孱弱的吉拉德·杜洛兹,生于一九一七年,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继又并发诸多其他的症状,短暂的一生中疾病缠身,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去世,年仅九岁。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修女们特地赶来他的床边,以记录下他的临死遗言,因为她们曾听到过他惊人的显示上天启示的话语。当时,他仅仅是在作一个圣理问答课上的轮流发言,并没有得到任何特殊的启发——圣徒般躺着的吉拉德,一脸的单纯和安静,但还是掩不住悲恸。他跌落在眉毛上的软发,宛如寿衣的一角,经手一拨,便现出他严肃的深蓝色眼睛——我不想对这该死的即将吞没吉拉德的大地,作更多的诽谤和诅咒。我只想恳求,让我有绝大的意志力,能永远记住他这个面容——我生命的头四年,即吉拉德在世时,我的名字蒂·让·杜洛兹,似乎是不存在的。吉拉德就是我,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他花朵似的脸,他苍白而微驼的形态,他的不幸和神圣,还有他对我温柔恳切的教导。母亲经常提醒我,要时时留心他的善心和忠告——夏日的午后,他躺在自己的院子里,手遮在眼眶上,凝视着蜿蜿游过的白云。这片片白云,像是东方道教所描绘的完美幻影,在这广袤无际的天穹中,一会儿成形,一会儿消遁,既像人的灵魂,又像熙熙攘攘的凡夫俗子,甚至像洛厄尔市沿河工厂的红砖烟囱,笼罩于星期日下午悲哀的红色阳光中。我们的父亲埃米尔·杜洛兹坐在墙角的花盆旁,读他的漫画。他高个儿,老皱着眉,只披一件衬衫。“Mon pauvre ti Loup(我可怜的小狼),你真是苦命,”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拍吉拉德柔弱的小脑袋。没人会预料到,吉拉德的痛苦会那么快地终止,随之而来的是葬礼上的香烛、悲泪和苦雨。葬礼在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里像地窖一样的地下室举行,离家不远,就在布瓦韦尔街与西 吉拉德梦见他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和我,他的弟弟一起。在梦中,他悲哀地想:“从一开始,我便要照顾这个弟弟。我的蒂·让。我可怜的蒂·让,他一害怕就要哭——”坐着的我,使一根小棍在沙地涂鸦,引诱他直想伸手拍我的头。他随即站起,走到院子的另一头,那边有树木、灌木和其他奇诡而灰涩的景物。突然,坚实的地面消失,只剩下空气。就在这地球的灰色边缘,出现了巨大而洁白的圣母马利亚,身穿波动流荡的长袍,一半飘在风里,一半隐入这灰色边缘。无数只柔软白羽腹颈的蓝鸟,把圣母马利亚稳稳托在半空。她的胸前是一枚金的基督受难十字架,她的手中是一串金的念珠,她的头上则戴一颗金星——美极了,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和信念,白雪一般。她对吉拉德说:“好,我善良的吉拉德。这个早晨,我们一直在找你——你去了哪里?”
他开始解释,他是和……他是在……他是……——但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已记不清:为什么他忘了身在何处,为什么早晨的时间缩短了,或者延长了——圣母马利亚从他眼睛的困惑中,读懂了他的疑问。“看,”她用手指向红太阳,“时间还早,我不会生气的。你走开还不到一个早晨——来吧——”
“去哪里?”
“嗯,你不记得了?我们是去——来吧——”
“我怎样跟着你?”
“对,你的旅行车就在那里,”对了,他打了个响指,像是突然记起来了。果然,眼前确有两只小白羊拖着雪白色的旅行车。他坐进后,两只白鸽飞来,降落在他的双肩,一左一右;像是预先安排好的,他现在能惊喜地记得全部的情景,他们开始一齐前行。但脑海里总有一个疑惑:他走开的之前和走开之时,他到底变成什么,他到底在做什么,如此短暂,他还在想方设法,把它梳理出来——小旅行车渐渐升向天堂,但天堂本身,却变得越来越模糊。头仍倚靠在手臂,吉拉德还在思索这即将铺开的完美的狂喜。此刻,玛丽修女却无礼地摇晃起他的手臂。他才惊醒,发现自己只是在教室里,一根悲戚的开窗用的长棍立在墙角,黑板擦零落在黑板的底座,黑板上有悲哀阴沉的涂抹,玛丽修女的眼睛惊讶地盯着他:
“哦,吉拉德,你在做什么!你在睡觉!”
“没有,我到天堂去了。”
“什么?”
“是的,玛丽修女,我去了天堂!”
他跳起来,眼睛直视玛丽修女,告诉她此事的首尾。
“圣理问答课,轮到你读了!”
“哪里?”
“在这里——这一章——结尾处——”
他主动开始阅读,以取悦她;停顿时,他朝孩子们张望;嗨!每个人都牵涉其中!再看奇怪而可悲的书桌,木质的书桌刻出各种标记和人名的缩写。小男孩奥雷特(突然重新记起了)同往常一样,一脸安详,满不在乎(表面上),在朝他的橡皮无声地吹口哨。太阳光自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显示出房间内飞扬的尘埃——整个可怜的世界无动于衷!没人知道!处处都是虚空,尽管外表相异!这世界虚无缥缈之花啊!
“我的修女,我看见了圣母马利亚。”
修女像受到重击:“哪里?”
“这里——在梦里,我睡着时。”
她用手划十字。
“噢。吉拉德,你吓我一跳!”
“她叫我跟她走——还有一辆白色的小旅行车,两只小白羊拉着。我们已经动身,要去天堂。”
“Mon Seigneur(我的上帝)!”
“一辆白色小旅行车!”几个孩子兴奋地重复。
“是的——我肩上有两只鸽子——是白鸽——她问我‘吉拉德,你去哪里了?整个早晨,我们一直在等你’”——
玛丽修女的嘴张得大大的——“你是在梦中看到这一切的?——在这里,现在?——在这房间里。”
“是,我的好修女——你不用害怕,我的好修女,我们都在天堂——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啊,”他笑了,“我们只是不知道而已!”
“看在上帝的分上!”
“上帝很早就把这一切安排好了。”
铃响了,宣告这一小时课程的终止。有些孩子已做好准备,只等一句话,马上就跑。玛丽修女还怔在那里,没一个人敢动——吉拉德再次坐下,突然间,无法抵抗而又紧迫的睡意向他袭来,包围他的心脏。像以前一样,他的腿发痛,额眉上泛起高烧——他坐在自己位子,陷入恍惚,从手到眉毛。数分钟后,他张眼看到一个空空如也的教室,除了玛丽修女和刚被召唤来的年长的卡罗琳——她们凝视着他,以最柔顺的尊敬。
“把你告诉我的,再重复给卡罗琳修女,好吗?”
“好——可我又不舒服了。”
“发生什么了,吉拉德?”
“我又生病了,我猜测。”
“我们必须送他回家——”
“他们会让他卧床休息,像去年一样,像以前一样——他没多少力气了,小家伙。”
“他看见天堂了。”
“啊”——卡罗琳修女耸耸肩——“那”——她点点头——
那个早晨的九时三十分,母亲站在院子里晾衣,嘴含木质小衣夹,看到他缓缓走来,在那空荡的上课时间的街上,单独一人。那种疲倦和拖沓,令她的心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吉拉德生病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放学回家。
几天后,就是圣诞节的前夕,他躺倒在床,是在楼下的偏房。他腿发肿,呼吸困难且痛苦——整栋屋子为之掉入冰窟。姑妈路易丝坐在餐桌边,尽摇头——“La peine peine(痛苦,痛苦),总是杜洛兹家的人遇上痛苦——他的父亲、他的姑妈、他的伯叔,都是病人——都生活在痛苦中——受难和痛苦——我告诉你,埃米尔,命运没有保佑我们。”爸爸叹息着,以张开的手掌狠狠地拍击桌子,“那还用说。”
眼泪从她的眼睛汩汩流出,姑妈路易丝迅速伸手,接住一根即将倒下的拐杖,“看,圣诞节马上要到了,他有他的圣诞树,他的玩具都已买好,可他躺在那里,像一具死尸——伤害像他这样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天地良心,实在是不公呀——啊,埃米尔,埃米尔,埃米尔,还有什么会发生,会发生在我们大家身上!”
她的呜咽和哭泣,引起我的呜咽和哭泣。不久,迈克伯伯也来了,带着妻子和男孩们。他们来,一方面是为了度假,另一方面是来探望小吉拉德,送他一些玩具。迈克也哭了,泪流满面,内心深受折磨。他大个子、秃头、蓝眼。他咽喉发出打雷般的哮喘,以吞咽每一口呼吸,来抱怨与劝诫这漫长的悲哀:“我可怜的埃米尔,我可怜的小兄弟,埃米尔,你有这么多麻烦!”随后是剧烈的咳嗽。在厨房,另一个姑妈在跟母亲说:
“我告诉你要好好照顾他,这孩子——他从来不强壮,你是知道的——你一定要让他穿得暖暖地出门”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好像母亲或多或少,应该受到责备。所以,她也跟着哭了。病房里的吉拉德,醒来听到这些哭声,心情很是沉重。但他知道,这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悲伤,当天堂露出它的白光时,一切便都会销声匿迹。
“Mon Seigneur(我的上帝),”他想,“保佑他们大家——”
他想象他们缓缓走进羔羊的腹部——尽管现在,他仍在凝视窗口框架的木条和天花板的灰板,灰板上挂着的蜘蛛网,正微微飘向暖气的源头。朋友,听听这古老的寓言:不是你想的,也不是你不想的,它只是一个古老的命题,不复杂,蛮清楚——猪在田野里打滚,听到猪食的召唤,马上跑来,无比欢欣;人自认比猪高级,骄傲地步行在乡村小路;天才们巡视窗外,认为自己优于糊涂人;蜱虫在松针中蛰伏,远劣于天鹅;不管他们还有石头知不知情,但真相是不变的:这只是一部心理电影,他们都没有到达彼岸,信不信由你。如信,你将在这完美的解脱和拯救中得救。吉拉德在他垂死的床上,以他的方式,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是谁授给我们有关钻石光辉的知识?虚无缥缈而觉醒的钻石光辉,派来了无数的信使,为什么?——因为现在是——过去是——将来是——一定如此!
一九二五年的圣诞节前夕,比尤利街上覆盖了一层新雪。蒂·宁和我带着雪橇,快活地冲出家门,把我们苦难的哥哥全忘了。但事实上,这是他的命令,叫我们玩得好,滑得远。
“看外面多好的雪,快去玩!”他叫喊起来,像一个和蔼的母亲。我们穿上足够暖的衣服,便出去了——
我仍记得那傍晚的天色和周遭的氛围,虽然我只有三岁——
屋顶上一片白色,整晚都是。只有冷冷的粉红色的太阳,投射在稀稀拉拉的桦树林上。而这些树林,又是凄凄的德雷克特镇西部的硕果仅存。屋顶的上方是蓝色,是洛厄尔市奇妙的湛蓝。薄暮时,这冬季北方天空的湛蓝,像全新的刀片,过目不忘。天空又干又冷,像干冰、打火石、电火花,又像门槛下累积的粉状冰雪——能衬出鸟群,在它们选定的路线悄悄飞翔,渐渐消失于黑暗——又能衬出教堂尖塔、建筑物顶端和整个洛厄尔市。而住家烟囱释放出的呜咽烟雾,像是给上帝送去的祈祷——整个城市变得通红,一天最后的赤褐色霞光,在窗玻璃上涂色。在云霓变幻中,像有海盗飞向东方,紫色和橘黄骑兵队穿越裂缝,云霞大战中的强大兵器在地平线灌木丛上怒目对峙。晚霞的那边,各种阴谋本该越演越烈,现在却泄气,变得稀疏。交战的各队,在这巨大的天毯上,耍出行将就木的把戏:紫色的名字,沉闷的大炮,高远处狰狞的动物嘴脸。孩子们会唱:“老人家,北方睡;圆鼻子,大白嘴;睡呀睡,张大嘴。”——这多彩的天空,就悬挂在洛厄尔市和吉拉德的头顶。他躺在他的死亡之床上,手持念珠,尿壶在床边的垫纸上,腿脚则由枕头叠高——由于窗帘和窗框架,他只能窥视这多彩天空的一小部分。外面是十二月的大聚会,圣诞节前夕。他伤心地明白,在这无辜而出了错的地球上,这将是他最后一个圣诞节——“啊,是的,真希望我能宣告我心里知道的——但当我一开始,我的思路就中断了,就消失了,这是不能谈的——可是现在我知道——像我梦里见的——穷苦人家的屋子和烟囱,他们的圣诞节和孩子——听孩子们在街上大叫,听他们玩雪橇——他们奔跑,他们扑向雪堆,小雪橇带他们走一圈,然后就完了——完了——我,一个大混蛋,但我不能披露他们极想知道的——是因为上帝不想——”
上帝创造我们,是为他自己的荣誉,不是为我们。
蒂·宁和我,带着雪橇和围巾,在雪堆和滑道中,与其他小孩一起,吵得热闹,玩得尽兴。这个世界上,大大小小的方面,没有丝毫的变化,所有的一切继续向前,永无止境。爸爸回家之前,吉拉德睡着了,而我们还在玩雪橇,妈妈就有一个安静的过渡期。厨房里,她拿出她的弥撒书,打开一张纸,上面是向圣马大祈祷的词句:——
“圣马大,我请求你的保护和援助。作为对你爱和信仰的证据,每星期二我将点燃这盏蜡烛。”
她点起她奉献的蜡烛。
“安慰在困难中的我。你与我们的上帝同住,获得巨大的恩宠。凭此恩宠,请为我家说情:我们将始终心怀上帝,我们的必需将得到满足。我恳求你以无限的怜悯接受我的请求。”(详叙请求)。
“如果你满意,我的上帝,请保佑我可怜的小吉拉德,使他复原。这样,他就能平静地生活——他已经受尽了苦——他受的苦,等于二十四个老年病人受的,而他没有一句抱怨——我的上帝,可怜这勇敢的小孩,阿门。”
“我恳求你,圣马大,”她结束她的祈祷,“去战胜所有的困难,就像你战胜臣服在你脚下的恶龙一样。天父——万福马利亚——光荣。”
此时,很多穿戴黑色衣饰的妇人,正在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的各个位置,或下跪,或端坐,或肃立。她们面对各式各样的祭台,嘴里正念着祈祷,表达类似的恳求,希望能帮助她们度过贫穷生活中类似的磨难。如能确实看到和听到,在地球黑黝黝的教堂内,以他名义发出的全部恳求,上帝会怀着无比的疼痛,来参与和处理这些恳求——有些妇人已是八十岁的老人。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她们每天黄昏来到这地下室的教堂。她们有众多的理由,在这地窖做祈求,真是太多太多的理由了——
令人惊异的是,在这悲哀的傍晚时刻,孩子们总是在教堂附近欢乐地大声尖叫。上帝啊,街角的地下酒吧里,站在吧台前的客人和喝啤酒的人,酒酣耳热,勾肩搭背,足以令人去相信拉伯雷[16]和哈亚姆[17],而扔掉圣经、佛经和枯燥的概念——“Encore un autre verre de bière mon Christ de vieux matou(再来一杯啤酒,你这个讲耶稣的老雄猫)!”
“好啊,在圣诞节前夕,你像一条狗一样发誓赌咒!”
“圣诞节前夕,我的妈呀——你知道么,如果没有一杯啤酒入肚,另有两百杯在旁等待,我的圣诞快乐就少了一个快乐。哪怕一年有四十个圣诞节,我还会这么说,”这句话的意思,正确的翻译是:
“Calvert,Caribou est sou(卡勒波喝醉了)!”
“醉了?到我那里去吧。我有一种威士忌酒,令你讲的话,充满另一种marde(狗屎)!”
世界上骂人最凶的,是加拿大的酒鬼。你只需去他们的首都蒙特利尔市,在圣凯瑟林街前后左右的酒吧,就能看到这样的畅怀豪饮和亵渎辱骂。
“杂种,你狗娘养的,去死吧!”
“啊,混蛋。”
他们圣诞节过得不错,角落里站着一棵挂满灯饰的小圣诞树,大家都在狂喝滥饮——走进来年轻的一代,他们必须掏出大把的钞票,以赶上那些老气横秋的酗酒与诅咒的高手。
回家途中,在老朋友加斯顿·麦当劳的陪同下,父亲也到这酒吧饮酒。加斯顿开一辆锃亮的一九二二年豪华车斯图兹,就停在外面,跟随他们的是曼纽尔。每天下班,通常是曼纽尔开他的带斗三轮摩托,送父亲回家。今天,这三轮摩托就闲在一边了。此外,天气这么冷,他们又喝了这么多的酒,再骑三轮摩托,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喝吧,埃米尔,你得高兴高兴,他妈的,这是圣诞节!”
“我不行,加斯顿——小吉拉德卧病在床,这个圣诞节不好过。”
“啊,他以前也生过病。”
“是,但每一次都噬咬我的心。”
“好,可怜的埃米尔,你倒不如去小加拿大区的河崖,纵身跳向河里……这么泄气……你的精神状态……要知道,你是没有办法的,干杯。”
“干杯。”
“你他妈的,曼纽尔,我想你已经喝醉了?”
“喝醉也要花费些时间,”父亲的助理说,露出狡猾的笑——
酒徒中也有安静的。他们皴裂的大红拳头,捧着安分的酒杯,聚在一起,想方设法把他们的老婆从头脑中赶走。你可以看到,他们的嘴角往下耷拉着,吞咽着他们的悲哀,就当着你的面——
“看,那个可怜鬼,伯尔德克——你知不知道,这家伙是一九一八年基督教青年会最好的篮球选手?——也是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一七年的!——人家给他一份专业球队的合同——不,他父亲不要,那个老顽石,洛克·伯尔德克‘管着你的店,该死的。不然,你就永远没有了’——今天他有店,孩子的小糖果、甘草、铅笔,角落里的小炉灶。披件毛线衫,伯尔德克把他的时间都花在这店上,他妻子都讨厌他。别忘了,他曾经是洛厄尔市最出色的运动员——一个英俊和幸运的人!”
伯尔德克的妻子很有可能现就在教徒座位区,是穿戴黑色衣饰悲伤妇人中的一员。离开俱乐部,走几个街区便可到达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
父亲喝了两三杯酒,完了便擦擦嘴,回家。他步行通过艾肯街和里利街的拐角,在杂货店买了盒7-20-4牌雪茄,然后再去面包坊买新鲜的法式美国面包。回家后,他会在桌子中间放一块木砧板,将之削成一片片。每片面包,大得都足以书写你的传记——
“喂,埃米尔——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我是很忙。”
“皇家戏院旁边的商店,还在吗?”
“我已经做稳了,罗杰——生意不错。”
“Anis(英国人)没有给你marde(狗屎)吃吧?”——“爱尔兰人——希腊人?——我喜欢面包生意,就是因为,我可以只跟加拿大人做生意”(他将之读成加拿人,带着浓浓的农民骄傲,把重音放在“人”上)——
父亲实际上是个比较世故的都市人,特别与罗杰面包师相比——但还是递给他一根雪茄。
“我们将在集市看到你?”
“如果我有时间——不管怎样,我也会出些力的,印些邀请卡,我的小意思——”
惯常的礼节,缜密的风格,社会生活的全景。一九二五年,洛厄尔市森特维尔镇,就是这样一个紧密相连的真正法裔社区(包括中世纪高卢法国的特殊风味),你甚至无法在现代的法国本土找到——
埃米尔带着雪茄和面包回家,绕过比尤利街的拐角。此刻,薄暮的云雾已打完它们最后的大战,无形中透露出严峻和紫霓。暮星像一只神秘的衣架,在渐渐稠黑起来的远处,闪闪发光。褐黄色的灯火在各个住家,安详地陆续亮起。他已经看到蒂·宁和我,正在玩雪橇——
“无论如何,我有两个健康的孩子——但我的心是不会愉快的。吉拉德,世上再也找不到pour l’amour de son mort)(他人会说,为爱上帝而写)——由于他的疼痛,鸟儿得到喂养,猫与老鼠发生故事,可怜的亲戚在哭泣,母亲失去她所有牙齿。他死前那糟糕的六周里,她每天整夜不睡,胃里充满了焦虑不安,她的牙齿开始逐个掉落。这听上去有点可笑,特别是对那些鄙视自吹自擂的人,但这却是真实的。
上帝保佑它,一朵虚无缥缈的花,我看到它含苞待放——他们放我到床上去睡,便可在厨房大哭大叫,为所欲为。
我家有把摇椅,迈克伯伯的妻子坐在上面。她有奇特沉闷的声音,谈话很快,还有一些其他特征。我都讲不清,但我宁可把自己卷起,加上黄油来烤。他们咽喉的咯咯声——我可以重新计数那些厌倦的嘶吼,提供全部的细节——他们在同一片森林里——他们来自同一块肉,割成了几个人走来走去,与帽子和外套则毫不相干——脸色发绿的迈克伯伯,在纳舒厄市有整桶的腌菜、锯屑般的老店、剖开的生肉、吊起的火腿、人行道上满篮的蔬菜、箱子里的咸鱼。他是埃米尔的哥哥——“这样虚荣,这样自我中心,人呀——闭上你的嘴,”他最终对他的妻子说,“今晚是我在讲话——在我们父亲莫大的沉默中,我们找到我们骄傲、贪婪、赚钱的理由——现在好了,他已死去,他肚子不再痛,他的心和腿也不再痛,所以现在比过去好”——
“随你怎么说,”父亲无精打采地答道。
“唉,埃米尔,埃米尔,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我们一起睡觉,爸爸亲手造房子,我老是帮你的忙——我们也将死去,埃米尔,我们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因上帝的爱,看着棺材中你和我说,‘完了,不管是marde(狗屎)、烦恼、动力,还是实力?’——肚中的力量比其他地方的都要大——完了。买进、卖出、洗净、命归伟大的天堂!埃米尔,不要哭,不要泄气,你的小男孩现在好了——记不记得,爸爸曾经在他炉灶背面说的话——”
“是星期天的上午,拿着他的酒瓶。哦,我确定,是聪明的警句!”(妻子)。
“闭上你的嘴,我说!——所有的人都要死——做孩子时就死,更好——他们圣洁,进天堂——埃米尔,埃米尔,年轻可怜的埃米尔,我的小兄弟!”
他们激烈地摇头,用相同的方法,一边在思索。
“啊——”他们咬嘴唇也用相同的方法,他们鼓胀的眼睛盯在地板上。
“结束,就这样结束了”——
母亲在楼上哭泣,完全不能自已——姑妈们帮助打扫他最后睡的床,要洗很多的床单,之后就收起来,像一次春天的大扫除。
“我把他带到人间,以我的子宫,托圣母马利亚的福!——我的子宫,多少疼痛——我喂他奶!——我照料他——我站在他床边——我为他买圣诞节礼物,制作万圣节小戏服——早晨,我煮他喜爱的燕麦粥!——我听他讲小故事,我审视他画的小图画——我尽力做一切,令他的生活满意——在我体内,跑到身外,再重返大地!”母亲悲叹不已。她已清醒地认识到,这决然无望的生命丧失、被彻底打败的前因和不公、所牵涉的十足混乱。但人们仍继续盼望——“我已做了一切,”她在卧室里哭泣,手帕蒙住泪脸。此刻,布拉德利们,保利娜姑妈和她的妹妹,刚从新罕布什尔赶到。“一点用都没有——他还是死去——他们把他带去天堂!——他们没把他留给我!——吉拉德,我的小吉拉德!”
“安静,可怜的安吉,你吃了这么多的苦。”
“我才没有吃像他那样的苦。就是因为这,我才如此伤心!”她哭叫着,大家明白她真是这么想的。她忍受了她的一份不公,看一个残疾的小男孩无望地死去——“就是因为这,我的心被撕毁,我的头被劈成两半!”
“安吉,安吉,可怜而敏感的人!”好心的玛丽姑妈靠着她的肩,陪她一齐哭泣。
听到这发自母亲心底的凄怆的叫喊,蒂·宁和我,在床上靠在一齐哭泣。她手臂的温柔,在这钢铁般的死亡命题前,被碰得皮开肉绽。
“我将永远忘不了!”——“只要我还活着!”——“他死了,没有得到一丝的机会!”
“我们大家都要死——”
“好,该死的,好!”她哭叫着,令我们大家的心头,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打了寒战。这天晚上,整栋屋子都陷入了悲伤。
此时,发疯似的,我们的堂哥艾德加和罗兰,偷偷溜去后院。像狡猾而淫荡的魔鬼,其实不是。但他们至少像山野精灵、模仿嘲弄者和厄运的踏高跷者。他们在那里点燃我们三兄妹所有的宝贵爆竹,冷酷无情,在这午夜。这无异于燃烧杜洛兹的家谱,劈劈啪啪的,一片喧闹!
“Les mauva,les mauva(卑鄙!卑鄙)!”蒂·宁和我埋在枕头里尖叫——
布拉德利家的人要把我们送到纳舒厄市过夜,四十八小时后,再把我们带回,以参加葬礼——吉拉德和爆竹都渺无踪迹了,妈妈仍伏在地板上哭泣,我们最好搬去它处——蒂·宁和我都还年幼。
庄严的葬礼来了。一个阴沉的雨天,蒂·宁和我被送回家,看到我们的屋子已变成一个黑暗神殿,挤满了来自圣路易斯教会学校的小孩。他们排成队伍,进进出出,战战兢兢。他们的眼睛注视这埋在天鹅绒枕头的死去的面容。枕头周围都是鲜花,但仍显得不够神圣。越早看,就越快看清死亡的脸,这恐惧是实实在在的——一队队修女,站在棺材旁,手持长长的黑色木念珠做祷告——这么多人,挤在这小领带似的地方,我都不敢相信,这还是我自己的屋子。我家荒唐的、昏昏欲睡的客厅,现已变成一个涂满黑色历史的世界客厅。我曾坐在这里,整个下午,无所事事;或像鱼一样噘起我的嘴唇,或向窗外过客扮鬼脸,或与吉拉德(我再也不能抱他的头了)并坐闲聊,静听沉默中的神圣,听任时间的流逝——而现在,他的灵柩是一种光荣,被地球放逐,死后反得辉煌,进入完美境界。他躺在那里,默默缅怀我们的客厅。没人知道我心里已明白的——而我一直弄不明白的,他人倒有可能知道。譬如修女们,有些男孩,可能还有拉鲁密阿神父。他正在厨房,一只神父的黑鞋搁在椅子上,他男子气概的肘部撑在膝盖上,向我母亲保证:“啊,不用着急,杜洛兹夫人,他是一个小圣人!他肯定在天堂了!”
这就是我家有一大群人的原因,他们来看邻里一个死后进天堂的小男孩。那天,家庭主妇们甚至注意到,那些鸟儿都不见了。春天以来,无数鹟鸟、田凫和其他低下却温顺的无名鸟儿,成群结队,来他的窗口觅食——
“它们全不见了。”
“你一只也看不到。”
“是下雨的关系!”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那些小鸟仍然不来这圣人死去的地方——
“它们和他一齐去了!”
或者,我会说,“那是他自己。”忘不了,孩子们排队来看他们在教室里熟悉的脸颊,察看粉红光泽的褪尽,估量死亡的价值——他们以贪婪而震惊的眼神,注视这位小同学,躺在装饰过的灵床上默默安息——仅仅走近屋子,见到花圈、殡仪的淡蓝飘带和卷摺窗帘,就已产生巨大的恐惧——你察看时,真有秃鹫在这孤独的屋顶上就餐。屋顶的烟囱则溢出恐惧的天使,像灰色蝴蝶一般,旋转翻滚……
你十六岁第一次喝醉,在摩地街酒吧破旧的小便池边大叫,“你不知道,你就是上帝?”之后你真正弄清,生存于这沉重大地的意义:人活着,但迟早要死。从这两种经历,你可学到同样的真谛。看天空,是星星;看坟,是死人——为获取教训,向冥冥之中的各种范畴,恳求非凡的帮助:帮助我认识到,我就是上帝——是所有人的上帝——单独一人小便,不难——这在尘世的厕所,天天发生——此时此地,孩子们说,“Ti Gerard Duluoz qu’est mort(吉拉德·杜洛兹死了),”——“这一点也不难——他们再也不能处罚我”——他躺在那里,已超越处罚,无愧于永恒和完美——“是真的吗,他死了?——他或许在开玩笑”——人们所有的鬼神感觉——但是,不,“青草下没戴帽的生活”无法享有“愉快的精神”——这是真正的死。
闷热客厅里令人绝望的祈祷,把小孩子们吓得半死。他们想:“这也将发生在我身上,但看他们是多么的害怕?”
吉拉德仁慈的手指,揣紧一枚美丽的银制基督受难十字架——旁边的鲜花,有的来自缅因州未能奔丧的亲戚,有的来自朋友——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人士,来到此地,必显出一副世界末日的面容。例如曼纽尔,身穿深色服装,清醒镇定,单独一人,默然不语。他甚至对神父也一言不发,只向埃米尔作出抱歉的颔首——他将是护柩者之一。
老公牛已去西部,不会来参加葬礼。
女人们,姑妈们,站在后面,把头摇来摇去,从不厌倦,一边哀悼,一边谈论这一损失——
年轻的神父们有礼貌地打招呼,继续他们强有力的祈祷,很快离开,去履行阴郁中的各式职责——他们中的一位,有这样英俊而忧伤的脸庞。真遗憾他将永不结婚,也从没被介绍给一些尊敬的女士。
“年轻的拉封丹[28]!”
“噢,oui(是)——他来自蒙特利尔市——我不知道他长得这么矮。”
“可他是那么好看。”
“好看?英俊极了——太不幸了——所有好的男人已被选走,或已被赢走。”
“对呀,非此即彼。”
“瞧,老妇人皮卡特来了——她从不错过一次机会——”
“不——啊,这老妇人,我们将接受她的祈祷。”
“她的祈祷不会受到疏忽。”
“那里——小天使们——去另一条队伍——这条,他们说是吉拉德班级的同学——对,修女们让他们排在前面——那里。这些小天使们,他们很害怕。”
“啊!”——叹息——“他们总有一天要知道的,死亡会光顾我们每一个人。”
“啊,但他是那么年轻。”
“看街对面的那个老蝙蝠,她在烧垃圾,所有的烟雾都随风吹到死者的屋子。”
确实是死者的屋子,但不是我的屋子——我在这在混乱中失去了吉拉德。头顶上是暴怒的天空,一只饱受风雨摧残的小鸟,挣扎往前,鸟嘴顶着大风的鼻子——灰色的雨帘像寿衣,面对这水晶似的天空,肃然生畏而左右闪避——天空是一大虚空,没有一只拳头可以击到、或抓到什么东西——地面上,我们的兄弟和姐妹们,自丰饶多产、孕育不已的大地,像野花一样蜂拥而出,又抚养了我们下一代生殖和利己的标准模范。六月份,从那杂交的非季节性的风暴,给我们送来生命,蠢蠢欲动于棕色的植被和黑色的雨云之下。棕色、黄色和黑色的板块是我们的住所,有烟囱在冒出黑烟——“世界的烟囱!”——我们是重游地球的天使——降落,辽远,悲哀,宽阔,世界,大地,这盆罐,这地方,这繁殖分娩的组织者——烟囱冒烟向上奔流,玷污空间。路径、裂缝、城市、河上漂流的死猫,墙上的日历显示一九二六年六月——旧车上的车牌是马萨诸塞州的,还有该州其他地方和中国人市场的商店招牌上凸起的名字“洛厄尔市肉食品公司”,虽饰有金叶,但已斑驳;一名八字胡髭的自信屠夫,充满人的欲望和现实的多愁善感,站在他已屠宰的畜牲中;周围的地面,血迹斑斑;因血水的浸泡,他双手是猩红色的,有赤裸的刺痛——莎士比亚,“抛扔”比亚,“消失”比亚。针对这洪水猛兽般的萌生,哪里有“停止和休战”条约?至少,这萌生可以有机会枯萎、收获和罐装——我们,天使的精神,确实降落到这地球,看见有血有肉的生灵,而心生畏惧。我们还看见人的水晶般的幽灵,在自造的街道里,玩各种把戏。他自己的头颅里,又有液态的魅影,在大脑灰质的外层熠熠发光——这只是水中的幻觉——
帕皮玛赤运河从洛厄尔市的闹区流过,抽雪茄的人们站在扶手栏杆旁,朝水面吐口水。那水面即反映了一九二六年细雨蒙蒙的绝望——依他们的想法,呃哼,口袋中的钱是实在的,他们头脑里的骄傲也是实在的,就像罪和地狱一样——实在的钱和骄傲,将购买一块实实在在的猪排。之后,这猪排屡屡出现(现在是一九五六年一月六日的午夜),有人对它垂涎欲滴,还有更饥饿的人虎视眈眈,所以它被认为是实在的。是,还是不是?如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将之视作水中的一个倒影——肥胖的高斯考珀先生对此则毫无疑问,他住在西第六街的公寓,恰好面对圣路易斯教区官邸。他坐在厨房的餐桌,即将开始他中午的正餐,借餐桌旁的窗户,可俯视细雨绵绵的大街。突然,一长列的豪华轿车和敞篷小客车,从比尤利街绕过来,停在教堂的前门,那里有教堂专职领班,掌管特别的大门银制球形把手——高斯考珀先生的脸庞巨大,豪富如雄天鹅,圆滑如丝绸,苍白,散发令人作呕的气味。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面兽,小嘴嗫嚅发出愚蠢而得意的噢声,脖颈的赘肉起伏悬荡——浴袍、拖鞋、一只肥胖的猫——酒瓶子、猪排供上餐桌——他大腹便便,所以他的叉和座椅都挪得远远的,以便他弯腰,或说得更确切些,驼胸向前,以巨大的决心,像一条隧道,延伸到他的午餐。“啊,”他打断,“又一具尸体!”——他把餐巾拿到嘴唇,往前倾斜,以便更接近下面的场景——“在这雨中,他们要埋葬另外一个——噢,他妈的,真遗憾,倒了我的胃口——都要埋到相同的坑里,为什么要做这大惊小怪的仪式?——庄严,手套——特种的手套和僵硬的腿——小老鼠的微笑——小胡髭——找不到中意的东西品尝;或者,丰富季节中的大饥荒——这个,或另外一个,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他抬眼朝窗户的上部,审视天空的风云变幻,“你可以说,”——他轻声地打嗝,放低窗帘——“在他们来的地方,还有很多同类。有来有去吗——走开吧,我在吃东西——我们以后再谈罢——”
随车来的殡仪员们,在比尤利街我家的门口集合。我家的屋子建于一个废弃不用的旧公墓,积淀下来的死灵魂尘埃,比在这本书所有的单词还要多。而此书的悲伤,早已离开了它的窝巢。这棺材,圆滑得像一条蛇,从我家阴沉的屋子,被小心翼翼地抬出,再滑上灵车,嘭的一声,车门便关紧。
转过墙角。
孩子和旁观者在人行道上紧紧跟随,教堂仅在一个半街区之外。
高斯考珀先生在吃他必需的尘世午餐。他的公寓旁边,站着一群在一栋新房子做工的油漆匠、泥水匠和瓷砖工——他们刚喝完午饭的最后一杯咖啡,感觉良好,在一边评头论足。
“啊,又一个来公墓下葬?”
“为什么不做得快点,他妈的,雨中葬死人,又不是开心事!”
“是一个老杂种,脸朝汤盘跌下来死了,我敢打赌。”
“不然,就是一个老骚妇,一生对她的丈夫和兄弟大声叫喊。如今,他们终于解脱了——信不信,你看那些伪君子的脸?”
“否则是一名老神父,死在他的床上。”
“要么,是一个老迈的油漆匠,从梯子上摔下,在医院住了六个月,一直叫嚷‘他妈的,痛死我也!’之后,他们就把他抬来了。”
“不——都讲得太好听了——是个妓女,自波士顿回家。她在妓院里度过十六年,摇摆她的屁股以赚一美元。现在,操办殡仪的葬礼主持人拿了一半,其余的——”
“其余的在死者银行里。”
“扔给他们一些米,让他们俩结婚!”
“看,他们停下搬出棺材了。”
“漂亮妓女的棺材(Tombeau pour les si beaux)。”
“这棺材不够长——”
“不够长?——他妈的,这是一个小孩的棺材。”
他们一下变得安静。
“啊,这是一个我们没想到的故事。”
“我们是一帮不会讲故事的人。”
“好吧,我还是去上油漆。”
“上油漆吧,蠢狗,先扣上你的钮扣。”
“等到他们把刷子放进你的杯子,我的皮拉克斯。之后,我们再为你唱首下流歌曲。”
“我欢迎。”
“看——那么小的棺材,这小孩不足十岁。”
“那更好。”
“为什么?”
“问得如此无知,还需要我回答吗?”
“你们的头都淋雨了,快进来吧。”
“今天,头顶淋雨的事不会少。”
教堂里面,葬礼的队伍陆续入场。先是肩负小棺材的护柩者,接着是妈妈、爸爸、我、蒂·宁和亲戚们,走过沙砾铺的人行道。教堂的风琴隆隆响起,表示弥撒的开始。
配受敬拜的天父,万能永恒的上帝。在这充满争战的世界,我们是何等渺小,但我们因你给我们祷告的权柄,要为我们的人生,我们的过错、抱怨和疏失,为我周围的基督徒和见证人代祷,使我们得着永恒的生命。阿门。[29]
永恒的致敬……
这是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如果不是绝对最早,也是最早之一。我在一家修鞋店,架子上杂乱地摆着各种黑鞋,无数破破烂烂的鞋。这是一个灰色的雨天(就像葬礼这天一样,或者是有雾,间杂以细雨)——假定我和妈妈在一起,我是躺在婴儿车的一岁婴儿(如果它真的发生),我的幻想是关于地球的阴暗、人类生命的混杂和细雨绵绵的永恒噩梦</a>。我们离开商店,或者说,商店离开我们,不管是本质上,还是幻影中,我突然看到一个小老人,或者一个普通人,斜戴一顶奇怪的灰帽,穿着外套,像是踏着积水,朝沉闷而无尽的林荫大道走去。这场景光怪陆离,令人黯然落泪而筋疲力尽,似乎是我过去轮回的回忆:一次去了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另一次去了西藏黝黑的厨房,断断续续好几个,摆满黏糊糊的酥油,就是没那灰帽——那灰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斜戴,绝对是西方的,属于地球的这一半——看来,那小老人正走向雨中一个美丽的空场地,那里是晴空万里,金光灿烂。但是我绝不可能去那儿,因为我的婴儿车要把我带去另一个方向——他则漫步走向净土——似乎教堂的大风琴,已奏完音乐。在教徒座位区顶端的圣坛,神父用拉丁文作了最后的咏叹。吉拉德躺着纹丝不动,他的灵柩停放在主要过道的终点,紧靠圣坛的扶手。他的长脸作了化妆,显得端庄,旁边簇拥着鲜花,很体面地供着。他将去那块净土,而我可能永远去不成,或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可怕的细雨绵绵,可怕的细雨绵绵!
“Et pro omnibus(为我周围的),”神父用拉丁文长吟短唱。处处是焚香,他转身时牵动他神圣黑袍上的飘带,身边还有那些神乎其神的祭祀用具。在三岁的我的脑子里,“Et pro omnibus(为我周围的)”,似乎是那块净土和抵达净土的解说词,似乎代表吉拉德的荣誉——(那是一种预言)——“aeternam(永恒)”,吟唱到此有一个旋律的忧郁降调,我几乎能猜测与闻出那块净土。在我野性的头脑里,我是无法从中挣扎脱身、将之全然忘却的——我这么幼小,又离之这么遥远。在我以后的幻觉和梦里,葬礼似乎就在我家对面举行,是在另一家陌生的教堂——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以正确眼光看待,便成了最初的谜。
——站在教堂后面的是一群表情空白的旁观者。就像耶稣受难日,教堂被挤满,通常是雨天(根据迷信的讲法),也有穿套鞋、胶鞋、持雨伞的人站在后面。一旦弥撒结束,他们便可飞快离开这教堂洁雪般的优雅,赶回酒吧的游戏厅——我不懂葬礼的仪式,它的庄严,进不了我的头脑。我东张西望,看各式的脸、悲剧式的套鞋、教堂后面斑斑驳驳的积水。雨水飞溅,绝望的潮湿,好像这弥撒是在石阶的最底下举行,阴沉的影子使泛黄的大理石更加黯淡,一派悲哀——姑妈们和母亲们涂抹了她们的眼圈,她们的脸牵强出各式凹凸,以表示她们希望他没有真正死去。啊,我觉得这倒是蛮般配的,弥撒也是这个戏剧表演的一部分——这是一部巨大的虚无缥缈的电影,我是个跑龙套的,吉拉德是主角,上帝则从天堂导演此部影片——
我在雨中看见荒凉的木制栅栏和那个戴神秘帽子的小老人。然后,我的头脑旋转起来,再也看不到任何别的,只见一群群天使,在教堂里,像突然被照亮的惊喜的雪花——我一想到每个人都应该哭泣,就觉得好笑——我放出一点喊声,母亲捧住我的脸,温和地拍我,“Non non non(不不不)——”葬礼上忧郁的人们,听到了这小孩的声音,心想:“他不懂。”
我想有所表达,“此地此时,我看到了惊喜,”神圣而完美的惊喜,无穷无尽的奖赏,已经到来,一直与我们在一起。坟墓的手续是愚昧而不相干的,只适宜那些合格的专职人员、演员和拉丁文歌唱家。他们来了,郑重其事一番——一个提示后,男孩合唱团在圣坛后面开始他们的表演,母亲随之泪流满面,她本来就受不了男孩们的歌唱。
“他们中有些人认识吉拉德!”她骄傲地宣布,向她身边严肃的埃米尔,通过他再向玛丽姑妈——“小天使们!”(“唱吧,唱吧,”她想,“用你们所有的心,我的小天使们,为我的朋友吉拉德。他死了,我的孩子,我悲哀的小儿子——你们唱,也是为自己,小天使们!!”)
我也听到唱歌,转过身来看到男孩们在合唱团阁楼上。他们的童声随一个催眠士的黑臂而变得婉转动听,一个仅凭感觉的催眠士——从男孩们唱歌的方式和显著的喧杂,你可以预测葬礼仪式(渐渐增强的咳嗽)即将结束——很容易,只要咳嗽,咳嗽,咳嗽,然后就可离开他人的葬礼,回家!
啊,最前面的是棺材,神父轻轻抖动祭坛的熏香罐,朝三个方向,依次抖动。通过神秘的铃绳信号,像熏香罐的香火一样,外面的屋顶大钟也开始抖动,传出一声柔软的“克帕朗”。这是对森特维尔镇的居民发出启迪,吉拉德已死——朦胧的消息——来自熏香罐,“克特铃”,那样地温柔和平静;到相连的信号铃绳,“克”;再到屋顶大钟的“克帕朗”,那样美丽的音乐。我看见三缕音乐的香火,飘浮,漫延向上——让大家有理由感到庆幸。
我们大家坐进汽车,慢慢伴随葬礼的队伍,沿着梅里马克河行驶。河边给雨水浸透的树枝叶,呈现一派悲哀的景色。经过这漫长且缓慢的车程,我们在泰斯伯洛镇上桥,转去纳舒厄市。这一小城(我父母即来自于此地),荒凉且暗淡。我们到城外的公墓停下,我只记得长长的灰墙和雨中闪光的林荫大道——他们把棺材小心翼翼地搬上墓绳,看去很温柔的,但这差使不好做。棺材慢慢降低,这容易些,带着一大团痛苦,坐到泥中——墓坑的周围可见树根和剥落的碎片——男人们站成一圈,父亲在中间,没戴帽,流露出一种莽撞的无助。头顶上是漫无边际的天空,像是在对底下的整个场景说,“呀”——父亲卷曲的头发是潮湿的,也不梳理。他的眼睑朝下,老是这样——如要跪下,这土地太冷;但他还是一次次跪下,双膝着地——妈妈,蒂·宁和我坐在一辆黑车里。棺材渐渐不见了,她们开始号啕大哭。我转向她们,“嗨,你们为什么要哭?”
“蒂·让,你不懂。你太小,还不懂!”她们继续悲号,看着我粉色的脸和质询的眼神。
我再次抬头看,人们已经后退一步,期待着。老挖墓人捡起他的铲,把书本的最后一页合上。
终止句
某个时间
在同一夜晚
处处都相同
现在与永远
阿门
* * *
[1] Savas Savakis,凯鲁亚克第三位太太的弟弟萨珀斯的化名,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
[2] Paulian,第三世纪的一位天主教主教,否认耶稣基督的神性。
[3] Raskolnik,十七世纪俄罗斯东正教的异说分支流派。
[4] Millennialism或chiliasm,又称千禧年主义,某些基督教教派的信仰,认为千禧年是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最后一个世代。之后,全球和平来临,地球将变为天堂。
[5] Maha Meru,源于古代的印度教,最终的能量来源,据称,此山由金、银、琉璃、水晶四宝所成。佛教常以须弥山比喻事物很大。
[6] Bardolph,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的一个角色,在伦敦东奇普街上,有一场精彩的表演。
[7] pper,特指一九二〇年代美国穿着野性、随心所欲的少女。
[8] Vilma Banky(1901-1991),出生于匈牙利的美国无声电影女明星。
[9] Rogers Hornsby(1896-1963),美国圣路易斯市红雀棒球队的明星球员。
[10] Vestal Virgins,古罗马女性祭司,其主要职责是看守维斯塔尔的圣火。
[11] 阿朱那王子(Arjuna),印度教中主要的英雄人物。
[12] The ins of Abraham,在魁北克附近,1759年一场英法战争的发生地。
[13] Suchness,佛教术语,译为“真如”,意思是如此这般,无法用语言概念来认识和描述,必须通过直接体验才能把握。
[14] Saskatchewan,处在加拿大中部,远离海洋,年降雨量集中于夏季,冬季则少见暴风雪。
[15] a round February,作者在此用了转喻。冬日的平坦,放任寒风肆虐。二月,或气候转暖,或人与动植物活动增加,寒风不再长驱直下,而变成想象中的圆形,尽管月份是没有形状的。
[16] Fran?ois Rabis(约1493-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代的伟大作家,人文主义的代表。
[17] Omar Khayyam(1048-1122),波斯诗人、天文学家、数学家。
[18] Edgar Cayce(1877-1945),美国预言家,对传说中的大陆亚特兰蒂斯,曾做出预言与叙述。
[19] Spring,作者在此用了隐喻,此词同音异义,可作春天,又可作泉眼,所以在夹叙夹议中,反复转换,夺天工之美。
[20] Frank Merriwell,作家巴顿(Gilbert Patten)创造的一个不沾烟酒、爱打抱不平的耶鲁大学</a>生。最早出现于1896年的杂志,之后又在廉价小说、连环画、电台和电影露面,经久不衰,直至1949年。
[21] Coxey’s Army,雅各布·考克色(Jacob Coxey 1854-1951)率领的一支失业大军,1894年在首都华盛顿,举行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集体游行抗议。
[22] Pathé Newsreels,发行于1910年至1956年,先是无声,靠银幕上的字幕,后来再加配音。
[23] Jack Johnson vs. Sam Langford,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大赛,1911年10月11日在巴黎举行,一共打了20轮。尽管受了重创,约翰逊仍得以保住他的冠军头衔。
[24] Babe Ruth(1895-1948),美国最杰出的棒球明星之一,主要效力于纽约市扬基队。
[25] 格力格纳(Grignot),小说中蒂·让对安装玩具一种搭建方法的自编名称。
[26] 喜剧《我们这一帮》(Our Gang,或The Little Rascals),1922年发行的无声连续影片,讲述贫穷社区里一群孩子们的惊险奇遇。
[27] 卡通漫画《请让开》(Out Our Way),由杰·阿·威廉姆斯(J. R. Williams 1888-1957)创作,第一次刊登于1922年的报纸,讲述乡村小镇的日常生活。
[28] de Fontaine(1621-1695),法国寓言诗人。
[29] 原文为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