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维尔图努斯发怒之时。(1)
——贺拉斯
天气好也罢,坏也罢,每天傍晚五点钟光景,到王宫(2)广场花园去散步,在我已成习惯。人们会看见,有一个人总是孤孤单单地坐在阿让松小径的长椅上沉思默想,这个人就是我。我在心中与自己交谈,讨论政治、爱情、格调或哲学,任我的思想自由驰骋。一个念头浮上脑际,不管是明智还是愚蠢,我都任凭自己的思路发展下去。这种情形,恰如人们在福阿小径上所见到的浪荡青年:一个举止轻浮、笑容满面、双眼滴溜溜地转、鼻孔朝天的妓女走过来,小伙子们立即追随而去。转眼间,他们又甩下这个去追那个。这些人见到女人就进攻,却一个也不爱恋。我的思想,就像我说的这些妓女一般。逢到天气太冷或者雨下得太大,我就躲进摄政咖啡馆(3),以观看别人下棋为消遣。巴黎是全世界棋下得最高明的地方,而摄政咖啡馆则是全巴黎棋下得最高明的地方。高深莫测的勒加尔(4),机敏细致的菲利多尔(5)和稳扎稳打的梅欧(6),都来这里厮杀。在这里可以看到最惊人的棋艺,也可以听到最粗野的话语。有的人可以像勒加尔那样,既是著名棋手,又才智过人;有的人也可以像福贝尔和梅欧那样,既是著名棋手,又是蠢货。有一天下午,我在摄政咖啡馆,多观棋,少说话,尽量不听别人说些什么。这时,有一个人上前与我攀谈。上帝使我们这个国度里各种怪物应有尽有,这个人便是一位最稀奇古怪的人物。他是高尚和卑下、理智和不理智的混合物。在他的头脑里,正直与不正直这两种概念,肯定莫名其妙地相互混淆。当他将天性赋予他的优秀品质表露出来时并无炫耀之意,而将从天性获得的恶劣品质表现出来时,亦无羞耻之心。此外,他禀有坚强的体魄,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嗓音洪亮,实属罕见。万一你遇到了他,又没有注意到他这一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你一定会要么用手指堵住耳朵,要么拔腿逃走!哎呀,他的嗓门真是大得不得了!他的外表此时彼时差异悬殊。他有时瘦削憔悴,像个三期肺病患者,仿佛两腮都透亮,能数得出他嘴里有几颗牙齿来。那样子简直就像几天没吃饭,或者刚从特拉普修道院出来。再过一个月,他又变得肥肥胖胖,好像一直不曾离开过哪一位金融巨头的餐桌,或者给关进了圣伯尔纳铎修道院。今天,他衬衣肮脏,裤子撕破,一身褴褛,几乎不穿鞋,低着脑袋走路,避开别人。见他这副模样,你真想叫住他,给他一点施舍。可是明天,他又面扑香粉,穿着皮鞋,一头鬈发,衣着华丽,昂首阔步,神气十足,你几乎要将他当成一位体面的绅士。他得过且过,时而忧愁,时而快活,视境遇而定。他早晨起来 他:你们真是些怪人!
我:一个人可以超越他的命运。一个人,像这样的好事,如果做过两桩,这种善行就会保护他,他是绝不会遭到不幸的。你们不能理解这种事情,你们这些人也真够可怜的!
他:这也可以算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吧!我大概很难体验这种幸福了,这种情形毕竟是极为罕见的。依你看来,是一定要做正直的人了?
我:你是说一定要做正直的人才能幸福么?那当然啦!
他:可是我倒看到许许多多正直的人并不幸福,还有许许多多幸福的人并不正直。
我:是你自己那么感觉。
他:我之所以落到不知道今天晚上到哪里去用晚餐的地步,难道不就是因为我在一瞬间表现了常理和直率么?
我:唉,绝非如此!那是因为你并非一贯如此,因为你没有及早认识到,一个人必须首先自辟生路,不靠卑躬屈膝。
他:靠也好不靠也好,反正我自己开辟的生路,至少是最轻而易举的。
我:也是最不可靠和最不体面的。
他:但是对我这种懒汉、傻瓜、无赖的性格,却最适合。
我:这我同意。
他:有些恶习我天生就有。要得到它,无需经过艰苦的劳动;要保持它,也不费吹灰之力。既与我国的风俗民情相符,又与我的保护人的口味相投;与美德相比,它与我的保护人小小不然的个人特殊需要更加一致,而美德则会从早到晚谴责他们的行为,碍手碍脚。既然我能够通过这些恶习而得到幸福生活,我再去像一个该下地狱的人那样折磨自己,以期将自己改造成另外一个人,培养与我的性格完全格格不入的另一种性格和高尚的品质,那不是咄咄怪事么!为了不至于跟你吵架,我可以同意说这些品质很高尚。可是要在我身上培养这些品质,要我去身体力行,要花多大的代价!而且毫无结果,说不定比毫无结果还要糟,因为那样一来,像我这样的叫化子所赖以生存的阔佬们就会永无休止地嘲弄我们了。人们口头上称赞美德,实际上憎恶美德、逃避美德。美德冷冰冰的,可是在这世界上,人们需要浑身暖暖和和的。而且,这肯定会使我心绪恶劣。我们常常看见虔诚的教徒心肠狠毒、令人讨厌、难以相处。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他们硬要把违反自己天性的苦差强加于自己,搞得自己苦不堪言。一个人自己受苦,别人也得跟着受罪。我不想这么干,我的保护人也不想这么干。我要快活,迎合人意、讨人喜欢、滑稽可笑。美德令人肃然起敬,可是恭敬别人自己则不舒服。美德令人赞赏,而赞赏别人并不好玩。跟我打交道的人都是穷极无聊的人,我必须逗他们笑。使人发笑的无非是滑稽和癫狂,所以我就要滑稽可笑、疯疯癫癲。若是我并非天性如此,最便捷的办法当然就是装出滑稽可笑、疯疯癫癫的模样。幸好我还无需扮演伪君子的角色,现实生活中,即使不把那些自己骗自己的人计算在内,各式各样的伪君子也已经俯拾皆是了。请来看那位拉莫尔里哀骑士,帽子漫不经心地压到耳朵上,头抬得高高地,傲视着过往的行人。长长的佩剑在胯间摇晃,见到不带佩剑的人便口出不逊,侮辱人的话语成篇成套,似乎在向所有的人挑战。他这是干什么呢?无非是竭其所能相信自己是条勇敢的汉子罢了。可实际上他是一个懦夫。你朝他鼻尖打个响,他会乖乖地受着。你想叫他嗓门低一点么?提高你自己的嗓门就行了。你尽管扬起你的手杖,或者用脚踢他的屁股!发现自己是个懦夫,连他自己也莫名惊诧,他还要向你请教,是谁告诉你,你是从何处得知他是懦夫的。在那之前的一刹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哩!长期以来,他一向摆出武夫的架势,连自己都上当受骗了;他一贯装模作样,以致到最后自己也信以为真了。还有那位女子,自己禁欲苦修,到监狱去照顾犯人,参加各种慈善会,走起路来低眉顺眼,大概都不敢正视男子一眼,不断警惕着感官的诱惑。所有这一切,难道能使她的心灵不燃烧,使她不长吁短叹,使她不火气上升,使她不受性欲冲动的折磨么?《查尔特勒修道院守门人》和《阿莱蒂诺的处境》中描写的情景,难道她的想象力能阻止这种种情景日夜重现么?那么她会怎么样呢?她的贴身女仆,半夜里听到女主人大呼小叫,以为她生命垂危,急忙起床,穿着内衣奔到女主人身边去救助,她会怎么想呢?朱斯蒂娜,回去睡吧!女主人梦呓中呼唤的不是你啊!再说拉摩朋友,如果有一天他开始厌弃财富、女人、美味和安逸,他开始加图化,他会变成什么人呢?一个伪君子。拉摩应该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他与富有的盗贼在一起,是一个心满意足的盗贼,而不是独自一人或和叫化子一起啃面包皮,却以美德自夸的牛皮大王,更不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直截了当地说吧,你所说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幸福也好,像你这样的幻想家的幸福也好,我是一点也适应不了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明白了,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幸福,甚至你生来就不是要来领略幸福的。
他:那再好也不过了,妈的!再好也不过了。我若是领略了那种幸福,说不定要把我饿死、烦死、悔恨死的。
我:这么说来,我能给你的惟一忠告,就是赶快回到因为你鲁莽而将你赶出门外的那家人家去。
他:并且去做那些从字面上说来你并不反对,从引申意义上说来却令我厌恶的事情?
我: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尽管这个比喻此刻使我颇为不快,换个时候就不会使我不快了。
我:真是咄咄怪事!
他:这毫不足怪!我很愿意自轻自贱,可是我不希望被迫这样做。我很愿意从我尊严的宝座上走下来……你笑了么?
我:对,你的所谓尊严使我忍俊不禁。
他: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我可以将我的尊严忘却,但要听凭我意,而不是遵照别人的命令。难道别人对我说:“爬!”我就非得爬不可么?那是爬虫的行动方式,也是我的行动方式。让我们走的时候,爬虫也好,我也好,我们都采取这种方式。可人家要是踩着我们的尾巴,我们就要竖立起来。我的尾巴已经被踩着了,你看着,我就要竖起来的!再说,你对于那种地方乌七八糟的情形,可以说是毫无概念。请你设想一下一个患忧郁症的阴阳怪气的人物,满脑子异想天开的念头,室内便袍在身上裹上好几圈;他讨厌自己,也讨厌一切。把你的身体和才智变出一百种花样来,他也难得微微一笑;我脸上作出各种讨人喜欢的鬼脸,我的才智也发出更讨人喜欢的怪论,他都冷眼相看。咱们说句真心话,你可别告诉别人:那位诺埃勒神父,那个因为扮鬼脸而名气颇大的该死的本笃会修士,虽然在宫廷里大出风头,跟我相比,不过是个鸡胸驼背、尖嗓门的木偶小丑而已。我这么说可丝毫不是自吹,也不是给他吹啊!我百般折磨自己,想达到巴黎精神病院里关着的那些疯子的卓越水平。可这是徒劳,毫无效果。他会笑呢,还是不笑?我一面装腔作势、挤眉弄眼,一面不得不这样自问。你可以断定,这种忐忑不安的情绪是多么影响天才的发挥。我那位忧郁症患者,一顶便帽压在头上,一直遮住眉眼,那模样活似一尊岿然不动的中国瓷偶。满可以往这瓷偶的下巴上拴一根绳,让绳一直垂到他的坐椅下面。你等待着有人牵动这根绳,可这根绳就是一动也不动。或者,下巴偶尔张开一条缝,无非是道出一句话来让你扫兴。原来那句话,是答复你四天以前向他提出的一个问题。你听了才明白,人家根本没有注意你,你表演的那些猴子把戏全是白费力气。这句话说完,肌肉弹力松弛,下巴又合上了。
然后他开始模拟那个人。他坐到一张椅子上,脑袋一动不动,帽子一直拉到眼皮上,眯缝着眼睛,耷拉着胳膊,像个木头人一样开合着下巴,说道:“对,小姐,你说得很对。在这个问题上,一定要略施小计。”
他:为什么有这句话呢?因为他就是这样,晚上、早上、盥洗时、用正餐时、喝咖啡时、玩牌时、看戏时、吃晚饭时、睡觉时,还有,我想,上帝饶恕我,在他情妇的怀抱里时,就把事决定了,而且一旦决定便无可挽回。在这最后一种场合作出的决定,我自然无法听到,可我对于他在其他那些场合作出的决定,乃是司空见惯。阴阴沉沉、深奥莫测、斩钉截铁、毫不含糊,如命运之神一般,我们的保护人就是如此。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一个神气十足的假装正经的女人。人们倒还可以下个决心对她说,她很标致。虽然脸上东一块西一块长着皮癣,体态之肥也快追上布维容夫人了,可还算标致。我喜欢丰满美观的肌肉,不过像她这样浑身是肉未免过分,所以,运动对物质来说,是多么带根本性的问题!Item(63),她比一只母鹅还要恶毒,还要自负,还要愚蠢(64)。Item,她装出很有头脑的样子。Item,必须叫她放心,人们比相信谁的话都更相信她的话。Item,她什么都不懂,可是还要说了算。Item,她一旦作出决定,你必须拍手顿足表示赞成,欢呼雀跃,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才行:“了不起!考虑得多么周到!说得多么恰当!观察得多么细致!感受多么独到!女人这些优点从什么地方来的?她们没有经过学习,纯粹出于本能的力量、天赋的智慧,这简直不可思议!现在谁再来对我们说,经验、学习、思考、受教育,都跟这有关系,去他的吧!”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蠢话,还要高兴得流出眼泪来。一天之内要不下十次弯下身去,一腿屈膝向前,另一条腿朝后伸出,向这位女神张开双臂,从她的眼神里探寻她的意愿,专心致志地听她讲话,敬候她的吩咐。命令一下,就闪电一般跑去执行。除了每周两三次可以在这里使辘辘饥肠得以平静下来的可怜虫以外,还有谁能担任这等角色呢?巴里索、弗勒龙父子、布万西奈(65)、巴库拉尔这些家伙,他们小有资财,却也卑躬屈节。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不能用饥肠辘辘来自我辩解的。人们对他们又该作何感想呢?
我:要不是你对我说,我恐怕永远也料想不到,你还这么爱挑毛病。
他:我并不爱挑毛病。开始时,我看见别人那样干,我也照着干。我甚至比他们干得还漂亮,因为我厚颜无耻更直截了当,扮演丑角比他们要高明,肚子饿得更厉害,我的嗓音也天生比他们更洪亮,仿佛我是那大名鼎鼎的斯腾托(66)的直系后代。
为了使我对他胸腔的巨大威力有个正确的概念,他开始用力咳嗽起来。咖啡馆的玻璃窗竟然震得嘎嘎直响,下棋的人也无法专心致志。
我:这份才能有什么用呢?
他:这你都猜不着?
我:猜不着,我这个人有点愚钝。
他:你想想看,若是起了争辩,胜负未决,这时我站起身来,张开雷霆一般的大嗓门,说道:“小姐断定的就是对。这才叫有头脑呢!比我们所有的聪明人加在一起还要强过一百倍!那表达用语简直是天才!”可是,总是以同一方式表示赞同,又绝对使不得。那样就显得千篇一律、虚情假意,就枯燥无味了。要避免落入这一窠臼,只能靠有判断能力和点子多。这种高几度的断然的不容置辩的语调,你一定要善于准备,善于安排,抓住机会,认准时刻。比方说,当赞成与反对的情绪相等,争论达到最激烈的程度,谁也听不见谁说话,大家都七嘴八舌一齐讲话的时候,你应该躲在一边,待在离战场最远的角落里,用长时间的沉默不语将最后的爆发准备停当。然后,就像野人一般骤然从天而降,叫那些人措手不及。这套技艺,谁也比不上我。但是我真正令人惊异之处,却在相反的另一端:我会用温和、优雅的口吻谈话,加上笑容可掬,表示赞同的表情多种多样,不可胜数。这时候,我的鼻子、嘴、额头和眼睛都能进入角色。我腰部灵活,脊椎骨怎样扭动,肩膀怎样耸起或垂下,怎样伸开手指,怎样低下头来,怎样闭上眼睛,怎样目瞪口呆,仿佛听见天使、神仙的声音从天而降一般,这一切我做起来都别有一番风味。能迎合人意的正是这些东西。这最后一种姿态有极大的艺术力量,不知道你是否能够充分领略。这倒完全不是我发明出来的,不过表演起来没有一个人能居我之上。你看,你看,就这样。
我:倒真是独一无二。
他:你想想,多少有些爱慕虚荣的女人,能禁得住这个吗?
我:禁不住。必须承认,你已经将扮演丑角和自轻自贱的天才发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不管他们人有多少,都是枉费心机,他们永远达不到这种水平。他们当中最杰出的人物,例如巴里索,最多不过是一个好学徒而已。不过,这种角色虽然开始时你觉得好玩,看见让你弄得神魂颠倒的那些人丑态百出,你心中暗暗嘲笑他们,而尝到一丝快乐的滋味,可是,天长日久,就再也不能刺激你了。再说,有了一定数量的发现之后,就不得不反复表演同样的东西。才智和艺术都有一定的限度。恐怕只有上帝或为数极少的天才,才能做到随着他们在这条道路上不断前进,事业也日益开阔。也许布莱就是其中的一个。布莱这个人,他的某些俏皮话</a>,给我的俏皮话,对,给我本人,以极大的启发。什么“小狗”呀,“极乐经”呀,“凡尔赛大路上的火把”呀,这一类的东西使我狼狈不堪、丢人现眼,搞得你真要厌恶自己的行当了。
我:你说的“小狗”是什么意思?
他:你这个人是从哪个国家来的?怎么!这位罕见的人物有一条小狗,可是掌玺大臣爱上了这条狗。他怎样设法使小狗对自己的感情转移到掌玺大臣的身上,这故事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么?
我: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知道。
他:那太好了。这简直是人的头脑所能想出来的最妙的一件事情。整个欧洲都为之赞叹不止,没有一个廷臣不被激起羡慕之情的。你这个人是不乏精明的,让我们来看看如果你处在他的地位,你会怎么干。你想想看,这条狗很爱布莱,而那位大臣的奇装异服又使这小动物胆战心惊。你再想想看,布莱只有八天的时间来解决这些难题。必须了解这道题目的全部条件,才能充分领略这解题的高明之处。怎么样,想出来了么?
我:唉,我得向你承认,在这方面,最简单的题目也要把我难倒。
他:你听着!(说着,他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因为他跟我很熟)好好听着,佩服人家吧!布莱叫人做了一个酷似掌玺大臣面孔的面具,又向一个小厮借了一件肥肥大大的长袍。他戴上面具,穿上长袍,呼唤小狗,爱抚小狗,给小狗喂小圆饼干吃。然后,他突然脱掉掌玺大臣的服装,换上自己的服装,把狗叫来,加以鞭打。如此这般从早到晚持续不断地操练,不出两三天,小狗就已懂得,见到田赋包税人布莱就逃开,见了掌玺大臣布莱就往他跟前跑了。我心肠太善良了。你是个不信神的人,奇迹就发生在你身边,也教育不了你。
我:虽然如此,还是请你给我讲讲“经书”和“火把”的事,好么?
他:不行,不行。你在马路上随便问一个人,都会告诉你这些事的。咱们聚在一起不容易,你还是利用这个机会,了解了解除了我以外便无人知晓的事情吧!
我:你说得很对。
他:假借掌玺大臣的长袍和假发,对了,我刚才忘了说假发了!做一个酷似掌玺大臣面孔的面具。想得多妙啊!特别是面具这一招,简直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结果呢,这个人声名显赫,拥有亿万家产。有的人得到了圣路易十字勋章,却吃不饱饭。为什么要冒着送掉性命的危险去追求勋章,而不转向毫无危险,却永远不乏报酬的职业呢?这才叫舍近求远呢!这后一种榜样真叫人灰心丧气。这些人一定是顾影自怜、心中惆怅的。对啦!面具!面具!我若是想出来面具这个主意,就是砍去我一根手指头作代价,我也心甘情愿啊!
我:凭你对美好事物的这份热情和你的多才多艺,难道你就没有任何发明么?
他:对不起,倒也有一点。例如,我跟你谈过的用腰背部表示赞美的姿势。虽然有些嫉妒成性的人可能跟我争,说这是他们发明的,可我将它视为己出。我当然相信从前也有人用过这种姿势,可是对于暗暗嘲笑自己、表面上装作钦佩的傻瓜,这个姿势是多么实用,又有谁体验过呢?我还有上百种办法,就在母亲的身边对年轻姑娘进行引诱,还让她母亲不知不觉,甚至让她给我帮忙。我刚刚干上这一行的时候,就瞧不起那各种各样俗不可耐的悄悄递送情书的办法。我有上百种办法,能叫人到我的手中来将情书抢走。我可以自吹的是,这些办法里面有几种是独创的、全新的。我的特别本领,是能让羞怯的年轻男子鼓起勇气来。有些人既无才又无貌,我都能使他们如愿以偿。若是把这些都写成书,我想,人家是会承认我颇有天才的。
我:大概还会使你得到特殊的荣誉吧?
他:这我不怀疑。
我:我若是你,我一定把这些事情付诸笔端。任其默默无闻,不为人所知,岂不可惜!
他:这是真的。可是,我对方法及箴言是多么不放在眼里,你简直想不到!需要阅读公文程式汇编的人决不会有多大出息。天才都是少少读书、多多实践、无师自通的。你看看恺撒、杜伦尼元帅、沃班侯爵、邓珊侯爵夫人、她的弟弟红衣主教、红衣主教的秘书、特吕伯莱教士,就会明白了。就说布莱吧,谁教过他呢?谁也没有!这些罕见之才是天然造就的。难道你以为在书上什么地方有小狗和面具的故事么?
我:不过,当你空闲的时候,当你腹中空空、忧心忡忡、无法入睡的时候,或者吃得太饱、全身无力、难以成眠的时候……
他:我会想到这事的。描写大事要比干小事强。那时,灵魂会变得高尚,想象力激发起来、燃烧起来、扩展开去。相反,在小胡丝的身旁,你要对愚蠢的观众固执地为故作媚态的丹热维尔(67)热烈鼓掌而表示惊讶。你也要对愚蠢的观众固执地为夸张做作的克莱蓉热烈鼓掌而表示惊讶。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的想象力只会越来越贫乏。丹热维尔的表演那么平淡,在台上行走时几乎弯腰驼背,她装模作样,跟谁讲话,眼睛总是死死盯着谁;而且动作鬼鬼祟祟,还自以为那些矫揉造作的动作极为高雅,那急匆匆走来走去的样子也极有风韵呢!克莱蓉那么干瘪黄瘦,那么矫揉造作,那么不自然,那么死板生硬,简直就没法说了!这些愚不可及的观众狂热地为她们鼓掌,对我们这一位绝代佳人却视而不见。我们这位美女已有些发胖,这倒不假,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肌肤最美,眼睛最美,嘴最标致;心肠狠一些倒是真的,可是举止不轻浮,也不像一般人说的那么笨拙。话又说回来,在感情方面,有哪一个女人,我们这位小胡丝压不倒她?!
我:你怎么这样说呢?这究竟是讥讽呢,还是真话?
他:不幸的是,感情这个鬼东西完全是在内心里,外表上纹丝不透。不过我现在告诉你,我知道,我确实知道,她是有感情的。即使这不确确实实是感情,至少也是与感情相类似的东西。当她发起怒来的时候,怎样处置男仆,怎样打女仆的耳光,那个度支官(68)对她哪怕稍欠尊敬,她就怎样对他拳打脚踢,一定要看看这个,才能明白。我告诉你吧,这是一个充满感情和尊严的小妖精……对啦,说到这里,你已经晕头转向了,是不是?
我:我必须承认,你这样讲话究竟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恶意,我真是猜不透。我是个老实人,请你发发善心,直截了当地对我讲,把你那些艺术手法搁置一下,好么?
他:噢,这一大套,就是谈及丹热维尔和克莱蓉时,我们对小胡丝所说的话,这里那里有几个字眼使你警觉起来了。你将我看成一个无赖,而不是一个傻瓜,这我同意。但是,恐怕只有一个傻瓜或一个坠入情网的人才会郑重其事地说出这些没有分寸的话来。
我:那是怎么下定决心讲出来的呢?
他:并非灵机一动,而是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的。Ingeniirgitor venter.(69)
我:那一定是迫于饥饿难耐了。
他:大概是。尽管你觉得这些话语十分过火,不过,请你相信,我们自然是惯于道出这样的话语的,可那听这些话的人,恐怕还更习以为常呢!
我:你们那一群人里头,有没有谁敢于同意你的这种见解呢?
他:什么叫“有没有谁”?整个上流社会都这么想,都这么说呀!
我:那么你们那些人里面,不是大无赖,就是大傻瓜了。
他:傻瓜?我向你保证,傻瓜只有一个,就是那个款待我们,好让我们欺骗他的人。
我:可是一个人怎么能这样马马虎虎地上当受骗呢?无论如何,丹热维尔和克莱蓉天才超群,是已成定论的呀!
他:使人心里甜滋滋的谎言,人们大口大口地往下吞;只有苦涩的真理,才会一滴一滴地喝下去。何况我们还装作那么心悦诚服的样子!
我:你一定也有偶尔违反艺术原则的时候,不留神道出了几则苦涩的真理,伤了人。虽然你扮演的角色卑鄙下流、可耻可怜,我相信从本质上说,你的灵魂还是高尚正直的。
他:完全不是这样。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本质上是什么,见他的鬼!一般来说,我的思想圆滑,像皮球;性格直爽,像柳枝。只要诚实对我有好处,我从不虚假;只要虚假对我有好处,我就绝不诚实。我怎么想就怎么说。如果合乎情理,那再好不过;如果不得体,反正人家也不在意。我充分利用我的心直口快。我一辈子无论说话前,说话过程中,还是说完话以后,都从来没考虑过。所以我也从不得罪任何人。
我:可是你原来赖以生活的那户体面人家,给过你那么多好处,你不还是得罪了他们么?
他:有什么办法呢?真是倒霉,一个人一生中总要碰到时运不济的时刻。持久的十全十美的幸福是绝对不存在的。我那一阵日子过得太好了,所以不会持久。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们那个圈子人数最多,经过精心选择。那是一所人道主义的学校,古代好客风尚完全复兴。所有落魄的文人,我们都把他们收罗进来。有过巴里索,那是他写了《查莱丝》以后;有过布莱特,那是他写了《假义气》之后;还有所有失去声望的音乐家,所有作品没人看的作家,所有让人喝倒彩的女戏子,所有挨嘘的男戏子;一帮没脸见人的穷鬼,庸俗乏味的寄生虫,我荣幸地当了他们的首领,在胆怯的一群人中算是个勇敢的头儿。他们初来乍到时,是我鼓动他们留下吃饭,是我吩咐拿酒来给他们喝。他们的地位是那么微不足道!有几个年轻人,衣衫褴褛、手足无措,可是他们相貌都不错。还有些无赖汉,对男主人百般奉承,弄得他晕晕乎乎,以便继他之后再在女主人身上捞点油水。我们表面上显得很快活,可实际上每个人都气势汹汹、饥肠辘辘。狼不会比我们更贪婪,虎不会比我们更残忍。我们像大地久久为白雪覆盖以后的狼那样大吃大嚼,我们像猛虎一样把每一个有所作为的人贬得一钱不值。贝尔丹、蒙梭日(70)、维尔摩良的几伙人偶尔聚在一起,你就会听到动物园的一片喧嚣了。这么多忧郁、乖僻、惯于作恶、气势汹汹的野兽聚集在一起,从来没见过!这时只听见他们谈到布封、杜克洛、孟德斯鸠、卢梭、伏尔泰、达朗贝尔和狄德罗的名字,至于给这些名字加上什么修饰语,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谁不像我们这么愚蠢,我们就绝不承认他有天才。喜剧《哲学家》的提纲就是在这时想出来的。叫卖小贩那一场,是我根据《女系的神学》向他们提供的。在这部戏里,也没比别人多饶你一点。
我:这再好不过了!说不定给我的荣誉还言过其实呢!这些人对那么多正直而有才智的人说了坏话,若是他们灵机一动说起我的好话来,我倒要觉得受了侮辱呢!
他:我们人很多,每个人都得交份子钱。拿大动物献祭完了,我们就宰割其他小动物。
我:为了活命而侮辱科学和美德,这样得来的面包代价也够大的!
他: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们这些人是无足轻重的。我们咒骂所有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因为受了我们的咒骂而伤心难过。有时,体态笨重的奥里维院长、肥胖的勒布朗院长和伪君子巴德也和我们聚在一处。胖院长只在进餐之前使坏。喝完咖啡,他往靠椅里一倒,双脚支在壁炉架上,就呼呼大睡起来,活像个栖在架子上一动不动的老鹦鹉。如果吵闹声音太大,他就打个呵欠、伸伸胳膊、揉揉眼睛,问道:“喂,怎么啦?怎么啦?”——“我们正在争论,皮洪(71)是否比伏尔泰更有才智。”——“说清楚了,你们谈的是才智吗?不是说的格调吧?我看你们说的那个皮洪,他对格调可是完全无知。”——“完全无知?”——“对。”于是,我们马上又转了话题,对格调问题进行论述。这时候,保护人作个手势,要大家听他发言,因为格调,这是他尤其自鸣得意的东西。“格调嘛,”他说道,“……格调是一种东西……”说老实话,这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有时我们的朋友洛贝与我们聚在一起。他用来款待我们的,是玩世不恭的故事,是他亲眼所见的狂热的冉森派教徒的圣迹,是就他精通的某一题目(72)所写的诗歌中的某些章节。我很讨厌他的诗,但我喜欢听他朗诵。他那样子简直就跟着了魔一般。四周的人都禁不住大叫起来:“这才叫诗人呢!”不瞒你说,这首诗不过是各种莫名音响的大杂烩、巴别塔居民粗俗的喧嚣而已。
有时,有个傻瓜也来和我们相聚。这个人外表似乎平淡无奇,显得愚蠢,实际上像魔鬼一样聪明,比一只老猴子还精明。有些人的外貌会招致人家的讥笑和嘲弄,他就属于此类。但是上帝有意创造了这样的外貌,以教训那些以貌取人的人。这样的例子足以叫那些人明白:一个聪明人长个蠢样子,一个机灵的外表掩盖蠢人的实质,这都是常有的事。牺牲一个好人供其他人耍笑,这种卑鄙的行为处处可见。每次都是找到他头上。这是我们给初来乍到的人设下的圈套,我没见过哪一个不上当受骗的。
这位狂人对人及人的性格观察得那样准确,有时令我惊讶不已。我向他表示了这个意思。他回答我说:
他:这是因为,正如一个人从放荡生活中可以得到好处,同没有教养的人混在一起也能得到好处。一方面他失去了天真纯朴,另一方面也丢掉了偏见作为补偿。在坏人圈子里,罪恶掀去了假面具,赤裸裸暴露出来,你就能学会认识他们。再说,我也多少读了点书。
我:你读过什么书呢?
他:我读过提奥夫拉斯图斯(73)、拉布吕耶尔(74)和莫里哀的作品,而且我现在还在不断反复阅读他们的作品。
我:这都是些杰作。
他:这些书比一般人想的好得多。可是有谁会阅读他们的作品呢?
我:谁都会,当然各人理解的程度不同。
他:我看几乎没有一个人会读。你能告诉我,人们在书中寻求什么吗?
我:消遣和教训。
他:什么教训呢?问题的关键正在这里。
我:对自己责任的认识,对美德的热爱,对恶行的憎恶。
他:我呀,我从书里把凡是应该做的事和凡是不应该说的话都收集起来。我读《悭吝人》的时候,心里就想:你高兴的话,当一个悭吝人好了,可是要当心,不要像悭吝人那样说话。我读《伪君子》的时候,心里就想:你高兴的话,当一个伪君子好了,可是不要像伪君子那样说话。对你有用的恶习,你留着好了,但是不要有表现出恶习的口吻和外部表现,那会使你显得可笑。为了避免这种口吻、这种外部表现,就必须了解这些东西。现在,各位有名的作者已经给这些东西绘出了绝妙的画像。我还是我,而且我要我行我素。可是我的举止言谈要很像样。有些人蔑视伦理学家,我不属于这类人。在伦理学家身上,尤其是将道德信条付诸实施的人身上,有许多可以借鉴的东西。恶习只是偶尔使人不快;恶习的外部表象却从早到晚使人不快。说不定做一个傲慢的人,还比长着傲慢的外表强一些;性情傲慢只是偶尔侮辱别人,而外表傲慢却总在侮辱别人。再说,你绝对不要以为,像我这样看书的人是独一份。大部分人出于本能都是这样做的,而我则是有系统地、思想明确地、从合情合理和实实在在的角度这样做的,我的功绩无非如此而已。所以,他们读了书,并没有使自己变得比我更高尚。他们不想显得滑稽可笑,却仍然滑稽可笑。而我,是只有当我想显得滑稽可笑时才滑稽可笑,而且要远远地将他们拋在后面。这同一种艺术教会了我在某些场合避免显得滑稽可笑,也教会了我在另外的场合能表演得惟妙惟肖,胜人一筹。到了那种时候,别人说过的话,自己看过的书,全都一一浮上我的脑际。我再把自己老底里拿出来的东西全部补充上去。在这方面,我的老底之丰富恐怕令人咋舌呢!
我:你向我透露了这些秘密,做得很对。否则,我会认为你自相矛盾呢!
他:我一点也不自相矛盾。如果有一次需要避免显得滑稽可笑,恐怕就有一百次需要你拼命地显得滑稽可笑。在大人物面前,除了扮小丑,再没有更好的角色。早就有国王的小丑这个头衔,可从来没有过国王的智者这个头衔。我,我是贝尔丹和其他许多人的小丑,说不定此刻还是你的小丑,或者说不定你此刻是我的小丑。一个人如果是智者,大概绝不需要小丑。那么一个豢养小丑的人,他就不是智者。他不是智者,他就是小丑;哪怕他是国王,说不定他也是他的小丑的小丑。何况,你不要忘记,像风俗习惯这样一个变化多端的题目,根本没有什么绝对的、根本的、普遍的真或伪的问题,无非根据利害要求决定你做什么样的人:好人或坏人、智者或小丑,可敬或可笑、正直或邪恶。如果事出偶然,美德使我发财致富了,那么,要么我本来就具有美德,要么我也跟别人一样,是装模作样,将自己装扮成具有美德的样子。人家要我滑稽可笑,我就将自己培养成滑稽可笑的样子;说到邪恶,恐怕就只有天性的力量了。我说“邪恶”的时候,是用你的语言讲的。如果发生了一定要解释清楚的情况,说不定就会出现这种情形;我称之为美德的,你正好称之为邪恶;我称之为邪恶的,你正好称之为美德。
和我们聚在一起的,还有巴黎喜歌剧院的剧作者、男女演员,更常见的是他们的老板戈尔比、莫埃特,都是很有本领、很有价值的人!
噢,我还把伟大的文艺批评家们给忘了:《先驱者》呀,《小广告》呀,《文学年鉴》呀,《文学观察家》呀,《每周评论》呀,等等等等,有一大群专栏作者。
我:怎么,还有《文学年鉴》和《文学观察家》?这不可能,他们是死对头呀!
他:不错。不过,所有的乞丐一到了吃饭的大盆跟前就都和好了。那个该死的文学观察家!魔鬼把他和他出的那些玩意儿都抓走才好!那个狗教士、吝啬鬼、浑身发臭又放高利贷的家伙,我倒霉就是因为他!他头一天才首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他来到的时候,正是把我们都从窝里赶出来的时刻,也就是吃正餐的时刻。我们这伙人全都穷困潦倒,天气坏的时候,谁若是口袋里有二十四个铜板,可以雇一辆车,就算是幸运儿了!某一位先生,上午看见他的同伴来到时一身污泥、淋得落汤鸡似的,便加以嘲弄,结果他自己到了晚上回家时也是同样狼狈。有一个人,我记不得是谁了,几个月以前,跟我们保护人的看门人,一个萨瓦人,大吵了一顿。原来他们俩是活期账户(75)。债主要借债人清还,可是借债人没钱。
吃饭了,对修道院院长殷勤接待,让他坐在餐桌上首。我走进去,看见了他。我对他说:“怎么,院长,你坐首席么?今天这样倒可以,不过明天就请你退到下一个座位,后天再往下退一个座位。你现在的位置,我从前也坐过一次;在我之后,弗勒龙也坐过一次;弗勒龙之后,多拉也坐过一次;多拉之后,巴里索也坐过一次。你就这样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往下退,右边也行,左边也行,直到有一天,从你现在的位置退到一个固定的座位,就在我旁边,你这个像老大一块乳酪,总是坐在两个笨蛋之间的家伙(76),我是跟你一样的下流东西。”
院长是个老好人,对什么都不在乎,他笑起来了。小姐深深感到我的观察极为正确,我的比喻十分贴切,也笑起来了。所有坐在院长左右两侧,并且因为他的到来而退到下一个座位的人,也笑起来了。所有的人都笑了,只有我们的主人例外。他生起气来,说了我几句。如果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这些话倒是完全无所谓的。——“拉摩,你是个无礼的家伙。”——“我知道得很清楚,恰恰是因为这个你才接待我的。”——“你是一个恶棍。”——“别人也是。”——“你是一个叫化子。”——“不然的话,我会在这里么?”——“我要叫人把你赶出去。”——“吃完饭我自己就走。”——“我也劝你这么做。”
大家进餐。我一口也没少吃。反正没比平时多吃,也没比平时少吃,不管怎么样,我从来不跟肚皮先生这个人物怄气。酒足饭饱之后,我下了决心,准备离开。我已经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了保证,现在必须实践我的诺言。我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好长时间,到我的手杖和帽子根本不在的地方去寻找手杖和帽子,心里一直指望着保护人再大发一通脾气,臭骂我一顿,于是有人出来劝解。我们生气生够了最后也就会重归于好。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因为我一点没往心里去。可是我的保护人呢,比《荷马史诗》里对着希腊军队射箭的阿波罗脸色还阴沉,怒气还大,便帽拉得比平时更低,手捏成拳头支着下巴,踱来踱去。这时小姐向我走过来。——“小姐,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难道我今天和我往日有什么不同么?”——“我要他滚蛋。”——“行,我滚,可我对他没有任何失敬的地方。”“请你原谅,院长是邀请来的,而且……”——“他请了院长,又接待我,和我一起,又接待像我一样的别的无赖,那他就是自己冒犯自己了。”——“算了,算了,我亲爱的拉摩,你一定要请求院长原谅。”——“我不需要他的原谅……”——“算了,算了,这些事过去就算了……”她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院长的靠背椅旁边。我张开双臂,用一种仿佛钦佩的表情注视着院长。有谁曾经请求过院长的原谅呢?我对他说道:“院长,院长,这一切都很可笑,真的,是不是?……”于是我笑了起来,院长也笑了起来。就这样,我就算得到这一方的原谅了。可是还得接触另一方。对他我说什么话,那可就完全不同了。用怎样的措词向他道的歉,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先生,你看这个小丑……”——“他早就叫我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愿意谁在我面前提起他。”——“你生气了……”——“对,我非常恼火……”——“他再也不敢了。”——“一有机会,他就会故态复萌!”有的日子,他情绪很坏。遇上那种时候,小姐也怕接近他,只有戴着丝绒手套才敢碰他(77)。不知道那天是不是正好碰上这种日子,或者是他没听清楚我的话,要么是我没说好。总而言之,情况越来越糟。真见鬼!难道他不了解我么?难道他不知道我跟小孩一样,有时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吗?而且我想,上帝饶恕我吧,我想,我简直就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一个木偶,即使是钢铁做成的,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地拉动牵线,也会用坏的呢!我必须给他们解闷,这是条件。可是偶尔我自己也得开开心呀!我正这么胡思乱想,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出现。我想:“他们没有我不行,我是个紧要关节的人物。”这个念头惹了大祸,这个念头使我狂起来了,使我自负、傲慢起来了。
我:对,我想你对他们很有用,可他们对你更有用。你找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人家。可是他们呢,缺一个小丑,还能找到一百个。
他:你说一百个像我这样的小丑!哲学家先生,一百个小丑,像我这样的,可不那么常见哟!对,庸俗乏味的小丑,倒还有。一般人对小丑比对才、对德更挑剔。我在这一行里是罕见之才,对,对,极为罕见。现在他们失去了我,该如何是好呢?只好像狗一样寂寞烦闷了。我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笑料宝库,每时每刻都能说出一句俏皮话,叫他们笑出眼泪来。对他们来说,我一个人就顶得上整个的巴黎精神病院。
我:所以你不愁吃,不愁住,也不愁穿,衣服、外套、绣花裤、鞋袜样样俱全,每月还有一个皮斯托尔(78)零用钱。
他:这是好的一面,受益的地方。可那负担呢,你却只字不提。如果传闻有了一个新剧本,不管天气如何,我得到巴黎各处的阁楼去搜索、打听,非要找到剧本的作者不可。我得把剧本搞到手,读一读,并且巧妙地暗示给他,这里面有一个角色,要是由我认识的一个人来扮演,那一定非常精彩。——“由谁扮演呢,请问?”——“谁?真是问得好!这个人简直就是优雅、可爱、精美的化身。”——“你是说丹热维尔小姐吗?真巧,你认识她?”——“对,有点认识。可我说的不是她。”——“那是谁呢?”我悄悄道出一个人的名字来。“她!”——“对,是她。”我有点不好意思,又说了一遍。有时我也有羞耻之心的。听到我再次道出这个名字,诗人怎样拉长了脸,还有的时候,人家对我嗤之以鼻,你就看吧!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我得把他带回来吃饭。他呢,害怕作任何承诺,一个劲地推托、拒绝。若是我跟人家没谈成这笔生意,保护人怎样对待我,你就看吧!那就要骂我是呆瓜、傻瓜、笨蛋、废物,还不如给我喝的那杯水。再说说,到了演出的时候,那就更糟糕。不管怎么说,观众是有判断能力的。我得在观众的一片喝倒彩声中,勇敢无畏地走进去,发出孤独的掌声,将人们的视线吸引到我的身上,有时就这样让女戏子躲过了观众的嘘声。这时我听到身旁有人低声耳语:“这个家伙,肯定是她情人家里的一个下人,化装前来的。这个臭无赖,他还不安静下来?……”是什么动机能使人下定决心干出这种事来,人家完全不了解。有人以为是愚蠢,当然这是个可以原谅一切行为的理由。
我:甚至可以原谅犯法的行为。
他:可是到最后,人家认出我来了,说道:“啊呀,这是拉摩!”这时我的计策,就是来上几句讽刺挖苦的话,可以挽回一点我那孤独掌声的滑稽可笑。他们对那掌声可以作完全相反的理解。一定是有很大的好处,才会叫一个人敢于冒犯大众的,每次完成这样的苦差,得到的赏赐都胜过一个小小的银币,这你得承认吧?
我:你为什么不找人帮忙呢?
他:有时我也找人帮忙,从中还能得到一些油水。到受刑的地点去以前一定要让脑子里装满剧中精彩的段落,正好演到这种地方的时候去定调子最要紧。若是碰上我把这种地方忘掉了,或者搞错了地方,回来时就会浑身发抖,因为到家以后人家怎样对我大嚷大叫,你根本料想不到。还有,家里还有一帮狗要照管。确实是我主动要求干这个活的,我真傻。我还给猫当总管。若是米古赏给我一爪子,将我的袖口或手抓破,我就高兴得心花怒放。克里盖特容易患腹痛,给这只猫按摩肚子也是我的事。从前,小姐常头晕,现在是神经不好。至于其他的轻微不适,我就不说了,反正她在我面前是不避讳的。这些就不谈了吧!我从来不赞成强制别人干什么,或强制别人不干什么。我在书上看到过,什么书我忘了,有一个号称大帝的君主,有时靠在他情人的马桶靠背上。跟亲近的人在一起尽可以随随便便,我那时候比谁都随便。我是不拘礼节和随随便便的鼓吹者。而且我作出示范来鼓吹,并没有惹恼一个人。只要让我随意而行就可以了。我已经向你勾画了我的保护人的轮廓。现在小姐已经开始体态笨重了。那些人为这事编的瞎话,有鼻子有眼,你一定要听听!
我:你不在那些人之列吧?
他: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让自己的保护人作为人家的笑柄,至少也是失礼吧!
他:可是,自恃对人施恩就有了特权,可以叫受他保护的人去遭人白眼,岂不更坏么!
我:可是,如果这个受保护的人不自轻自贱,那就根本不会赋予保护人这样的特权。
他:可是,如果这些大人物自己没有干出可笑的事情,人家也不会给他们编瞎话呀!他们自己干了丑事,难道是我的过错么?他们干了丑事,人家出卖他们,讥笑他们,难道是我的过错么?他们决心和我们这号人搞在一块的时候,要是有点常识,就应该预料到不知会有多少卑鄙的勾当。他们收留我们的时候,难道不了解我们是些什么玩意,不了解我们这些人自私自利、卑鄙下流、背信弃义的灵魂吗?了解我们,一切都好办,就会有一个默契:他们要给我们好处;而我们早晚有一天要恩将仇报。在人与自己豢养的猴子或鹦鹉之间,不就存在着这种默契吗?布伦大发雷霆,说巴里索既是他的门客又是他的朋友,却写打油诗攻击他。巴里索大概是写了打油诗,可是那怪布伦自己。布万西奈大发雷霆,说巴里索写打油诗攻击布伦,却栽赃到他头上。巴里索大概是这么干了,可是那要怪布万西奈自己。矮个子雷伊院长大发雷霆,说他把他的朋友巴里索介绍给自己的情妇,可是巴里索将他的情妇抢走了。他根本就不应该将巴里索这号人带进自己情妇的家门,要么就狠狠心让她被抢走算了。巴里索是尽了自己的责任,这事应该怪雷伊院长自己。书商大卫大发雷霆,说他的合伙人巴里索已经或者曾想跟他的老婆睡觉。书商大卫的老婆大发雷霆,说巴里索逢人便讲,让人以为他已经跟她睡过觉了。巴里索是否跟书商大卫的老婆睡过觉,这事很难确定,因为那女人说不定会否认已有的事,而巴里索也能叫人相信没有的事。不管怎么说,巴里索扮演了他应该扮演的角色,这事应该怪书商和他的老婆。爱尔维修大发雷霆,说巴里索在舞台上把他描绘成了一个小人,可他曾经借钱给巴里索让他治病、糊口和置衣裳,巴里索至今尚未归还。一个人浑身沾满了各种丑事恶行,闲着没事干让他的朋友发誓弃绝宗教,侵吞他合伙人的财产,无法无天无情无义,不择手段追逐财富,每活一天都要干坏事,在舞台上自己就把自己描绘成最危险的一个恶棍,这样的厚颜无耻,我看也是空前绝后的。这样的一个人,难道能指望他不这么干么?当然不能。所以,过错不在巴里索,而应该怪爱尔维修自己。如果带一个外地小伙子去逛凡尔赛动物园,小伙子傻乎乎地竟然把手伸进关老虎或豹子的铁栏杆里面去,让猛兽给咬去一只胳膊,这该怪谁呢?这在默契上都写得明明白白。谁无视或者忘记了这个,谁就活该倒霉。有人指责别人心怀叵测,实际上只应该怪自己傻。我用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神圣的契约,可以为多少受指责的人辩护啊!是的,胖伯爵夫人,当你将你们那种人称之为小人的人聚集在你的周围,这些小人给你干出卑鄙的勾当,也叫你干出卑鄙的勾当,使你受到正人君子痛恨的时候,那只能怪你自己不好。正人君子做正人君子该做的事,小人也干小人该干的事。问题是你不该接待他们。如果贝尔丹舒舒服服地、安安静静地和他的情妇一起过日子;如果他们品行正直,结交正直的人做朋友;如果他们将才子和社会上德行昭著的人吸引到自己周围;如果他们在宁静的闲居中,除了享受两人相聚、相爱、互相倾诉爱慕之情的欢乐之外,还能忙里偷闲,与一小群有知有识、精心挑选的人物聚聚,你说,人家还会给他们编造什么可笑的或者可恶的瞎话吗?他们现在得到了什么报应呢?正是他们应得的报应。他们自己行为不慎,已经受到惩罚。我们这些人,上天一向给我们的使命就是惩罚当代的贝尔丹之流。我们的后代中与我们同类的人,上天给他们的使命就是惩罚未来的蒙梭日之流和贝尔丹之流。当我们对这些蠢材履行上天正确的旨意时,你们将我们的本来面目描绘出来,你们也是对我们履行上天正确的旨意。以我们这样的道德败坏,如果我们还打算享有公众的尊敬,你们会对我们作何想法呢?会以为我们是些疯子吧?那么,对天性邪恶、卑鄙下流的人,指望他们会有坦荡的行为,这种人算聪明么?人世间的一切都是有报应的。有两个总检察长:一个在你的面前,惩治反社会的犯罪行为;另一个便是天意。凡是逃过了法律惩罚的恶行,天意都晓得。你淫欲过度,就要得水肿病;你放荡下流,就要得肺病。你向恶棍打开大门,和他们混在一块,人家就要出卖你、挖苦你、看不起你。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对这些裁决的公允心安理得,心中暗想道:“这是罪有应得。”摇摇耳朵,从此改邪归正,或者“我行我素”,但是条件亦如上述。
我:你说得对。
他:再说,这些瞎话,没有一点是我编造的。我只是扮演贩卖者的角色而已。据说几天以前,早晨五点钟光景,忽然听得大喊大叫,家里所有呼叫仆人的铃都响了起来。只听得一个男人,透不过气来,发出断断续续、嘶哑的呼喊:“快救命啊!我喘不过气来,我要憋死了!”这呼喊声是从主人房里传出来的。人人都跑去救他。我们那位粗大肥胖的美人,已经昏了头,正像那种时候常出现的情形一样,已经身不由己,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她继续加速动作,用两手把身体高高地撑起来,然后从最高处,以狂欲赋予的最大速度,将她二三百磅的体重朝这位度支官身上砸下来。人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度支官给解救出来。一个小小的铁锤,非要放在沉重的大铁砧底下,亏他想得出来!
我:你真下流。咱们说点别的吧!从咱们开始聊天起,我就有一个问题,已经话到嘴边了。
他:为什么这么半天不问呢?
我:我怕太唐突。
他:我刚才连那种话都向你透露了,对你还能有什么秘密呢,我真不知道!
我:我对你的性格所作的评判,你相信吗?
他:我完全相信。在你的眼里,我是一个十分卑鄙下流的家伙。有时我也自认为如此,不过难得这样看就是了。对我自己的恶习,我沾沾自喜的时候比自怨自艾的时候更多。你的蔑视态度倒更坚定。
我:真是这样。不过,你为什么要把那些卑鄙龌龊的事全都暴露在我的面前呢?
他:首先,因为你已经了解一大部分,我知道把其余的也向你招供出来,所得是要胜过所失的。
我:请问,为什么这么讲呢?
他:如果说,做什么事都要出类拔萃很重要,那么在作恶上就更是如此。对一个小偷,人家要唾骂,但是对于一个重大杀人犯,人们却不能不有些佩服。他那么胆大,使你惊异;他那么残忍,又使你为之战栗。不论在什么事情上,性格始终如一,人们总是赏识的。
我:这种可贵的性格如一,你还没有具备。我总觉得你在原则问题上仍不时摇摆。你的为恶是出于天性还是后天学来的,这种功力是否已使你达到最高境界,都还不能肯定。
他:这我同意。不过我已尽了最大努力。我不是很谦虚地承认有人比我更尽善尽美吗?我不是怀着极大的钦佩跟你谈过布莱吗?在我心目中,布莱是世界上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开始时做出一个人夹着小提琴,转动手臂拧紧琴弦的姿势;后来又做出一个精疲力竭的穷人的样子。那人已经浑身无力、双腿颤抖。若是不扔给他一块面包,他马上就要断气。他用手指头指着微微张开的嘴,用这个动作来表示他最迫切的要求。接着他补充道:
他:这个,人家一看就懂,就扔给我一块面包。我们有三四个饿鬼,大家你争我夺。嘿,处在这样的绝境里,你进行伟大的思考吧,创作美妙的作品吧!
我:这当然很难。
他:冬去春来,我碰上了那家人家。在那里,我简直像个阔少。后来又从那里给赶了出来。现在我又得锯肠衣线(121),又回到用手指指着张开的嘴巴这个姿势了。人世间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东西。今天你在轮子顶上,明天你就转到轮子底下。可诅咒的处境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叫我们活受罪。
接着他喝了一口剩在瓶底的酒,然后向他旁边的人说道:“先生,发发慈悲,给我一小撮鼻烟吧!你这个鼻烟盒可真漂亮啊!你不是搞音乐的吧?”——“不是……”——“那再好也没有了,搞音乐的都是些可怜的穷光蛋。唉,命里注定我是一个搞音乐的!可是说不定在蒙马尔特,在某一个磨坊里,有一个磨坊主人或是磨坊主的雇工,从来只听过磨盘转动的声响,倒会觅得最美妙的歌曲。拉摩,到磨坊去吧!到磨坊去吧,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一个人,不管他致力于什么,都是天意注定的。
他:天意阴错阳差大了!从很高的地方往下看,可能什么都混成一团:一个人用大剪刀修剪树木,一条毛毛虫在啃着那棵树的叶子,如果从很高的地方看,无非是两个不同的虫子在各尽其责罢了。你高踞于水星的运行轨道上,从那里,如果你觉得合适,可以效仿列奥米尔(122)将蝇类分成缝匠蝇、测量蝇、收割蝇的做法,将人类分成细木匠、一般木匠、泥瓦匠、舞蹈演员、歌唱演员,等等。这是你的事,我不管。我不从这么高的地方看问题。我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就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如果人有胃口是天意,那么,有时候没有东西吃,我觉得就不合乎常理了。我总是反复谈及胃口问题,因为饥饿的感觉总是伴随着我。有的人什么都吃腻了,可是也有人跟他们一样,肚子经常纠缠不休,吃饱了又饿,却没有东西可以充饥。最糟糕的是,贫困使我们总是处于狼狈不堪的境地。穷人走起路来也跟别人不一样,一步一跃,弯腰驼背,东倒西歪,步履艰难。他一辈子都得采取某种姿势,做出某种姿态。
我:什么姿态呢?
他:你去问问诺维尔(123)吧!他的艺术表演所能模仿的姿态,远远不如社会上的人提供的姿态丰富多彩。
我:这么说来,你不也是如此么!用你的说法或者蒙田的说法,是“高踞于水星的运行轨道上”,静观着人类的各种哑剧表演了?
他:不,不,请你相信我的话。我体态太笨重,升不到那么高。我将在云雾中遨游这差使让给白鹤。我是脚踏实地的。我环顾四周,采取我的姿态,或者我观察别人采取什么姿态以自娱。我是一个优秀的哑剧演员,你一定会这么看的。
说完,他微笑了一下,开始模拟一个人赞美人家、哀求人家、讨人喜欢时的姿态。他右脚向前,左脚向后,弯下腰,抬起头,目光似乎专注地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口微微张开,双臂伸向某一对象。他听候命令,一接到命令,就一溜烟跑开;他回来,命令已经执行完毕。他禀报执行情况。他对什么都留心在意,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把靠垫或者踏脚凳放在某人脚下,端着托盘,把椅子挪近一点,把门打开,把窗关上,拉上窗帘。他端详着男主人和女主人。他两臂垂于体侧,双腿并拢,一动不动。他留神听人讲话,努力察言观色。然后他说道:“这就是我的哑剧表演,跟那些溜须拍马的家伙、廷臣、仆人和乞丐的哑剧表演差不多是一路货色。”
这个人的滑稽动作,加里阿尼(124)教士讲的故事,拉伯雷的荒诞传奇,有时候使我羡慕不已。这三个人,是三家商店,我从那里买来滑稽面具,戴在最庄重严肃的人物的脸上。于是,一位主教在我眼中是个庞达龙(125),一位会长在我眼中是个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一位修士在我眼中是一头猪,一位大臣在我眼中是一只鸵鸟,他的首席文书在我眼中是一只鹅。我对他说道:
我:照你的说法,这人世间乞丐多得很了;而且我没见过哪一个人不会跳几步你这种舞蹈呢!
他:你说得对。在整个王国中,只有一个人是真正走路的,那就是国王。其余的人全是装模作样。
我:国王么?对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你以为,在他身旁不会不时出现什么小脚、小发髻、小鼻子小眼的人,也叫他表演点哑剧么?任何人,需要别人的时候,他就是有求于人,就要摆出某种姿态。国王在他的情妇和上帝面前,就要搔首弄姿,表演他的哑剧步法。大臣在国王面前,要跳侍臣、马屁精、奴仆或者乞丐的步法。野心勃勃的人,在大臣面前,又要摆出你那各种姿势,变换出上百种花样来,一个比一个更下流。在管理僧侣清册的官吏面前,有地位的修道院院长,穿着长袍,佩戴着领巾,也要至少一礼拜表演一次。说老实话,你称之为乞丐哑剧表演的这种玩意,是世界性的民间舞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胡丝或贝尔丹。
他:这对我倒是一种安慰。
我讲话的过程中,他模拟着我提到的人物的姿态,简直笑煞人。例如,他扮演那个矮小的教士时,将帽子挟在腋下,用左手捧着祈祷文,右手拎起长袍的下摆,脑袋稍稍歪在肩膀上,低垂双眼,步步向前,简直把那个伪君子模仿得惟妙惟肖。《驳议》的作者(126)在奥尔良主教面前的形象,仿佛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当我提到马屁精和野心勃勃的人时,他匍匐在地。布莱在总检察官面前,就是这副模样。我对他说道:
我:真是表演得太精彩了。不过,还是有一个人不需要表演哑剧的,那就是一无所有而又一无所求的哲学家。
他:这个畜生在哪儿?他一无所有,他就要受苦;他一无所求,他就什么也得不到,他就要永远受罪了。
我:不, 讲到这里,他号啕大哭起来,说道:
他:我失去了她,心情永远也不会平静了。从那时起,我就戴起了教士的小帽和领巾。
我:是由于悲痛么?
他: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真正的原因,是要靠这个找口饭吃……喂,你看看几点了,我还要上歌剧院去。
我:今天上演什么节目?
他:杜维尼的作品。他的音乐中有不少东西相当美,可惜他不善于在他人之前将这些表现出来。在这些已经作古的人当中,总有一些是使活人感到不快的。有什么办法呢?Quisque suos patimur manes.(128)哟,已经五点半了。我听见教堂的钟声响了。这是卡那耶院长做晚祷的钟声,也是我做晚祷的钟声。再见,哲学家先生。我总是这样子,改不了了,是不是?
我:唉,可惜,是这样。
他:但愿我这苦再受四十年左右就行了,不要再长了。谁最后笑,才笑得最好。
* * *
(1)Vertumnus,古罗马神话中掌管四季变化的神。这句话的意思是“因命运多舛而性情反复无常”。
(2)Pis-Royal,巴黎著名古建筑群,内有很多花园,始建于十七世纪,初为黎塞留红衣主教居所,后为奥尔良公爵宅邸。此后向公众开放。
(3)Café de Régence,建于一七一八年,位于王宫广场,是狄德罗经常光顾的地方。
(4)Kermur de Legal(1702—1792),法国著名棋手。
(5)Franedil;ois-André Danican Philidor(1726—1795),法国著名棋手、作曲家,是狄德罗的好友。
(6)梅欧(Mayot)与下文的福贝尔(Faubert),生卒年不详,梅欧或为外科医生。
(7)法国旧币的最小单位,相当于二十分之一里弗尔。
(8)Jean-Baptiste Lully(1633—1687),佛罗伦萨音乐家,在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宫廷中曾备受宠爱。
(9)Jean-Philippe Rameau(1683—1764),又译拉莫,法国作曲家、音乐理论家。
(10)指吕利。
(11)Pierre de Marivaux(1688—1763),法国古典喜剧作家。
(12)指克洛德·克雷比庸(ude Crébillon,1707—1777),法国小说作者,其作品流于色情。
(13)指下国际象棋。
(14)Comte de Bissy(1721—1810),法国剧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
(15)iron(1723—1803),法国著名女演员,在古典戏剧中扮演主角前后长达二十五年,她也扮演过马里沃戏剧作品中的主角。
(16)Diogenes(前412一前324),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
(17)Phryne,公元前四世纪的古希腊交际花。
(18)Silenus,古希腊神话中职司森林的神之一,常被描绘成塌鼻子、大肚子的老头。
(19)Jean Racine(1639—1699),法国剧作家。
(20)Antoine-ude Briasson(1700—1775),《百科全书》的经销人之一。
(21)Barbier,生卒年不详,是当时巴黎的一个丝绸商人。
(22)Charles Pinot Duclos(1704—1772),法国历史学家、伦理学家。狄德罗这里在说反话,因为杜克洛实际上性情粗暴。
(23)Abbé Trublet(1697—1770),法国教士、伦理学家。狄德罗这里也在说反话,因为特吕勃莱诡计多端。
(24)Abbé d''Olivet(1682—1768),法国翻译家、语法学家。狄德罗这里是讽刺奥里维不正直。
(25)Jean-Baptiste Greuze(1725—1805),法国画家,长于风俗画及人像。
(26)Mérope,伏尔泰所著同名悲剧中的女主人公。
(27)全名《穆罕默德或狂热主义》,为伏尔泰所作悲剧,曾于一七四二年八月上演。
(28)René-Nics de Maupeou(1714—1792),法国司法大臣。一七七一年他提出改革司法制度的法令,遭到许多人反对。伏尔泰曾在《穆罕默德》中为他辩护。
(29)这些都是音乐家拉摩的作品。
(30)意为将那些作品据为己有。
(31)此五人都是著名作家和记者,反对百科全书派。
(32)指萨巴蒂耶·德·卡斯特尔所著《三个世纪的法国文学史》。
(33)指弗勒龙或布万西奈。
(34)德·苏比兹的马棚当时常常接待贫苦人。
(35)洛贝是当时一个蹩脚文人,生卒年不详。
(36)此处当指洛贝关于梅毒的诗。
(37)Dijon,法国城市,位于巴黎东南。
(38)Louis de Carmontelle(1717—1806),法国画家、建筑师、雕刻家。
(39)喜剧演员,生卒年不详,是拉摩的侄儿的保护人贝尔丹的情人。
(40)Nics Bergier(1718—1790),法国神学家,与狄德罗及百科全书派为敌。
(41)拉丁语,啊,宝贵的粪便。
(42)Samuel Bernard(1651—1739),路易十四及路易十五时代的大金融家。
(43)指小天使的形象。
(44)Andrea Locatelli(1693—1741),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和小提琴家。
(45)一七二五年由菲利多尔创办,在杜伊勒里宫演出。
(46)费拉里和夏勃朗均为意大利演奏家,生卒年不详。
(47)Domenico Alberti(1710—1740),意大利歌唱家、作曲家。
(48)Baldassare Galuppi(1706—1785),威尼斯作曲家,滑稽歌剧创始人。
(49)卢森堡公园的一条小径,两旁种满法国梧桐,后改名为“弗勒吕斯路”。
(50)暗指自己妻子脾气不好。
(51)狄德罗的女儿昂热丽克生于一七五三年。
(52)Jean Le Rond d''Alembert(1717—1783),法国数学家,《百科全书》的重要撰稿人之一。
(53)关于伏尔泰死亡的事,确有好几次谣传。一七五三年、一七六〇年和一七六二年都有过这一类谣传。
(54)在十八世纪上半叶曾有四位雅维利埃,都是歌剧院著名舞蹈演员。
(55)Le baron de Bacq,荷兰贵族,生卒年不详,喜爱音乐,经常在他的府邸举行音乐会。
(56)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1657—1757),法国哲学家、诗人。
(57)此二人均为歌剧院女舞蹈演员,生卒年不详。
(58)维尔摩良是田赋包税人布莱的女婿。这类人除了将一部分收入上交外,其余收入全部中饱私囊,因而大发横财。
(59)Georges-Louis Leclercte de Bouffon(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作家。
(60)Marcus Porcius Cato(前237—前142),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以严守道德原则著名,后来人们便用他形容严守或假装严守道德原则的人。
(61)让·卡拉(Jean Cs,1698—1762)本是图卢兹加尔文派教徒,商人。其子自杀,卡拉隐情未报。他因此受到诬告,说他为阻止儿子信仰天主教而将其杀害,被判处车轮刑(将犯人四肢打断以后绑在车轮上任其死去)身死。一七六五年,其家属在伏尔泰及包蒙帮助下翻案成功,使他恢复了名誉。“卡拉事件”遂成为天主教不容并迫害新教徒的典型事例。这里将伏尔泰的《穆罕默德》一剧与他为卡拉翻案一事并列,以说明狄德罗的观点。
(62)Cartagena,西班牙城市。
(63)拉丁语,同样,同时。
(64)法语中常用“像母鹅一般愚蠢”来形容一个人愚蠢至极。
(65)此处法文原</a>文中,弗勒龙用单数,布万西奈用多数。疑为作者疏忽之处,现据上文改正如此。
(66)Stentor,《荷马史诗》中的人物,以声音洪亮著称。
(67)Dangeville(1714—1796),法兰西喜剧院女演员,擅长演聪明伶俐的侍女。
(68)指小胡丝的情人贝尔丹。
(69)拉丁语,肚腹赋予人智慧。
(70)蒙梭日与维尔摩良一样,也是布莱的女婿。
(71)Alexis Piron(1689—1773),法国诗歌及戏剧作者,作品中经常攻击伏尔泰。
(72)指梅毒。
(73)Theophrastus(约前371—前288),古希腊植物学家,被誉为植物学之祖。
(74)Jean de La Bruyère(1645—1696),法国作家,著有《品格论》。
(75)意为那个人曾向看门人借钱。
(76)原文为意大利语。
(77)比喻小心谨慎。
(78)法国古币名,相当于十个里弗尔。
(79)指宗教裁判所给判处火刑者穿的黄色衣服。
(80)拉丁语,诡计大王马斯卡利乌斯万岁。马斯卡利乌斯是莫里哀戏剧中的一个角色,源自意大利喜剧,是个诡计多端的仆人。
(81)Egidio Romualdo Duni(1709—1775),意大利作曲家,曾任意大利喜剧院院长,一七五二年来到巴黎,与法瓦尔、瓦戴等人合作创作、演出了二十多出喜歌剧。他于一七五七年创作的喜歌剧《画家爱上了他的模特儿》尤其著名。
(82)这里谈的是一七五二年八月一日爆发的喜剧之争。那天意大利剧团在巴黎上演佩尔戈莱西的《女仆做夫人》,整个巴黎音乐界、文艺界分裂成两个阵营,争论激烈。卢梭称这场争论“比一场宫廷政变或一件宗教事件还激烈”。本文曾数次谈论这个问题,如谈到音乐家拉摩时,说他打倒了吕利,自己也断送在意大利的名家高手手里。
(83)指杜尼及其合作者们。
(84)杜尼的歌剧《疯人岛》中的一段。
(85)菲利多尔的歌剧《马掌师傅》中的一段。
(86)André Campra(1660—1744),法国作曲家,法国歌唱芭蕾剧的奠基者。
(87)André Cardinal Destouches(1672—1749),法国作曲家,康普拉的弟子。
(88)Jean-Joseph Mouret(1682—1738),法国作曲家。
(89)这是一个文字游戏,法文中“cher”一词,既可以作“亲爱的”解,也可作“昂贵”解。
(90)Giovanni Battista Pergolesi(1710—1736),意大利作曲家、小提琴家、管风琴家。
(91)这些都是当时法国经常上演的歌剧,其中《唐克莱德》为康普拉作曲,《埃西》系吕利作曲,《多情的印度女郎》《卡斯托耳》及《诗才》系拉摩作曲。
(92)吕利作曲的抒情悲剧,一六八六年在巴黎首次演出。
(93)指歌剧院,位于王宫广场附近的一个死胡同里。
(94)出自拉莫特一首歌曲,已成为谚语,意为别指望了。
(95)全名为《拉贡德的爱情》,穆雷作曲。
(96)拉摩于一七四九年创作的歌剧。
(97)杜哈曼·蒙梭及其兄弟,还有杜哈曼·德兰维里叶,均为学识渊博的学者,曾写《烧炭人技艺》一书。
(98)均为杜尼及其合作者创作的歌剧。
(99)出自歌剧《疯人岛》。
(100)意大利语,莫前来,且等待……你要把泽尔比娜记心怀……与你相比,人人逊色。这是《女仆做夫人》中的一段唱词。
(101)Nolò Jommelli d''Aversa(1714—1774),意大利作曲家。
(102)当指手杖之类。
(103)《卡斯托耳》中的一段。
(104)指哈斯(Jean Adolphe Pierre Hasse,1699—1783),德国作曲家。
(105)Domingo Miguel Barnabé Terradeglias(1713—1751),西班牙音乐家。
(106)Thomas Traetta(1727—1779),意大利音乐家。
(107)Philippe Quinault(1635—1688),法国诗人、剧作家。
(108)Antoine Houdar de La Motte(1672—1731),法国悲喜剧诗人。
(109)Demosthenes(前384—前322),古希腊演说家、政治家。
(110)Samuel Pufendorf(1632—1694),德国著名法学家、历史学家。
(111)Hugo Grotius(1583—1646),荷兰著名法学家。
(112)或指布迈兹里德,他曾经教过狄德罗的女儿弹琴。
(113)指背心或裤腰上的小口袋。
(114)雷欧(Leonardo Leo,1694—1744),芬奇(Leonardo Vinci,1696—1730),二人都是那不勒斯作曲家。
(115)Marquise de Pompadour(1721—1764),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116)这出戏于一七六一年在巴黎上演,剧本作者为意大利剧作家哥尔多尼。
(117)指圣日耳曼戏剧节。
(118)法国谚语,意思是一般人很轻信,看见扁嘴的,就以为是鸭子。
(119)据神话传说,门农是提托诺斯和黎明女神厄俄斯的儿子,在特洛伊战争中被阿喀琉斯杀死。厄俄斯用浓云使大地陷入黑暗,命令大风从敌人手中夺回儿子尸体,运到安葬的地方。在忒拜附近有两座巨大石雕,都叫门农。一次地震后,北侧的石雕部分被毁。每当其石受到阳光照射,即发出一种乐音。人们说,这是门农在向母亲致意。
(120)根据希腊神话,达那伊得斯是达那俄斯五十个女儿的总称。她们在新婚之夜将配偶杀死,被罚永无休止地往一个漏水的大桶中装水。
(121)指拉小提琴。
(122)René Antoine Ferchault de Réaumur(1683—1757),法国物理学家、博物学家。
(123)Jean-Georges Noverre(1727—1810),巴黎喜歌剧院的芭蕾舞师。
(124)Abbé Galiani(1728—1767),狄德罗的挚友,曾与狄德罗共同创作《关于小麦贸易的对话》。
(125)Pantalon,意大利喜剧中的典型人物,是吝啬的老色鬼。
(126)指高夏教士(Gabriel Gauchat,1709—1774),他曾写过《对近代各种反教会作品的分析和驳议》。
(127)指这个女人。
(128)拉丁语,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所受的痛苦各不相同。语出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