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死我了,艾伯特,真的愁死我了。”泰勒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动不动地躺在她左臂肘弯里的婴儿,“我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她怀里的婴儿脸上的皮肤像珍珠一样透明,紧紧包着骨头。
“再试试看。”艾伯特·泰勒说。
“再试也无济于事。”
“梅布尔,你得继续试。”他说。
她从盛着热水的平底锅里拿起那只奶瓶,摇晃出几滴牛奶落在她的手腕内侧,试试它的温度。
“来吧。”她轻声说,“来吧,我的宝贝。快醒醒,你再吃一点儿。”
离她很近的桌上有一盏小灯,向四周散发出柔和的黄光。
“求你,”她说,“哪怕就吃一丁点儿。”
她丈夫从杂志上方抬起眼睛看着她。她精疲力尽、累得半死,他全都看在眼里,那张苍白的椭圆形脸,平常是那样的庄重和安详,现在却笼罩着一种苦恼和绝望的表情,但即便如此,她低头久久注视孩子的样子,依然是出奇的美丽。
“你瞧,”她低声嘟囔着,“没用的,她不吃。”
她把奶瓶举到灯前,眯起眼睛看它的刻度。
“又是一盎司,总共就吃了这么多。不,甚至还不到,只有四分之三盎司。靠这么点是活不下去的。艾伯特,真的不够的,我担心死了。”
“我知道。”他说。
“要是他们能找出哪里不对就好了。”
“没什么不对的地方,梅布尔,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有些不对劲。”
“鲁宾逊医生说没有。”
“瞧,”她说着站起来,“你总不能告诉我一个六周大的孩子体重一直减轻,减到比她出生时的两磅还轻是正常的事吧!你就看看这两条腿,它们只剩皮和骨头了!”
小宝宝软绵绵地躺在她的臂弯里,一动也不动。
“鲁宾逊医生说了,他要你别担心,梅布尔。另一个医生也是这样说的。”
“哼!”她说,“那岂不是太好了!我就不用再担心了?!”
“听我说,梅布尔。”
“他想让我怎样?把这当作一个玩笑?”
“他可没有那样说。”
“我讨厌医生!我恨他们所有的人!”她喊着,转身抱着孩子从他身边快步走出房间,向楼梯走去。
艾伯特留在原处,任她离开。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在头顶正上方的卧室里走动,急促而紧张的脚步在上面的油地毡上“啪嗒啪嗒啪嗒”地踏来踏去。很快脚步就停止了,他不得不起身去找她,当他走进卧室的时候,他会发现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小床旁边,一边注视着孩子,一边轻声哭泣着,不肯离去。
她会说:“她饿坏了,艾伯特。”
“她当然没有饿坏。”
“她饿了。我知道她饿了,艾伯特?”
“怎么啦!”
“我相信你也知道,但你不想承认。对不对?”
如今,每天夜晚都像这样度过。
上个星期他们从医院里带回孩子,医生做了仔细的检查,告诉他们孩子没什么问题。
“大夫,我们花了九年才有了这个宝宝,”梅布尔当时说,“我想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会死的。”
那是在六天之前,自那以后,她又瘦了五盎司。
可是瞎担心无济于事,艾伯特·泰勒这样告诫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最好的做法只能是相信医生。他拿起依然搁在他膝盖上的杂志,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目录,想看看本周有什么内容:
五月蜜蜂资讯
蜂蜜烹饪
养蜂人和药物学士
控制蜜蜂疾病的经验
关于蜂王浆的最新资讯
本周养蜂场
蜂胶的治疗作用
反刍喂食
英国养蜂人的年度晚宴
协会动态
艾伯特·泰勒一生都在对与蜜蜂有关的事情沉醉入迷。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经常祼手去捉蜜蜂,并带着它们跑回家让他母亲看,有时他会把它们放在自己脸上,让它们在脸颊和脖子上爬来爬去。令人惊讶的是,他从来没有被蜜蜂蜇过。相反,蜜蜂似乎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它们从来没有试图飞走,他若要摆脱它们,就不得不用手指轻轻把它们拂去。尽管这样,它们还是会频频返回,再次停在他的臂、手、膝盖,或任何裸露的皮肤上。
他的父亲是个砖瓦匠,断言说:这孩子身上一定是有女巫的臭味,某种有毒的东西通过他的皮肤毛孔渗出,这东西没有任何好处,只能使昆虫处于那种睡眠状态。但是他母亲则说,这是上帝给他的一份礼物,甚至将他与圣弗朗西斯[1]和鸟类的互动相提并论。
艾伯特·泰勒长大以后,对蜜蜂的喜爱发展成为痴迷,十二岁的时候,他建造了他的 这种被称作蜂王浆的奇特物质是什么呢?
他伸手到他旁边的桌上拿过那罐烟丝,一边开始装烟斗,一边继续读着。
蜂王浆是一种保育蜂的腺分泌物,用以喂养刚从卵中孵出的幼虫。蜜蜂从咽腺产生这种物质的方式,类同于脊椎动物的乳腺产生乳汁,这个事实具有重大的生物学意义,因为据悉,世界上还没有其他昆虫进化到这样的程度。
他对自己说,全是些陈年老调。但也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于是他便继续往下读。
蜜蜂的幼虫从卵中孵出后的头三天,全都食用浓缩形态的蜂王浆。但三天以后,对所有那些预定成为雄蜂和工蜂的幼虫,它们的这种宝贵食物里就被加入大量的蜂蜜和花粉做了稀释。而注定成为蜂王的幼虫,在它们的整个幼虫阶段,自始至终以纯净的浓缩蜂王浆为食物。这也是这种物质以此冠名的原因。
在他上方的卧室里,脚步声完全停止了。屋子安静下来。他划了一根火柴放到烟斗上。
蜂王浆肯定是一种营养价值极高的物质,因为仅靠这种食物,蜜蜂幼虫的体重就能在五天之内增加一千五百倍。
他想,那大概是对的。尽管出于某种原因,他以前从没有想到用体重来衡量幼虫的成长。
就像一个七磅半的婴儿在那段时间内应该增加到五吨。
艾伯特·泰勒停下来,把那句话又读了一遍,他读到了 “‘弗雷德里克·A.班廷博士[3]住在多伦多,为了表彰他发现胰岛素、对人类做出了真正伟大的贡献,加拿大人民为他成立了一个高级研究实验室,任命他为所长。他对蜂王浆产生了好奇,他要求他的下属对它做一个基本的成分分析……’”
他停了一下。
“好了,没有必要把全文读完,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班廷博士和他的员工从王台里拿了一些蜂王浆,里面还有一只两天大的幼虫,他们开始研究分析。你猜他们发现了什么?”
“他们发现,”他说,“蜂王浆里含有苯酚、固醇、甘油基、葡萄糖,和——现在还未知的——百分之八十到八十五的未知酸类!”
他手里拿着那份杂志站在书柜旁边,露出一丝玩味而隐秘的胜利微笑,而他的妻子则困惑地看着他。
他的个头不高,长着一副粗胖的多肉身躯,由两条几乎接近地面的短腿支撑着身体。他的腿有些轻微弯曲,脑袋又大又圆,上面覆盖着粗硬的短发,现在他已经不再修脸了,大部分脸被差不多一英寸[4]长的棕色细毛遮住。无可争议的是,不管怎么看,他的样子都相当丑陋奇异。
“百分之八十到八十五,”他说,“未知酸类,这难道不奇妙吗?”他转身面向书柜,在其他杂志中搜寻。
“那是什么意思,未知酸类?”
“这正是问题的要点!没有人知道!甚至连班廷也不知道。你听说过班廷吗?”
“没有。”
“他正是当今世界上还健在的最著名的医生,就是这样。”
此刻,她看着他匆忙地在书柜前走来走去的样子,看着他那长满粗硬头发的脑袋,他那毛茸茸的脸,他那粗壮多肉的身体,她不禁想到,不知什么缘故,很奇怪,这个男人有点儿像蜜蜂。她以前经常看到女人长得像她们骑的马,她还注意到那些养鸟、牛头?或博美犬的人,常常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们心爱的动物相似。但是直到这一刻之前,她还从没有想到过她的丈夫看上去会像一只蜜蜂,她有点儿震惊。
“班廷可曾尝试过食用它,”她问,“这种蜂王浆?”
“他当然没有吃过,梅布尔。因为他没有足够的钱,蜂王浆太贵重了。”
“你知道吗?”她一边面带着微笑盯着他,一边说,“你自己看上去有那么一丁点儿像只蜜蜂了,你知道吗?”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
“我想这多半是因为你的胡须,”她说,“我希望你别再留着它,甚至那颜色也和蜜蜂的一样,你不觉得吗?”
“你这该死的在说些什么呀,梅布尔?”
“艾伯特,”她说,“你说粗话!”
“你想继续听下去,还是不想听了?”
“好啦,亲爱的,我很抱歉,我只是开个玩笑。说下去吧。”
他再次转过身,从书柜中抽出另一本杂志,开始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好,听听这个吧,梅布尔。‘一九三九年,海尔用出生了二十一天的老鼠做实验,给它们分别注射了不同剂量的蜂王浆。结果,他发现老鼠卵巢中卵泡发育的早熟程度与给它们的蜂王浆注射量成正比。’”
“你瞧!”她喊着,“我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胡说,这并没有什么错。梅布尔,下面还有一个,‘斯蒂尔和伯德特发现一只之前一直不能繁殖的雄性鼠,在每天接受微量的蜂王浆后,一次又一次地当上了父亲’。”
“艾伯特,”她叫起来,“这东西用在婴儿身上太强烈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它。”
“胡说,梅布尔。”
“那么,为什么他们只在小老鼠身上试验,告诉我?为什么这些著名科学家自己不去试试?他们太聪明了,这就是原因。你认为班廷医生想长出一个宝贵的卵巢吗?他不会的。”
“但是他们已经用在人身上了,梅布尔。这是有关它的整篇文章,你听听。”他翻到那一页,又开始朗读那本杂志,“‘在墨西哥,一九五三年,一群开明的内科医师开始开出微小剂量的蜂王浆处方,来治疗大脑神经炎、关节炎、糖尿病、抽烟引发的自体中毒、男性阳痿、哮喘、喉炎和痛风……有堆成山的签了名的证明书……墨西哥一个著名的股票经纪人感染了一种特别顽固的牛皮癣,他因此变得不受欢迎,他的客户纷纷离开,生意开始受挫。在绝望中他求助于蜂王浆,每餐一滴,瞧!他在两个星期后痊愈了。还是在墨西哥城,耶拿餐厅的一个服务生,据报道,他的父亲服用了含有这种神奇物质的微量胶囊之后,在九十岁之际喜得一个健康男孩。阿卡普尔科的一名斗牛活动承办人,他发现自己带着出场的是一头看上去无精打釆的公牛,于是在进竞技场之前给它注射了一克蜂王浆(这是一个超大的剂量)。于是,这头野兽突然变得无比敏捷和凶残,快速地杀死了两个斗牛骑手、三匹马和一个斗牛士,最终……’”
“你听!”泰勒太太打断了他,“我想是宝宝在哭。”
艾伯特从他的读物上抬起眼睛。的确,一阵有力的哭喊声从楼上的卧室传来。
“她肯定饿了。”他说。
他的妻子看了看钟。“天哪!”她跳着喊起来,“又过了她的喂食时间,快,艾伯特,你去混合食物,我去抱她下来!但是赶快!我不想让她久等。”
半分钟后,泰勒太太双臂抱着尖叫着的婴儿下来。此刻她手忙脚乱,她还不太习惯这种健康婴儿想要食物时让人心惊肉跳的不停吵闹。“快点,艾伯特!”她呼喊着坐进扶手椅,把孩子放在膝盖上,“拜托你快些!”
艾伯特从厨房进来,把装着温牛奶的奶瓶给她。“冷热正好,”他说,“你不用试了。”
她把孩子的头往上托到她的臂弯处,然后直接把橡胶奶嘴推进那张张得大大的在哭喊的嘴巴里。婴儿含住它,开始吮吸。叫声停住了,泰勒太太的神经松弛下来。
“嘿,艾伯特,她是不是很可爱?”
“她非常棒,梅布尔,多亏了蜂王浆。”
“听我说,亲爱的,别再提那个讨厌的东西,我不想再听到一个字,快把我吓死了。”
“你在犯一个大的错误。”他说。
“咱们走着瞧。”
婴儿在继续吮吸奶瓶。
“艾伯特,我相信她又会整个儿喝完。”
“我肯定她会的。”他说。
几分钟过后,牛奶全部喝光了。
“哦,你真是个好女孩!”泰勒太太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开始非常缓慢地往外抽出奶嘴。宝宝感觉到她正在做什么,就更加用力吮吸,不想松开。妇人飞快地轻轻一拉,扑通一声,奶嘴出来了。
“哇!哇!哇!哇!哇!”婴儿哭喊着。
“讨厌的胀气。”泰勒太太边说边把婴儿举到她的肩膀上,轻轻拍着她的背。她连拍出了两个嗝。
“现在好了,我亲爱的宝贝,现在你没事了。”
哭喊声停住了几秒钟,然后又重新开始了。
“让她再打嗝,”艾伯特说,“她喝得太快。”
他妻子把孩子举回肩上,轻轻揉搓她的脊梁,又把她从一边肩膀换到另一边。时而把她腹部朝下放在膝盖上,时而让她起来坐在膝上,她没有再打嗝,但是哭喊声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大,也更咄咄逼人。
“这对肺有好处,”艾伯特·泰勒咧开嘴笑着说,“那是他们锻炼肺部的方式,梅布尔,你知道吗?”
“好啦,好啦,好啦,”他妻子一边说着,一边在孩子整张脸上吻来吻去,“好啦,好啦,好啦。”
他们又等了五分钟,但是尖叫声仍然一刻不停。
“换尿布,”艾伯特说,“尿布湿了,没什么大事。”他从厨房拿来一块清洁的尿布,泰勒太太把旧的拿掉,把新的裹上去。
这样并没有使状况发生丝毫变化。
“哇!哇!哇!哇!哇!”婴儿叫着。
“你没有让安全别针扎到她的皮肤,是吗,梅布尔?”
“我当然没有。”她说着伸手在尿布下面摸了摸,确定没有。
这对父母就这样面对面地坐在扶手椅上,心神不宁地颤抖着,看着在母亲膝上的宝宝,等着她累了后停止尖叫。
“你知道吗?”最终,艾伯特·泰勒说。
“什么?”
“我敢打赌她还是饿。我敢打赌她要的就是再来一瓶,要不我们额外再给她一份怎样?”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艾伯特。”
“这对她有好处,”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去给她热一热第二份。”
他走进厨房,几分钟之后拿着一瓶满满的牛奶回来。
“我给她弄了个双倍的,”他宣布,“八盎司,只是怕万一还不够。”
“艾伯特,你疯了!难道你不知道,喂得过饱和喂得太少一样糟糕吗?”
“你不必给她吃太多,梅布尔,只要你高兴,可以随时停下来。来吧。”他站在她前面说道,“给她喝点。”
泰勒太太开始用奶嘴的顶端逗弄婴儿的嘴唇。那张小嘴像个夹子一样夹住了橡胶奶嘴,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婴儿全身舒展,开始喝奶,一脸的安详。
“你瞧,说对了吧,梅布尔!我说什么来着?”
妇人没回答。
“她饿极了,就是这样子。看着她吸奶的样子就一目了然。”泰勒太太看着瓶中牛奶的水平面,它下降得很快,瞬息之间,八盎司中的三到四盎司就不见了。
“瞧,”她说,“够了。”
“梅布尔,现在你可不能把它拔出来。”
“要,亲爱的。我必须拔。”
“继续喂,老婆。让她喝完剩余的,别那样惊慌失措。”
“可是艾伯特……”
“她非常饿,你难道看不出来?继续喂,我的美人。”他说,“把这瓶喂光。”
“我可不愿意这样,艾伯特。”他的妻子说道,但她并没有把奶瓶抽离。
“她在弥补失去的能量,梅布尔,她做的仅此而已。”
五分钟之后,奶瓶空了,泰勒太太慢慢地抽出奶嘴,这一次没有遭到婴儿的抗议。没有一点声音,她平静地躺在母亲的膝盖上,眼中洋溢着满足,嘴巴半张着,嘴唇上留着一抹牛奶。
“整整十二盎司,梅布尔!”艾伯特·泰勒说,“正常量的三倍!是不是太惊人了!”
妇人低头注视着宝宝。此刻,那种身为人母的惊恐失措、焦虑不安、紧闭双唇的老神情又慢慢回到她的脸上。
“你怎么啦?”艾伯特问,“你在担心,是吗?你不能指望她只喝糟糕的四盎司就能恢复正常,别傻了。”
“过来,艾伯特。”她说。
“什么?”
“我要你过来。”
他走过去站在她旁边。
“仔细看看她,告诉我你是否发现了什么异样。”
他贴近宝宝看着。“你的意思是她好像更大了?梅布尔,她是大了些,也胖了些。”
“抱着她,”她命令道,“快呀,把她抱起来。”
他伸出手把宝宝从母亲的膝盖上抱起来。“老天爷!”他喊着,“她简直有一吨重!”
“一点不错。”
“这不是很棒吗?”他脸上堆满笑容,喊叫道,“我敢打赌她差不多已经恢复正常了。”
“我很害怕,艾伯特。这变得太快了。”
“胡说,妇人之见。”
“是那些恶心的蜂王浆干的好事,”她说,“我讨厌那东西。”
“蜂王浆没有什么可恶心的。”他愤愤不平地回答。
“别傻了,艾伯特!一个孩子开始以这样的速度增加体重,你认为正常吗?”
“你永远不会满意!”他粗着嗓子说,“当她瘦下去的时候,你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她增重了,你又极度恐惧!你究竟怎么啦,梅布尔?”
妇人双手抱着婴儿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朝门走去。“我唯一能说的是,”她说,“幸好我在这里看着你不再给她那东西,我能说的仅此而已。”她从大开的门中径直走出去,穿过走廊,艾伯特注视着她走到楼梯口,开始上楼,她上了三四级楼梯,突然又停下来,静静地站了几秒钟,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然后她又转身非常迅速地走下来,回到房间里。
“艾伯特。”她说。
“又怎么啦?”
“我想说,在我们刚才喂她的最后一次奶里面,你没有加蜂王浆吧?”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想,梅布尔。”
“艾伯特!”
“怎么啦?”他露出温和而无辜的神情询问道。
“你竟敢!”她喊叫。
艾伯特·泰勒那张长满胡须的大脸露出痛苦和迷惑的神色。“我觉得你应该高兴她体内又补充了一次大剂量的蜂王浆,”他说,“说真的,这的确是一次大剂量,梅布尔,相信我吧。”
妇人站在门的里侧,紧紧搂着在她臂上睡着的宝宝,睁大双眼瞪着她丈夫。她笔直地站着,身体因愤怒而僵硬,她的脸色苍白,双唇从未如此紧闭。
“你记住我说的,”艾伯特说,“你很快就会有一个在全国任何婴儿节目里都能拿第一名的孩子。喂,你为什么现在不称一下,看看她有多重了?你要我拿磅秤来吗,梅布尔?这样你就能称一下她了。”
妇人径直走到房间中央的大桌子旁,把孩子放在桌上,开始迅速地脱她的衣服。“是的!”她急急地说,“拿磅秤来!”她先脱了孩子的小睡衣,然后是汗衫。
接下来她松开别针别着的尿布,把它抽掉,宝宝赤裸着躺在桌子上。
“梅布尔!”艾伯特大叫道,“真是个奇迹!她竟然胖得像只小狗了!”
事实上,自从前一天开始,这个孩子增长的肉量是惊人的。原本那个下陷的、到处可见肋骨的小小胸部,现在变得饱满而圆滚滚的,像个桶,而肚子更是高高鼓起。然而奇怪的是,她的双臂和双腿似乎没有按比例长大,依然短小、瘦削,它们看上去像是从一团脂肪中伸出来的小棍子。
“你看!”艾伯特说,“她肚子上甚至开始长出一些绒毛来保</a>暖呢!”
他伸出一只手,指尖掠过那些突然出现在婴儿肚子上的、柔滑的黄棕色绒毛。
“别碰她!”妇人惊叫起来,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她的眼睛在发光,她的模样突然变得像是某种小斗鸡,朝他拱起脖子,像是马上就会飞到他的脸上,把他的眼珠啄出来。
“慢着。”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
“你简直是疯了!”她大声喊着。
“梅布尔,等一下,行吗,这是因为你还觉得这东西很危险……这只是你的想法,不是吗?好吧,那么你仔细听好了,梅布尔,我现在应该彻头彻尾地证明给你看,蜂王浆对人类是绝对无害的,即便是服用巨大的剂量。例如——你觉得为什么去年我们的蜂蜜产量只有通常的一半?告诉我。”
他向后倒退,后退到距她三到四码的距离,似乎在这个位置他觉得更舒服。
“去年夏天我们只有通常一半产量的原因,”他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道,“是因为我把一百个蜂箱转变为生产蜂王浆了。”
“你说什么?”
“啊,”他轻声说,“我想这可能让你大吃一惊。正是在那以后,我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这样做了。”他的小眼睛对她闪动着光亮,一丝狡猾的微笑慢慢爬上了他的嘴角。
“你永远也猜不出个中原因,”他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不敢提这件事,因为我觉得它可能会……怎么说呢……可能会让你有点困惑。”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双手合掌,放在胸前,然后用一只手掌搓着另一只,发出轻柔的刮擦声。
“你还记得我给你读的杂志上的那段话吗?那段有关于小老鼠的?让我看看,它是怎样说的?‘斯蒂尔和伯德特发现一只之前一直不能繁殖的雄性鼠……’”他一边咧着嘴笑着,一边犹豫不决地说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梅布尔?”
她面对他,非常平静地站着。
“梅布尔,我第一次读到那句话的时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自言自语道,如果它对一只糟糕的老鼠有效果,那么,也没理由对艾伯特·泰勒不起作用。”
他再次停下来,向前伸长脖子,一只耳朵微微转向他妻子那边,等着听她说点什么。可是她没吭声。
“还有一件事情,”他继续说道,“这让我感到如此的不可思议,梅布尔,也让我感到真的和以前判若两人,因此,即使在你宣布了喜讯后,我还继续服用它。在过去十二个月里,我肯定咽下了好几桶。”
妇人那双沉重而困惑的大眼睛正专注地扫视着男人的脸和脖子。那脖子上没有露出一点皮肤,甚至两侧耳朵以下也是。整条脖子一直延伸到衬衫领圈,全都覆盖着短而柔滑的毛发,呈现出泛黄的黑色。
“告诉你吧,”他转身背着她,钟爱地看着孩子说道,“它对一个小宝宝的作用将远比像我这样发育完全的人要好。你只要看看她就能知道,不是吗?”
妇人的目光慢慢向下移动,最后落到婴儿身上。小宝宝祼着身子躺在桌子上,又胖又白,处于昏睡的状态,像是一只巨大的幼虫,快要结束它的幼虫期,不久就会在这个世界上初露锋芒,长出上下颚和翅膀。
“你为什么不把她盖好,梅布尔?”他说,“我们可不想让我们的小王后感冒。”
首次发表于《吻了又吻》 1960
[1]St Francis,1183-1226,宗教人物,知名天主教“小兄弟会”的创始人,是动物、自然环境的守护圣人。
[2]英制长度单位,1英里等于1.609344千米。
[3]Frederick A. Banting,1891-1941,加拿大杰出的医学家,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
[4]英制长度单位,1英寸等于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