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做一件符合公平分配原则的事,干吗要经他同意?我不过是为做好事把两本书挪个地方而已,从一个用不上的地方挪到一个派上大用场的地方……”您听完这些,请对“人何以为人”发表高见!不过,最精彩的还是古斯与他夫人的故事……我懂您的意思,您听够了,按您的意见,我们应该去跟两位旅行者会合。看官,您把我看作傀儡,这不太礼貌。“讲雅克的风流事”,“别讲雅克的风流事”……“我希望您跟我讲古斯的故事。我忍不住了……”不错,有时候我理当迎合您的兴致,但是时不时满足一下我自己的兴致也是应当的,何况随便哪个听众,他既然答应我开讲,他就有义务听我讲完。
我刚才讲“首先”;有了“首先”,这就是说起码还有“其次”……听我说,您不听我说,我也要自言自语说下去……叫雅克的队长和队长的伙伴受煎熬的,弄不好是一种隐秘而强烈的嫉妒心。嫉妒这种情感,便是友谊也休想克服掉的。什么都可以宽容,唯有功劳不易得到宽容。他俩是不是对某种特殊关照感到焦虑呢?这种特殊关照对他们俩都必定是一种伤害。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他们的确都在试图提前摆脱危险的竞争对手,为了未来的机遇,他们在相互试探。可是,把要塞司令的职务如此慷慨地推让给穷朋友的那个人,他的心思又该怎么理解呢?他辞让了职务,这不假,但是倘若他的这个职务是被剥夺的,他一准会用剑锋来索要。在军人中间实行某种特殊照顾,对获益的人谈不上荣耀,对其竞争对手却是羞辱。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么说吧,这是他们心底某个角落里的一点疯狂。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这么一点疯狂在心里藏着吗?两个军官的这种疯狂,曾经在两百年中席卷欧洲,我们称之为骑士精神。这支庞大的英雄行列,个个全身披挂,佩戴各色爱情标志,跨宝马,执长枪,面罩或掀起或垂下,互相傲视,互相打量,互相恐吓,厮杀得人仰马翻,直杀得广阔的竞技场里刀光四射,折枪断剑。他们是好朋友,只是为追捧的荣耀而互相嫉妒。这些好朋友,当他们警觉地提着长矛,各自站在竞技场两端的时候,当他们用马刺猛扎战马肚子的时候,他们就变成了好勇斗狠的敌人,他们扑向对方,那种剽悍凶猛俨然是在沙场上格斗。我们这两位军官其实就是过去的骑士,他们生活在当下,习性却还是旧时代的。他们的每一种大德与每一种恶癖都很鲜明,然而都已经是明日黄花。肢体力量有它的时代,高超的武艺也有它的时代。大无畏精神有时候备受推崇,有时候就不那么受重视。这种精神愈普遍,它就愈不值得炫耀,它得到的赞颂就愈少。追踪人类发展的趋势,我们总能看到一些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似乎来得太晚,他们属于另一个时代。我们凭什么认为,这两个军官卷入这种日复一日的危险争斗不是渴望发现对手的弱点而获得优越感?在社会上,决斗在教士之间、法官之间、文学家之间、哲学家之间,以各种形式重复上演,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长矛和自己的骑士。各种聚会,包括最显赫的和最搞笑的,都不过是一些小型竞技场,那里的人有时候也佩戴各色爱情标志,即使不在肩头上,也在心底里。与会的人愈多,交锋就愈激烈,女人的出现往往把热情推向疯狂,把坚持己见推向不可理喻。在女人面前败下阵来,那是刻骨铭心的奇耻大辱。
哎,雅克呢?……雅克早已穿越城门,在孩童们的欢呼声中走街串巷,直达对面城郊的尽头。他的马一头窜进一个小矮门,门上的横梁与雅克的脑袋发生了猛烈的碰撞,在这样撞击下,不是横梁挪动位置,就是雅克仰面翻到。事实上发生的,如您所料,是后一种情况。雅克摔下马,头破了,不省人事。有人把他扶起来,用烧酒把他唤醒,我甚至认为房主人给他放了血——这么说这人是外科医生?——不是。就在此时,雅克的主人到了,他见人就打听雅克的消息。“劳驾,您有没有看见一个高大干瘦的男人,骑一匹黑斑白马?
“他刚过去,像中了邪似的,这会儿应该到他主人家了。”
“谁是他主人?”
“刽子手。”
“刽子手?”
“对呀,因为那匹马就是刽子手的。”
“刽子手住哪儿?”
“相当远,不过您就不必劳神费劲往他家跑了,您瞧他的人过来了,他们抬的显然正是您打听的那个人,我们当他是刽子手的伙计哩……”
这样与雅克的主人说话的是谁呀?雅克的主人停在一家客栈门口,说话的人就是客栈老板。他的身份您不可能弄错:矮矮胖胖像个酒桶,衬衣袖子挽到肘窝,头戴一顶圆布帽,身上裹着做饭的围裙,身边还有一把大菜刀。“快,快,给这个可怜虫准备一张床,”雅克的主人对老板说,“找个外科医生、内科医生、药剂师……”说着,来人已经把雅克放在他脚边。雅克额头上蒙了厚厚的一大块纱布,双目紧闭。“雅克!雅克!”
“是您吗,主子?”
“是的,是我,看着我。”
“我做不到。”
“你怎么回事?”
“哎呀,那马!可恶的畜牲!我明天再跟您细说——假如今天夜里我没死的话。”
众人把雅克抬起,往楼上的房间送,雅克的主人指挥众人,一路喊着:“小心,走慢点,慢点,见鬼!你们会伤到他的。你,抬腿那个,向右转,你,捧脑袋那个,向左转。”雅克一路低声嘀咕道:“这在那上边写着呢……”
雅克刚到床上便酣然入梦。他主人在床头守了一整夜,不停测试他的脉搏,不时往纱布上洒创伤水。雅克醒来,发现主人在身边忙碌,他对主人说:“您怎么在这儿?”
主人:照看你呀,我生病或者不舒服的时候,你是我的仆人,你身体出问题的时候,我是你的仆人。
雅克:看见你心肠这么好,我好受多了。主人能这样待仆人的可不多。
主人:你的头怎么样?
雅克:跟我撞上的那根横梁一样没问题。
主人:用牙咬住床单,使劲晃……你感觉到什么没有?
雅克:什么都没有。看来脑瓜没裂。
主人:那再好不过。你想要起床,我猜?
雅克:您让我在床上干吗?
主人:我想让你休息。
雅克:叫我说,我的意见,不如咱们先吃饭,然后走人。
主人:你的马呢?
雅克:我把马留给它主人了,他很忠厚,很大方,用我们买马的价钱买回去了。
主人:这个忠厚人、大方人,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么?
雅克:不知道。
主人:等上了路我再跟你说。
雅克:干吗现在不说?有什么好神秘兮兮的?
主人:神秘不神秘,有什么必要非得现在或者某个时候告诉你吗?
雅克:那倒没有。
主人:可你必须有匹马呀。
雅克:这家客栈的老板说不定巴不得卖匹马给我们哩。
主人:你再睡一会儿,这事我来办。
雅克的主人下楼点了午餐,买了一匹马,上楼来却见雅克已经穿戴停当。他们用罢午饭,说话间就已经上了路。雅克抱怨说,他差点撞死在人家门口的那个城里人,他没有去作个礼节性的拜访就离开了,未免有失体统,人家曾经尽心尽力救助他呢。主人宽慰他不必如此介意,尽管放心,已经重赏过那些抬他到客栈的伙计。雅克以为给仆人的赏钱抵偿不了他欠他们主人的情,而且一走了之会使行善之人心灰意冷,自己也会背上过河拆桥的恶名。“主子,如果他在我的位置上,我在他的位置上,通过我说他的话,我就能听到他说我的话……”
他们方才出得城来便遇到一个汉子,体格魁伟雄健,头戴宽檐帽,衣服上缀着大大小小的饰物,他踽踽独行——如果不算他身前那两只大狗的话。雅克刚瞅见他便跳下马,大喊“就是他”,一个箭步上去,转瞬间已经搂住了那人的脖子。雅克如此亲热,牵狗人似乎很不好意思,他轻轻推开雅克,对雅克说道:“先生,您这样热情我受之有愧。”
“不!我欠您一条命,我怎么感谢您都不过分。”
“您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
“您不就是救我、给我放血、帮我包扎的那个好心肠的城里人么?当我的马……”
“有这事。”
“您不就是那个忠厚的城里人,马卖给我多少钱,就用多少钱买回去的么?”
“是我。”
雅克立刻再次拥抱他,亲过这边脸,又亲另一边。他的主人笑眯眯的,两只狗高昂着头,似乎被这见所未见的场面惊呆了。雅克在连声感激之余,又再三表示敬意,而他的恩人却并未回敬他,雅克表示一大通祝愿,他的恩人却冷冷应诺。雅克重新上马,对主人说道:“我对这个人怀有深深的敬意,现在您该让我了解他了。”
主人:怎么,雅克,在您(26)眼里他真的那么值得尊敬?
雅克:即使不说他给我的帮助,我也必须说,此人生性古道热肠,做好事已经习以为常。
主人:您根据什么这么说?
雅克:据我感谢他时他那种无所谓、冷冰冰的态度。他压根不向我问好,不跟我说一句话,好像不认识我似的,这会儿他弄不好在满心轻蔑地想:这个旅行者一定认为有善心是怪事,讲公正是难事,所以他才这么感动……我这番话有什么特别荒唐的东西,叫您笑得这么开心!……不管怎么说,请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我,我要写在记事本上。
主人:非常乐意,您写吧。
雅克:说呀。
主人:您就写:我对他怀着至深敬意的那个人……
雅克:至深敬意的那个人……
主人:是……
雅克:是……
主人:某某地方的刽子手。
雅克:刽子手!
主人:对,对,刽子手。
雅克:您能够告诉我,开这种玩笑有趣在哪儿吗?
主人:我根本没开玩笑。您不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捋一遍。您需要一匹马,神差鬼使向一个过路人去买,这个路人呢,是个刽子手。这匹马两次把您带到绞刑场, 德·拉鲍姆莱夫人问戴斯农太太,她和女儿是不是声名远播。
“名声太响了,很不幸。”
“在我看来,您并不很看好你们目前的处境。”
“一点都不看好。我女儿整天跟我抱怨,说再糟糕的生活也比她目前的生活好。她因此愁眉不展,最终还因此让她远离了……”
“倘若我惦记着给你们,给您和您女儿,安排一个光明的前程,您会同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