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心中蛮有数的人,谈论什么事都是兴致冲冲机敏灵活又清晰有致,不会像现在这样弄个什么文绉绉的开场白;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不是太自信,但同时又是自大的人说的故事,那种嘻嘻哈哈的人肯定是不会讲这么一个故事的——直奔主题,让所有发生的事情汩汩而出,这就是我要做的——。那是一个温暖的夏天的晚上——哦,她那个时候就坐在汽车挡泥板上,和朱利恩·亚历山大在一起,后者是……还是让我从旧金山的那些地下人的故事开始吧。
朱利恩·亚历山大是地下人中的天使,地下人这个名称是亚当·穆拉德发明的,他是一位诗人也是我的朋友,他说:“他们嬉皮但不圆滑,聪颖但不俗套,那些人满腹经纶,对庞德了如指掌,但又不装腔作势也不说个没完,他们其实都很安静,就像耶稣一样。”朱利恩就像耶稣一样。我那个时候正和雷利·奥哈拉从街上走过来他是我在旧金山一直形影不离的老酒友在我过去漫长的疯狂的生涯里我曾喝得烂醉而且事实上还常常“和蔼可亲”地向朋友们乞讨酒喝没有人真的注意到或者是正告我年纪轻轻的就已开始或正在染上这种吃白食的坏毛病但是就像我还有萨姆说的那样:“大家都过来加油吧,伙计,那是因为你这里有一个加油站”,或者是说些类似这样的话——雷利·奥哈拉老伙计对我向来很好,他是一个住在旧金山的极有意思的爱尔兰裔年轻商人,在他的书店里有一个巴尔扎克式的密室,他们在那儿边抽大麻边谈论昔日伟大的巴锡乐队[1]或是那位伟大乐手莱昂·贝里[2]的辉煌时期——在下面的叙述里我还老要提到雷利伙计因为她也和他有来往也因为认识了我她和所有人都有来往我这个人有点神经质脑筋挺多根本不是那种一根筋的人——我的痛楚还丝毫未露端倪呢——或者是苦难——天使——请与我一起承受吧——此刻我甚至都没在看着我在写着的纸而是抬着头直接盯着我屋内一丝暗淡的光亮,看着桌子上一架收音机,里面正在放着莎拉·沃恩和格里·马利根[3]的演出,也就是说,他们那时正坐在蒙哥马利街上的黑面罩酒吧前一辆车的挡泥板上,朱利恩·亚历山大这位耶稣模样的年轻人胡子拉碴身子精瘦沉默不语、古怪,就像你或者是亚当或许会说的那样,像一个预示世界末日的天使或者是地下人的天使,当然毫不奇怪,也是明星,而她,玛多·福克斯,我 早上我们起得很晚,她不去心理分析师那里了,她要“放假”一天,亚当回来时看见我们两个人坐在椅子里说着话,屋子里一片狼藉(咖啡杯,面包屑到处都是,这些东西是我在百老汇大道买来的,那里是意大利人区,到处是意大利氛围,过去曾是玛多熟悉的印第安人的地方,现在不复留存,满眼都是美国式的,旧金山式的灰色的栅栏,阴郁的人行道,潮湿的门廊,我来自小城镇,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在充满阳光的佛罗里达待过,看到这一切不禁很是惊愕)。——“玛多,你浪费了一次去心理诊疗的机会,莱奥,你应该感到羞耻,不管怎样你有责任——”“你是说是我让她不去的……我跟别的女孩在一起也是这样的……也许不去一次对她有好处”(我并不知道对她有多么必要)。——亚当尽管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话但还是很严肃,“玛多你应当写一封信或者打个电话——你现在就可以给医生打电话”——“她是个女医生,在城市和乡村诊所。”——“那么现在就打吧,我这里有一毛钱。”——“我可以明天打,今天太晚了。”——“你怎么知道太晚了——并不太晚,今天一天你都无所事事,你也一样,莱奥,你要负全部的责任,你这个家伙。”接下去是一顿欢乐的晚餐。两个从外面来的(灰色的疯狂的外面)女孩来到了我们中间,一个不远万里刚从纽约过来的,和她一起来的是芭迪·庞德,一个洛杉矶嬉皮士,女孩留着短发,她很快就钻进了厨房,给大家做了一顿美味的晚餐,有黑豆汤(全是取自罐头),还有其他一些食物,另外一个女孩,亚当的女孩,打电话消磨时光,玛多和我则很内疚地坐在厨房一个黑黑的角落喝着已经没有味道的啤酒,心里在想着亚当刚才说的也许并不无道理,一个人应该振作起来做点事,于是,在我们讲述了我们的故事之后,在我们的恋爱巩固了之后,我们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一丝哀怨——晚上的活动在欢乐的晚餐中进行,五个人在一起,那个短发女孩后来说我是那么漂亮她都不敢看我(后来我发现这只是那些东岸来的人常说的口头禅而已),“漂亮”一词让我很是诧异,不敢相信,但是这话肯定是引起了玛多的注意,她在整个晚餐期间都很嫉妒那个女孩对我的关注,后来告诉了我她的感觉——我的位置是那么捉摸不定,但也是安全的——我们一起坐进她外国进口的敞篷车,此刻的旧金山街上空空荡荡,车子驶过街边的房子,天上有几处松软红色而不是灰色的云块,玛多和我斜倚在后排很专注地看着外面的一切,路边柔和的阴影,手拉着手评论一番——他们几个在前边兴奋得如同穿梭于国际大都市巴黎一般,短发女孩很认真地开着车,亚当在指着方向——他们要去俄罗斯山[23]拜访一个即将要坐火车去纽约再坐船去巴黎的人,在那儿会喝上几杯啤酒,聊上一阵,然后和芭迪·庞德一起去看亚当的艾尔沃德的几个朋友,很有点名气,上过《当代评论》里的对话栏目,艾尔沃德拥有一个超大的图书馆,然后再转过一个街角到查尔斯·伯纳德那儿,美国最伟大的智人,他那儿有杜松子酒,还有几个怪异的家伙和他在一起,于是开起聚会来,一直到半夜——也正是在那儿我很愚蠢地在和玛多恋爱的过程中第一次犯了错误,到了早上三点时还拒绝和其他人一块离开,后来在查尔斯的恳请下还留了下来和艾尔沃德一块看他的那些色情照片(男同性恋),听玛莲娜·迪特丽茜[24]的唱片——其他人离开了,玛多也想走,但是只是怯怯地看着我,我吃了太多的东西,喝了太多的酒,醉醺醺的,又喊又叫的,一副愚蠢的模样——她并没有显出不高兴也没有抱怨因为她爱着我,我们在厨房里混酒的时候她也跟着走进走出棕褐色的脚肿肿的,伯纳德声称一张淫秽照片被她偷走了(她在厕所里的时候,他悄悄地对我说:“告诉你,亲爱的,我看见她把一张照片放进她的口袋里了,她的内衣里,我是说她的胸罩里了。”),她从厕所里出来后感觉到了这个气氛,看着周围这些怪异的家伙,这些醉醺醺的人,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也没有抱怨什么——第一次,她要承受如此轻蔑的言行,倒不是她不能承受,但她仅有的女性尊严受到了侵害——哦,我本不应该这样的,消磨时光,从一个疯狂的聚会到另外一个,一次又一次醉到不省人事,还不断地把她撇在一边,最诧异的是我们上了出租车后她让我送她回去(睡觉),然后我一个人去(酒吧)见萨姆,但是我很愤怒地跳下车(“我从来没见过你如此发怒的样子”),上了另一辆车,扬长而去,把她一个人留在夜色之中——因此,第二天晚上当尤里敲她的门,我那时不在场,尤里喝醉了,强行闯入,像往常一样压在她身上,她,她,她随他了——她不再反抗了——结合之后的故事,我立即将这种内心的焦酌感视为我的敌人——这种恋爱中肝肠寸断的感受本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现在却像一把匕首插在我的咽喉里。
聚会之后,在天堂巷,我醒来了,又一次啤酒(还再加上一点杜松子酒)过后的梦魇,又一次的悔恨,又一次莫名的反感,她直硬硬黑色的头发沾上了枕头芯里白色类似羊毛的东西,她虚肿的脸颊,嘴唇,还有来自天堂巷里的抑郁和阴湿,我又一次说:“我得回家去,把思绪理清楚。”——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和她说清楚过,从来都是遮遮掩掩的——好像她从来就没有和我一起舒舒服服地待过一阵或者是天马行空地遐想过一番,一切像是在灰色陌生的城市之中——“你为什么总要这么急急地离开?”——“我想是我需要在家里的那种安乐的感觉,说白了,就是这样——。”“我知道,亲爱的——但是我,我离不开你,我嫉妒你,你有一个家,有一个给你熨衣服的母亲,我没有,什么也没有——。”“我要什么时候回来,星期五晚上?”——“你自己决定吧,宝贝——”“你得告诉我你的想法?”——“但是我不应该告诉你——”“你说不应该指的是什么意思?”——“就像大家说的那样——因为——哦,我不知道。”(她叹了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蜷起身子,于是我靠近她,把她翻过身来,从她胸骨处吻起,直线往下,那里有一个凹口,再往下一直到肚脐眼看到了一根细小的线像是铅笔描出来的然后再笔直往下,她需要一个男人将她从过去和冥想中解救出来,就像她说的,一个拥有这种能力的男人,但她始终没遇上。)——我想要回家的迫切愿望、我神经质般的恐惧、宿醉和害怕——“我不应该——昨天晚上我们不应该去伯纳德那儿的——至少我们应该和其他人一样三点就回家。”——“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宝贝——但是,哦,上帝。”(发出一阵大笑,接着是模仿滑稽的含糊的声音)——“但是你从来不照我让你去做的做。”“哦,对不起——我爱你——你爱我吗?”——“哦,天哪!”大笑,“你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是问你对我有感觉吗?”我问这个问题时她正把她棕褐色的胳膊绕在我粗壮僵硬的脖子上——“当然了,亲爱的。”——“但——?”我想问清楚,但是又问不出来,也不知道怎么问,“我要你怎么做”的秘密到底是什么,男人或者女人,还有爱,又是什么?我指的“爱”到底是什么,我又为什么要坚持,要问个没完,我又为什么要离开你,把你一个人留在那个可怜的地方——“是那个地方让我沮丧——在家里,我坐在院子里的树下面思考。”“但是我是不能这样的。”——“那你想要怎样,要我把窗帘拉开吗?”——“不,那样大家都会看见你——夏天过去后我会很高兴——等我有钱了,我们可以去墨西哥。”“嘿,说了就做,现在我们就可以用你现有的钱去。”“好的,好的!”这个想法塞满了我的头脑,我大口喝了几口毫无味道的啤酒,想象着在德克考科考克[25]外边弄一间五美元一个月的小茅屋,在露水翠滴的清晨我们一同去集市,她棕褐色的脚上穿着凉鞋“啪嗒,啪嗒”地像妻子一样跟在我后面,我们到那儿,买橘子和面包,甚至还买了葡萄酒,当地产的葡萄酒,我们回到家里在我们的小锅里煮饭,我们坐在一起喝咖啡记下我们做的梦,对梦进行分析,在我们的小床上做爱。——玛多和我就这样坐在那儿瞎聊,做白日梦,浮想联翩——“哦,上帝,”笑,露出牙齿,“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成行,就像是天上的云那样没个定数。”——“也许我们可以等一等,等到我拿到那笔稿费——是的,就那样!那样会更好一点,因为我们可以买一台打字机,三速机和盖里·莫里根的唱片,还可以给你买些衣服以及一切我们需要的东西,而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成。”——“是的——我不知道”(沉思)“嘿,你知道我对那种疯狂的穷把戏没什么兴趣”——(这样的直白让我很恼火,于是我回家去了,在家里沉思了好几天)。“你什么时候回来?”——“嗯,那好吧,我们就在星期四见面吧。”——“但如果你真的想见面,就周五见吧——别让我影响你的工作——也许你也愿意一个人多待一些时间。”“但不管怎样——我爱你——你——”我脱下衣服又多待了三个小时,然后惴惴不安地离开了,因为我的一片爱心,我想要表达的怎么也传达不过去,我内心很是难受、失落、恐惧——我意识到我还没有给过玛多一分钱,甚至是一片面包,只是和她说了一些话而已,还有就是拥抱,相吻,我离开了,她的失业救济金还没有到,她连吃的东西也没有——“你吃什么?”——“哦,有一些罐头——或者我也可以去亚当那里——但是我不愿去得太勤了——我可以感觉出他现在有点怨我,我似乎是夹在你们之间了——”“不,你没有。”“你们之间是另外一种感情——我不愿出去,我想要待在屋里,不见任何人”——“甚至连我也不见?”——“连你也不见,天,有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哦,玛多,我都糊涂了——我做不了决定——我们应该在一起做点事——对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可以在铁路上找份工作,我们可以住在一起——”这真是个很好的主意。
(还有,查尔斯·伯纳德,我脑子里印象深刻的一个名字,一个普鲁斯特式的英雄,在旧金山人人皆知,他曾是简的恋人,简被弗兰克枪杀了,我曾与简在一起住过一段时间,弗兰克是玛丽最好的朋友,在那些寒冷的冬天夜晚当查尔斯穿行过校园口中念念有词,听起来像是史诗般的却又不可捉摸,但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人也在我头脑深处留下了真切、重要的印记,玛多是其中一个,她小小的棕褐色身体蜷缩在电报山贫民窟里一张铺着灰色床单的床上,在日后想象当初时却会是一个多么巨大的身影,一个撇去了性别的影子——一本巨型天使书里的文字在我脑中有节奏、有秩序地呼啸而过,使得啤酒触动的兴奋蔓延开来,在黑夜中我听到了未来世界的声音——damajehe eleout ekeke dhdkdk dldoud,-d,ekeoeudhdh dkehgyt-better not a more than lther ehe the macmurphy out of that dgardent that which strangely he doth mdodudltkdip-baseeaatra.——这些仅仅是一些拙劣的例子,因为打出来的这些字母并不能足以表意,那河流流淌的声音,那黑暗中通向未来的文字,那在我的头脑中萦绕的疯狂和空虚,那被祝福的和未被祝福之地——树在风中歌唱——相信他能上天堂——借用一个智者的说法——“聪明者神魂颠倒”——艾伦·金斯堡如是说。)
这就是我为什么没在早上三点回家的原因——有例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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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Basie Band,乐队的灵魂人物是威廉·巴锡(William Basie,1904—1984),美国爵士乐钢琴家、作曲家。
[2]Leon “Chu” Berry(1908—1941),美国低音萨克斯管乐手。
[3]Gerry Mulligan (1927—1996),美国爵士萨克斯管乐手,作曲家。
[4]Nob Hill,旧金山一街区。
[5]Isadora Duncan (1877—1927),美国舞蹈家、现代舞的创始人。
[6]Leslie Howard (1893—1943),英国舞台剧演员和电影演员,曾出演电影《乱世佳人》中阿什利·威尔克斯一角。
[7]Truman Capote (1924—1984),美国作家,以写非虚构小说闻名。
[8]I. Magnin & Company,旧金山一连锁百货店,以出售高档时尚和奢侈品闻名。1876年开业。
[9]Bing Crosby (1903—1977),美国著名通俗歌手。
[10]Telegraph Hill,旧金山一街区。
[11]Bird Parker,即查利·帕克。
[12]Alfred Kazin (1915—1998),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
[13]George Rouault (1871—1958),法国表现主义画家。
[14]Calexico,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南部因皮里尔县城市和输入港,与墨西哥的墨西卡利仅隔一道栅栏。英文名源于California(加利福尼亚)和Mexico(墨西哥)。
[15]拉丁文,一切都要有结果。
[16]Donner and Truckee,加州内华达县两个地区。
[17]Indio,加州河边县一城市。
[18]Tijuana,与加州接壤的墨西哥一城市。
[19]Greorge Sanders(1906—1972),英国男演员。
[20]Hemán Cortés(1485—1547),西班牙殖民者,1519—1521年推翻阿兹特克帝国。
[21]the Pizarro,指印加帝国的西班牙征服者、利马城的建立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约1475—1541)和他的兄弟。
[22]指在十九世纪创立唯灵教的福克斯三姐妹。
[23]Russian Hill,旧金山一街区。
[24]Marlene Dietrich (1901—1992),德裔美国演员和歌手。
[25]Texcoco,墨西哥一城镇,位于墨西哥城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