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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代女_东京八景

作者:太宰治 字数:5009 更新:2025-01-09 13:45:45

女人果然还是不行啊。也可能是女人当中,只有我一个人不行吧,我越发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无用。一边这样讲着,一边又在心底里期待着自己哪里有一个优点,这种还对自己有所期待的念头根深蒂固地堆积着,自己也被这种念头弄得不明所以。我现在感觉自己头上好像顶了一个生锈的锅一样,特别重,有点吃不消了。我一定是脑袋太笨了,真的是太笨了。明年我就十九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十二岁的时候,柏木[1]的舅舅把我的作文投稿给了《青鸟》,得了一等奖,权威的评选老师把我的作文大赞一通,夸得我都害怕起来,自那之后我就不行了。那个时候的作文,真的很羞耻。那样的作文真的好吗?到底是哪里好了呢?是一篇叫作《使者》的作文,我写的是帮父亲跑腿买烟时的一点小事。从香烟店的阿姨手里接过五包烟,五包都是绿色的话就太单调了,所以让阿姨给我换了一盒红色包装的香烟,但是钱却不够了。阿姨笑着说,那之后再说吧。我就很高兴地把红色的盒子叠在绿色盒子上面,放在手掌上,像樱草花一样地美丽,我心跳得很快,走路走得不是很顺。我写了这样的故事。很孩子气,也很天真,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着急。

然后接着,也是在柏木的舅舅的推荐下,把《春日町》这篇文章投了稿,这次不是出现在投稿栏,而是用大的活字登载在杂志的头版上。《春日町》的文章,讲的是池袋的婶婶搬家去练马的春日町了。她对我说,庭院很宽,一定要来家里玩。我就在六月的 我的担心在后来也终于都成了现实。发生了很多让人痛苦和羞耻的事情。学校的朋友突然开始疏远我,而且关系最好的安藤开始坏心眼地以嘲弄的口吻称呼我为一叶先生[2]、紫式部殿[3]之类的,然后从我身边逃开,跑去之前那么讨厌的奈良和今井的那圈人里,从远处时不时看着我然后交头接耳,和大家一起大喊“哇咿”,这样俗气地嘲笑我。我想着这辈子都不写作文了。被柏木的舅舅煽动不小心投了稿,果然是不对头的。柏木的舅舅是母亲的弟弟,在淀桥的区政府工作,今年三十四岁还是三十五岁来着。他虽然去年有了小孩,但还觉得自己挺年轻的,听说有时候会喝酒喝过头,出一些岔子。每次来的时候,都会从我母亲那里拿一点钱回去。听母亲说,他刚进入大学的时候,抱着想成为小说家的念头在念书,也颇受前辈们的期待,但是因为交了坏朋友堕落了,连大学都中途退学了。日本的小说和外国的小说,似乎都读了很多。七年前把我笨拙的作文强硬投稿给《青鸟》的,就是这位舅舅;然后在这七年内,一有什么就来捉弄我的,也是这位舅舅。我过去很讨厌小说,现在想法有了一些变化。那时候我天真的作文被杂志连续登载两回,然后被朋友刁难、被班主任特殊对待之后更是觉得苦闷,结果真的变得很讨厌作文,那之后任凭柏木的舅舅再如何花言巧语,我也绝不投稿。如果被逼急了,我就会号啕大哭。在学校写作文的时间里,我也一个字都不写,只是画着一些圆啊三角形啊大姐姐的脸啊之类的。泽田老师把我交到老师办公室,训斥我说,不要骄傲、要慎重。我只是觉得很不甘心。

不过那之后马上就从小学</a>毕业了,我便从这种痛苦中逃离出来了。在御茶之水女校上学之后,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无聊的作文被选中的事,我安心了。在写作文的时候,我随意地写,得到一个普通的分数。但是柏木的舅舅总是捉弄我,很烦人。他每次到我家来,总是要带着三四本小说劝我读。我试着读一下也是觉得好难,不太懂,所以一般都是对舅舅装作读过的样子。我升上女校三年级的时候,《青鸟》的评选人岩见老师突然给我父亲寄了一封长信,写着诸如“真的是非常宝贵的才能”这种我没法说出口的话,“就这样被埋没了太遗憾了”,对我大加赞扬,然后问能不能再试着让我写一写,他能帮忙跟杂志沟通。这样的话用更加礼貌的语言写在信上,父亲沉默地把这封信交给了我。我读了那封信之后,觉得岩见老师真的是一位严肃的好老师。但是我也清楚地从文字上知道,信的背后有舅舅在多管闲事。舅舅一定是耍了什么小花招接近岩见老师,计划了一番让老师给我父亲写了这样的信。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抬头看着父亲的脸,用近乎哭泣的语气说:“一定是舅舅拜托老师写的,一定是这样。舅舅为什么要做这种可怕的事啊?”

父亲也是一种看明白的样子,微微点头,不太高兴地说道:“柏木的舅舅不是出于坏心做的这件事,但是我们这边该怎么跟岩见老师回信呢?真是让人为难啊!”

父亲从以前开始,就不是很喜欢柏木的舅舅。只有父亲说不能逼我做这种刺激性很强的事情,也因为这件事骂过舅舅,那之后母亲非常不满地跟我提过一次。妈妈一直对舅舅没有好言语,尽管如此,只要父亲说了舅舅一两句坏话,她就会非常生气。母亲是一位温柔、开朗的好人,但每次一说到舅舅的事情,就会和父亲争执。舅舅就是我们家的恶魔。从岩见老师那里收到那封认真的书信之后两三天,父亲和母亲终于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晚饭的时候,父亲说:“岩见先生写了这么诚意满满的信,我们这边也不能失礼,我想带和子过去,好好说明和子的想法,给他道个歉。仅凭书信的话,容易让他产生误解,如果让他心里不舒服就不好了。”

母亲听了这话,低下眼睛,稍微考虑了一下说:“是弟弟不对,真的给大家添麻烦了。”然后扬起脸来,用右手小指轻轻地顺了顺散落出来的头发,快速地说道,“是不是我们太傻了?和子被那样有名的老师表扬了,此后也希望老师继续关照呢。如果是块能敲打的材料,那就希望有人来认真敲打。虽然一直被你呵斥,但是你是不是也过于顽固了?”然后微微笑了一下。

父亲放下筷子用教导的口吻说道:“就算想让她成才,但也没办法啊。女子的文才有限,才华被视作珍宝引发一时轰动,然后断送一生。而且和子也觉得可怕。女孩子平凡地嫁人,然后成为一位好母亲才是高尚的生活方式。你们利用和子,完全只是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功名心。”

母亲一点儿也不想听父亲的这番话,伸出手把七厘炭炉[4]咚的一声放下,说着“烫烫烫”,然后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放到嘴唇上,把头扭向一边说:“好烫,都要烫伤了。但是我说,我弟弟也没有恶意啊!”

这次是父亲把碗和筷子放下,大声说道:“要我说几遍你才知道,你们这是要把和子当作牺牲品啊!”

就在父亲用左手轻轻地扶住眼镜,还准备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母亲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用围裙擦了擦眼泪,毫不留情地说起了父亲的工资啊,我们的衣服钱啊,还有很多钱的事情。父亲抬了抬下巴,给了我们一个“去那边”的信号。我就催促着弟弟,回到学习室。那之后一个小时,都能听到他们在客厅的争吵。母亲平时是个特别爽快利落的人,但是一旦激动起来,就会说一些让人完全听不下去的非常粗俗的话,我觉得好难过。 我轻轻笑一下,他就用很遗憾的眼神,仿佛要把我的脸上看出一个洞来,然后长长地叹气一声,道:“你就是不够诚实,就算才华再如何丰富,如果人不诚实,做什么都不会成功。你知道寺田雅子这位天才少女吗?那个人出身贫穷,就算想学习也买不起一本书。虽然出身如此不如意、如此可怜,但是她很诚实,一直特别遵守老师所教授的知识,所以才完成了那样厉害的名作。对于教授她的老师来说,该是怎样振奋人心的事情啊。你要是能够再诚实一点,我也能帮你达到寺田雅子那样的高度。不对,你的家庭环境更好,可以成为更大的文章家。我也自觉比起寺田雅子的老师来说,在某些地方更加进步一些。我指的就是德育这一点。你知道卢梭吗?让·雅克·卢梭,西历一千六百,不对,西历一千七百、一千九百……笑吧,你就使劲儿笑吧,你太依赖自己的才华、太看轻老师的存在了。很久以前,在中国有一名叫作颜回的人物……

东扯西拉一个小时之后,一脸泰然自若地说着“那其他的我们下次再讲”,从我的学习室走出去,在客厅和妈妈打招呼之后就回去了。小学的时候,多少受过老师的照顾,说三道四也不太好,但我只觉得老师已经糊涂了。

“在文章里描写非常重要,如果无法描写的话就什么也写不了……”

老师一边看着小小的笔记本,一般说着这种不能再理所应当的事情。

“打个比方,形容这样下雪的样子怎么说呢?”他说着把笔记本放回到胸前的口袋里,盯着窗外戏剧般地大量飘落的细雪。

“如果说‘雪哗啦哗啦地落下’是不行的,没有雪的感觉。‘接连不断地落下’这句也不行。“翩翩落下”这句怎么样呢?还不足够。‘沙沙落下’这句比较接近,渐渐就接近雪的感觉了,真是有意思啊!”他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抱着胳膊感叹,“‘淅淅沥沥’怎样呢?不过这个应该是来形容春雨的,果然就用‘沙沙’来收尾吧。对,‘沙沙、翩翩’来形容也是一种玩味。沙沙、翩翩,他低声嘟囔着,像是在玩味这个形容一般眯起眼来,突然又反应过来,“不对,还不够,啊,这样说吧,‘雪如同鹅毛似的飞散’吧。古老的文章里确实是这样讲的。鹅毛用得真是精妙啊,和子,你知道了吗?”这才转过身来问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老师又可怜、又讨厌,只是觉得想哭。尽管如此,这样令人难受又乱七八糟的教育,我也忍耐了三个月左右。后来我实在连泽田老师的脸都不想再看到了,终于向父亲全盘托出,拜托父亲帮我拒绝泽田老师的指导。父亲听了我的话,说“挺让人意外的”。父亲原本反对请家庭教师,因为觉得能在生活上帮一把泽田老师,才拜托老师上门为我指导。但是从没有想到过老师竟然会用这种不负责任的作文课来教我,他一直想的是每周一次的家庭指导,能稍微对我的课业学习有些帮助。于是他和母亲立刻争吵起来。

我在学习室一边听着他们在客厅里的争吵,一边哭得厉害。因为我的事情让父母吵闹得这么厉害,再没有我这样不孝的坏女儿了吧。甚至想,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一心学习作文也好小说也好,让母亲开心就好了,我真是没用,真的是什么都写不出来了。文采什么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落雪的形容,泽田老师也一定在我之上。我自己什么都写不出来,还要笑泽田老师,我真是个愚蠢的姑娘。“沙沙”和“翩翩”这样的形容,我是想不出来的。我听着他们在客厅的争执,更加深切地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女儿。

那次母亲没有说赢父亲,泽田老师也再没有来我们家。可坏事也一件接一件。东京深川十八岁的姑娘金泽文子</a>,写出了非常出色的文章,在社会上轰动一时。她的书,比起任何厉害的小说家的作品都要畅销。柏木的舅舅仿佛自己成了有钱人那般,扬扬得意地说着人家一跃成为有钱人的传言,母亲听了之后又激动起来,说:“和子也有写作的才华,这样埋没太可惜了,现在和以前不同,女子不一定要一直关在家里,那就请柏木的舅舅来教她写一下怎么样,柏木的舅舅和泽田老师不同,是上过大学的人,再怎么说也更加靠谱一些,如果能赚那么多钱,她爸爸应该也不会追究了。”母亲一边收拾着厨房,一边这样干劲十足地说着。

柏木的舅舅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几乎每天都会在我家露面,把我拽去学习室,对我说,先写日记,把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就这样写下来,这样也是了不起的文学等。那之后也会给我讲什么复杂的理论。我完全没有想写的念头,总是敷衍地听着他讲。母亲兴奋过后马上也就清醒过来,那个时候的激动心情大概持续了一个月,那之后就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了。可是只有柏木的舅舅,还认真地对我说:“我这次是动真格地决心把和子培养成小说家了,和子最后只能当小说家。这样聪明的孩子不能普通地嫁人,只能放弃一切,在艺术的道路上精进……”

这些话,在父亲不在的时候,他会大声说给我和母亲听。母亲看他说到这个份上,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样吗?这样的话和子不是很可怜吗?”她一边落寞地笑着一边说道。

舅舅的话,可能真说中了。我 该怎样才能将小说写得更好呢?昨天我偷偷给岩见老师写了信,请他不要抛弃七年前的天才少女。现在我可能真的疯了。

* * *

[1]日本地名,位于青森县。——译者注

[2]指日本著名小说家樋口一叶(1872—1896)女性,代表作品《青梅竹马》《岔路》等。——译者注

[3]紫式部(约973—约1014)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代表作品《源氏物语》。——译者注

[4]源自煮东西使用价钱七厘的炭即可之意,是一种低温陶制炭炉。——译者注

[5]加贺千代女(1703—1775),18世纪的日本著名女性俳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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