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从前住在周一村地区。它的色彩既不斑斓,鸣唱也不婉转,身形也不可观。确实,曾经见过的人说它个子很小,只有一丁点儿大。它也谈不上漂亮,倒是有些奇形怪状。它就是有不属于任何种类的动物和生灵身上的那种奇特和伟大。它非鹰非鸡,也不是山雀、啄木鸟或燕雀。它是周一村鸟,没有同类,天下仅此一只,大家早就知道它,从人类记事起就知道。虽然只有周一村地区的居民真正了解它,但是周围地区的人也听说过它,而且周一村人就像每个有点特别之处的人一样,时常被人嘲笑。“周一村人,”别人这么说,“脑子里就是有只怪鸟。”
从卡雷诺到莫比欧,再到更远的地方,人人都知道鸟儿,都会讲鸟儿的故事。但是就像常见的一样:直到最近,其实是直到它不见了以后,大家才开始收集关于它的确凿信息,很多外地人打听它的情况,有些周一村民喝过了外地人请的酒,听取了他们提出的问题,最后才承认自己从没见过鸟儿。不过,虽然不是人人都见过,但是至少人人都认识某个见过它一次或多次、谈起过它的人。现在一切都被详细询问并记录下来,奇怪的是,无论是鸟儿的长相、声音、飞行姿态、生活习性、与人类相处的方式,各种说法和描述都大相径庭。
据说大家从前常常见到鸟儿,遇到鸟儿的人总是很开心。每回相逢都是一次经历、一件喜事、一回奇遇,就如同热爱大自然的人偶尔遇上一头狐狸或者一只布谷鸟,有机会观察它们,这就算一次奇遇、一件幸事,就仿佛有片刻工夫,动物暂时失去了对嗜血人类的恐惧,或是人类自身又融入了天真无害的史前生活中。有些人不大关注鸟儿,就像有些人首次发现一株龙胆草或遇到一条聪明的老蛇而没什么感觉一样,而有些人热爱鸟儿,反正每个遇到鸟儿的人都将此视为可喜的奖赏。偶尔,不过次数极少,也会听人说鸟儿是祸水或讨厌鬼,因为见过它的人会兴奋一段时间,夜里不安多梦,感觉不适或思乡情切。其他人则否认这一点,声称再没有比见过鸟儿后留下的感觉更愉快更高贵的了,就像是参加圣礼后或是听了一首优美歌曲后的感觉,脑海中充满美好高尚的思想,暗下决心要做一个更好的人。
有个姓沙拉斯特的男人,是长年担任周一村村长的塞胡斯特的表弟,一辈子特别关注鸟儿。他说自己每年见到鸟儿一两次甚至更多,每回见到后就数日情绪古怪,算不上开心,但是感觉奇异,充满期待或预感,在这些日子里心跳得与往日不同,几乎有点隐痛,至少是能感觉到心跳,而平日里你几乎想不起来自己还长着一颗心。总之,沙拉斯特谈到这个话题时偶尔会说,本地区拥有这只鸟儿不是一件小事,值得为鸟儿感到骄傲,它是个稀罕物儿,可以说,这只神秘鸟儿若在某人面前频繁亮相,那此人必有奇异过人之处。
(关于沙拉斯特,高级知识分子读者请注意:此人是那套现已被遗忘的鸟儿现象来世论的证人和被大量引用的主要来源,而且,沙拉斯特在鸟儿失踪后成了那一小帮坚信鸟儿仍然在世、将再次露面的周一村民的发言人。)
“ 其间,沙拉斯特心事重重地在屋后走来走去,走过草耙、镰刀、兔笼和羊圈。他的步子渐趋稳定平缓,神学和道德考虑渐趋平衡静止。正午钟声惊醒了他,他有点吃惊,头脑冷静下来,回到眼前,辨出了钟声,知道妻子这就要唤他用餐,有点惭愧自己的胡思乱想,踏着皮靴的步子重了些。就在此刻,妻子的声音响起,印证了村里的钟声,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耳畔飘过轻轻的声音,宛若一点风声,鸟儿轻盈地坐在樱桃树上,宛若树枝上的一朵鲜花,调皮地晃动羽冠,转转小头,轻声啁啾,看看沙拉斯特的眼睛,眼神就像他童年时见到的一样,看呆了的沙拉斯特还没来得及感到心跳加速,鸟儿就突然跃起,掠过树枝,消失在空中。
从鸟儿落在沙拉斯特家樱桃树上的周日午间起,只有一个人再见过它一面,而此人还是村长的表弟沙拉斯特。他下定决心要把鸟儿弄到手、领到赏。因为这位鸟儿的老友很清楚无法活捉它,所以他整好了一把旧猎枪,搞到一批俗称“鸟弹”的极细霰弹。他盘算着,用这种霰弹射鸟儿,或许它不会被碎尸落地,而是被一粒霰弹轻伤击昏,这样就有希望生擒它了。考虑周到的沙拉斯特一切准备就绪,还预备了一个关押鸟儿的小笼,从这一刻起,他上好了子弹,只要能带枪,永远枪不离身,实在不能带,比如去教堂时,他就觉得是白跑了一趟。
尽管如此,在与鸟儿重逢的那一刻——那是同年秋天——他的猎枪却恰好不在手头。就在他家近旁,鸟儿像往常一样悄然现身,坐好,用熟悉的啁啾声向他问好。它开心地坐在一棵老柳树粗糙的残枝上,沙拉斯特总是砍了柳枝去捆葡萄藤。它就坐在那儿,十步不到的地方,叽叽喳喳地闲聊。而它的敌人心中再次体会到那种神奇的快乐(幸福和痛苦并存,仿佛某人得到警示,自己无力过上某种生活),同时由于害怕和担心来不及去取猎枪,后颈流下汗水。他知道鸟儿从不久留。他冲进屋里拿枪,等他回来时,见鸟儿还坐在柳树上,他蹑手蹑脚地慢慢挨近。鸟儿毫不设防,对猎枪和此人的异动全无戒心。激动的男人瞪大双眼,弯腰弓背,心存愧疚,显然费了很大力气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鸟儿任凭他欺身近前,亲切地看着他,用戏谑的眼神鼓励他,这时那农人端起枪来,眯眼瞄准良久。终于,一声枪响,没等烟雾散尽,沙拉斯特已在柳树下跪地寻找,从柳树到花园篱笆,再回来,到蜂房,再回来,到豆圃,再回来,他一点一点地在草地上寻找,两遍,三遍,一个钟头,两个钟头,次日早晨接着找。他找不到鸟儿,连一根羽毛都找不到。它离开了,此地太粗俗,响声太大,鸟儿爱自由,爱森林和宁静,这儿它不喜欢了。它走了,这回沙拉斯特又没看清它朝哪个方向飞走了。或许它回蛇山脚下的红楼去了,蓝绿色壁虎在门口鞠躬。或许它回到更深的树林和更老的时代去了,回到霍亨施陶芬,回到该隐和亚伯那里,回到天堂。
自那日起鸟儿再未露面,关于它的议论还是很多,尽管事隔多年,却至今未曾湮没。东哥特国的一座大学</a>城还出了一本写鸟儿的书。
古时有很多关于鸟儿的传说,自从它消失不见,它自己也成了一个传说。不久后就不会有人能够发誓鸟儿确实存在过、曾是一地的善灵,曾有人悬赏捉它、有人开枪射它。一切都将成为往事,若是后世又有学者研究此说,或许作为民间想象的证据,按神话演变的规律一步一步地推演。因为当然有一点无法否认:无论何时何地,总有些被赞为出众、美丽而优雅的生灵,有人尊其为善灵,因为它们预示了一种比我们现在过的日子更加美好、自由、愉快的生活。而各处的情况都是类似的:孙辈嘲笑祖辈推崇的善灵。美丽优雅的生灵总有一天会被猎杀,会有人悬赏它们的头颅或毛皮,不久后它们的存在会成为传说,振翅飞走。
没人能预见鸟儿学说还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据说前不久沙拉斯特惨死了,很有可能是自杀,此事已按规定上报,我们对此不予置评。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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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黑塞的诗《亚伯死亡之歌》。——编者注
(2) 特里斯坦·克林格梭尔(1874—1966),法国诗人、音乐家、画家。
(3) 一种水果蛋糕。
(4) 瑞士首都。
(5) 十四到十九世纪欧洲通用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