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树叶最经不住秋天了。九月的午后炎热难耐,人们还在谈论夏天是否过去,夜间一场重霜,槲、榆、菩提树,尤其是枫树那碧梧般的硕大叶子,还和夏天一样没有改变颜色,也没有刮风,但却一片片沉重而懒散地纷纷飘落。
当我看到周围一派秋色时,朝夕那砭人肌肤的风里,枯黄的雨一般飘飞的落叶,我陷入深深悲哀之中!我仿佛看到早熟天才的灭亡。
夕暮里,我独自一人坐在中央公园水池边的长椅上,同星期日的人来人往相比,这个寻常的日子十分安静。尤其是现在,在这个时间概念很强的国度里,现在正是准备吃晚饭的时间。马车、汽车声不用说了,连散步者的跫音也没有,只能听到高高树梢传来松鼠最后觅食的叫声。灰色的阴霾天空,梦一般渐渐沉浸在浓重的暮色里,半夜也许会下雨吧?湖一般宽阔的水面闪耀着铅黑的光辉。岸上蓊郁的树林变得朦朦胧胧,里面闪现出昏黄的煤气灯光。
不断地从周围高大的榆树树梢飘落或三四枚一团,或五六枚一团的细小树叶。仔细听,仿佛能听到树叶和树叶间相互摩擦的响声。这是树叶们共同走向灭亡前的窃窃私语吧?
有的落在我的帽子、肩头和膝盖上。有的没有受到风的引诱,却远远飞落到水面上,远远地、远远地流走了。
我在椅背上双手托腮,陷入了深思。忽然想起诗人魏尔伦的《秋之歌》:
秋的琴弦在呜咽,
忧郁的响声震动着我的心。
钟声响了,
我面色苍白,呼吸沉重,
想起往昔怆然泪下,
被轻薄的风儿载着,
我是彷徨不定的落叶。
将人比作落叶,这样的例子并不新鲜,但却是一种深切的情思。联想眼下,人在旅途……啊,我曾经多少次看到被异乡的土地埋葬的落叶啊!
登陆那年,在太平洋沿岸送走了秋天, 是真是假先不管它,好也罢坏也罢,一提起西方的诗人,自己就崇拜得五体投地,激动之余只有模仿的份儿。我不修边幅,歪戴着帽子,一手拄着樱木拐杖,腋下夹着一本诗集或别的什么,对着镜子打量一番,这才出了大门,向着春天午后游人如织的公园走去。我照例在池畔转了一圈,然后来到排列着莎士比亚、司各特和彭斯铜像的宽阔的林荫大道,坐在长椅上,面对铜像悠然地抽着烟。
这时,和暖的春阳照在身上,仿佛进入恍惚的梦境,感到自己也加入了不朽的诗圣们的行列。渐渐,嘴角的筋肉放松了,自然漾起了深深的笑靥;接着心中又感到一阵羞愧,悄然遥望四周,道路两旁一排排大树长出了美丽的嫩叶。树梢上面的蓝天一碧如洗,道路左右海洋般广阔的草地一派浓绿,令人神清气爽。不知从何处飘来阵阵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我想,自己一生也许再没有比此时更幸福的时刻了。
不断有轻装的青年女子或驾马车或骑着马从我眼前通过。我只觉得她们都是眺望着我这边,微笑着走过去的。当看到比年轻更年轻、比美丽更美丽的女人的笑脸时,我无端幻想着幸福的恋情……
我用英文写作,读了我的书的女子慕名来访。我们一起谈人生,谈诗,相互袒露各自的秘密。不知何时我结婚了,在长岛或新泽西州海边的乡村建立了家庭,从纽约往来只需一两小时。这是一个涂漆的小木屋,周围有樱花和苹果园。穿过后面的森林就是广阔的牧场,从这里可以遥望大海。我于春天或夏天的午后、秋日的傍晚、冬天的白昼,横躺在窗前的长椅上读书。倦了,就昏昏沉沉地睡去。这时,从邻室缓缓传来优美的李斯</a>特的奏鸣曲。我从妻子弹奏的钢琴曲里蓦然醒来……
夕暮的冷风吹到脸上,我又回到了长椅上现实中的自我。
沉迷在梦境里的春光又跨越了一个夏天……如今已是秋季,看到飘落的树叶,等于想起已经消失的令人怀恋的往昔。
树叶不久就要落光了。戏剧节和音乐节将伴随寒冷的北风一起到来。街头十字路口和停车场的墙壁上将到处贴满剧场的广告和音乐家的肖像。然而,我还能和去年一样,作为一名肆无忌惮的幸福的艺坛观察者而存在吗?明年春天我还能再次陶醉于如烟的梦境之中吗?
梦境,醉意,幻想,是我们的生命。我们不断渴慕恋爱,梦想成功,然而并不期望这些都得到实现。我们只是追思一种可以实现的虚空影像,沉醉于预期的想象之中。
波德莱尔说,醉,这是唯一的问题。人若感受不到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时间”重荷,那么他只有毫不犹豫地沉醉下去。酒,诗,美德,什么都行。当他在宫殿的台阶上,在山谷间的草地上,或者在寂静的房间里,突然醒来恢复了自我,那么他可以向着风、波浪、星星、鸟群,或者向钟表以及一切可以飞翔、旋转、歌唱、说话的东西发问:现在是什么时候?风、波浪、星星、鸟群、钟表会这样回答:现在是应该沉醉的时候,酒、诗、美德,什么都行。如果你不愿做“时间”的痛苦的奴隶,你就应该无休止地沉醉下去。……
四周早已是黑夜。树林暗了,天空暗了,池水暗了。我仍然没有离开长椅,一直眺望着林子里在灯光照耀下频频飞散的树叶。
于纽约 明治三十九年(1906)十月
(陈德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