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美国的流浪汉日子很难过,因为警察对高速公路、铁路调车场、海岸、河滩、堤岸和一千零一个工业区夜晚的藏身洞加强了监管。在加利福尼亚,“背包鼠”,原先老式的流浪汉,背着所需物品和寝具,从一个城镇流浪到另一个城镇,“无家可归的兄弟”,几乎已经绝迹,同时绝迹的还有昔日的“淘金沙漠鼠”,他们浪迹天涯,心里常常怀着希望:通过在西部(此时已经非常繁荣富足)艰苦奋斗,他们不想再过旧时的流浪生活。一九五五年在加利福尼亚里弗赛德郊外一处河滩上,一个靠着一个豆子罐头和一堆印 “那你为什么还要读呢?”
“因为我偶然捡到的——去年在布里斯托尔捡到的。”
“你对什么感兴趣?你喜欢对某样东西感兴趣吗?”
“嗯,我包里的这另一本书是,呃,对,呃,一本奇怪的书——你不应该采访我。去找那边那个拿着口琴的黑人老头谈吧——我啥也不是,只想独自待着……”
“我看见你抽烟斗。”
“是啊——格兰其牌的烟叶。来点?”
“把你那本书给我看看?”
“不行,我没有随身带着,我只带着这个。”他指了指他的烟斗和烟叶。
“你能说点什么吗?”
“给我点烟。”
只要治安警官继续干预,美国流浪汉就会逐渐消亡,正如路易·费迪南·塞利纳所说:“(流浪汉)一成是犯罪,九成出于无聊,”因为半夜里无所事事,别人都已入睡,于是他们就跟第一个见到的行人过不去。他们甚至作弄海滩上的恋人。那些五千美元的警车配备了迪克·特雷西[20]收发两用无线电台,他们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自己,只是夜间作弄任何活动的东西,白天作弄任何似乎不靠汽油、动力、军队或警察而独自活动的东西。我自己也是个流浪汉,但是我不得不在一九五六年左右放弃了,因为电视里有关独自穿街走巷的陌生背包客令人讨厌的报道不断增加——深夜两点,我在亚利桑那州图森被三辆警车包围了,当时我正背着背包走路,打算去红月亮沙漠里睡上甜蜜的一觉:
“你到哪里去?”
“睡觉。”
“睡在哪里?”
“沙子上。”
“为什么?”
“我有睡袋。”
“为什么?”
“研究伟大的野外。”
“你是谁?出示你的证件。”
“我刚在林务局工作了一个夏天。”
“有工资吗?”
“有。”
“那么为什么不去旅馆?”
“我更喜欢野外,那里自由。”
“为什么?”
“因为我研究流浪汉。”
“那有啥好研究的?”
他们要我解释我的流浪生活,几乎拘捕我,不过我对他们实话实说,最后他们挠挠脑袋,说:“去吧,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他们没有让我搭他们的车坐四英里出城去沙漠。
科奇斯的治安警官允许我睡在亚利桑那州鲍伊城外冰凉的泥土上,那只是因为他不知道我来了。
某种奇怪的事正在发生:你甚至再也不能独处原始荒野(所谓的“原始荒野”),总有直升飞机前来四处窥探,你需要使用伪装。然后,他们要求你为了民防注意观察可疑的飞机,好像你能区分普通的可疑飞机和任何种类的可疑飞机。就我而言,我只想坐在一个房间里,喝醉酒,放弃流浪和露营的野心,因为在新五十州里,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治安警官或消防官员会允许你在灌木丛、隐秘的山谷或任何地方燃烧树枝煮点食物,因为他们无所事事,只要看见辖区野地里有不靠汽油、动力、军队或警察局而独自活动的东西,就会找茬寻事。我并无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只想去另一个世界。
待在鲍厄里街慈善堂的一个家伙雷·拉德麦彻最近说:“我希望情况跟过去一样,像我父亲被人称作‘白山行者约翰尼’时那样。一次事故之后,他曾帮助一个年轻小伙治好了骨头,只换了顿饭吃,然后就离开了。那边周围的法国人都叫他‘Le Passant(路过的人)’。”
那些仍能以健康的方式周游的美国流浪汉依然处于良好的状态,他们能够躲藏在墓地里,在墓地树丛里喝酒、小便,睡在卡纸板上,在墓碑上摔碎酒瓶,不在乎也不害怕死人,但是在躲避警察的夜晚变得一本正经风趣幽默,甚至有点顽皮,把他们野餐废弃物留在想象中死神的灰色石板之间,咒骂他们认为的真正的白天;但是,啊,贫民窟里可怜的流浪汉!在那里,他们睡在门道里,背朝墙壁,头朝下,右手掌心朝上,仿佛等待接受黑夜的礼物,另一只手悬着,强壮有力,像乔·路易斯[21]的双手,可怜巴巴,因为无法避免的环境而成为悲剧——那只手就像乞丐的手,高高举起,手指做出暗示:他们应该得到什么,希望得到什么,做出希望得到施舍物的形状,大拇指几乎碰触到指尖,就像要表达睡梦中挂在嘴边的话,用那种手势暗示他们苏醒时说不出口的话:“你们为什么要剥夺我这种权利,使我没法在我自己平静甜蜜的床上呼吸,但是在这里,穿着这些暗淡无名的破衣烂衫,在这卑贱的门廊里,我不得不坐着等待城市的车轮滚滚而来,”然后继续说,“我不想伸手,但是在睡梦中,我没法控制它,只是借此机会看看自己的恳求,我独自一人,我病了,我正在死去——看见我的手指尖朝上,了解我作为一个人的内心秘密,给我那个东西,握住我的手,带我去城市那边的翡翠山,带我去安全的地方,仁慈点,友善点,要微笑——现在我对其他一切东西都已厌倦透了,我受够了,我放弃,我离开,我想回家,带我回家吧,啊,夜晚的兄弟——带我回家吧,把我锁进保险箱,把我带到一切都平静和睦的地方,带到生活的家庭里,我的母亲、父亲、姐妹、妻子,还有你我的兄弟、我的朋友——可是,没有希望,没有希望,没有希望,我一觉醒来,还得支付一百万美元,才能回到我自己的床上——噢,上帝啊,救救我……”在储气罐后面邪恶的道路上,几只恶狗从铁丝围栏后面钻出来狂吠,几辆警察巡逻车像犯案逃逸的汽车突然从天而降,更加神秘,更加可怕,没法用言语表达。
树林里满是警官。
* * *
[1] Dwight Goddard(1861—1939),美国禅宗佛教运动先驱,将大乘佛教的一些经典文本翻译后结集成《佛教圣经》(Buddhist Bible)。
[2] Jim Bridger(1804—1881),美国最早的拓荒者之一,曾探险美国西部,在落基山脉的极端条件下幸存下来。
[3] Johnny “Appleseed” Chapman(1774—1845),美国传教士、苗圃场主,绰号“苹果佬”。他向中西部提供大量苹果树苗,从而促进了拓荒事业的发展。
[4] St Pied Piper,中世纪传说中解除普鲁士哈默尔恩鼠疫的魔笛手,因未付其报酬而把当地的孩子全部拐走。
[5] John Muir(1838—1914),美国博物学家,早期环保运动的领袖,负责筹建加州的红杉国家公园和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倡议联邦政府采取森林保护政策。
[6] Remus,指Uncle Remus,虚构人物,在美国民间故事中常担任说故事的人的角色,下文中的“兔兄”就是他故事的主人公之一。
[7] Teddy Roosevelt,即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1858—1919),美国第二十六任总统。
[8] Vachel Lindsay(1879—1931),美国诗人,曾漫游全国,靠吟诵诗歌换取食宿,受欢迎的诗歌有《刚果河》、《圣菲小道》等。
[9] Pete the Tramp,克拉伦斯·D·拉塞尔(rence D. Russell,1895—1963)创作的同名连环漫画的主人公,红遍美国30多年,被誉为“有着绅士本能的流浪汉”。
[10] Loue Parsons(1881—1972),美国第一位电影专栏作家。
[11] Bluebird,秀兰·邓波儿主演的一部幻想电影,讲一个倔头倔脑、自私的小女孩寻找幸福的故事:女孩在皇家森林抓到一只小鸟,但不愿给她生病的朋友,后梦见仙人,让她去寻找“幸福蓝鸟”,经历千辛万苦,后成为一个温柔仁爱的女孩。
[12] Jean Valjean,法国作家雨果小说《悲惨世界</a>》中的主人公。
[13] 法文,苏,法国辅币名。
[14] Bernard Mannes Baruch(1870—1965),美国金融家,威尔逊和罗斯福总统的经济顾问。
[15] John Henry,美国民间传说的黑人英雄,是铁轨道钉工,传说曾与蒸汽锤比赛打道钉,胜过机器,但累死了,死时手中仍紧握铁锤。
[16] Sergei Esenin(1895—1925),俄国抒情诗人。
[17] Chief Rain-In-The-Face(1835—1905),印第安人的拉科塔部落战争领袖,曾率众战胜美国第七骑兵团等。
[18] Cooper Union,全称为库柏科学艺术发展联盟(The Cooper Un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 and Art),美国纽约一家成立于1859年的私立学院。
[19] The Rules of St Benedict,由西方隐修制度之父努尔西亚的圣本尼狄克(St Benedict of Nursia,约480—约547)撰写,规定了修道士的目标等,崇尚“和平,祷告和工作”。
[20] Dick Tracy,切斯特·古尔德(Chester Gould,1900—1985)1931年开始在美国《底特律明镜报》上创作的警探,以打击狠、出枪快、智勇双全著称。
[21] Joe Louis(1914—1981),美国职业拳击手,曾获最重量级世界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