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种办法就是让你去想别的事;除了这个办法和时间以外,也确乎没有其他良药了。
——普鲁士王给达朗贝尔的信 [21]
1776年9月7日
艾达像
一
可爱的孩子,你的脸可像你妈妈?
上次相见,你天真的蓝眼珠含着笑,
我的家庭和心灵的独养女儿,艾达!
然后分手了,——可不像这一遭,
那时还有希望。—— [1]
猛然间我才惊觉:
周围已是起伏的波浪,风在唏嘘;
我走了;漂泊到哪儿,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那海岸已经在我眼前隐去,
阿尔比恩是再也不能使我欢欣,或者使我忧郁。
二
又到了海上!又一次以海为家!
我欢迎你,欢迎你,吼叫的波浪!
我身下汹涌的海潮像识主的骏马;
快把我送走,不论送往什么地方,
虽然那紧张的桅杆要像芦苇般摇晃,
虽然破裂的帆篷会在大风中乱飘,
然而我还是不得不流浪去他乡,
因为我像从岩石上掉下的一棵草,
将在海洋上漂泊,不管风暴多凶,浪头多么高。
三
在青春的黄金时代,我曾歌咏一人,
那反抗自己抑郁心灵的漂泊的叛逆 [2] ;
现在来重提过去说开头的事情,
像疾风推浮云前进,让我把它说到底。
从这故事,我发现往昔思想的痕迹,
还有干了的眼泪,它们逐渐地湮灭,
但留下一条荒凉的小径,就从这里,
以沉重的脚步,踏着生命的沙土,岁月
逝去了;这生命的最后的沙土上,没有一花一叶。
四
也许因年轻时欢乐和苦痛的激情,
我的心、我的琴都折断了一根弦,
它们都会发出刺耳的嘈杂声音,
现在来重弹旧调,怕也难以改善;
虽然我的曲调是沉闷的,抑郁不欢,
然而为着这歌儿能帮助我脱离
自私的悲欢梦境——那是多么可厌,
而使我陶醉于忘掉一切的境界里,
它至少对于我(也只对我)不算是无益的主题。
五
谁要是凭着经历而不是靠年岁,
熟知这悲惨世界</a>,看透了人生,
那么他就会把一切看得无所谓;
尘世上的荣誉、野心、悲哀、斗争、爱情,
都再也不能用那尖刀刺痛他的心,
留下无声而剧烈的痛苦,在他心坎上;
他知道何以思想要到寂寞的洞穴里退隐,
而那洞穴里,却充满着活泼的幻想,
在拥挤的脑海里还留着陈旧而完好的形象。
六
为了创造并在创造中生活得更活泼,
我们把种种幻想变成具体的形象,
同时照着我们幻想的生活而生活,
简而言之,就像我如今写着诗行。
我是什么?空空如也。你却不一样,
我思想之魂!我和你一起漂泊各地,
虽然不可见,却总凝视着万象,
我已经和你变成了浑然的一体,
你总是在我身边,即使在我情感枯竭之际。
七
但是我不应该想得这么热狂、杂乱,
我已经想得太阴郁,而且也太多,
我的头脑在动荡中沸腾,过分疲倦,
变成一团狂热和火焰急转着的漩涡。
从青年时代起,我的心就不受束缚,
所以我的生命之泉已经受了毒害。
已经太迟了!然而我已非故我,
虽然时间治不好的痛苦,我仍能忍耐;
虽然依旧吃得下苦果,而不责怪命运,自怨自艾。
八
这一套说得太多啦,但已经说完;
诅咒总以缄默的盖印作为结束。
阔别已久的哈洛尔德终于又出现,
心里满是创伤,纵不致命,也难平复,
他再也不像从前似的有太多感触。
改变着世上万物的时光,也使他变化,
年事既长,他的灵魂和容颜已不如故,
流光窃走他手脚的力量、心的火花;
生命的魔杯也只在盛满美酒时才光采焕发。
九
他把生命的酒一饮而尽,喝得太快,
剩下的尽是苦艾,但又满斟一盏,
那是从更圣洁之地的更纯净之泉汲来,
满心以为这源头永不枯干;其实不然!
他身上依旧挂着一条无形的锁链,
它是沉重异常,虽然不闻锒铛之声,
永远折磨他,束缚他。虽然看不见,
那苦痛难言,它不声不响地折磨人,
每走一步,这条铁链就勒得更凶,缚得更紧。
一〇
他以冷漠自卫,又去跟人们周旋,
如此颇为安全,他自己这样思忖;
他认为自己的灵魂已变得非常稳健,
已经安妥地在牢固的心房居停,
悲哀不会潜伏,即使不感到欢欣;
他想在人群中不露头角,不为人注意,
而在那里寻找宜于思索的事情,
就像他在陌生的国土浪游的时期,
欣赏着上帝和大自然的手腕所创造的奇迹。
一一
然而谁能够看着盛开的芬芳玫瑰,
而不想采摘下来戴到自己胸前?
谁端详了美人儿闭月羞花的妩媚,
不感到心不会完全衰老,虽在老年?
谁又不会去攀登那高高的山巅,
当那荣誉之星在云端里闪烁?
哈洛尔德,他又跌进了漩涡里边,
随着旋转着的激流,把时光消磨,
然而他的志趣要比荒唐的早年高洁得多。
一二
可是不久他就醒悟,知道他自己
最不适合与人们为伍,在人群中厮混;
他同人们格格不入,志趣迥异;
岂肯随声附和,虽然他的灵魂,
在年轻时,曾被自己的思想所战胜;
他特立独行,怎肯把心的主权
割让给心灵所反对的那些庸人;
在孤独中感到骄傲,因为即使孤单,
人在离群索居时,别有一种生活,会被发现。
一三
起伏的山峦都像是他知心的朋友,
波涛翻腾着的大海是他的家乡;
他有力量而且也有热情去浪游,
只要那里有蔚蓝的天和明媚风光;
沙漠、森林、洞窟以及海上的白浪,
这些都是他的伴侣,都使他留恋;
它们有着共通的语言,明白流畅,
胜过他本国的典籍——他常抛开一边,
而宁肯阅读阳光写在湖面上的造化的诗篇。
一四
他曾像迦勒底人般观望星宿, [3]
幻想那里住着和星星一样光辉的人;
于是他把尘世、尘世上的吵闹不休,
以及人类的弱点一齐忘记得干净;
倘使能够保持着这种超然的心境,
他也就会快乐了,但是这个躯壳,
忌妒着灵魂所渴望和追求的光明,
硬要把灵魂拖住,让它沉落;
肉体偏要割断灵魂用来攀登天堂的绳索。
一五
但是当他停留在人类的住处,
就萎靡得像一只被剪掉翅翼的大鹏,
变得多不安、疲乏、焦灼而且粗鲁,
因为它习惯翱翔于无涯的苍穹;
于是它大发脾气,不能让自己顺从,
只好用喙和胸,像那被囚禁的鸟,
不顾死活地在铁丝笼里猛撞猛冲,
直到鲜血染红了它全身的羽毛,
那闷塞在心头的火焰才能穿透胸脯往外烧。
一六
自行放逐的哈洛尔德又开始流浪,
他已毫无希望,但也不再那么阴郁;
坟墓外边的苦难都已经备尝,
他更明白了自己生活的完全空虚,
所以他不再因失望而多去忧虑,
虽然好像太荒唐了,这样的心情:
甚至感到一种欣喜,在失望之余,
就如在遭劫的船上,船夫听天由命,
被凿穿的船儿虽将沉没,他们还是举杯痛饮。
一七
停下吧,你已踏上一个帝国的墓地! [4]
霍高蒙特
大地震所毁坏的一切就在这里掩埋!
这地方有没有巨大的塑像矗立?
也没有建造那铭志胜利的记功牌? [5]
都没有;那还是让其保持原来状态,
因为惨痛的教训是明了而且简单:
长出什么庄稼呢,用了血雨的灌溉?
这就是全世界因你而获得的报偿?
你是巩固王权的一次胜利,空前绝后的战场! [6]
一八
哈洛尔德停留在这白骨堆积之地,
要命的滑铁卢,法兰西的坟墓;
命运之神索回礼物,在一个钟点里,
也把赫赫威名变成烟云般虚无!
雄鹰在这儿翱翔到“荣誉的最高处”,
但随即被同盟国的箭射穿了前胸,
它用血淋淋的爪乱抓地上的泥土,
野心勃勃的一生雄图全部落空,
世界挣脱了枷锁,由他顶替,被套在其中。
一九
恰当的报应!高卢也许被缚上缰绳,
衔上马衔;但世界岂能自由幸福?
究竟是各国联合讨伐那一个人,
还是合力教训所有帝王不再跋扈?
啊,难道那正在复活的奴隶制度,
又成为开明时代的偶像,那丑恶东西?
难道我们,打倒了狮子,却向狼拜服?
奴才相地在皇座前屈膝,低声下气?
不,应先把效果估计,然后再来颂赞这场胜利!
二〇
否则莫为一个暴君的推翻而得意!
美丽的两颊白白挂上热泪两行,
为了欧洲的花朵:几年来被连根拔起, [7]
在那莽汉的摧残下;恐怖、束缚、死亡,
和人口锐减等等痛苦虽已备尝,
而且被觉醒了的大众协力地制止,
但也是枉然;最使人感到慷慨激昂,
莫过于在锋利的宝剑上,盖以月桂枝,
像哈摩狄乌斯似的把雅典的暴君们刺死。 [8]
二一
那晚上可听到盛大酒宴的喧哗声,
比利时京城里军官和闺秀相逢; [9]
灿烂的灯火照映着英雄和美人,
他们一个个都容光焕发,满面春风,
成千颗心儿在兴高采烈地跳动;
脉脉含情的眼互送着恋慕的情意,
乐声响起了,悠扬的曲调荡人心魂,
这一切犹如婚礼的钟声,喜气洋溢,
但是,听呀,那声如丧钟的,可是什么东西!
二二
你们听见了吗?——没有;那是风,
是车辆把石铺的街道震动,也许;
还是跳舞吧!乐它一个无穷;
用舞步驱走良夜,年少怎不欢娱,
不跳到天亮时分,岂可倒头睡去;
可是,听呀!那沉重的声响,又一阵,
轰隆隆地,仿佛快降下大雷雨;
越来越近了,听得更清楚,更吓人!
拿枪吧!拿枪吧!这不是,这不是,大炮的吼声?
二三
在那大厅里,坐在一个凸窗下方,
是那位命运已定的不伦瑞克公爵; [10]
他是宴会上 七八
他的爱是一种最热烈不过的爱:
仿佛被雷电击中起火的一株树;
那无形的火焰把他烧成了炭块;
他认为非如此不能算真正的恋慕。
但他为之倾倒的并非世间的美妇,
也不是逝者:他们萦绕我们的梦魂;
却是理想的美人,实际是世间所无;
他的著作中满布这种理想的幻影。
他写的似乎失之狂暴,却燃着火焰般的热情。
七九
瞿丽便是这种理想之美的化身, [34]
所以她的性格好不热情奔放;
这理想也圣洁化了那难忘的吻, [35]
每个早晨落到他发烧的嘴唇上,
虽然在女郎这不过是友情的征象;
但照亮了头脑和心灵,那炎炎情火;
温柔的接触引起了灵魂的激荡。
沉醉在这烈焰般的爱情中的生活,
也许要胜过庸人们欲望完全餍足时的快乐。
八〇
他的一生是跟自己造成的敌人作战,
也跟被他排斥的朋友不休地斗争,
因为他的心变成了怀疑之神的祭坛。
残酷地把人类当作献祭的牺牲,
对人类抱着奇怪而盲目的仇恨。
然而他是疯狂的,其原因很模糊,
因为那病根是医学所没法究寻;
但他确是发疯,由于病毒或是悲苦,
那理智的清醒证明病情到了最严重的程度。
八一
可是他却大彻大悟了,他的预言,
像古代神秘的毕西亚山洞的神谕, [36]
让全世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直到所有的王国全都化为灰烬。
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法兰西的新生?
她受了自身的暴君多少年的屈辱?
她在那锁链的束缚中抖颤呻吟。
直到他和他的同道振臂高呼, [37]
唤醒了她;在极度的恐怖之后,她分外地愤怒!
八二
法国人给自己造了座可怕的纪念碑!
他们摧毁了所有陈腐的观念,
那些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有的成规;
他们将幕后真相暴露在万众眼前;
然而他们一概扫荡,不论恶与善,
只留下废墟;又在原来的基础上,
用这些废墟里的瓦砾断砖来重建,
恢复了跟先前无异的皇座和牢房,
因为野心这东西实在是太任性,而且倔强。
八三
但这情况不能长久,不能被容忍!
人类自觉到自己的力量,并表现了它。
他们本可更好地使用它,但是不幸,
为自己的新力量所迷惑,竟自相残杀;
人们不再慈悲,怜悯之心变得缺乏。
但他们曾在压迫者的暗窟里禁锢,
他们不是鹰隼,在光明的天空长大;
如果他们在有些时候,把对象误捕,
那么,这又何足为奇,难道还值得惊呼?
八四
哪有深深的创伤愈合而不留疤痕?
心灵上的创伤流血的时间最长,
要留下刀疤;跟自己的希望斗争的人,
不幸而遭到失败,一时无法可想,
就会闭口缄默,却不会屈服投降;
蛰居洞穴,坚定的感情教他沉得住气,
等时机来临,这些岁月就得到报偿;
时机来过、在来、会来,不须悲观消极,
一朝生杀大权操诸我手,就不随便宽恕仇敌。
八五
澄澈,透明、镜面似的莱蒙湖!
你同我曾居住的茫茫人世相异迥然,
你似乎在静静地告诫我,向我叮嘱:
应抛弃尘世的烦恼水,寻求纯洁的泉。
好像无声的翅翼,这小船儿的白帆,
要把我带离惶惑心境;我曾经爱过,
曾经爱过那翻腾吼啸着的波澜,
但湖水的温柔耳语像姐姐在责怪我:
究竟是为了什么要那样喜爱危险的风波。
八六
是静悄悄的夕暮。四周围的山岳
和你边缘间的一切显得朦胧而柔软;
景色虽蒙上一层暮霭,仍然看得明确,
除了那苍茫的侏罗山,它的顶尖, [38]
被云块所围绕着,看去多么峭崄;
当船儿靠岸时,一阵阵浓郁的芳馨,
从稚嫩的花丛传来;我们只听见
收起的橹桨上轻轻滴下水珠的声音,
或者是蚱蜢又唱起一曲晚安歌,打破了寂静;
八七
他爱在晚间狂欢,和小孩子一样,
纵情地直着嗓子唱歌,永不知足,
时时刻刻,也有几只小鸟飞出林莽,
啼叫几声,又不知飞向了何处。
山上似有断断续续的耳语低诉,
但那是幻想,因为星光洒落露珠晶莹,
正悄悄把它们的爱之泪润泽着草木;
露珠在不停地啜泣,直到它们深深
灌输进了大自然的胸怀那树木花卉的精魂。
八八
繁星呀!你们便是太空中的诗章!
如果说我们从你们辉煌的篇幅里,
推测人们和帝国的命运,那请原谅,
我们总希望自身变得伟大无比,
把自己的命运看得远超过七尺躯体,
甚且拿命运来和你们相提并论;
因为你们太美妙,而又太神秘,
勾起我们遥遥的爱慕和敬仰之情,
而把这些都说成是星星:生命,权力,名誉,幸运。
八九
天地寂然,虽则并没有沉沉酣睡,
但忘了呼吸,像人在感触最深时一般;
静静地,正如人思索得如痴如醉:
天地寂然,从高远的星空灿烂,
到平静安宁的湖水和环抱的群山,
一切的一切集中于一个实在的生命,
无论是一线光、一阵风、一张叶瓣,
都不遗失,而成了存在的一部分,
各各感到了万物的创造者和卫护者的真存。
九〇
于是深深激起宇宙无穷的感慨,
尤其在孤寂中——其实是最不寂寥;
这种感触是真理,它通过我们的存在,
又渗透而摆脱了自我;它是一种音调,
成为音乐的灵魂和源泉,使人明了
永恒的谐和;好像西塞里亚的腰带, [39]
它复有着一种魔力,能够产生奇效,
一切东西缚上了它,就美得勾人喜爱,
它使得死之魔影也再不能对我们有所损害。
九一
古波斯人的做法并非没有道理,
他们用作祭坛的就是山丘和峰顶,
那些巍峨的山峰,俯瞰着大地,
这种非人工的庙宇祭神最相称,
要是在人手所兴建的寺院中祈神,
梅勒里山岩
那可难以表达我们对他的敬意,
供奉偶像的庙,不论哥特式或希腊型,
岂能跟大自然的礼拜堂相比拟?
所以我们何必到狭窄的寺院中去祷告上帝!
九二
天色骤变了!多么剧烈的转变!
夜、雷雨和黑暗呵!你们惊人地雄壮,
然而你们的力量又值得人爱恋,
好比一个妇人的黑眼珠闪射光芒!
从这峰到那峰,在喧嚣的崖石上,
活的雷电跳纵着!并非出自一片云后,
却是每一座山都张大喉咙在叫嚷,
侏罗山透过那云雾的帷幕,在她四周,
答应着大声呼唤她的欢腾的阿尔卑斯山头!
九三
现在正是夜里,这一夜最辉煌!
圣莫里斯
让我分享一些你酷烈而宏伟的欢欣,
你不是为了让我们呼呼进入睡乡!
呵,让我成为雷雨和你的一部分!
闪电下的湖像磷火之海般光明,
黄豆般的雨点跳舞似的落到地面!
啊,一会儿,天空又是一片黑沉沉,
一会儿,欢欣鼓舞的群山摇震复呐喊</a>,
它们仿佛在庆祝着一次新地震的诞生一般。
九四
湍急的罗讷河流过两座高山中间,
两座山之间的鸿沟不可能跨逾。
它们好像是一对爱人闹翻了脸,
尽管伤心惋惜,再也不可能相遇;
虽然它们的灵魂间发生了龃龉,
愚蠢地翻脸的根源却是为了爱情,
爱情摧残了他们生命的青春而离去,
然后连它自己也死掉,却留下它们,
过着漫长的冬日般岁月,内心不安而苦闷。
九五
现在,这被湍急的罗讷河冲破的山峡,
由一个最猛烈的暴风雨把守起来,
因为有许多位雷神在这里一起嬉耍,
他们玩着掷接霹雳火球的竞赛,
火花四射,迸散;而他们之中最厉害,
又最辉煌的一位,竟把他的闪电之火,
投过山峡的中间,他似乎很明白,
凡是被“破坏者”造成裂缝的处所,
雷电也非得爆炸不可,不管里面蕴藏些什么。
九六
你们呵!用夜、云、雷和一个灵魂,
要使闪电、天空、山岳、河流、风、湖,
为人觉知,并让它们也产生感情;
而很可能是你们自己引起我注目。
你们终于逝去了,隆隆轰鸣着远去,
却像阵阵钟声,唤醒了我不眠的思潮。
然而大雷雨呀,你们的目标是何物?
你们是否也像人类心胸中的风暴?
或者你们要像鹰隼似的在高空找一个巢?
九七
要是现在我能确切地抓住和倾吐
我心坎上那一种最强烈的素质;
要是我的思想能言简意赅地流露;
把强弱的一切:灵魂、心灵、情感、意志,
把我可能追求,正在追求,感受、认识,
而仍未把我毒死的一切压缩成一个字眼,
那么,我就说,“闪电”这词儿便是;
就如闪电无声,我活着,死去,默默无言;
怀着最无声息的思想,我像一把套在鞘中的剑。
九八
又破晓了,沾满朝霞的清晨到来,
克拉伦斯
微风吐着芳香,景色如童颜之欣欣,
晨光含着戏谑的讥讽驱走了云块,
生气勃勃,犹如世间没有墓和坟;
接着又是光天化日,我们都重新
踏上我们的生之旅程,那么我也可以,
美丽的莱蒙湖呵!就在你的湖滨,
找到为沉思所需的养料和空气,
要好好思索,凡是值得深思的事,都不轻易抛弃。
九九
可爱的克拉伦斯!痴情的诞生处! [40]
你的空中飘动着青春热情的气息,
你的所有树木都生根于爱的沃土,
远峰上的冰河捉住了爱神的容姿,
夕阳向着玫瑰色的积雪凝视,
它的光辉已可爱地眠卧白雪之上。
峰峦和古老的岩石诉说爱神的故事,
他曾到这儿避难,躲避人海的激荡,
激荡使灵魂产生希望:诱惑人,但又嘲弄人的希望。
一〇〇
克拉伦斯,神的脚步曾踏过你的幽径,
永生的爱神的脚步;他在此登上宝座,
山峦是宝座下的阶石;这位神明,
他就是万物的生命和光;能这么说!
请看那寂静的岩洞、森林,和山峰峨峨,
他还向花朵儿喷吐他的温馨气息,
每朵花上可以看到他的眸子在闪烁,
他吐露的气息具有多慈惠的神力,
超过狂风暴雨,哪怕在暴风雨大发雷霆之际。
一〇一
这儿一切都属于他;黑色的古松, [41]
像在高处给他撑伞,湍流之声滔滔,
像是他倾听着的音乐,葡萄丛,
为他掩盖走下湖畔去的绿荫小道,
崇拜他的湖水向他鞠躬,欢迎他来到。
喃喃地吻着他的脚;还有那森林
(那么多古树,灰白的树干已经苍老,
绿油油的树叶却年轻而欢欣),
永远奉献给他和他的亲族那种热闹的寂静。
一〇二
蜜蜂和鸟雀的住处的众生的静寂;
还有妖仙似的、五色缤纷的精灵:
它们崇拜他,用比言语更甜的标记;
它们张开翅翼,快乐而又天真,
没有恐惧,而生气勃勃。泉水涌喷,
山上落下瀑布,摇摆着的树枝弯弯,
花蕾比别的更快地把美感输入人心,
这一切都融合起来,各各在此伸展,
并且被爱神凝结成为一个完整而有力的至善。
一〇三
没有爱过的人,在此能得爱的知识,
罗讷河谷
使他们自己有崇高而热烈的灵魂;
已知这温柔的秘密者,将爱得更真挚,
因为这儿是爱神的住处;不幸的人们
和尘寰的荒凉迫得他离弃他们而远遁,
他的本性是宁愿死,如果不自由;
他不是枯坐不动的,要就是送命,
要就发扬成无限的欢欣,欢欣得不朽,
欢欣得有如天上的日月星辰一样地长久!
一〇四
并非为了小说,卢梭才选择这地方,
用感情来渲染它;而是因为他明白,
爱情必须把这最适宜不过的风光
与心灵所产生的纯洁人物连在一块。
这是爱神解脱普赛克的束缚的所在, [42]
他使它又可爱又神圣;这儿寂寞,
而且奇妙、奥秘,这儿的光景可爱,
有一种声音,有灵感;在这儿,罗讷河
像一张柔软的温床,阿尔卑斯山像崇高的宝座。
伏尔泰故居,费纳
一〇五
洛桑和费纳!因为两个人曾经居住, [43]
他们的名字使你们也有了赫赫大名;
他们也是凡人,但通过危险的道路,
寻求而且找到通向不朽之名的捷径。
他们有巨人的头脑,所抱的雄心,
与泰坦们相似,要在大胆的怀疑之上, [44]
堆起思想的大山,足以唤起隆隆雷声,
足以召来天上的火焰,且与之争抗,
上天对人和人的学说除了微笑就只能这样。
一〇六
一个是火焰和浮躁的化身,像赤子, [45]
愿望的变化难以预料,心猿意马,
快乐、阴郁、神圣而粗野,但他也是
一身兼为诗人、历史家和哲学家;
他接触人类社会的各方面,精深博大,
成为学术上的普罗透斯。但他的才能, [46]
最长讽刺,那简直像一阵狂风吹刮,
随心所欲地飘扬,拔起一切事物的根,
有时叫蠢材们出丑,有时使得皇座也为之摇震。
一〇七
另一个渊博而稳重,不顾脑汁枯竭, [47]
年复一年地悉心钻研,把智慧积存,
不断地想呀想的,孜孜不倦地治学,
把他所用的武器磨炼得锐利万分,
用严肃的讽刺拔掉严肃的教条之根。
他是讽刺之王,讽刺是最凶恶的咒语,
激得仇敌咬牙切齿,因为他们惊心,
也注定了他自己堕入热狂者的地狱;
他的讽刺是多么雄辩地回答了所有的问句。
一〇八
然而,愿他俩的遗骨在墓中安睡,
因为他们已受惩罚,不论是否公正;
我们无权来评判,更谈不到定罪;
时辰一定会来到,那时像这类事情,
成为众所周知;否则希望和恐惧心,
将像尸体似的在一个枕头上安卧,
而尸体必然腐烂,这点可以肯定;
并且大家都相信,尸体一旦复活,
那时就会被宽恕,或者受到责罚,根据他的罪过。
一〇九
且不说人类的业绩,而再来读一次
大自然写的杰作,并且结束这一章,
我以我的幻想哺育了这一些诗,
然而已显得太冗长了,近乎荒唐。
云块飞向阿尔卑斯山峰,在我头上,
但是我—定要穿越过这些云层,
我一步步向上攀登,尽情地眺望,
要到此山的最高峰,多云雾的部分,
在那儿,大地凭着山峰制服了强有力的风云。
乌契
一一〇
意大利!意大利!我在遥望着你,
你悠久的历史照亮了我的心坎。
从你差些被那迦太基人征服之时起, [48]
直到为你争得荣誉的最末一班
豪杰和圣贤的光辉——你的历史灿烂;
你是许多帝国朝代的皇座和坟墓;
但从罗马皇家山上的不竭源泉,
依然有泉水流下,它们甜美如甘露,
让人们畅饮,使他们追求知识的渴望得以解除。
一一一
我这部诗的篇幅,已经花了这么多,
那再度写作的动机也并不很轻松:
目的是要改变过去的那种生活,
要觉到自身和往常的模样有所不同,
使那心灵坚固而不为自己所动;
洛桑
骄傲而小心地隐藏爱情和仇恨
(志向、忧虑、热忱和激情种种统治着我们的精神上的暴君),
是灵魂的重大责任;无论如何,这是个教训。
一一二
至于这些字行,就这么凑成诗章,
它们也许是一些无甚害处的消遣,
那些旅途上一瞬即逝的名胜和风光,
我匆匆地描绘下来,再加以渲染,
供自己和别人排遣一时的空闲。
青年人渴望名誉,而我已不这么幼稚,
斤斤计较人们皱眉,还是露出笑脸,
以此作为伟大前途的吉凶标志;
我是一向孤立的,不管被人家忘掉或者牢记。
一一三
我没有爱过这人世,人世也不爱我;
它的臭恶气息,我从来也不赞美;
没有强露欢颜去奉承,不随声附和,
也未曾向它偶像崇拜的教条下跪,
因此世人无法把我当作同类;
我厕身其中,却不是他们中的一人;
要是没有屈辱自己,心灵沾上污秽,
那么我也许至今还在人海中浮沉,
在并非他们的而算作他们的思想的尸衣下栖身。
一一四
我没有爱过这人世,人世也不爱我,
但是让我们好好分手吧,漂漂亮亮;
虽未亲见,我相信许多事并非虚讹,
世上的确有希望,不骗人的希望,
也有着真正的道德,慈悲的心肠,
不肯构设谋害懦弱者们的陷阱,
我也相信真有人为他人而深深悲伤,
真有那么一个或两个表里一致的人,
善良并非一句空话,幸福也并不是虚幻梦影。
一一五
我的女儿!这一章诗以你的名字开始,
又以你的名字结束,诗到此写尽;
我看不到你的容貌,听不到你的声息,
但有谁更怀念你,多少年来总有个影
紧紧追随着你,它萦绕着你而不离分。
虽然你是永远再看不到我的脸颜,
但我的诗篇终会映射进你的眼睛;
渗入你的心坎,虽然那时我心已朽烂,
这是出自你父亲的手笔,他留下的声音和纪念。
一一六
照看你幼小的心灵逐渐地成长,
注视你早岁的小小的欢欣,仔细看你
一寸寸地长高,注意着你是怎样
获得外界的知识——在你是多么惊奇!
把你放在温柔的膝上,搂在怀里,
在你娇嫩的双颊印上父亲的吻,
啊,我是恐怕不会有这样的运气;
但这些本是我天性之中的一部分,
好像是如此,虽然我不知自己性格的究竟。
一一七
人们会教你盲目憎恨你的生父,
我知道你还是会爱我;虽然我的姓名,
人们会不让你听到,因为那像咒诅,
充满着不快,因为早失去父女名分;
虽然坟墓将使我俩永远不可接近,
我知道你仍会爱我;虽然人们蓄意
要从你的身上,把我的血液抽尽,
但他们将徒劳;就算他们达到了目的,
你还是爱我的,而且保持着那重于生命的东西。
一一八
我多爱你,虽然你生于痛苦的时辰,
又是在患难之中生长。你的爸爸
遭遇的也是这些,你的也不见得轻;
你现在还处于同样的环境之下,
但你的火焰将比我温和,而志向更远大。
愿你在摇篮里安睡吧!不论在何处,
在海上,或者在山间——我现在的家,
我总是要这样默默地为你祝福,
同时叹息一声,想到你呀,本是我掌上的明珠!
注解
[1] 作者在 [3] 迦勒底(Chaldea):古地名,在波斯湾、幼发拉底河一带;迦勒底人以占星著称。
[4] 指滑铁卢战场。
[5] 当时还没有造纪念塔。上饰比利时雄狮的金字塔是1823年才建立的。
[6] 巩固王权:拿破仑(即下节所说的“雄鹰”)既败,神圣同盟得势了。
[7] 欧洲的花朵:指年轻军人们。
[8] 哈摩狄乌斯(Harmodius):公元前514年,雅典的暴君希庇亚斯(Hippias)及希帕克斯(Hipparchus)兄弟倒行逆施,志士哈摩狄乌斯等乘祭神的机会以月桂枝藏剑刺死希庇亚斯和希帕克斯,使雅典人民重新得到自由。
[9] 滑铁卢大战前夜(1815年6月15日)里士满公爵夫人(Duchess of Richmond)在比京布鲁塞尔举行盛大的舞会。
[10] 不伦瑞克公爵:即腓特烈·威廉。他几乎是在刚开火的时候就战死的。他的父亲于1806年在耶拿战役中阵亡。
[11] “卡梅伦人的集合”,是卡梅伦(Cameron)部族高原居民的一种战叫(War?cry)或号召的名称。卡梅伦是苏格兰部族名,以出剽悍的军人著名。此节描写苏格兰士兵参加滑铁卢之役的情形。
艾尔宾(Albyn),即苏格兰;本地的土语。英国统一以前,苏格兰人与撒克逊人是仇敌。“艾尔宾的山岭”应是这些“卡梅伦”兵的家乡,自然听惯了他们的战叫,不仅如此,他们的敌人——撒克逊人也听惯的。
拉基尔(Lochiel)的战叫:即上述“卡梅伦人的集合”;这是换一种说法。拉基尔是著名的卡梅伦将领。
[12] 风笛(Mountain?pipe):又称袋笛或高地风笛,苏格兰军队中的乐器。
[13] 伊文、唐纳德:均为卡梅伦首领,即伊文·卡梅伦爵士及其后裔唐纳德。
[14] 阿登尼斯森林(Ardennes):一般译为阿登森林,在布鲁塞尔和滑铁卢之间。
[15] 比我高明的诗人:指司各特。
[16] 霍华德:即腓特烈·霍华德少校;其父卡拉艾尔伯爵曾经是作者的保护人(Guardian),作者在《英国诗人与苏格兰批评家》一诗中嘲骂过他。
[17] 基督教徒认为到世界末日,上帝要使所有死者复活,然后进行审判。
[18] 人的寿数:指七十岁。参阅 [19] 指拿破仑。
[20] 腓力之子:指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
[21] 第欧根尼(Diogenes):古希腊犬儒哲学家,他只需要一个栖身的木桶、一只饮水的木瓢;后来连木瓢也扔了。传说他曾叫国王亚历山大在他面前站开点,不要遮住阳光。他也曾打着灯,在正午的街上走,人问其故,他答说:“找一个诚实的人。”
[22] 德勒根菲尔斯峰(Drachenfels)是莱茵河畔七大山之最高峰,字面意思是“龙峰”。
[23] 科布伦茨(Coblentz):普鲁士的要塞,在莱茵河与摩泽耳河(Mosel)会合处。
[24] 玛索(Marceau):年轻的法国将军,在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的第四个年头(1796年)负伤而死。死时年仅二十七岁。和他葬在同一坟墓中的是霍奇将军。
[25] 艾伦勃莱茨坦(Ehrenbreitstein):欧洲最坚强的堡垒之一,位于科布伦茨对面的高冈上。1799年由于《雷奥本和约》而落入法军之手,终于在1801年被他们破坏。
[26] 莫拉(Morat):瑞士地名,在纳沙泰尔湖(Neuchatel Lake)之东。1476年6月瑞士人在此打败了勃艮第公爵的军队。一万五千多名侵略军的尸骨堆积在一个教堂里,1798年法兰西革命时该教堂遭破坏,作者路过时还看到尸骨狼藉的惨象。但这些死者是不值得可怜的,因为他们进行侵略而被爱自由的瑞士人民击溃。
[27] 坎尼(Cannae):古战场名。公元前216年,迦太基人汉尼拔在此战胜罗马军队。
[28] 孤单的圆柱:在今瑞士阿旺什(Avenches)。该地是古罗马一个地区的旧址,离莫拉约五英里。柱高三十九英尺,原属阿波罗神殿。这柱叫作“Le Cigognier”,柱顶有筑了几百年的鹳窠。
[29] 属地:亚凡谛根(Aventicum)是一个都城,周围的地区由该城管辖。亚凡谛根即今天的阿旺什。
[30] 作者原注:“亚凡谛根城的一个女尼朱丽叶·阿尔宾努拉,因其父被控叛国,判死罪,营救无门,遂自杀。”但后来发现这是伪造的事,因作为根据的墓志是假的。
[31] 莱蒙湖(Lake Leman):即日内瓦湖。
[32] 养育它的湖泊:即与罗讷河相连的莱蒙湖。
[33] 回想一个人:指卢梭。“他的诞生之地”是日内瓦。
[34] 瞿丽(Julie):卢梭的《新哀绿绮思》(The New Heloise ,也译为《新爱洛伊丝》)中的女主角。她是一个贵族女郎,爱上了她的教师圣普乐,但出身不同,成为这一对恋人中间的阻力。
[35] 难忘的吻,据卢梭在他的《忏悔录》中的自述,当他作客巴黎附近德比内夫人家时,爱上了夫人的小姑杜德托夫人,他总是在每天早晨碰见她,接受对方给他的作为礼节的一吻。
[36] 毕西亚山洞(Pythian):古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谕所的别名。
[37] 他的同道:指伏尔泰、狄德罗等人。
[38] 侏罗山(Jura):在日内瓦湖西岸。
[39] 西塞里亚(Cytherea)的腰带:希腊神话中维纳斯神的腰带,谁系了它就会变得十分秀美。
[40] 克拉伦斯(rens):日内瓦湖附近的小村。卢梭以此地为背景,描写《新哀绿绮思》一书的中心人物。
[41] 都属于他:“他”指爱神。
[42] 普赛克(Psyche):爱神的“爱人”,灵魂的化身。
[43] 洛桑、费纳(Ferney):均为日内瓦湖畔小城。吉本曾在洛桑写成他的《罗马衰亡史》;费纳则是伏尔泰的寓居之处。
[44] 泰坦:希腊神话中的巨人,他们为了到奥林帕斯,而把贝里翁山堆到奥萨山之上。
[45] 指伏尔泰。
[46] 普罗透斯(Proteus):变化自如的海神。
[47] 指吉本。
[48] 迦太基人:指汉尼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