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早上(我不是密勒日巴,他能光着身子坐在雪地里,有一次还有人看见他飞起来),罗恩·布莱克跟帕特·麦克李尔还有帕特的漂亮老婆一起回来了,天哪,还有他们甜美可爱的五岁的小女儿,她在田野里蹦蹦跳跳找野花玩,真是一道可人的风景,这个被人类摧残的峡谷,在她眼里却是原始伊甸园的美妙清晨——确切地说,美妙的清晨逐渐来临——因为有雾,所以我们关上百叶窗,点火点灯,我和帕特,坐在那儿喝着他带来的酒,谈着文学和诗歌,他老婆坐在旁边听,偶尔站起来热点咖啡和茶,或者出去跟罗恩和小女孩玩一会儿——我和帕特严肃认真,谈兴浓厚,我感到孤独在我胸腔内颤抖,它不断对我发出警告:你其实很喜欢跟人在一起,帕特在这儿你很开心。
帕特也许不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但至少帅气十足——奇怪的是,他在自己的诗集前言里宣称他的英雄,即他的三位导师,是珍·哈露[1]、兰波和比利小子[2],不过他自己就很帅,完全可以在电影里饰演比利小子,同样是黑头发、细长眼睛的帅模样,和你期待传说中的比利小子一样(我觉得不是真实生活中的威廉·邦尼,据说他是个满脸疙瘩、痴呆愚蠢的恶魔)。
于是我们在小木屋舒适的暗淡灯光中,在少女般温暖的红色火炉旁开始更广泛深入地讨论,无所不谈,我为了好玩戴着副墨镜,帕特说:“嗨,杰克,昨天甚至去年,甚至是十年前,我 于是,犹如天堂般神圣的团聚和惊喜派对,渐次蜕变成许多炫耀性的谈话,至少我是这样,不过我喝起酒来就感觉有些飘飘然了。我们一起去海滩——我和伊芙琳走在前面,可当我们走到狭窄地段时,我就像印第安人一样走到前头,让她明白,整个夏天我都是伟大的印第安人——我真想一股脑地把一切都讲给她听——“看那边的小树林,有时你会被吓呆了,看到那个骡子静静地站在那儿,额头的卷毛像是路德的头发,一头巨大的像《圣经》中般冥思静想的骡子,或者看那边,看上边,看看那座桥,你觉得怎么样?”——孩子们都被那辆翻转的汽车残骸吸引住了——有会儿工夫我坐在沙子里,科迪朝我走了过来,我挠着胳肢窝,模仿着华莱士·比里[5]的口气对他说:“诅咒人死在死亡之谷。”(这是伟大的电影《死亡之谷的骡队》的最后一句台词。)科迪说:“没错,要说谁能模仿老华莱士·比里的话,只有你这种方式不错,你的声音和语气恰恰体现了那种气质,诅咒人死在死亡之谷,嘿嘿,不错。”接着,他却跑去跟麦克李尔的老婆聊天去了。
所有人都分散在海滩各处,茫然地望着大海,有种奇怪的忧伤弥漫,是那种心不在焉,但又像野餐一样轻松的忧伤——有一会儿,我跟伊芙琳说,总有一天夏威夷的潮汐能够轻易到这里来,我们将看到几英里外可怕的巨大水墙。“小伙子要跑回去,爬上那些悬崖得花些工夫吧,呃?”可是科迪听到了,他说:“什么?”我说:“我敢打赌,我们都会被冲到萨纳斯去。”科迪说:“什么?我那辆新吉普怎么办?我们回来把它移走!”(他总是这样幽默地搞怪)。
“这里的雨水是否丰沛?”我对伊芙琳说这话的目的是为了向她展示我是多么了不起的诗人——她真的爱我,过去她曾像爱丈夫一样爱过我,有段日子她有两个丈夫,科迪和我,我们曾经是个完美的家庭,直到科迪最后嫉妒了,或许也是我的妒火渐浓。有过一段特别疯狂的时期,我从铁路上干完活回来,全身脏兮兮的,拿着灯回到家。可我刚进屋,准备快快活活地洗个泡泡浴时,科迪那老家伙接了个电话就冲出去了,于是伊芙琳有了第二轮的新丈夫。当黎明时分,科迪全身脏乎乎地回家洗泡泡浴时,叮铃铃,电话响了,工友们叫我出去,我就急急忙忙出去干活,我们两个轮流使用同一辆破旧的老爷车——伊芙琳总是坚持说,我和她才是天生一对,可是她此生此世却命里注定要服侍科迪,这一点我坚信不疑,我也相信她爱科迪,可是她却说:“我会跟你在一起的,杰克,在另一世……你会非常幸福的。”——“什么?”我大声开着玩笑,“没准儿我会在命运永恒的府邸努力往上跑,好摆脱你呢,呵呵!”——“那你得用所有的来世摆脱我,”她伤心地说,这又让我嫉妒,我想听她说,我永远不可能摆脱她——我想永远被她追逐,直到我完全捕获她为止。
“哦,杰克,”她说着就在海滩上抱住了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哦,我真希望我们能再次安静下来,一起吃家里自己做的披萨,一起看电视,你有那么多朋友,要负那么多责任,真是很悲哀,而且喝酒还有一切事情都让你恶心,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住段时间休息休息?”——“我会的。”——可是罗恩·布莱克对伊芙琳满腔热情,为了吸引她的注意,不断地过来跟海藻跳舞,他甚至求我去问问科迪,能否让他单独跟伊芙琳待会,科迪说:“去吧,伙计。”
酒都喝光了,罗恩也终于得到与伊芙琳单独相处的机会。我和科迪还有孩子们坐一辆车,麦克李尔一家坐另一辆去蒙特利,为今夜采购些东西,再买些香烟——伊芙琳和罗恩在海滩上点起篝火,等我们回来——我们开车的时候,蒂米对爸爸说:“我们应该把妈妈带上,在海滩上裤子会被打湿的。”——“现在他们一定在冒热气,”科迪说着令人称奇的双关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同时开着车在狭窄泥泞、令人生畏的峡谷道路上乱窜,就像电影里在山路上逃亡的镜头一样,我们跟可怜的麦克李尔拉开了几英里远的距离——当科迪开到狭窄困顿的急转弯时,死亡都在下面的深渊里凝视着我们,可他只是边转着弯边说:“在山路上开车的方法就是,小伙子,不要惊慌失措,那些路不会动,动的是你。”——我们下了公路直奔蒙特利,在这个大瑟尔的黄昏,你能听到海豹在薄雾笼罩、泡沫堆积的岩石上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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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ean Harlow(1911—1937),好莱坞女星。
[2] Billy the Kid(1860—1881),著名罪犯,真名为威廉·邦尼(William Bonney)。
[3] Girodias,著名出版商。
[4] Halfway house,亦称过渡疗养地,过渡教习所:一种恢复正常生活的中心,提供给那些刚离开诸如医院、监狱等机构的人,以帮助他们调整过来去适应外部世界。
[5] Wace Beery(1885—1949),演员,第五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