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系述作者之心意,用以代跋。其中或亦补本传之遗漏。颇类世间所谓之幕后消息。
文化十一年甲戌春正月下旬,本传之作者曲亭主人,为撰写这部小说,拭案呵笔将待搦翰操觚。这时有一云游的头陀自上总来到。一日他来叩著作堂的松门,请与主人相见。顽婢禀之,主人道:“我因厌恶世间尘埃,经常垂帷谢客,以读书习字送此半生。然而世间遐迩之人,不论亲疏雅俗,误闻吾之虚名,不知有多少人前来求见。我最讨厌与此辈交谈,空费时光,故托病不见。只是对相识介绍之客,权看其面不得不出去问问来意。对远方未识者寄来的书信也是如此。许多想见我之人,多半是在两国桥边看过曲艺或戏曲后,回乡之日想来随便聊聊。打发他走吧。”他挥了挥手,顽婢会意,出去以主人有病向头陀谢绝。头陀闻言道:“不,野衲带来了与老翁相识的某甲之荐书,就请允许相见吧。”他不住请求,主人无奈便将他请到书斋与之相见。宾主落座后,主人问他带来的荐书,头陀答道:“没有。因为您说素不相识者前来造访,如无相识者的介绍则不见,所以便说了谎。”主人听了忙说:“你也过于开玩笑了。出家人的五戒,妄语是其中之一。贵僧既有破戒之罪,我们还有何好谈?算了吧!算了吧!”主人如此指责后便想站起来,头陀拦阻道:“翁且休怒,请听我说。妄语虽是五戒之一,但妄语亦有二。或伪言期获利欲,或蜚语毁谤圣佛,皆对人有害,这是佛所说的妄语。还有如吓唬小儿,其言虽诳,但只为惩人之恶;或以谎言解人之怒,或为更好地规劝别人,这是善巧方便,不是佛所说的妄语。譬翁所作之小说,必以劝善惩恶为宗旨,以警醒蒙昧。这也是善巧方便。翁没有想到这一点,而骂我是破戒,这不是过诬了吗?”他言语急促地进行辩解,主人听了笑道:“你说得好。那么贵僧来意为何?”头陀答道:“贫僧好闲寂山居,有山水之癖,然而寡闻驽才,不知古人之有诗歌,更无力探索当地的历史、古迹。只是游历了名山古寺拜了佛。这一二年贫僧来到安房、上总,借长期化缘之便,听到了昔日房总国主里见氏之事,很想知道他的事迹及其旧址,但当地的土俗都说不清楚。
有人说昔日里见氏在上总有四十八城。今考查其地仅有二十六城,其余都说不知。以后又问了许多人,也收获甚少。所以便又四处打听,一日因过于疲劳,坐在松荫下不觉得了一梦,有人告知说:‘今在大江户的著作堂有个乖僻的人,虽博学多识,但不好为人师。年年写了许多儿戏的小册子,以供朝夕之需。他今年应书肆之求,想写一部大部头的小说,书名叫《里见八犬传》。有关里见氏之史实,他必有研究,何不去问他呢?但是那个人讨厌未见过的无用之人;同时又因择友之故,他虽身居大城市,但无同好之知己。因此他自号蓑笠。蓑笠即隐遁之义。衣笠内大臣有这样一句歌:
用以做为隐身处。
大概与这种心情是一脉相通的。由是观之,蓑笠二字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可是世人却不那样想,而是因为他有名才想见他,以便向别人夸口说与曲亭相识,因此才投刺求见,可是见到的不多。你要先知道这一点,然后去到那里,倘他说无人介绍不肯相见的话,你就如此这般地编造点儿瞎话儿。’他如此告诉完后,我就从梦中醒来。这好似神仙托梦,使我暗自心喜,便从木更津上船前来造访,果然不易进来,我撒谎说有人介绍,是按梦中人的指示做的。翁想撰写有关里见的小说,并已开始执笔,一定查阅了许多记载他家的历史、军记、地图等书,贫僧很想知道那四十八城在何处?望乞示教。”他不住地叩头请求,主人听了笑着说:“贵僧即使说的不是妄语,也善巧方便太过了。说梦中人让你问我,纯属谎言。不管怎样,我今撰写的《里见八犬传》纯属虚构,无须考究事实,但我素有尚古之癖,时常涉猎有关书籍,然而迄今尚无刊行的安房、上总地图,很难查考。另外有关里见的历史,在坊间很难看到其抄本。据我所知有《里见记》、《里见九代记》、《房总治乱记》、《里见军记》等。其中《里见军记》坊间虽有抄本,但很疏略,且有许多错误,不足备作考证。听说《里见记》有四五部,但我尚未见到异本。其他如《北条五代记》、《甲阳军鉴》以及《本朝三国志</a>》等通俗读物,虽也记载有关里见之事,但因是出自他乡人之手,难免有误传之事。最近有上总国夷灊郡臼井乡村民之长者、中村国香所著的《房总志料》五卷,虽尚未见其全豹,但粗略记载了房总的地理和里见的旧址,且有编者的想法,是我这部著作的指南。我想上总人告诉你说在四十八城中,今存其名者只有二十六城,恐怕不是个人想到的,而是根据《房总志料》讲的。在该书内上总的附录之卷中有‘四十八城辩’,所载者是二十六城。请看!”他说着将那书拿出来打开给头陀看。头陀接过来读道:
国香曰:所谓四十八城者,在上总有二十六城录之如下。有关因战争而产生的兴废,因另有记载,故在此省略。其二十六城是:○大田木〔夷灊郡〕 指政木大全的居城根小屋城。其后……〔以下是编者对每城的想法,在此无用者均省略。〕 ○土气〔山边郡〕 ○东镜〔山边郡〕 ○舍人〔埴生郡〕 ○八幡御所〔市原郡〕 ,有关小弓义明之事详见前说。○榎木〔长柄郡〕 见前说。○椎津〔望陀郡〕 见前说。○久保田〔望陀郡〕 ,《里见记》中有明应三年里见义成攻久保田城之事。城主之姓名遗失。○造海〔天羽郡〕 ,即今之百首浦。○胜见〔天羽郡〕 ,于《房总治乱记》中由胜见御所莳田左兵卫正垂统辖。国香按:御所可能是镰仓持氏之余裔。据该地人说,御所是新田义贞之后裔,称之为寺崎御所。天正后……○真里谷〔望陀郡〕 ,其说见本编。○池和田〔埴生郡〕 ○胜浦〔夷灊郡〕 ,其说见本编。○一宫〔长柄郡〕 ,其说见本编。○小滨〔夷灊郡〕 ,枪田美浓守之居城,载于《房总治乱记》。最初从里见氏渡海去三浦。又云:因见枪田美浓守是土歧之家臣,故后来可能属万木。○鸿台〔夷灊郡〕 ,不在下总的国府台,载于《房总治乱记》。三阶图书助之居城,后属万木之土歧氏。○万木〔夷灊郡〕 ,载于《房总治乱记》。万木城主土歧弹正少弼赖春是贞赖入道启岩之子。国香按:于土歧氏的墓寺海雄寺的禅院中,置有为弘、为赖、赖春三代的画像。启岩之事尚无从查考。于《甲阳军鉴》的十三将内有万木少弼,实乃赖春之事。○矢岳〔夷灊郡〕 ,载于《房总治乱记》,麻木主水佐之居城,属万木。○鹤城〔长柄郡〕 ,于《治乱记》中又说是鹤见弹正之居城,属万木。○鸣土〔武射郡〕 ,又作鸣东,羽贺伊预守之居城。○帆丘〔长柄郡〕 ,黑熊大膳之居城,后属里见家。为土气阪井氏所灭。○久琉璃〔望陀郡〕 ,又云:里见越前守之居城。于《里见记》中云:里见实尧筑久琉璃城,可能后令里见越州守之。○佐串〔天羽郡〕 ,朝仓能登守景隆之居城,属里见氏。○鬼本〔其地今不详〕 ○厅南〔埴生郡〕 ,武田信荣之居城,里见义弘于国府台战败后,自己独立。○峰上〔天羽郡〕 ,于天神山上有叫峰上之处,载于《里见记》。峰上之城主是真里谷入道道环。本编所载之望陀郡真里谷村之城主,当地人相传与之同名。我想道环这个人是把峰上和真里谷给调换了。本编如果遗漏予以追记。〔本传作者曰:鬼本以下之三城是追加的,以上共二十五城。尚漏掉了一城,即本传中的馆山,今充其数。〕 国香按:以上四十八城中,在上总有二十六城,其他当在下总、武藏、上野等地。根据前说应知此二十六城悉属里见氏。独有厅南之城主属甲州,胜赖灭亡之后,既不属里见,也不属北条,而自己独立。(以上见《房总志料》) 。
头陀读罢很高兴,把书放下向主人致谢道:“赖您的指教,犹如消除了多年的疑雾,立即得见青天。真是应该多读书啊!想再请问,在战时众武士之采邑有载多少贯的。《房总志料》中编者言,在里见氏时俸禄的贯数较高,尚不甚清楚。翁必有高见,请示教。”主人听了点头道:“是的,我也曾对贯的多寡思考过。在北条的身份地位名册上,将众武士的采邑也都录做几贯、几百文。里见氏的众武士录也必是如此。在《甲斐名胜志》中,提到贯多寡之事,但不甚详细。关于此事未见解释,只知其大概。愚按:田圃之收入称做永几贯、几百文。如今算账称之为永钱。教算盘的老师也用此法教给人。把这个永钱认作是永乐钱就错了。永是颖的假字 (1) ,颖是稻穗之义,用以表示田圃收成的价值。笔之异名叫毛颖,也是因其形颇似稻穗之故。然而颖的笔画多,世人和乡下人不好写,故且做永。永将一两金作为一贯;金一分是永二百五十文;二朱 (2) 是一百二十五文。以今之银价兑换,银六十钱是永一贯。银分作几匁的匁字唐山也有,是钱之简字。当时稻谷的价钱不算贵。元弘、建武施行纸币,从京都将军中叶,流行的钱、银较少,故物价很便宜,此事从《室町将军日记》和《室町将军物语》中可知。由是观之,从前以一贯钱换一石粗米,其一贯钱是金一两,这便是如今俗云的石一两。石是斛,十斗为一石,即表示俸禄之石,和一贯是有关系的。做为俸禄所收的年贡是收成的三分之一,如果收米一石,贡米便是其三分之一,即三斗五升。剩余的六斗五升又一分为二,其一是耕者所得;其二是明年的种子,俗称之为三分成。四分成也可从而得知。然而俸禄的颖一贯,领主的武士之所得是否实际是三百五十文,尚不得而知。根据丰年和凶年,米价虽有高有低,大致平均为石一两。由是解释,颖一贯即玄米一斛,其实是三斗五升。以此原则推之,百贯文是百石,千贯文是千石,当知其实是百包、千包罢了。关于贯多寡之事,其他细情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对俸禄之多寡写做高,是多寡之简字,因高与多寡同音都读做:“ちか”。如《孟子</a>》中所说,五谷多寡同则价相若。然而多寡也类似颖字,因为难以书写,大概就为方便而写作高。顺便说说,上古唐山之圣人,唐虞三代和成汤文武之时,用井田制取之于民。井田是将一块方田分做九份,譬如一町方二百四十间的田 (3) ,其中之一做公田。所谓的公田是备作贡米之义。有诗曰:
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天朝上古概亦如此。仁德天皇时,据说有禁纳三年之贡以富民之故事。和汉至战国之世,财力不继,取之于民之事自然就多起来。今如据井田之法则不能养士。正如圣人所说,生之于今世而想复古之道,则将祸及其身。温故知新也可以说是好学。”主人这样亲切地反复解释,头陀佩服得五体投地地说:“诲人不倦乃君子的忠恕之道。野衲初次前来,妨碍了你的著述,请恕罪。闻一得二,何乐及之。古语有云: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又云: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于闻名。以后再来拜访。”头陀即告辞而去。
是年〔文化甲戌〕 冬十月,《八犬传》(4) 中说:‘水母目虾’。我是否也以虾为眼?但那虾亦难得。因是愚蠢的遨游,所以不喜欢者一定会诽谤。
憎恨小说者,从前和汉都有。《续文献通考</a>》中诽谤罗贯中</a>因作《水浒传》得恶报,生了三代哑子。据说有人在梦中看到紫式部因作《源氏物语》之恶报,而下了地狱,《宝物集》〔卷四〕 中有此证文。《水浒》、《源语》是稗史小说中之大笔妙文,但或以其传是写绿林的义侠;或以其内容是写贵人的淫荡,而加以诽谤,可以说和汉是如出一辙。果真是那样,为何《西游记</a>》、《宇津保物语》也是大笔妙文,而其作者却未得到哑子或下地狱的恶报呢?因此唐之韩愈</a>曰:‘动而得谤名亦随之。’由是观之,一定会有人诽谤说,我也是由于作《八犬传》之恶报,老而成了半盲,那就随便让他们说好了。我从总角时就好读书,和汉历史、诸子百家、小说传奇、诗歌、草子物语 (5) ,无所不读,辱圣教贤诲自不待言,医书佛经、占卜方位也略窥一隅。虽孤陋寡闻,但对和汉的治乱之道、君臣之得失、士农之所务、工商之巧拙奸直、货殖与清贫之所乐、渔猎牧樵之所、名胜古迹、禽兽草木之名、才与不才、人情之厚笃浮薄,也略知其大概。以致学之余乐,且启蒙昧,故应书肆之需而作戏墨之小说。为满足润笔之需,则节衣缩食购买所需的和汉书</a>籍。五十多年藏书五六千卷,达六十多箱。想留给儿子,他却早逝,我也老眼衰亡读不了书,便全部卖掉,一点也不剩。世事皆成画饼,但腹中还有些书文,故尚能稍有这么点儿作为。我就是如此不幸!想昔日唐山孔门诸贤,子夏</a>老而丧子,终于双目失明,曾子</a>去看他时哭了。子夏也大哭,嘟哝说:‘苍天啊!我有何罪?’曾子责备他说:‘商〔子夏之名〕 ,你怎能说没有罪?’便举三罪而责之。子夏弃杖而谢,此事见于《礼记</a>·檀弓》。子夏是贤人,仍不得不有三罪,何况我这样的人,当有五罪或六罪。然而曾子之意并非说子夏因有三罪得恶报而失明。子夏言</a>己无罪,曾子以三罪责之,是想让他知道因丧子失明哀伤过甚的过错。如果不然,伯牛乃大贤,其德行与颜渊、闵子骞不相上下。然而他得了癞病,在生命垂危时,孔子</a>去看他,因其病臭气难闻,不能入至其病榻前,便从窗户持其手叹息说,死大概是命吧?这样的人却得了这样的病!他并未责之罪。当然伯牛是无罪的。凡说人之非者有二。举出其错误使之知其过,这是朋友之信。另一种人对凡是不合己之爱憎的,便举而责之,好说人之恶。文化年间在浪速有个人号赤水、名惠迪、字文敏,文化五年己辰秋,他著《赤水余稿》一卷,书中对我批评得很苛刻,说我是任意妄为,咒骂我是贼。当时京师的朋友角鹿比豆流告诉我,并说要为我作解嘲</a>之文。我未允,并对他说,好说人之恶者乃圣贤之所憎。他与我素不相识,且无一芥之怨,他是何等人,却那样肆无忌惮地骂我呢?他必是个狂人。狂人飞跑时,如果不是狂人也跟着跑,则也如同狂人无异。我从少年时就不理睬好吵架的人。
像他那样的人何足挂齿,为他浪费笔墨作解嘲文是没有大人气度。
我今阅《赤水余稿》,他在哀悼其次子的文中,对其子受到男娼 (6) 女妓的悼念颇以为荣,其心术的卑鄙便可想而知。我虽不肖,但不犯国法,不行不仁不义事。我多年撰写的小说,对世人虽无大裨益,但官府许可,刊行的书肆和书画工、刻工、租书铺等,也因而得到了衣食,他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咒骂,大概是忌妒别人的名利吧?今江户写通俗小说者甚多,而他只对我口出恶言,盖认为我颇有学问,却写这种儿戏的东西,故而恨之吧?他是个好争之人,焉知吾志?最近我在此地的书肆打听《赤水余稿》,竟无知其名者。这样看来大概是卖不出去的书籍吧。他是否为了想卖其书,而借我的名字在书中夹了这篇恶论也未可知。如我作解嘲文则</a>中了他的圈套,却正好给《赤水余稿》做了广告。于是自我劝阻:‘算了吧!算了吧!’心中并未介意,既未告诉别人,连我自己后来都忘了。现在顺便想起此事,算来已是三十多年了。人间真是什么样人都有啊!”主人说着把火盆拉过来,吹火盆里的烟。头陀非常钦佩地说:“老翁大概是学唐之张公艺吧?忍辱是我佛的第一教义,但非野衲之所能及。有人做汉学却不明谨慎之德,动辄好论,说人之恶。更有一种人以无恶为恶,大发议论而不怕别人憎恨,即俗所谓不讲理的浑人。如非老翁,谁能忍受这样的恶评?实在令人钦佩。顺便想再请教,最近此地的书贾,随便再版老翁之旧作,绘图小说。他们没有告诉老翁,便改换插图,甚至把像赞之词都加以增减,伪称是新版。老翁曾在本传的附录中指出过此事,故而知之。然而今年〔辛丑〕 春正月下旬,书肆英某出版的《雅俗要文》是老翁的著作,但有令人怀疑之处。此书的自序是天保十二年春正月,但并非在作序的那个月刻成发售的,且在左边有已故的令郎琴岭君的略注。令郎是在七年前乙未夏五月八日故去的,与老翁的自序的岁月不符。而且其书落款是著作堂马琴作,这也令人不解。马琴这个笔名老翁只用于合卷本 (7) ,譬如南亩这个笔名也仅用之于合卷本;狂诗用寝惚之号;狂歌用四方赤良,或称做杏花园等等。我想《雅俗要文》并非通俗小说,不该用那个笔名。同时文中也有错字,似乎并未经过老翁校订,这究竟是为何?”主人答道:“是的,确有其事。拙著之《雅俗要文》是文政十一年春,应江户伯乐</a>町的书肆永寿堂西村与八之约,于同年夏六月完稿,立即交给了与八。后来只听说那个书肆营业不佳未能出版,他也未来见我,已有十几年。可是今年二月听有人说《雅俗要文》出版了。我很吃惊,便买来一本让妇幼读给我听。诚如贵僧所说,稿本的自序是文政十一年夏六月吉日,同时在序中载有永寿堂之号。而那个英某随便加以更改,堂号和自序的年月都是假的。因此我急忙派人去英某处,询问其出版之事。他说:‘是从永寿堂的家人那里买来我的稿本,立即让笔工抄写刻印出版的。’于是又问他:‘为何不早告诉我,让我校阅?同时随便更改自序的年月和序中的堂号,更是错误的。另外这等著作不应用马琴的笔名。何况本文和略注都有错误?
后来想起自从永寿堂不到我这里来之后,很长期间也未将刻版的清样拿来给我看,便过了这些年。因此这些必须补刻,先将自序的年月和马琴二字赶快削去。’向他说了几次,他答应说:‘本来应当及时告诉您,可是疏忽了,实在对不起。’听说已经发售了一千多册,所以我的话有用还是没用,就没把握了。将那个刻印本让妇幼读给我听,虽然都注有假字,但因丢字太多,读了也听不清楚,真还不如隔靴搔痒。因此至今尚未读完,哪里能够勘误?譬如‘单叶’的注音假名ひとへはな,竟误作:‘ヒトヘハ’,这类的例子便知道两三个。又如三月部分的‘雏游’(注:三月三日女儿节摆偶人之游戏) 引了飞鸟井荣雅老君之歌:
都にてやよひのそらののどけくてひな
のあそびも思ひやるかな
(京师三月天晴朗,不觉想起摆偶人。)
将のどけくて误做のどかにて;あそびも的も误做を,这是笔工的误写。还有杂部三十八的本文中有竹都神宫之辞是错误的。对此辞之义,我友伊势松阪的小津桂窗,他有个看法,说竹都是指斋宫 (8) 的遗址,距伊势神宫约二十来里,清水滨臣不知而误认作是神宫。竹都在古歌中也有读做故乡的。还有该人的评论,在略注中的‘标识称谓辨’下,对‘样’的解释说:‘虽然书中称做是近世的俗称,但永享年间的古书中有此言,说做近世是值得考虑的。’但我却不那样认为,天朝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便无革命的世代,即使是二三百年前也可说是近世。此辨的文字甚多,容他日有机会再谈。还有一件事也颇似《雅俗要文》的经过。宽政年间京都的书贾中川新七侨居江户时,我应他之所约撰写了一卷叫《花鸟文素》的妇女所需的文字,完稿后给了他,这是文化元年甲子春之事。他说将与近江屋的新八合刻。这年新七回了京都便没再来,这个稿本究竟怎样了毫无消息。经过三十八年,到今年初夏时</a>候,有人告诉我说,与我相识的书肆森屋某,买到《花鸟文素》的稿本,没有告诉我便刻印了。
我很吃惊,便派人去找森屋某,说《花鸟文素》是昔年我给中川新七撰写的粗文,内容写的是什么如今都忘了,一定很拙劣。既没有告诉我,也未请我校阅便刻印是不对的。你如果想刻这部书,我可以为你另写一部,请先将那稿本给我看看。他说《花鸟文素》的稿本已经出版审查当局批准,盖有印信,并已经刻印了。没有告诉你,也未请你校阅是有缘故的。因先生厌恶刻书粗糙,而那个刻版刻得不好,即使拿去请您看也一定不满意,所以便没去。因此我又另派人去,说你的回答我不能同意,如果刻得不好我可将它买下,请把刻版给我看看。这样反复地对他说,他回答说不是把它做单行本,而是做了《百人一首》的附录,而且书都卖光了,如今已一本也没有,待他日翻印后再送给您看。所以至今也没看到。他在十年前,年年向我索戏墨之文稿,从纸皮儿的绘图故事书开始,还有《女西行》、《金鱼传》等许多合卷的绘图通俗小说都已出版。如今没有需要了,便尽说些蛮不讲理的话。我想亲自去同他谈谈,但是我的腿脚不好,没有轿子,就连百八十米也走动不得。况且实不愿为这等麻烦事伤身劳神。且事已过后,说也没有用,所以便放下而没有追究。恐怕有识之士因对那两部书不明就里而加以议论,故谈了这些。书肆为获利而粗率出版,作者为惜名而感到羞耻,两者是水火不相容啊!有人将我的旧作再版伪称做新版;有人买我的旧稿随意出版。
出卖我名号之人,并不知其书之好坏,他们出售我的名号也不告诉我,各自恣意妄为,究竟是何居心呢?有些人不通人情,不明道理,唯利是图,概皆如此。俗语说寿长辱多,我就是这样。”主人这样发牢骚,头陀便安慰道:“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是言之有理的。贫僧还想请问,那《朝夷巡岛记》、《侠客传》、《美少年录》等都只写了一半,距结尾相差尚远,老翁的眼疾如此,恐难以续出,百年后如有他人以凡笔续之,将是莫大的损失啊。”主人听了点头道:“是的,唐山亦有此事。如雁宕山樵的《水浒后传</a>》、天花翁的《后水浒传</a>》以及《续西游记</a>》、《后西游记</a>》等,他们不知作者之隐微,只是随便地画蛇添足,因此不那么受欢迎。因玉不全而以瓦补之,谁能以连城与之兑换?即使不是卞和也将捏鼻而走。不知己便不知人,冒牌儿的作者在唐山也有。《巡岛记》和《侠客传》是由浪速的书肆出版,其书、画的刻版清样,曾让书工和画工拿来给我看,我老后对其已经厌烦,而且志向也不一样了,所以在老眼没有失明之前,就对他们不感兴趣,以至于今。但《侠客传》是我得意的戏墨,据说世之许多看官也在等待出第五辑、第六辑,所以未能续出就是因为上述缘故。另外《美少年录》与本传相同,是文溪堂的藏版,他们虽想把它续完,但是如上所述,现必须由妇幼代书,所以是否能完连我也不得而知。还有随笔等也是由文溪堂约的,几年来想将抄录之书让人读给我听,可是既无其人,也就更难以完成了。我为了慰藉长夜之不明,将我三十多年旧作之小说,让妇幼读给我听,大有隔世之感,如同初次看到一般,许多都已忘记了。其文之拙劣自不待言,其创作方法究竟如何呢?我认为其中不少如果是今天决不会那样写。昔卫国之蘧伯玉据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他是异国之大贤,每五年一化易知前非 (9) ,非我之所能及,我仅是偶然能知昨之非。本传是在二十八年前开始动笔之旧作。第四辑五辑以前的体裁与今不同。那是因为已厌恶旧我,而且当今时好也有所不同的缘故。因此回想关东阳、后后山英子曾对本传第一二辑中,八房犬的毛色形似牡丹花感到诧异,问其义于我,还有其他人也曾问过。其后故儿兴继和铃有年叠翠君也感到诧异,当时我未做答,只是说到了结尾你们自然会知道的。问其事的朋友皆是有同好之才子,或二十四五岁,或三十七八岁,皆不幸与世长辞。虽不是业平朝臣之歌,但亦有唯我一人之感。及至不久前撰写了对八房犬毛色的解释,怃然不禁有怀旧之念,甚至将口授之笔停下,凄然落泪。我的知音好友未能看完本传便早已入了鬼籍的,有出羽的茂木巽、江户的蒲生秀实、伊势的栎亭琴鱼,这几个人都是在文化、文政年间夭亡的。今年又听说轮池、孤云、奈须等三翁仙逝。去秋老妹身亡;今春老荆去世还不在此数。还有翠君擅书画、嗜小说,是同好的风流之士,于阳月初五收到了他的讣告,还不到五十岁。因此在广大江户的知音之友皆丧失,今只有我一人了。只在他乡的牟礼、松阪两地还有默老、筱斋、桂窗三同好而已。和汉之才子著大部头之书虽多,但只不过一世一部。我写了四部大部头的戏墨,有三部未完成。以前认为活至何时也感到不足,如今才知道长生并不太好,实在有些后悔。”主人说着叹息不已。头陀也垂涕说:“翁之慨叹是有道理的。不仅翁之知音,世上喜欢此书的青年人未能看完此书便早逝的,也会有的。
据说唯有安房、上总人不看《八犬传》。问其故,许多人说里见氏根本在我国,用不着看他乡人之作。”主人听了笑着说:“乡下人顽固,乖僻者较多。盖稗史小说皆是虚构,何必究其是否属实?要欣赏其创作的新奇,文字的精致。譬如吴蜀之人,能够说三国之事我国是根本,用不着看他乡人之作,便不看《三国志演义》吗?实在可笑。当时在上野也有里见氏,与安房的里见是同宗,驻在桐生城,后被由良国重〔一书云谦信〕 讨灭。其后裔去出羽为藻上氏之臣,领六千石,大概就是里见越后。此人后来有罪被赐死。其后在奥州又有个忠臣里见十右卫门,房总人对这些人又该怎么说呢?且本传中地名等与今不同者甚多。譬如安房的富山,当地人称做トミサン,而本传做トヤマ。这是因有雅俗今昔之差的缘故。还有洲崎,当地人叫スノサキ,而本传读做スサキ,与江户深川的洲崎同称。不仅本传如此,又如《三国志演义》的落凤坡、《水浒传》的史家村,都是作者不得不捏造的地名。稗史小说的这种随意编造是不少的。当地人也许因与今之称呼不同而发笑。这是不知小说之为小说,是无须争辩的。另外人名也有故意改变而不据实际的。譬如足利成氏应读做シゲウヂ。因为当时在足利学校的一老僧于随笔中书作重氏。由是观之成氏之和训无疑是シゲウヂ。此义最近载之于《南亩莠言》等随笔中,故不待我说已有人知。因此我想,结城的成朝乃持氏、重〔成〕 氏的余党。他可能是被授予重〔成〕 氏的一个字。那么成朝的成字,也不能按字面读而应读作ツゲトモ。以此例推之,里见义成当时的称谓,也许是ヨシシゲ也未可知。然而本传故意没有据实,而按世俗的乡音傍训做ナリウゲ、ナリトモ,说明并非纯属史实。
其中两管领定正、显定,其名之和训无异,而书中将其大大贬低,似乎是污辱古将,然而亦是有意为之。那两个管领从其父祖时就不思君臣之礼,而是乱世的枭雄,太平的逆臣,所以不得不心诛其以下犯上之罪。而且定正不才,显定多变,都没有多久子孙便衰亡。这样构思是想让看官明白,此乃其父祖不忠的余殃,终于难逃天理顺逆的报应。这便是俗语所说的弄假成真。这部小说中此类用意虽然很多,但房总人自不待言,其他人也恐怕多不明白。”这时已听到入定的钟声,头陀吃惊道:“不觉已经夜深,告辞了。”他急忙起身跌了一跤,把灯也扑倒了,主人惊叫了一声愕然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啊,卢生之荣华五十年,本传作者笔耕二十八载,哪一个不都是梦呢?这部犬物语就此结束,有诗、歌为证:
汉诗:戏墨新奇长,多编有是书。
学仙师砚寿,毛颖汝何如?
和歌:蓑笠隐身渡浮世,奈何挣得此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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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永与颖是同音字,都音“えい”。
(2) 是金币的一种。
(3) 一町六〇间,约一〇九米。
(4) 应为郭璞</a>《江赋》,“水母目虾”。
(5) 草子是绘图的通俗小说。
(6) 指出卖男色者。
(7) 江户时代的一种通俗小说。
(8) 斋宫是侍神的公主,即古时天皇即位时选定派往伊势神宫侍神的皇室未婚女子。
(9) 《庄子·则阳》说:“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非五年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