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六时代所进行的整个欧洲大陆最早的立宪试验,主要因为人们对于行政部门的不信任,对于分权机制的安排失误而失败了。政府已经瘫痪,财政已经陷入混乱,军队已经解体,自由的本能已经让位给暴力的本能,自由主义运动已经完全被逆转了;君主制召来了一场入侵,共和国现在的使命就是打退这一入侵。巴黎对于欧洲的 外省倒也并没有广泛地学习巴黎的榜样,不过,关在奥尔良的国家囚犯被押送到了凡尔赛,在这里,他们被处死。整个这场大屠杀中被处死的人数约在一千三四百。我们现在触及到了大革命最丑恶的一幕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丑恶的了。我并不想再说什么,你们也应该能够留下一种印象,这些共和派一出场就干下的这些暴行,和绝对君主制被指控犯下的罪行一样残忍,而君主制已经因此而被消灭了。但我们必须牢记的一点是,大革命期间犯下的滔天罪行,跟其他国家历史上所曾经出现过的罪行一样丑恶;然而,几乎各个派别的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都一直在为这样的行径辩护,论证其正当性;因此,从根本上说,如今的世界一点都没有比过去有多少进步。
大屠杀在巴黎获得了成功,在法国其他地区却没有展开。在这场大屠杀的冲击下,在首都,除了雅各宾党人之外,其他派别的人无一当选。选举委员会的主席和副主席分别是罗伯斯庇尔和科洛·德尔布瓦,马拉则担任秘书。最后的选举结果是,罗伯斯庇尔第一个当选,重新回到议会;第二个当选者是丹东,第三个是科洛,第四个是曼奴埃尔(Manuel),第五个是比约-瓦雷纳(Biud-Varennes),第六个是卡米里·德斯穆兰,第七位是马拉,他击败了普里斯特莱,后者又被两个省选出,但他拒绝了这个席位。巴黎选出的第二十位、也即最后一位议员是奥尔良公爵。
巴黎民众认可并支持这些杀人犯,法国其他地区的人民却没有做这样的事。在很多地方,选举活动从唱弥撒曲开始,以唱感恩赞曲结束。有17位主教和31位教士人选国民公会。汤姆·潘恩(Tom Paine)尽管不会说法语,也在四个地方当选。三分之二的议员都是新人,没有参加过从前的两届议会。五分之四的基层选举人都投了弃权票。
9月20日,国民公会在骑术学校开幕,议会以前曾在这里开过会。1793年5月,它搬到了杜伊勒里宫。议会中大约有五六十名雅各宾分子。议会中多数人尽管不是吉伦特派,但只要吉伦特派出面领导,他们仍然准备追随吉伦特派。佩蒂翁立刻被推举为议长,6位秘书都属于同一派别。吉伦特派大获全胜。他们仍然占据着优势。但这个派别没有多少凝聚力,尽管有西哀士替他们出谋划策,他们也不懂得策略。除了比佐(Buzot),或许还有韦尼奥之外,他们在后来的文献中几乎都激不起人们的兴趣,因为他们都没有原则。对于立法机构的无助状态,他们非常尴尬,他们没有起而抵制那场大屠杀。当罗兰、孔多塞和戈尔萨(Gorsas)谈到这场大屠杀时,都将其形容为时局之迫切需要,他们说,这些行为尽管很残酷,却绝对是正义的。当流血事件正在进行时,内政大臣罗兰却叫宴席承办人为他举行盛宴,他曾提出,在他经过的街道挂上一道帷幕。这种人物是不可能与罗伯斯庇尔这样冷酷无情的恶棍争雄的,他们同样也不可能公开谴责他,揭露他的罪行。这就是他们奉行的政策,正是这样的政策,让他们走向了灭亡。
除了巴黎城区之外,向共和政体变革的趋势并不是很明显。除了犹拉地区之外,各地的选民们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另有两个地区宣布反对君主政体。34个区都没有给议员授权指令;36个区赋予议员以广泛的或者说是不受限制的权力。包括巴黎在内的3个区则要求宪法性政令应当交给民众来正式审核批准。国民公会采取的第一项行动就是奉行了这样一条新原则。根据丹东提出的动议,议员一致投票同意,宪法必须经过国民在各地的低级议会中讨论通过。不过几个星期之后,10月16日,当曼奴埃尔提议,是否建立共和国的问题应当征求国民意见的时候,却被国民公会驳回。9月21日,废除君主制的法令也未经任何讨论就颁布了;因为格雷瓜尔主教说,历代国王的历史都是迫使国民殉难的历史。22日,在听到军队在瓦尔密胜利的消息后——这个消息是法国未来的国王 (4) 带回来的——议会立刻宣布建立共和国。在那个旧政府招来的入侵者被击退之后,建立了新政府。
吉伦特党派掌握了议会中的控制权后,开始对反对党领导人展开一系列攻击。他们说,众所周知,马拉是个声名狼藉的流氓无赖,丹东始终没有讲清楚他退出官场到进入议会之前这段时间干的事情,而罗伯斯庇尔则是个人人皆知的杀人犯。丹东确实引起了人们的怀疑,但这些攻击者们在利用这些材料时却太没有技巧了,所以他们与罗伯斯庇尔甫一交手,就一败涂地。雅各宾党人将他们从自己的俱乐部中驱逐出去,卢维(Louvet)提出的针对罗伯斯庇尔的动议也在11月5日被议会否决了。于是,次日在讨论审判国王的问题时,他们就疲软下来。这是两派之间冲突的第一个重要阶段,也是决定性的一次。路易十六应该去死还是可以活下来的问题,其实关系到是雅各宾派还是吉伦特生存下去并进行统治的问题。
就在我们刚刚讲过的事情与我们下面将要讲到的悲剧之间这段时间,法国的局势和法国国民的精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9月份,日耳曼军队已进入法国,最初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危机显然是极端严峻的,而唯一的安全保证就是国王的那条命。但在那之后,普鲁士和奥地利军队被可耻地打退,比利时已被征服,萨沃伊已被占领,阿尔卑斯山和莱茵河及遥远的梅斯成了共和国的边界线;从日耳曼海一直到地中海,已经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或堡垒可以抵抗革命者了。9月份看起来还合情合理的恐慌,现在已经转换成一种过分的自信心了。整个欧洲的军事力量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法国人现在准备与整个世界开战,他们认为,除了丢失几座产糖的海岛之外,他们不会遭受任何严重的挑战。在这种情绪下,处死国王就是自然而然的,就像他们以前以国王为人质一样自然。11月9日,他们决定向每个决心获得自由的民族提供援助和帮助。这项实际上开启了后来的大战的政令,是受来自门茨的抗议书之刺激而颁布的,在那个地方,法国人组成的党派害怕自己被抛弃。但是,这项命令对英国不利,它正好打在英国的软肋上,因为它鼓励爱尔兰人的分离倾向,从而将削弱英国的战争能力。
早在8月12日,勒贝基(Rebecqui)就曾提出,应当由即将召开的国民公会来审判国王,国王则可以向人民提起上诉。10月1日,这个问题摆到国民公会面前,国民公会任命了一个24人组成的委员会来核查证据。11月6日,该委员会向国民公会提出了报告;自那一刻起,事情就无可挽回了。次日,马耶(Mailhe)以法官的名义说,即使从宪法公开承认的不可侵犯性上说,也不存在法律上的障碍。穆松(Mousson)回应说,由于路易十六已被废黜了,所以他已不承担国王的责任了。13日,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则一语惊人,他说,国王之所以应该被处死,并不是因为他干的事,而是由于他的身份。发表这番讲话的人是圣茹斯特(St. Just)。11月26日,就在议会将就路易十六死活进行辩论的时候,罗兰出现在议会,说有一个重大发现。国王在宫中有一个铁保险柜,而锁匠已经打开它。路易十六在其中收藏有625份文件。一个12人组成的委员会去审查这些文件,从中他们发现了他策划罪恶活动的证据,也发现了米拉波接受贿赂的证据。12月3日,国民公会投票通过决议:国王将接受国民公会的审判。16日,公布了有关审判程序的指令。10日,拟定了起诉书。第二天,路易十六被带到法官面前,由议长进行问讯。在回答议长提问时,路易十六说,他对铁保险柜的事一无所知,他从来没有贿赂过米拉波或别的议员。回到监狱中后,这个可怜的人激动地说,“他们怎么会问到我根本没有准备的问题,让我束手无策”。给他10天的时间来准备作出答辩。为他辩护的有马勒埃伯斯,有著名法学家特隆歇(Tronchet),还有比较年轻的德赛兹(Des6ze),他代表国王发言。他们的辩护无法令人信服,因为辩护律师认为,再也没有比对他们的委托人所提起的指控更有力量,也没有比他们的委托人更危险的了。
人人都相信,是路易十六让侵略者踏上法国领土的,却始终找不到证据。如果这个证据那个时候就公开,并且为人所知,那么,辩护就只能仅限于国王是不可侵犯这一条;而辩护方得到的回复肯定是,他确实可以用他的大臣来推卸责任,但他得对他背着他们干的事情承担责任。在最后时刻,几位吉伦特党人提出,应当由国民在各地基层议会中宣布判什么刑,这是富尔(Faure)在11月29日提出的一个想法。这是违背代议民主制精神的,这种制度只就人选问题征求选民意见,而不能再由选民来决定只应由议会辩论决定采取的措施。这是直接民主制的做法,而这个制度是雅各宾主义理论所主张的。不过,雅各宾党人却没有要求这样做。因为迫使就死刑问题进行投票,他们就可以摧毁自己的对头。假如吉伦特人投票赞成处死国王,他们就附和该派,同样坚定地要求处死国王;而假如他们投票反对,就可以指控他们具有保王倾向。于是,当“国王有罪还是无罪”的问题提出之后,吉伦特派没有犹豫:683位议员都认定国王有罪,只有一人,即朗瑞奈回答说,他是立法者,而不是法官。让人民来决定刑罚的动议——这个动议有利于吉伦特派而不利于国王——以423票对281票遭到否决,竭力追求这一点的吉伦特人被埋葬了。判处何种刑罚的表决活动从1月17日晚上开始,每位议员都必须到法庭上表达自己的意见,因此,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最后由韦尼奥宣布结果,他说,赞成处死的意见以5票优势占多数。两派对此都不满意,都怀疑对方做了手脚。于是,又进行了仔细核对,然后宣布,赞成死刑的票数是361票,而认为应当判处其他刑罚的是360票,一票决胜负。不过,当就处决时间是否应当推迟一事进行表决时,赞成立即处决的人以70票优势占据多数。
这个判决是个令人恐惧的结果,即使是由布里索和卡尔诺(Carnot)宣布的。奥尔良公爵向议长写信说,他不能在有关他的亲人的审判中投票。这封信被退了回来。他向他的儿子保证,他不会投票赞成判处国王死刑的,但当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他却对儿子说:“我不配当你的父亲。”就在那关键的一天吃晚餐时,韦尼奥还说,他将力保国王的命,即使坚持这一立场的只有他-一个人。但几个小时后,他却投了赞成票。不过,韦尼奥很快就会发现,容易受到恐吓影响的人并非他一个。事情的真相是,无人会怀疑国王有罪,刑罚不过是个政治问题,而不是一个司法问题。
军队倾向于饶过国王,屈斯蒂纳在11月23日提出,只要普鲁士承认法兰西共和国,就应当让路易十六活下去。然而,这一提议却是徒劳的。迪穆里埃在1月份来到巴黎,他发现,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他后来说:“国王确实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但砍下他的头却是愚蠢的。”西班牙的波旁王室竭尽一切努力来救他们的家族首领,他们保证自己保持中立,并愿意进行斡旋。他们也下令他们的密使花费几万镑寻找贿赂议员的机会。他们承诺,只要把路易十六交给他们,他们一定会严厉看管他,不让他干涉法国事务,并且为了保证他履行承诺,愿意送来人质。他们恳请乔治三世跟他们一道进行这项关系到君主制和人道的事业。兰斯道纳(Lansdowne)、谢里丹(Sheridan)和福克斯(Fox)都强烈要求英国政府进行干预。格伦维尔(Grenville)说过众所周知的话:只要法国人放弃其要求,就可以维持和平;不过,他没有替国王说过一句话。皮特从可信的一个人那里得到一份情报,说丹东愿意以四万英镑为酬劳救国王一命。但当他决心拿出这笔钱时</a>,丹东却回答说,已经太晚了。皮特向法国外交官——后来曾担任外交大臣——马雷(Maret)解释说,他的行动太犹豫了。法国国王被处死在英国掀起了汹涌波涛,辉格党人被淹没了。
路易十六已经将自己交给了命运,但他还侥幸希望自己会被饶恕,他说他会退隐到莫勒纳山(Sierra Morena),或者年老之后到瑞士忠实的共和派人中间寻找隐居之所。当他的辩护律师告诉他,他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却不相信他们的话,他说:“你们说得不对,他们不敢对我怎样。”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拒绝提出探望家人的要求,他说:“我可以等等,再过几天,他们就会放我。”一位曾申请留下来陪伴他的牧师被派到监狱来。由于外国人似乎不大可能受到骚扰,所以,国王请求将他送往爱尔兰境内费尔蒙特(Firmount)的埃奇沃斯修道院,这样,他可以继续在法国度过余生,但将被视为一位爱尔兰人。内政部长加拉(Garat)去接国王,在走出监狱的路上,他说:“他大权在握的时候是那么软弱,而现在,他披枷带锁时,却是那样地强大。”
次日,路易十六被人带着从成排的军队士兵和大炮中穿过,来到协和广场的断头台前。这儿离爱丽舍大街不远,离卢克索(Luxor)方尖碑矗立的地方稍远一些。在路上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西班牙公使与那些曾对他提出要多少钱给多少钱的贿赂条件所吸引的人没有能够达成协议,在国王徒步沿着布勒瓦尔(Boulevard)大街走过时,这位大使还花了大量金钱企图救出国王。还有一位同样勇敢的人,德·巴兹男爵(De Batz),他曾经协助组织过旺代的起义,只是由于遭到波拿巴的镇压才失败了。这次,他试图带领四五百人冲破防线。他们准备从一条小巷冲出来。但在拉着囚犯的马车经过的地方,每条街道都有人巡逻,每个地方都有人把守。德·巴兹信守着约定会合的时间,时间一到,他猛地站出来,拔出剑来喊道,“跟我冲啊,去救国王!”但无人响应他。他消失在了人群中;他的一位同伴被抓住,并在断头台上被处决。不过警察却报告说,在路上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1月21日为国王的事业献身的,不是保王党人,而是国王本人。他尽管没有很好地完成自己作为国王的使命,但到了监狱中,到了断头台上时,他总算表现出了与他那高贵血统相般配的气质,众人也证明了路易·布朗基(Louis nc)的一句话是正确的:“除了死人,不会有谁悔过的。”宽恕他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比公诉人更清楚地知道,他曾密谋通过对他统治的人民带来大灾难、大毁灭,来恢复自己不受制约的权力。最大的悲剧不是巴黎所看到的那一幕:桑泰尔举起了他的剑,下令敲响了战鼓,而这个将被处死的人说出的第一句话,让鼓声停了下来;最大的悲剧在于,路易十六在走向毁灭的时刻,内心依然盲目自满,他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罪恶,对于他所浪费的机会和所引起的痛苦依旧懵然无知;他死的时候也不是一位表示悔过的天主教徒,而不过是一位死不悔改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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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Valois,1328—1589年间统治法国。——译者
(2) St. Germain,巴黎附近城市。——译者
(3) Benedictine,由Saint Benedict于529年创建的天主教修会。——译者
(4) 指拿破仑。——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