心因素的力量。人际关系虽然很重要,但它也无力根除一个泯灭了其真实自我的人身上根深蒂固的自负系统。在这个关键问题上,自负系统再一次被证明是我们成长的敌人。
自我实现并不只是(或者甚至并不主要是)旨在发展一个人的特殊天赋。这一过程的核心是一个个体作为人的潜能的逐渐发展。因此,它涉及——在其中心位置——个体建立良好人际关系的能力的发展。
* * *
注释:
[1]参见本书 [2]参见本书 [3]英国哲学家约翰·麦克默里(John Macmurray)在他的《理智与情感》(Reason and Emotion, Faber and Faber Ltd., London, 1935)一书中,从性道德的视角出发探讨了这个问题,他提出,情感的忠诚是衡量性关系价值的标准。
[4]J M.Rioch, The Transference Phenomenon in Psychoanalytic Therapy, Psychiatry, 1945.“在治疗过程中,患者会发现以前受到压抑的那部分自我,这对于治疗极有帮助。患者只有通过与分析学家建立起一种适于这种重新发现的关系,才能发现这部分自我。……在分析学家与患者之间的个人关系中,现实慢慢地‘不再被歪曲’,自我也重新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