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冲动、思想和行为都来源于他的天性与他降生在其中的环境之间的关系。上一章从人的天性方面谈了那种关系(就它影响政治而言)。本章将从人的政治环境方面来谈同一种关系。
两者有一个重要的差别:人生来就有的天性被政治家看作是固定不变的,而人降生在其中的环境则在迅速和无限地改变。我们的政治从石器时代的部落组织发展到现代国家显然不应归功于我们的天性的改变,而只能归功于我们的环境的改变。环境这个词既包括周围的事物,又包括我们出生后获得的传统和应急手段。
生物学家把人性本身看作是改变着的,但是对他来说,构成过去政治的几千年或几万年是微不足道的。生物类型在世界历史相当短的时期内也许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它们必然不是产生于一个生物的“突变”,就是产生于一个比我们人类最近发生的更强烈和更突出的淘汰过程。就埃及古墓里描绘的那些种族目前的后代来说,其身体外貌看不出有什么两样,没有理由认为他们生而有之的心智机能和意向已有较大程度的变化。
在那个时期内,世界不同种族的数字比例确实发生了变化,例如一个种族在战争中显得比另一个种族弱,或者抵抗疾病的能力比另一个种族差,另外也有些种族在被征服后由于通婚而混合起来。但是,如果能够把一个今天降生的婴儿同一个十万年前出生的同一血统的婴儿交换,那么,可以断定,无论古代的母亲,还是现代的母亲,都不会看出任何惊人的差别。石器时代的小孩如果患麻疹,可能会比现代的小孩来得严重,或者在打架和狩猎方面表现出更强烈的本能,或者当他长大后,会比他的同伴更敏锐地意识到“生的意志”和“生的乐趣”。相反,一个移植的二十世纪的孩子会比石器时代的儿童更好地抵抗传染病,当他长大后,可能会有一个非常没有特色和随遇而安的个性。但是两者的差别显然到此为止。本质上,每个人种的类型在整个时期内恐怕始终未变。在遥远未来的政治中,那种旨在通过有意识选种迅速改进人种的优生学可能成为一个决定因素,但是它对现在或过去的政治并没有什么影响。
我们环境中的新因素产生了把我们同我们祖先区别开来的巨大政治变化,这些新因素一部分是新的思想感情习惯,一部分是我们能对之思考和感受的新实体。
本章要谈的就是这些新的政治实体。它们首先必定是通过我们的感觉传达给我们,而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完全是通过视觉和听觉。但是,人和其他动物一样,是生活在由无数视觉、听觉、感觉组成的川流不息的印象中的,只有那些他认为对他重要的印象才会打动他,使他产生行为或思想。那么,新的印象又是怎样脱离其余印象并且变得相当重要以致产生政治效果的呢?
任何事物要刺激我们,使我们产生冲动或行为,首先必须是可认识的——必须像我们以前看到过的它自己,或者像我们以前看到过的其他东西。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事物老是不断地任意改变它们的外貌,如果没有一样事物像任何其他事物,或像它自己,哪怕只一会儿工夫,那么,目前存在的一切生物根本不会有所作为。它们将会像海草一样随波逐流。
新生的鸡雏在鹰的阴影下战栗,因为一只鹰和另一只鹰相似。动物在日出时醒来,因为一次日出和另一次日出相似;动物觅食坚果或青草,因为每一颗坚果和每一棵青草都和其他坚果和青草相似。
但是,认识相似事物本身并不是一个激发行为的有力因素。被认识的事物还必须是重要的,必须以某种方式使我们感到它对我们有重大关系。星星每晚在天空重新出现,但是,据我们所知,动物中只有人由于认识星星而受到行为的刺激。飞蛾不因为认识一只乌龟而受刺激,母牛也不因为认识一个蜘蛛网而受刺激。
有时候,这种重要性是大自然自动向我们指示的。野兽的咆哮、鲜血的呈现、小孩在痛苦时的啼哭,都无需经验或教导,就突出在人的众多感觉之上,就好比对于一只饥饿的狐仔来说,一只兔子在树丛里一动或一闪马上会同风声和花草的色彩区别开来。有时候,一种感觉的重要性得由动物在自己生活中去体会,比方狗认识老鼠的重要性是靠本能,而认识鞭子的重要性(条件是这根鞭子同狗以前看见和感受的鞭子相似)则靠经验和联想。
在政治中,人必须既了解相似事物的重要性,又必须制造相似事物。如果选票是一样天然的东西,如果一个过去从未听到过选票的青年在二十一岁看到选票时肯定有投票的欲望,那么,政治策略将会是件简单得多的事。
因此,原始人中的全部社会和政治组织仪式说明了制造人为的、容易认识的政治相似物的过程。如果一个首领要被承认为首领,他必须像普特洛克勒斯 [11] 的鬼魂一样“酷肖他本人”。他必须年复一年地住在同一所屋子里,穿同样的衣服,做同样的事情;他的继承人也必须学他的样。如果一桩婚姻或一笔买卖要被承认为契约,必须在惯常的地方以惯常的方式完成。在少数情况下,一样人为地制造并被认识的东西又作用于使人和其他动物能够无需经验而解释感觉的那些生理上继承来的联想,从而产生冲动的效果。一个武士的鲜红油彩和狼皮头饰,或者一个巫医的龙形面具,就像一个现代候选人的微笑一样,直接扣动我们的本能天性。但是,即使在极早期社会里,认识人为政治实体所以能引起冲动,必然应归功于生活中获得的联想。一个儿童如果挨过传令官的棍子,或者看见过他父亲对国王或圣石行礼,就会学会依靠联想对棍子、国王或圣石产生敬畏。
认识往往附属于所认识事物的某些特征(无论是天然发生的还是人为制造的)。这些特征反过来又成为整个事物的象征。低等动物的进化模仿表明,对于某些食肉昆虫来说,恶臭是腐肉的一种相当有说服力的象征,足以诱使它们在花中产卵,而黄蜂的黑、黄两色的条纹如果由苍蝇加以模仿,乃是一种使鸟儿远避的充分象征。 [12] 在早期政治社会中,绝大多数认识是受这些象征指引的。你不能使一位新国王(他可能是个小孩)在各方面都像他的前任(他可能是个老人)。但是你可以在他们两人身上刺同样的花纹。甚至可以较容易也较少痛苦地给国王加上一个非他肌肤一部分的象征,例如一根权杖,权杖可予以装饰和放大,直至失去权杖的作用,但肯定是个象征。于是,一个国王由于手里握着权杖,就被承认为国王。这样一根权杖很像一个名字,古代墨西哥恐怕就曾有过以权杖模型代替国王的符号书写体系。
在这一点上,已经很难不把整个过程理智化了。我们自己的“常识”以及十八世纪哲学家的系统化常识同样都能够解释为什么部落人惧怕权杖,说权杖使他想起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原始社会契约,或者想起经验表明来自于王室赏赐和王室惩罚的快乐和痛苦,因此他由于推理作用,一看见权杖就对国王产生恐惧。
如果激起冲动的象征是实际的语言,要使所获得的感情联想不同整个推理过程混淆起来,就更难了。由于我们称为语言的那些声音和符号的作用之一,是在我们头脑里激起一个蓄意的逻辑思维过程,因此我们容易把它们的其他所有作用都忽视过去。最容易莫过于说明语言的逻辑应用:以抽象思维分解一大堆感觉——例如关于一个王室成员的记忆;选择另外一大堆感觉所共有的一种性质——例如王权;给那种性质加上国王的名称,并用这个名称使我们能够重复抽象思维过程。当我们有意识地试图使用语言来正确地推理时,所有这一切确实都发生,正如我们倘若根本没有逐渐养成使用语言的能力而要想构成色彩、模型和图画的正确概念时所发生的一样。但是,任何一本心理学教科书都会说明,为什么当语言被用来刺激我们采取行动时,如果把这当作实际发生的事情来加以描写是错误的,不是过分就是不足。
确实,“铜管乐器心理学家”在他们的实验室里做了非常了不起的工作,已经发明一种检验重要词语效果的实验,任何人都可一试。他可以找一个朋友用大字在卡片上写一系列常用的政治名词,如国家、政党、原则等等,然后让这位朋友坐在一只记录十分之一秒时间的表前面,翻开卡片,观察那些相继进入他意识的联想。 奥尔德姆或米德尔斯伯勒的工匠所能认识的他的国家的唯一化身,是约翰牛的肖像:肥胖、粗野、十九世纪初米德兰平原的农夫。只有一个国家象征——国旗上象征联合的部分——尽管像条百衲被那样缺少美感,还算差强人意。不过至今它的全部联想都是海战方面的。
如果走出联合王国,那情形就更糟。“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及其殖民地和属国”这个名字太长,也不吸引人。在1907年的殖民地会议上,政治家和社论作者们曾想出种种转弯抹角的说法以避免伤害任何人的感情,甚至用了“不列颠帝国”这个词。对于《悉尼公报》以及欧洲的漫画家来说,世界地图上任何套印红色的领土依然只使人想起“约翰牛”那贪婪的小眼睛、大嘴巴和一双大猩猩似的手。
还有,如果一个年轻的布尔人或印度人或前美裔加拿大人问自己,帝国成员(“公民”这个词用于帝国六分之五居民会发生误解)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很难说出个究竟。如果他更深入一步,问帝国存在是为了什么目的,人们可能会告诉他说,大不列颠的居民在恍恍惚惚的情况下征服了半个世界,可还没有功夫对为什么这样做想出一个事后的正当理由。唯一的一个能激起他的爱国主义感情的记忆或反思的产物是下述声明:迄今为止,帝国的传统是鼓励和信仰政治自由。但是即使最崇高形式的政治自由,其性质也是消极的,政治自由这个词在孟加拉、罗得西亚和澳大利亚往往有不同的涵义。
然而,国家只是许多种政治实体中的一种。一大群人在一个共同的政治名字下集合起来后,那个名字就可能既有理智上可以剖析的意义,又有感情上的联想。例如,为了地方行政的便利,伯明翰郊区被分成许多独立的市。由于这些市处于古村庄的位置,由于苏格兰职业足球队以它们命名,也由于人类的感情必须有所寄托,因此据说它们正在发扬一种强烈的地方爱国主义,西布劳威奇市憎恨阿斯顿市,就像拜占廷戏里蓝党憎恨绿党一样。在伦敦,主要在伯明翰榜样的影响下,1899年新建了二十九个市,其名字——至少是威斯敏斯特市——都经过精心选择,以便复活一些已被淡忘的感情联想。不过,尽管切斯特顿先生在小说《诺丁山的拿破仑》中作了预言,很少伦敦人学会以各市市民的身份来感受或思考。建造的市政厅他们从未见过,设计的纹章他们不愿承认;他们的市只不过是些选区,他们在那里照一张名单投票选举,名单上的名字都是他们不认识的,组合在他们的政党所制定的总标题之下。
事实上,政党是现代民族国家中最有效的政治实体。政党是随着代议政体大规模出现而问世的,它的发展未受法律或宪法传统妨碍,象征着使政治体制适应于人性实际情况的最巨大努力。一个现代国家可能有一千万或更多选民。每一个选民都同样有权利当候选人,并以候选人或鼓动者身份抒发对任何政治问题的独特见解。但是,对于每一个生活在无穷事物中的公民来说,他的一千万同胞中只有少数几个能够作为政治思想或政治感情的独立对象而存在,哪怕这少数几个中的每一个对一个问题都只有一个终身不变的看法。需要有一样更简单和更永久性的东西,这样东西要能够被爱和被信任,而且能够在连续进行的选举中被认出是以前爱过和信任过的同一样东西:而政党正就是这样东西。
任何一个政党的起源都可能是由于一个慎重的思考过程。它之成立,如柏克所说,可能是由于“一群人联合起来。按照他们一致同意的某一独特原则,共同努力促进国家利益”。 [22] 但是,一个政党一旦成立,它的命运就取决于人性的各种因素,慎重思考只是其中之一。政党主要是个名字,和其他名字一样,一听见或一看见就滋生出一个“意象”,这个意象不知不觉地逐渐转变为自动理解它的意义。和在其他情况下一样,名字及其自动的心智联想能引起感情反应。政党领导人的任务就是使这些自动的联想尽可能清楚,被尽可能多的人占有,并引起尽可能多强烈的感情。要达到这个目的,最有用的莫过于政党的彩色标志。我们的老祖宗在识别语言以前就一定已经能识别色彩了,而简单和较强烈的感情附丽于一种色彩比附着于一个词更容易。那个枕头上放着“谢菲尔德星期三足球俱乐部”彩带的死去的可怜男孩以直率和真挚的感情爱着那种色彩。
政党乐曲的作用同样是自动的,对于有音乐“耳朵”的人来说,作为一种感情对象甚至比政党的彩色标志更灵。马赛曲如今是法国的国歌,它作为革命时期党的乐曲,影响至巨。即使现在,它在法国以外的地方也是一笔非常宝贵的政党财富。格莱斯顿首相去世时,一个老资格的政治组织者曾在《威斯特敏斯特公报》上提出一个聪明的建议,主张把为纪念死者而募捐来的钱拿出一部分充作最优秀的进行曲的酬金,这支进行曲将永远与自由党等同起来。组织张伯伦先生的关税改革运动的极能干的人犯了少数错误,其中之一就是没有创作一支哪怕勉强过得去的乐曲。
自发性仅次于彩色标志或乐曲的,是用作党的名称的一个或几个字的最初和最简单的意义所引起的感情联想。一个希腊父亲管他的小宝贝叫“无上光荣”或“好参谋”,政党的创立者以同样方式选择其原义能引起固定感情联想的名字。不过,一个政党从开始存在和活动起就不断创造新的联想来代替名字的原来涵义。美国任何一个人使用共和党或民主党这些字眼时决不会想到它们的词典上的意义。确实,谁要是这样做,就会养成一种心理习惯,犹如读希腊历史而老是辨别像阿里斯托布洛斯 [23] 和忒俄克里托斯 [24] 这类名字的词典意义的习惯一样讨厌而无用。因此,体现政党政策的长而确切的名字,很快就缩短为具有从党的实际历史得出的新的联想的无意义的音节。俄国的立宪民主党人变成了Cadets,独立工党变成了I.L.P.。另一方面,不太确切的政党名字自动引起的自觉性较差的感情联想可以保持得长久得多。德国国家自由党人在整整一个世代内是俾斯麦的宝贵助手,因为他们的名字隐隐使人联想到爱国主义和自由的结合。几年前,当德兰士瓦的矿山主们决定成立一个政党时,他们也许经过慎重讨论后,选中了“进步党”这个名字。这个选择真是妙不可言。在南非,“进步”这个词的原来的联想显然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在其他地方,它久久地使人联想到:珀西·菲茨帕特里克爵士及其政党具有和默金农·伍德先生及其在伦敦郡议会的追随者一样的民主同情心。任何人向一批其批评和推理机能已被充分开动的听众讲话时决不会说,由于某些人自称“进步党人”,所以投票反对他们就必然是投票反对进步。但是,在感情联想朦胧模糊的区域里,如果一个好的名字引起的联想是相当下意识的,那么,这个名字就有真正的政治价值。
相反,政党的反对者们力图给它加上一个会引起反感的名字。辉格党和托利党这两个老的名称是反对派取的这类名字的突出例子,也许持续了半个世纪才失去原有的辱骂性联想。现代取的一些名字因为含义比较贴切,就不那么成功了。“侵略主义者”(JINGO)倒有过一个骂人名字的某些暗示作用,但是“分离主义者”、“小英格兰人”、“食物收税人”这些说法,还是必须有意识地接受或不接受。
政党和政治冲动之间的整个关系也许用广告艺术来解释最为适宜。在广告中,理智过程可以撇开其道德含义予以注意,而广告手法和政党手法在方法上</a>越来越相似了。政治宣传画同商品或戏院广告并排张贴在一起,由同一位画家执笔,遵照同一经验主义的艺术规律。因此,我们姑且设想:一个资本家认为茶叶行业有开展一场大规模广告攻势的好机会。世界上的茶叶就和人类的政治见解一样,品种繁多且变幻莫测。每一个茶园中的每一片茶叶都和另一片茶叶不同,而一个星期的潮湿天气就可能改变任何仓库中的全部存货。因此,广告者应如何创造一种商业上的“实体”,一种人们能思索能感知的“茶叶”呢?若是一百年前,他会针对他的贸易机会和经营方法发表许多乐观而详尽的声明。他会在报上刊登一则启事,说是“威廉·琼斯在一群有经验采购员协助下,将参加东印度公司之茶叶拍卖,将最佳中国茶园生产之茶叶分装小包,以不高于百分之五利润零卖给主顾”。不过,这种做法是公开诉诸批判性的理智,如今要根据批判性的理智予以评价。我们不可认为琼斯先生是他的货色的优良品质的公正见证,也不可认为他有充分动机即使可以赚更多钱也仍旧恪守关于百分之五利润率的诺言。
因此,今天这样一位广告者会利用我们的自发的和下意识的联想来达到目的。他会想出一个名字,比方“帕拉马塔 [25] 茶叶”,这个名字会在绝大多数人心中产生一种关于东方热带国家的模糊联想,还有一节关于澳大利亚的地理课的下意识记忆。然后他会结合这个名字制造一种自发的图画形象,这个形象具有它自己所有的以前的感想联想。等到十万英镑广告费已经巧妙地用掉时,英国任何人看到一个包上的“帕拉马塔”字样时都难免会有一种想购买的模糊冲动,这种冲动奠基于对他祖母的回忆,或者对英国舰队的回忆,或者对一位美丽的英国少妇的回忆,或者对任何一种由于能引起信任或爱戴的联想而被广告者选中的主体的回忆。当音乐在英国公共教育中发挥更大作用时,可能有效地利用音乐来做广告,那时“帕拉马塔主题”将会在所有哑剧中出现,同一支比方关于《战士凯旋》的歌挂钩,而且将在所有的食品店里用留声机哇啦哇啦地播送。
这个例子对澄清思想有莫大好处,因为至今没有这种“帕拉马塔茶叶”存在,甚至哪种茶叶将用这个名字供应的问题也没有解决。帕拉马塔茶叶依旧十足是个商业实体。以后可能决定把质量极差的茶叶以很高的利润出售,直至名字最初引起的联想逐渐被失望的联想代替。或者也可以决定用这个名字在不同地方卖不同的茶叶,并大力推销那种“风行”的香味。但是广告牌上另外还有许多动听的茶叶的名字,能引起婴儿、哈巴狗和伦敦塔等等联想。如果想发展一项永久性的买卖同这些茶叶竞争,最聪明的恐怕是供应一种质量相当划一、具有可以作为它的“内涵”的独特香味的茶叶。最大的困难是公众的口味变了,这种香味不再受人喜爱而销路一落千丈。董事们可能认为最稳妥的办法是继续把老的香味的茶叶销售给人数日益减少的主顾,也可能逐渐用另一种香味代替,甘冒风险,让那些说“这不是真正的帕拉马塔茶叶”的家庭主妇的人数被那些说“帕拉马塔茶叶质量提高了”的家庭主妇的人数抵消。如果人们根本不愿购买老的香味的茶叶,而宁可购买换了一个新的名字、具有新的香味的茶叶,帕拉马塔茶叶公司就必须乖乖地退出市场,就跟一个企图以旧瓶装新酒的宗教归于失败一样。
所有这一切情况对于政治家就像对于广告者一样熟悉。政党候选人初次露面时,在大多数选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贴有自由党或保守党名字的包。那个名字会引起色彩和音乐的联想,也会引起传统习惯和感情的联想,这些联想一旦形成,就独立于政党的政策而存在。除非他佩戴政党的标志——除非他像美国人所说是一个“正规”候选人——否则的话,不仅那些习惯和感情会同他隔绝,而且他还会感到,要在选民面前作为一个有形的实体出现是万分困难。一部分选民——其人数在不同时候和不同地点有很大差异——会投票选举他们党的“正规”候选人而不问其纲领如何,然而对于其余的选民,这位候选人必须同时提出一个能够代表党的政策的纲领,这个纲领对于提名委员会更是永远必不可少。但是,无论如何,只要他是一个政党候选人,他必须记住他是以候选人资格说话和行事的。选民所以能够和他一样地想,一样地感受,仅仅是因为他们对他的党抱有偏爱和期望。当他上台演说时,他和他的听众之间隔着一张政党的面具,这张面具比他自己的脸大而呆板,就像那个使演员们在希腊巨型露天剧场能够被观众看到和听到的面具一样。如果他不再能够真心实意地扮演这个角色,他就必须要么退出舞台,要么戴上另一个政党的面具登台演出。
政党领袖们还必须永远记住,他们所控制的组织是一个存在于选民的记忆和感情之中,不受他们自己的意见和行为支配的实体。这并不是说政党领袖不能真诚。作为个人,他们的确只能在随时准备失去政治生命的情况下保持政治生命。有时候,他们甚至必须冒他们的党自身垮台的危险。当罗伯特·庇尔 [26] 爵士于1845年改信自由贸易时,他必须决定他和他的朋友们到底应该通过脱离托利党而将它一举摧毁呢,还是应该彻底改变托利党的政策,使它变得即使在习惯和联想的下意识推理中也难以认出它就是人们四年前曾对之投票赞成并为之工作的那个实体。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庇尔所做的事都不同于就当时的一个问题表达个人意见,而是要严重得多。然而,如果他认识到这点,为了保全他的党而继续鼓吹谷物税的话,就会失去他本人作为政治家的全部力量,甚至他的党的价值也将丧失无遗。
今天,如果一个神以洞察人类一切事情的力量从天上俯视人间,他可能会像当我执笔为文时许多报纸主笔正在问的那样问:影响如此众多生灵的社会主义究竟是什么?他可能会自己提出一个定义作为回答,这个定义可大致解释如下:“一个争取更大社会平等的运动,其力量依靠三大因素:工人阶级日益增强的政治力量,各阶级成员日益增强的社会同情,以及以科学方法日益增强的权威为基础的、社会布局可用有意识的计划予以改变的信念。”他会看到人们正在努力通过种种关于税收、工资和调节管理或集体管理的建议来促进这个运动,有些建议将被证明是成功地适应于人类存在的各种事实,有些建议则因为没有一个国家愿意进行试验,或者因为试验失败而最后只好放弃。但是他同样也会看到,这个从无数社会主义建议和愿望中概括出来的关于一个多方面的、经常改变的运动的定义并不是多数拥护者心目中的“社会主义”的写照。对于一样人们可能喜爱并愿为之工作的东西的需要已为无数工人创造了一种人格化的“社会主义”,一个目光严厉、宝剑出鞘、长着一对翅膀的女神成了世界的希望以及受苦者的救星。对于一样人们能绝对真诚和肯定地使用的思想工具的需要又造就了另外一种社会主义,不是人格化,而是决定性的和命令式的教条。这样一种教条于1884年出现在英国,威廉·莫里斯以他漂亮的书法把汉德曼 [27] 先生的讲话记录了下来。三年后,正是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一个稍识文墨的工人噙着真正谦恭的眼泪对我说:“真奇怪,天下所有聪明的读书人都不懂得这个辉煌的真理,偏偏让我一个人懂得了。”
与此同时,社会主义永远是平常说话和写作中使用的一个词、一个象征。一百年以后,它可能步它的祖先们——平均主义、圣西门主义、共产主义、宪章主义——的后尘,可能只存在于一个后来发生其他变化并改用其他名字的运动的历史之中。另一方面,它也可能像共和政体继续存在于法国一样,成为硬币上和公共建筑物上一个运动的名称,这个运动经过许多失望和幻灭以后,终于胜利地作为一个政府建立起来。
但是,一个词在平常谈</a>话中的使用只是各个人、特别是那些把它当作党的名字接受的人使用的结果。只要运动真正活着,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发觉,虽然这个词非用不可(因为否则运动在政治上就不存在了),但是它的使用却经常产生许多难题。任何人把一个词在明显不同于一般用法的意义上应用于自己或他人,以致肯定或可能使人感到他是在制造一种虚假印象,当然会被指责缺少真诚性。但是,也有些时候,巨大的实际效果可能取决于扩大使用一个其作用正在缩小的词。研究过宗教史的“现代主义”罗马天主教徒用“天主教”这个词来表示一个经历过各种理智阶段、其生命力依靠将来有合理变化自由的团体。他因而自称是一个天主教徒。另一方面,对于教皇及其顾问们来说,教会是一个基于不变的启示的不变的奇迹。在他们看来,蒂勒尔神甫 [28] (他自命“信”天主教,虽然他分明不信那些构成原始启示的事情真会发生)干脆是个说谎者,为了自己的欺骗目的而盗用他们的名义。他们不理解他,犹如德国社会民主党中的信奉教皇至上主义者不理解伯恩施坦及其现代主义盟友。另一方面,伯恩施坦本人必须作出选择:到底是让社会主义这个词开放使用,还是最后只好放弃,因为他主张使用这个词徒然造成恶感和思想混乱。
有时候,一个有非凡个人力量和表达力的人可以说本身就是一个党,一个政治实体。他可以为自己塑造一个永久性的、可以识别的面具,如“诚实的约翰”或“了不起的老人”。但是这照例只有那些了解自己工作的主要状况的人才能做到。事实是:一个政治家的智力经历要被公众铭记在心,必须要么基于顽固地坚持一成不变的见解,要么基于一个缓慢、简单和一贯的发展过程。多数人对政治的冷漠态度就像一张作用极其缓慢的照相底片。谁要想拍一张清晰逼真的相片,必须以同一姿势在它前面站好些时候,一只鸟从底片前面飞过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格莱斯顿 [29] 在1868年写道:“有些人的见解被公众奉为圭臬,这些人如果改变见解,对于国家诚为不幸,尽管这种不幸要比他们明知错误而仍坚持己见轻得多。这不一定要受谴责,但是必须多加注意,要予以反对并静观后效。” [30] 大多数政治家既避免因公开改变见解而失去势力,也避免因公开坚持一个已私下放弃的见解而失去身份,他们不仅仔细考虑自己结论中的每一个改变,而且除了那些业已成熟可立即付诸行动的问题以外,对其他一切问题迟迟不表态,尽管这往往被看成怯懦和荒唐可笑。所写或所报道的话保留下来,成为除他本人之外政治家总是在建立、破坏或改造的实体的一部分。
同样的情况作用于政党和政治家以外的其他政治实体。如果一张报纸要作为一支政治力量存在下去,就必须给人一种印象,似乎它天天恪守一个始终如一的见解。作者们按照报纸的个性撰稿,这不仅是因为必须遵守编辑部的纪律,而且也是出于被人理解的本能愿望。如果这张报纸被卖给一个持不同意见或希望鼓吹不同意见的业主,它必须要么坦率地宣称自己是一样新东西,要么以缓慢而严肃的争辩步骤使新观点显得是老观点的必然发展。因此,一个资本家为了利用一张报纸的老的影响去加强一个新的运动而买下这张报纸,他所做的事必须按照与判断购买那么多印刷机和纸张的道德标准不同的标准来判断。他可能在破坏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对无数生活在一个否则就难以理解的世界里的普通老百姓曾经是一个稳定和可以理解的实体,并曾获得像一个演说家或一位君主曾经激发的那样真实的感情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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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普特洛克勒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一位英雄,特洛伊战争中为赫克托所杀。——译者
[2] 参阅威廉·詹姆斯《心理学原理》 [10] Justices''Justice:意译为治安官式的裁判,用来讽刺英国某些地方行政官判决不当,尤指轻罪重判。——译者
[11] 查士丁尼(483—565):拜占廷帝国皇帝。——译者
[12] 《对当前不满情绪的思考》(麦克米伦出版社1902年版)第81页。
[13] 阿里斯托布洛斯:公元前四世纪末希腊历史家。——译者
[14] 忒俄克里托斯(前325—前267):古希腊诗人。——译者
[15] 帕拉马塔是澳大利亚地名。——译者
[16] 庇尔(1788—1850):英国首相,托利党领袖。——译者
[17] 汉德曼(1842—1921):英国社会党主席。——译者
[18] 蒂勒尔(1861—1909):爱尔兰天主教耶稣会教士,现代神学派主要成员,主张用历史和批判的方法研究神学,化名著书抨击教权至上主义,招致教皇利奥十三和庇护十世的反对。——译者
[19] 格莱斯顿(1809—1898):英国首相,自由党领袖。——译者
[20] 《拾遗集》,第7卷第100页,引自《莫利传》,第1卷第2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