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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旧情与俄国文学_英国特工

作者:毛姆 字数:6744 更新:2025-01-09 13:48:19

当阿显顿看到,他此刻已经是在他旅馆的卧室之内而且是 如前所说,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列昂尼达夫乃是一名革命党人的女儿,此革命党人被判在西伯利亚终身劳役后曾从那里逃了出来,定居在英国。此人能力过人,三十年来一直靠了他的那支健笔为生,甚至在英国文坛也都小有名气。待到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已达其及笄之年,她的夫君名唤弗拉基米尔·西蒙诺维奇·列昂尼达夫,也是一名该国的流亡者,而阿显顿认识安娜塔西亚时她已是结缡多载。那也正是当欧洲发现俄国这块新大陆之时。那时人人都读起俄国的小说来,俄国的舞蹈风靡了整个文明世界,俄国的作曲家们使不少已经听腻了瓦格纳的人大动其肝肠,并在改换着其口味。俄罗斯艺术此次对欧陆的入侵,其来势之猛,蔓延范围之广,都无异一场瘟疫。新名词成了时尚,新色彩新感情也都是如此,这里的“高额头们”也毫不迟疑地全管他们自己叫起“知识分子”了4。阿显顿也同其他人一样,座椅换靠垫,墙壁挂雕像,一顺儿俄国派,正是,读书读的契诃夫,观舞要看芭蕾舞。

而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则是论出生,论家境,论所受教育,都不愧为典型的知识分子一名。她与其夫君在摄政公园附近一处不大的寓所,此刻业已成了伦敦文士前来雅集朝拜的圣地,在此他们会十分虔敬地凝望着一伙贴墙而立的伟人,他们各个胡须满腮,面色苍白,活像一群告假一天以惠顾人间的神庙像柱5;这些人不问可知,无一例外地悉数为革命党人,料想其此刻不呻吟于其西伯利亚的矿井之下,而竟然逍遥乎此土,亦神迹也。此时此际,文学界之淑媛女史也均不吝开启其绛唇,以一品彼伏特加之强劲。如其你时运既佳人缘又好,说不定你还能有幸同佳吉列夫6在此握握手,另外还会不期而欣睹到巴甫洛娃7的绰约丰采,只见她恍若熏风吹送来的一枚桃瓣似的,竟翩然隐现出没在那里。彼时阿显顿的名气尚较有限,不足以和当日的名流们相抗衡,但他显然已忝列其侧;虽说有些人已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但另外一些(可能属于对人性尚抱有几分信心者)似仍对他心存厚望。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便当面告诉过他,他也属于知识分子的一员。而他也毫不犯难地便相信了。其实按他当日的那种状态来说,那真是你说什么他就会信什么的。他那时正是不胜兴奋,豪情满怀。在他看来,多年以来他便曾汲汲以求而始终弗得的那种隐约不定的浪漫精神此刻似乎已经就在望中,离人不远了。眼前的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正是这一切的一个活的象征:她生得眉眼美好、体态婀娜(虽说以今日的标准未免过于丰腴)、颧高鼻扁(恰是鞑靼风范)、嘴阔、齿健。只是衣着稍显花哨招眼了些,总之,满过得去。在她那双黝黑而忧郁的明瞳里阿显顿瞥见的东西多了:那一望无际的茫茫俄罗斯草原,那巍峨的克里姆林宫及其悠扬的钟声、圣伊萨克大教堂复活节时的庄重祭礼、霜华满眼的白桦树树林、气象万千的涅瓦大街;令人惊异不置的是他竟在那一双眼睛里瞥见到了这么许多。而说到这双眼睛,那是多么滚圆而亮晶,而且微见外凸,有如北京城里的满人。至于他俩谈的则是:《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阿廖沙、《战争与和平》里的娜塔莎、《安娜·卡列尼娜》里的那个同名女主人公以及《父与子》等等。

阿显顿不久便发现,安娜塔西亚的丈夫完全配不上她,并很快得知,她自己也是他的这个看法。弗拉基米尔·西蒙诺维奇个子不高,一束头发乱蓬蓬的,完全是与人无忤的老好人一个,见后很难让人相信,沙皇当局有何必要害怕他的造反活动。在待人接物上他也是够和气的,非常谦让。当然他也就不能不是如此,理由是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乃是一个个性很强的女人:所以什么时候安娜塔西亚患起了牙疼,西蒙诺维奇自己的牙也就跟着遭起罪来;什么时候安娜塔西亚的一颗心因其故国的不幸而不胜其绞痛时,这期间他也会同样痛不欲生。阿显顿不能不把他视作是一个可怜虫,但因为他又是那么善良也就不由人地喜欢起他来,可这么一来,在经过一段时期后他向那女的吐露其真情而喜出望外地立即得到了回报时,他一时间真是闹不清该把这个维奇先生怎么办了。这时他和那女的已经达到了这么一种程度,谁也一分钟都离不开谁了。阿显顿担心的是,这个安娜塔西亚,由于她的整套的革命思想以及其他种种,她到头来是不会嫁给他的;可使他万没想到和使他呼出了口大气的是,听了这婚姻之请,她竟然连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你认为弗拉基米尔·西蒙诺维奇会这么痛快地让人把他甩掉了吗?”他问道,这时他正坐在沙发上,靠着一个那颜色就跟腐肉似的坐垫,握着她的手。

“弗拉基米尔太爱我了,”她回答道,“这会伤透他的心的。”

“他的确是个好人。我也不想让他这么不幸。但愿他能忘掉这事。”

“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这就是俄国精神。我完全明白,当我一旦离开了他,他会觉得一切使他认为值得一活的东西一下子就全都没了。我再没有见到过一个这么以女人为命的男人,而他对我就是这样。不过他当然不会阻拦我的幸福。他还不至于那么小气。到了这种时候他是会保证我的个人发展的。我没有迟疑不决的理由。弗拉基米尔会把自由交给我的,这没问题。”

在那个时期离婚</a>法在英国那里比今天还更复杂和荒谬。考虑到安娜塔西亚对此事了解不多,阿显顿还专就这种情况的纠葛麻烦向她作了一番解释。她一边把手温存地放在阿显顿的手上。

“弗拉基米尔是不会把我的种种都暴露出来,让我在离婚法庭上大出其丑的。如果我告诉了他我已决心嫁给了你,那他就会用自杀手段去了结这一切的。”

“那可是太可怕了,”阿显顿道。

他当然非常吃惊,但也大为激动。这真太像一本俄国小说了,太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些连篇累牍的动人和可怕的篇章了。他此刻满眼都是他书中的那些角色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那一堆堆的破酒瓶子,那向吉卜赛人的投奔,那伏特加,那晕厥昏迷、僵挺发癫,那人人一开口便再也制止不住的没完的唠叨。那一切都太吓人、太奇怪、太乱哄人了。

“这会让我们十分不安的,”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道,“除了这个,他再干不出别的。我没法要他离了我去活着,那就跟船只没了舵,汽车没了汽化器似的。我太了解他了。他只会自杀。”

“那又会怎么个自杀法?”阿显顿还有那现实主义者追求细节的习惯。

“怎么个自杀法?一枪打去,脑浆迸裂呗。”

阿显顿想起了罗斯梅荷姆8。想当年他也曾一度是一名易卜生崇拜者,甚至还生过痴念,想学学挪威文,以便能通过其原文弄懂这位大师的奥秘精髓9。不仅此也,他甚至还亲见过这位大师,见过他在喝慕尼黑啤酒。

“可你想我们能过上一小会儿好日子吗,如果我们的良心上老有这么个死人?”他问道。“我有一种预感,他会时不时地就卡在了我们中间了。”

“我清楚我们会遭这份罪的,这份可怕的罪的,”安娜塔西亚道。“可我们又有啥办法?人生就是这个样的。我们肯定会想起弗拉基米尔来的。可我们也不能忘记了他的解脱之道。他只有自杀才是上策。”

她背过脸去。阿显顿看得清楚,大滴大滴的热泪顺着她的双颊就淌下来了。阿显顿也真感动了。毕竟他的一颗心还没坏透,因而一想到弗拉基米尔将会头上一枪倒在血泊当中,也真是太吓人了。

这些俄罗斯人啊,他们也是多能折腾。

但是当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终于战胜了她的感情,重又恢复了理智之后,但见她一本正经地转过脸来,带着那副湿润、滚圆和微凸的眼睛对他说道:

“我们一定得拿准我们这次没有胡来。我会永远也原谅不了自己的,如果我弄得弗拉基米尔自杀了,可我自己却一点儿也不占理。我觉得我们一定得先弄清楚我俩确实是真心相爱。”

“你自己就弄不清楚吗?”阿显顿以一种低沉而紧张的语调问道。“可我能弄清。”

“还是让我们先到巴黎住上一周吧,看看我们能不能合得来。那时我们就能说准了。”

阿显顿还是有些旧思想的,所以这一建议实在使他大吃一惊。只不过工夫不大。安娜塔西亚真是了不起的。她的思路那么敏捷,而且马上便觑出正在困扰着他的那一瞬间的迟疑。

“你总不至于还是满脑子的布尔乔亚偏见吧?”她在盯问他。

“当然不是,”他赶紧向她剖白自己。他宁愿自己被人当成恶棍也不能当成布尔乔亚。“我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再妙不过了。”

“你想想看,一个女人又有何必要非拿她的一辈子来作这种赌注?可一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只有跟他过上一段才能清楚。所以这么来做对她来说也是最讲公平的,这样如果不行的话,想再反悔还来得及。”

“一点不错,”阿显顿完全同意。

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可不是那种办起事来拖拖拉拉的女人。如今计划既定,那个礼拜的礼拜六他们便不误时机地动身去了巴黎。

“我不打算告诉他我这次是跟你一块去的。那只会让他伤心。”

“那么着确实不好。”

“如果一周之后我终于发现我这次是搞错了,那他也就无需再知道这件事了。”

“完全没错。”

他俩在维多利亚车站10会面了。

“你买的是几等的票?”她问他。

“头等票。”

“买得好。父亲和弗拉基米尔出行时总是坐三等车,这是他们的原则。可我坐车好头晕,总想有个肩膀靠靠。这事在头等车里最好办。”

车开以后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说她感到头晕,于是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也用手搂住她的腰。

“一点儿也别乱动,行吗?”她道。

等他们登上轮船后,她去了一趟盥洗室,船到加来,她吃起饭来时胃口极佳。再上车后,她脱去帽子,又把头枕在阿显顿的肩上。这时他想看本书了,便拿起本书来。

“你不看书行吗?”她道。“我的头得有个东西支着,可你老是动手翻篇我就会觉得太可笑了。”

最后他们到了巴黎,住进了塞纳河左岸安娜塔西亚熟悉的一家不大的旅馆。她说那里是有气氛的。她看不惯对岸的那些巨大豪华的宾馆;那些地方太俗不可耐了,也太布尔乔亚了。

“我跟你去哪儿都行的,只要那里有个洗澡间。”

她笑了,拧了下他的脸颊。

“你真是英国气得太可爱了。你一周不洗澡就不能活吗?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你该学习的东西是太多了。”

他们真没少谈,一直谈到半夜:谈马克西姆·高尔基,谈卡尔·马克思,谈人的命运,谈爱情,谈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一边也不知喝了多少杯俄国的茶;这样天亮之后,阿显顿便不想起来了,早餐想在床上吃点儿,等中午开饭时再起身。但安娜塔西亚不同,她可是个早起的人。人生多短暂啊,该做的事又那么多,八点半才吃早饭已是罪过,再晚(哪怕只再晚一分钟)还能行吗?于是他们坐到了一间灰溜溜的小餐室里,只见那里的门窗大概已有一个月未打开过了。倒是满“有气氛的”。阿显顿问安娜塔西亚想吃什么。

“炒鸡蛋。”

她吃得津津有味。阿显顿已看到了她有着一副极健全的胃口。他猜想这可能也是带民族性的:因为你想象那位安娜·卡列尼娜一个小圆面包一杯咖啡就能顶上一餐午饭吗?

早餐后他们去了卢浮宫,午后又去了卢森堡宫。他们提前吃了晚饭,以便再去法兰西喜剧院;出来后又去了一处俄国的卡巴莱11,在那里他们跳了跳舞。当第二天八点半他们又坐到了那间餐室的原位,而阿显顿再次问起安娜塔西亚想吃什么时,她的回答还是:

“炒鸡蛋。”

“可我们昨天已经吃过炒鸡蛋了,”阿显顿提出异议。

“不过今天再吃又何妨,”她微笑道。

“那好吧。”

这一天度过的方式也与头一天相同,只不过卡纳瓦莱博物馆替换了卢浮宫,集美亚洲艺术博物馆替换了卢森堡宫。但当第三天早上安娜塔西亚在回答阿显顿关于吃什么的询问时又一次提出了炒鸡蛋时,他的一颗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

“可我们昨天和前天一连两天都吃过炒鸡蛋了。”

“那你就想不明白这正是我们今天还要吃它的很好理由?”

“不,我想不明白。”

“难道说你今天早上的幽默感丢失了吗?”她问道。“我是每天都得吃炒鸡蛋的。我喜欢的就是这种吃法。”

“原来是这样,那好那好,所以当然我们还是要炒鸡蛋。”

到了第四天早上他再也无法面对这东西了。

“你还是和往常一样要炒鸡蛋?”

“那当然啰,”她满怀爱意地笑道,笑时两排方方正正的牙齿全露了出来。

“那好。我给你还是要炒鸡蛋吧。可我的那份就要煎鸡蛋了。”

笑容从她的唇边消失了。

“是吗?”她停了一下。“你没想过这是太不体谅人了?你认为给厨子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对他们公平吗?你们英国人,你们全都一样,你们总好把用人当机器看。你想过没有,他们也和你一样有心有肝,有肠有肺?你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如果无产阶级的不满正在此起彼伏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布尔乔亚这么骇人地自私自利?”

“难道你真的认为英国那里必将爆发一场革命只因为我个人在巴黎吃的是煎鸡蛋而不是炒鸡蛋?”

她已怒不可抑,那个秀美的头颅摇晃得就跟个拨浪鼓似的。

“这个你就不理解了。这个就正是这件事的原则。你认为这只是个玩笑,当然我知道你这是在故意想要逗人笑的。其实我对玩笑的欣赏能力丝毫也不次于别人。契诃夫就是以幽默在俄国闻名的;只是你明白这里面所包含着的意义吗?你的整个态度都是不对头的。这是缺乏感情。如果你也经历过1905年彼得堡的事件,你肯定就不会这么讲话了。每当我一想到成批成批的人群正跪在冬宫前面的雪地里,而哥萨克士兵却用机枪在扫射他们,也不管妇女儿童!不,不,不。”

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面孔被痛苦扭曲得不成形状。她拿起阿显顿的手表。

“我知道你有着一颗善良的心。刚才你说那话只是因为你没过脑子。我们也不再议论这件事了。你是有想象力的。你也挺能感受事物的。这我知道。你的鸡蛋也跟我的一样吃法,行吧?”

“当然。”

自这以后他每天早上都吃炒鸡蛋了。连那服务员都说了,“Monsieur aime les ufs brouillés .”12一周结束,他们返回了伦敦。一路之上他的一只手总是搂在安娜塔西亚的腰部,安娜塔西亚的头也总是靠在他的肩头,从巴黎到加来,再从多佛到伦敦。(他想起了他不久前刚刚完成的行程,从纽约到旧金山——那可是得五天哪!)当他们再次回到维多利亚车站,站在站台上等出租车13的时候,她也再一次地用她那滚圆、闪亮和微凸的眼睛仔细地望了望他,然后讲道:

“我们的确玩得太有趣了,对吧?”

“太有趣了。”

“我已经完全主意打定。这次实验是正确的。只要你不嫌弃,我将时刻准备着去嫁给你。”

可阿显顿却叫今后这一辈子天天都得吃炒鸡蛋这事给吓坏了。于是将女士扶上车后,立即另叫了一辆赶赴肯诺旅行社,并在购票后匆匆上了一条迅即启航去美的邮轮。所以当那个风和日丽的清晨该船驶入纽约港和欣睹自由女神像时,历来的移民者中,论到对自由的向往和对新生活的渴望,恐怕再没有谁能抵得上船头的这位阿显顿了。

1 指去破坏德俄停战的事。

2 这个他这里究系指阿显顿,抑或指Z教授?似欠明确,但从上下文判断,恐仍指阿显顿自己。

3 英谚,原文作All''s grist thates to my mill,意即(尽管不无损失)总的算来仍可说是对我有利。

4 这个19世纪末叶才开始时兴的名词,在当时似乎仅限于指称较高级的文化人,而不像今天我们这样早已用以泛指一切识字的人。

5 古希腊马其顿的狄安娜(月神)神庙前的众多立柱柱头上面均刻有庙中女祭司的头像,故这些立柱亦被称为“女像柱”。

6 Serge Diaghilev (1872-1929),俄罗斯戏剧与艺术活动家,在巴黎创建俄罗斯芭蕾舞团(1919年),在欧美巡回演出,遂使俄罗斯芭蕾风靡一时。

7 当时俄罗斯的著名芭蕾舞演员。

8 挪威大戏剧家易卜生早年一出家庭悲剧中的主人公名字;剧中情景与这里所说颇有几分类似。

9 这话显系对萧伯纳的一记暗讽,因萧本人便曾写过一部专著——《论易卜生主义的精髓》,但萧也并不谙挪威文。

10 伦敦的始发站之一。

11 cabaret,法语:有歌舞表演的餐馆或酒吧。

12 法语:先生您特好吃炒鸡蛋。

13 更可能是出租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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