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已经不在意女人的姿色。”
“身材真好!”
“好不好都已经与我不相干。”
“她很丰满。”
“一个人早晚会不再对高耸的东西感兴趣,而会关心随时掉脑袋的危险。”
“她的手很美。”
“她的手如何如何,我不在意。一个正常的头脑应该反思自身的本质,反思唯一的真福。”
“她朝您暗送秋波哩,您是行家,您得承认,您瞧她的眼神也从来没有这般顾盼流光,这般温情脉脉。她举手投足,她的身段,何其优雅,何其轻盈,何其尊贵!”
“我不再想这些虚空的东西,我潜读福音,思考圣徒的教诲。”
“同时经常想着这位太太完美的容貌。她住得离蒙塞兹远吗?她丈夫年轻吗?”
于德松被理查的问题搞得心烦意乱,他确信理查不会认他作圣徒,便急忙说道:“我亲爱的理查,你拿我当个屁……算你有理。”
亲爱的看官,这句话格调不高,请多多原谅。不过您必须承认,在这里就像在许多高雅的故事里一样,比如,像庇隆与已故神父瓦特利的谈话(57),雅词有损于整个故事。——庇隆与瓦特利神父的谈话,这是什么?——问出版商就知道了,他不敢白纸黑字写出来,不过您用不着拎他耳朵他就会告诉您的。
我们这四个人物又在庄园相见(58)。晚餐吃得很好,吃得兴致勃勃。睡前大家分手,约定再见面……戴阿西侯爵与雅克的主人谈话的时候,雅克与秘书理查在一起嘴巴也没闲着。雅克觉得理查这个人很有个性,照理说有个性的人应该不少,但首先是教育,然后是社会习俗,把他们的棱角都磨平了,好比那些银币,经过不断流通被磨损了。天色已晚,挂钟告诉两个主人和两个仆人,该是睡觉的时候了,于是众人依从了挂钟的劝告。
雅克一边为主人宽衣,一边说:“先生,您喜欢绘画吗?”
主人:喜欢,但我喜欢的是文字的描绘。用油彩与画布绘出的,虽说我也能像一般爱好者那样言之凿凿地加以评价,但是我向你承认,我其实一窍不通。要我分清这个流派那个流派,我会昏头转向。我会把一幅布歇的画当作鲁本斯的或者拉斐尔的;把一幅拙劣的赝品当作杰出的原作:把一幅只值六法郎的涂鸦当作价值连城的精品,把价值连城的精品当作六法郎的涂鸦。我自己只会在圣母院桥一个叫特朗布兰的店里买画,这地方当时是贫困之源或者放浪之源,范洛(59)的青年学生的才能在这里都被糟蹋了。
雅克:这是怎么回事?
主人:与你何干?讲讲你的画吧,不过简短点,我瞌睡上来了。
雅克:您设想置身于圣婴喷泉(60)之前,或者靠近圣德尼门的地方,这是这幅画的背景,这样画面比较丰富。
主人:我已经到那里了。
雅克:您朝街心瞅,一辆马车,固定车厢的皮带断了,车子侧翻。
主人:我看见了。
雅克:打车里出来一个僧侣和两个姑娘(61),僧侣撒腿狂奔,车夫赶紧从他的座上下来。车上的一只卷毛犬追着僧侣撵,咬住了他的衣摆,他玩命地想甩掉这只狗。一个姑娘衣衫不整,露出了胸脯,笑得撑住两胯。另一个姑娘,额头撞出个大包,斜倚着车门,双手抱头。这时候,老百姓呼啦啦围上来,街上的小混混都往这边跑,还打着唿哨。商人们和他们的妻子挤到店铺门口,窗洞里全是看客。
主人:好生奇怪!雅克,你的构图井然有序,画面丰富生动,多彩多姿,充满动感。等我们回到巴黎,你把这个设想告诉弗拉戈纳尔(62),你看看他会创作出怎样的作品来。
雅克:在您将您的绘画观传授给我之后,我可以接受您的称道,没什么不好意思了。
主人:我打赌,这一定是于德松神父的经历。
雅克:的确如此。
看官,趁着这两个好人在睡觉,我有个问题问您,您倚着枕头想一想。问题是:倘若于德松与德·拉鲍姆莱夫人生个孩子,这孩子会是什么人?——可能是个正派人。——可能是个大恶棍。——您明天早晨告诉我。
说话间,早晨就到了。我们的旅行者要分手了,因为戴阿西侯爵不再与雅克和他的主人同路。——咱们是不是该继续讲雅克的风流事啦?——我希望如此,然而现在能够确定的是,主人已经知道到什么时辰了,他嗅了一下鼻烟,然后对雅克说:“我说,雅克,你的风流事怎么样啦?”
雅克非但不回答,反而说道:“这不是见鬼吗!他们从早到晚诅咒生活,可是从来下不了决心告别生活!这是因为生活,把一切都算上,代表了一种坏透了的东西,还是因为他们害怕未来的生活更糟糕?”
主人:二者都有吧。既然说到这儿,我就问你,雅克,你相信未来的生活么?
雅克:我既信又不信。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尽可能享受作为“生前遗赠”得到的东西(63)。
主人:我呢,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一只蛹,我喜欢对自己说,蝴蝶,或者说我的灵魂,有一天会撞破蛹壳,飞向神圣的正义。
雅克:您这个形象很生动。
主人:这个形象不是我的发明,我是从书里读到的,我想,应该是意大利的诗人叫但丁的,他写了一本书,题目是《地狱、炼狱与天堂之喜剧》(64)。
雅克:喜剧起这么个名字真叫怪。
主人:但是,里面确有许多美妙的描写,《地狱篇》里尤其多。作者将异教徒关在火的坟墓里,火焰喷射,吞噬掉大片地方;背信弃义的人关在巢穴里哭泣,泪珠在脸颊上凝成冰珠;好吃懒做的人关在另外的巢穴里,血从他们的血管里涌出,被蠕动的虫子残忍吮食……不过,你刚才数落我们轻视生活又害怕失去生活,这些话从何说起?
雅克:还不是因为戴阿西侯爵的秘书跟我讲了双轮马车上那个美妇人的丈夫。
主人:那是个寡妇!
雅克:有一次她去巴黎,途中丈夫死了。那个鬼男人就是不愿意让人来做临终圣事。是理查遇到于德松的那家庄园的太太说服他与小帽子(65)讲和的。
主人:小帽子是什么意思?
雅克:小帽子就是给新生儿戴的帽子!
主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怎么做到让他接受小帽子的?
雅克:他们在炉火边围成一圈,大夫给病人搭了脉,发现脉搏很微弱了,他在其他人旁边坐下,我们刚才说的那位太太走到床边,向病人提了几个问题,她没有特别提高声音,但保证大家说的话病人不会漏掉一个字。然后,太太、大夫还有另外几个人议论起来,我给您学学。
太太:那个,大夫,您不给我们讲讲德·帕姆太太的情况?
医生:我刚离开一家诊所,人家说她病得很重,没什么希望了。
太太:这位王妃一直给人以虔诚的印象,她一旦感觉自己到了生死关头,便要求做忏悔和临终圣事。
医生:圣罗什的本堂神父今天从凡尔赛宫给她带来一件圣物,可惜迟了。
太太:像王妃这样做的不止一位。德·谢弗勒公爵病重了,没等别人提,他自己就吩咐做圣事,这叫全家人好生欣慰。
医生:这样做好多了。
一位谈话人:可以肯定,这样做不是催命,恰恰相反。
太太:其实,一旦命在旦夕,谁都应该履行自己的这种义务。显而易见,病人往往想不到建议做圣事对身边的人有多痛苦,然而对病人来说这又是多么必要!
医生:两天前,我离开一个病人家,病人对我说:“大夫,您认为我情况怎么样?”“先生,热度很高,发作的次数很频繁。”“您认为很快又会发作?”“不,我担心的仅仅是今夜。”“既然如此,我必须通知一个人,我同他之间有一点小纠葛,我要趁头脑清醒来了结它……”他做了忏悔,接受了全部圣事。晚上我回到他家,一次也没发作,昨天他有了好转,今天竟痊愈了。在我从医生涯中,做圣事的这种效果我见得多了。
病人(对仆人):我要吃鸡。
雅克:鸡端上来,他想切开,却没有气力,仆人帮他把鸡翅切成小块;他要面包,趴在上面,好不容易咬下一口,却咽不下去,吐到盘子里;他要纯酒,却只用嘴唇抿了抿,他说:“我身体很好……”是很好,过了半小时他就没了。
主人:不过,那太太干得还是不错的……说你的风流事吧?
雅克:您答应的条件呢?
主人:我心里有数……你在戴格朗庄园住下来,负责采买的老婆子冉娜叫她的姑娘丹妮丝一天探望你四回,照顾你。在往下讲之前,你告诉我,那时丹妮丝还保持着童贞么?
雅克:我想是的。
主人:那你呢?
雅克:我的童贞?我走南闯北的日子已经不少了。
主人:你当时不是初恋?
雅克:为什么这么问?
主人:因为一个人爱的是向他献出童贞的女人,而他也被自己夺走童贞的女人所爱。
雅克:有时候如此,有时候不尽然。
主人:你是怎么失去童贞的?
雅克:我不曾失去,我拿它凑合做了一笔交易。
主人:那就说说你的交易。
雅克:如果从 主人:哪个女人认为得到了你的童贞,哪个女人没有?
雅克:在丹妮丝之前,我家那间茅屋有两个女邻居。
主人:哪个让你失身,哪个没有?
雅克:都没有。
主人:跟两个女人,却都没有失身,那可不算很能干啊。
雅克:得了吧,主子,看你右嘴唇上翘,左鼻孔扭动,我就猜出来,我心甘情愿做事,与三请四邀再做,其实都一样。我感到嗓子难受加重了,下面的爱情故事又还长,所以我的勇气就只够讲几个小段子。
主人:假如雅克愿意让我一乐……
雅克:他该怎么做?
主人:他就从失去童贞那一刻讲起。你当真要我告诉你,我向来喜欢听这样的大事?
雅克: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主人:因为同类的事,只有这一件最刺激,其他都是老一套,雷同而乏味。
雅克:主子,主子,我发现您脑袋瓜烂坏了,您临死的时候,魔鬼一定会在您面前出现,和它出现在费拉古斯(67)面前一模一样。
主人:有可能。管它呢,我打赌,凭你过去在村子里那几件风流事,肯定是丹妮丝叫你失了身。
雅克:您别打赌,会输的。
主人:那是本堂神父的女仆?
雅克:您别打赌,您还是输。
主人:那就是他的侄女。
雅克:他侄女脾气坏得要命,又虔诚得要命,这两个性格彼此倒是口味相投,但是不合我的口味。
主人:这回我想我猜中了。
雅克:我压根儿不信。
主人:一天,逢会或者赶集</a>……
雅克:那天既不逢会,也不赶集。
主人:你进城的时候。
雅克:我从没进过城。
主人:那上边写着的,你在一家小酒馆碰到一个那种忒招人的女人,你醉眼蒙眬……
雅克:我还饥肠辘辘呢,那上边写的是,此时此刻,您的胡乱猜测应该已经抖落完了,您大概还染上了您曾经纠正我的毛病,就是猜谜瘾,而且永远是乱猜。先生,您瞧我这样子,我是做过洗礼的。
主人:就算你一出洗礼盆就想失去童贞,咱们也不该那么快就到那一步。
雅克:做过洗礼,我就有了教父教母。毕格师傅,我们村名气最响的车匠,他有一个儿子。他是我教父,他儿子是我朋友。十八九岁光景,我们俩都爱上了一个小裁缝,叫朱丝蒂娜。她并不叫人觉得特别凶,但是她一上来喜欢摆出瞧不起人的样子,以此引人注意。她挑中了我做那个倒霉蛋。
主人:女人就是这样古怪,叫人猜不透。
雅克:车匠毕格师傅,就是我教父,他的房子总共就一间店面和一间阁楼。师傅的床在店铺尽里头,小毕格睡在阁楼,上阁楼要爬一个小梯子,梯子正好在师傅的床和大门中间的地方。每当我教父毕格睡着了,我朋友毕格就轻手轻脚打开房门,朱丝蒂娜就爬上小梯子,钻进阁楼。est nobis piginat, vita proba(87).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雅克与他的主子谁都没有开口。雅克每咳嗽一声,主人就说:“这咳嗽真厉害!”一面就看怀表上的时间,其实什么也没看见;还心不在焉地打开鼻烟盒,嗅了一下鼻烟,对自己的动作却毫无意识。我的证据是,这些事他连续做了三四回,而且先后次序回回都一样。过了片刻,雅克又咳了一声,主人道:“这咳嗽真厉害!怪就怪客栈老板娘的酒你灌到嗓子眼,昨天晚上同秘书喝酒,你越发放肆,上楼的时候摇摇晃晃,满口胡话。今天赶路你停了不下十次,我打赌,你那酒壶里是不是一滴酒也不剩了?……”然后,主人从牙缝里吐出几句抱怨,又看怀表,又犒劳鼻孔。
看官,我忘了跟您说,雅克不把酒壶灌满好酒是不上路的。酒壶就往马鞍架上一挂。当他说什么事,只要主人一提出一个比较啰嗦的问题,他就取下酒壶,仰脖痛饮,主人什么时候不说了,他什么时候才把酒壶挂回去。还有一件事我也忘了讲,就是每当需要动脑筋的时候,雅克做的 主人:她家人问我为什么好久不见,我胡乱编个理由,他们也就不再追问。一切都恢复了常态。
雅克:那就是说,您继续挥霍钱财,而您的风流事并没有因此而有所进展。
主人:骑士时常问我有什么新情况,他显得很着急。
雅克:他很可能真的着急。
主人:那是为何?
雅克:为何?因为他……
主人:把话说完。
雅克:我不能再说,得让讲故事的人……
主人:我的训教对你起作用了,我很高兴……有一天,骑士提议我们俩一块儿去散散心,到乡下去过一天。我们一大早出发,在一家客栈用了午餐,下午又在那里喝了酒。酒是好酒,我们喝得酩酊大醉,议论政府,议论宗教和女人。骑士从来不曾对我如此信任,如此友好,把他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我,坦率得叫人难以置信,不论好事坏事,统统不隐瞒。他喝酒,拥抱我,动情地流泪;我喝酒,拥抱他,也动情地流泪。说起过去的所作所为,他讲只有一件事感到自责,弄不好得把内疚带进坟墓。
“骑士,把这件事吐露给你的朋友吧,这样你可以轻松点。说吧,究竟是什么事?究竟是什么小小的过失让你耿耿于怀,小题大做?”
“不,不,”骑士高喊,头埋下去,双手羞愧地捂住脸颊,“这是一个污点,一个无法原谅的污点。你信吗?我,圣乌安骑士,曾经欺骗,欺骗,是的,欺骗了自己的朋友!”
“究竟是怎么回事?”
“唉!当时我和他,同我和你一样,经常出入同一个人家。那家人有个姑娘,就像阿加特。我朋友看上了姑娘,但姑娘爱的是我。朋友为姑娘耗尽了钱财,我得以坐享其利。我一直没有勇气对他说实话。如果我们还能见面,我一定要把心里的话和盘托出。这个丑恶的秘密我一直藏在心底,沉甸甸的,我必须卸下这副重担子。”
“骑士,你这样做就对了。”
“你支持我这么做?”
“当然了,我支持你。”
“你认为我朋友会怎么样看待这件事?”
“如果他真是朋友,如果他知道好歹,他一定会看重你的道歉,他会被你开诚布公懊恼悔恨的态度所打动,他会搂住你的脖子,一如</a>我若是他会做的那样。”
“你真那么认为?”
“我真那么认为。”
“你也真那么做?”
“应该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