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见过一艘大货轮在一个梦幻般的下午在海湾里悄悄滑过?你极目远眺,沿着钢铁长蛇般的一片地方寻找人群、海员、幽灵,他们一定正驾驶着这艘梦幻般的轮船,那么轻柔地分开港湾的海水,它头部突起的钢铁胫骨指向世界的四面来风。你什么也没看见吗,没见到一个人影、一个鬼影?
它就在那里航行,在明亮的大白天里,凄苦、悲伤的船体有气无力地颤动,机房里深不可测丁零当啷,嚓嚓运转,轮船后部淹没在水中的螺旋桨轻轻地搅动着,朝着大海勇往直前,驶向永恒,玫瑰色曼扎尼约的夜晚,疯狂大副的教堂司事的繁星点点降落到悲伤激浪世界的近海——降落到海湾里其他渔民的船上,种种神秘的事情,舷窗王国的鸦片之夜,库尔德人窄窄的大拖网。突然,我的上帝呀,你意识到你正在眺望甲板上一些一动不动的白色斑点,他们就在房舱区的甲板之间,看,就在那里……身着白色短上衣成分杂乱的厨子,他们一直一动不动地斜靠着,就像轮船厨房狭窄过道舱口上固定的部件。这是晚餐后,其他船员已经吃饱喝足,在晃动的铺位上熟睡——他们自己是世界如此安静的守望者,因为他们悄悄溜出厨房进入“时光”,早在他看清他们是人,是视野中惟一有生命的东西之前,没有轮船的守望者能够避免被愚弄和挑剔。伊斯兰教的奇科人、丑陋矮小的海上斯拉夫人正穿着愚蠢的厨房工作服向外凝视——黑人头戴厨师帽,遮掩了发亮的饱受折磨的黑皮肤前额——永恒的垃圾箱旁,拉丁美洲的农夫正在午间歇息打盹,恬静安宁。哎呀,那些迷路的疯鸥呱呱乱叫,在移动的船尾飘动的灰色支索周围飞落——哟,机房里伸出的机轴上的疯转螺旋桨正在将尾流慢慢搅浑,燃烧和压力、德国轮机长和扎着印花头巾的希腊机舱清洁工急躁的劳动,推动着螺旋桨一圈一圈地转动,只有金门大桥才能穿越浩瀚孤独惊人的疯狂大海,将这种不安宁的能量引向某个理性的港湾。谁在艏尖舱?谁在后甲板?谁在驾驶桥楼,大副?没有一个可爱的灵魂。陈旧的轻舟沿着我们昏昏欲睡安息了的海湾静静地划动,朝着纳罗斯海峡[1]、内普丘恩[2]、奥什[3]的海口驶去,在我们目光的注视下,越来越稀疏越来越渺小——经过灯塔——经过陆岬——荒凉、肮脏、灰色倦怠的薄雾从浪蚀岩柱间飘来,将炎热的波浪送向天空—— 我在自动唱机上找到一张很好的格里·马利根[8]的唱片,并播放起来。
第二天黄昏晚餐时刻,我们在灰蒙蒙雾茫茫中驶出金门大桥,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绕过旧金山陆岬,灰色的海浪遮住了它们。
又一次沿着美国西海岸南下,途经墨西哥;只是这次海上航行能完全看见模糊褐色的海岸线,有时在晴天,我绝对能够看见南太平洋铁路经过的旱谷和峡谷,铁路线随着它们起伏——就像观看一场古老的梦。
有几个晚上我睡在甲板上的一张小床上,乔治·瓦鲁斯基说:“你这狗娘养的,总有一天早晨我一觉醒来,你不在这里了——该死的太平洋,你以为这该死的太平洋是平静的大洋?总有一天晚上,当你还在梦见姑娘的时候,潮汐巨浪涌来,哗啦一下子,你就没了——你被海浪卷走了。”
太平洋上神圣的日出和神圣的日落,船上每个人都在安静地工作或在各自的床铺上看书,痛饮都已结束。平静的日子,黎明,我在轮船栏杆处将一个葡萄柚一切两半;我身下,它们就在那里,微笑的海豚,在潮湿的灰色空气中跳跃着,花哨地旋游着;有时,在倾盆大雨中,大海和大雨融为一体。我为此写了俳句:
无用,无用!
——大雨滂沱
泻入海中!
在平静的日子里,我却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因为我傻乎乎地把我的卧室管理工作换成了洗刷锅碗瓢勺。卧室管理原是船上最好的工作,因为可以窥见肥皂剧式的隐私。可是,我傻乎乎地换成高级船员的侍者(酒吧勤杂工),这是船上最糟糕的差事。“你为什么不笑得好</a>看点,说声早上好?”当我把鸡蛋端放到船长面前时他说。
“我不喜欢笑。”
“这样给长官递早餐吗?应该用双手将它轻轻放下!”
“好的。”
与此同时,轮机长也在嚷嚷:“他妈的菠萝汁哪里去啦?我不要这该死的橘子汁!”我不得不奔下楼去底层库房,当我返回时,大副正在发火,因为他的早餐送晚了。大副留着浓密的八字须,以为自己是海明威小说中的男主角,别人必须小心谨慎地侍候他。
当我们驶过巴拿马运河时,我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运河两岸奇异的绿树、绿叶、棕榈、棚屋、戴着草帽的青年,还有远处深褐色温暖的热带烂泥(正好位于哥伦比亚沼泽地之上的南美洲),但是高级船员们又在叫喊:“快来呀,该死的,你以前没见过巴拿马运河吗,午餐他妈的在哪里?”
我们沿着加勒比海(蓝色晶莹闪亮的宝石)北上,直抵莫比尔湾,驶入莫比尔,我在那里上岸,与一些青年喝了个酩酊大醉,随后与多芬街年轻美丽的罗丝去宾馆开了个房间,误了早上的工作。早上十点,当罗丝和我手牵手沿着大街散步的时候(一幅可怕的景象:我们俩都没穿内衣内裤或者袜子,我只套了条外裤,她套了件连衣裙,还有T恤衫和鞋子,醉醺醺地走着,她也是个漂亮妞啊!),迎面来了船长,他带着旅游照相机,鬼鬼祟祟的,他看见了一切。回到船上,他们让我吃尽了苦头,我说到了新奥尔良我就辞职。
半夜里,在雷暴雨中,轮船从亚拉巴马州的莫比尔起航,向西朝密西西比河河口驶去;雷电照亮了盐碱沼泽和浩瀚的海湾,整个美国将她的心、她的泥土、她的各种希望随着一大盆天降之水倾泻入墨西哥湾的末日、空虚的再生,倾泻入黑夜。我烂醉如泥,躺在甲板的小床上,睁着宿醉的双眼,将这一切收入眼中。
轮船嘎嚓嘎嚓沿着密西西比河北上,直接进入美国大陆的心脏,不久前,我沿途免费搭车旅行去过那里,该死的,那里大概不会有异国情调的佐世保在等着我。乔治·瓦鲁斯基看着我咧嘴而笑:“真是见鬼了,疯子杰克,喝多了吧!”轮船继续航行,在某个宁静翠绿的河岸靠了码头,很像汤姆·索亚待过的河岸,拉普·拉斯上游某个地方,在那里装上一桶桶油运往日本。
我领了大约三百美元的工资,将这些钱与我在铁路上剩余的三百美元卷成一团塞好,又一次背起水手包,又一次上了路。
我朝餐厅里看了看,所有的伙伴们都无所事事地坐着,没有一人朝我看。我感到一阵无名的不安——我说:“嗨,他们说过啥时起航吗?”
他们茫然地看着我,眼睛里却没有我,好像我是一个幽灵。乔治看着我,他的眼睛里也有那种神态,那种神态说:“既然你不再是一名船员,不再在这条鬼一般的船上,那么对于我们来说,你已经死了。”“我们不可能再从你身上榨取更多的东西了,”我可以补充说,记得在那可怕的热带酷暑中,甚至一扇舷窗都不打开,他们还坚持要我陪伴,在铺位上抽烟闲聊,实在无聊,一个个肥肥的大肚皮耷拉着,就像一堆堆肥肉。或者假惺惺说些干坏事的隐私,十分没趣。
黑人主厨普雷斯被解雇了,与我一起进城,然后在新奥尔良老城的人行道上和我道别。这是一种歧视黑人的管理方式——船长比谁都坏。
普雷斯说:“我当然很愿意与你一起去纽约,去鸟园酒吧,但我必须找到一艘船。”
我们在寂静无声的下午走下步桥。
二厨的轿车要去新奥尔良,它在公路上从我们身边疾驶而过。
* * *
[1] Narrows,美国纽约斯塔滕岛和长岛间的海峡。
[2] Neptune,美国新泽西州一自治市镇。
[3] Osh,吉尔吉斯斯坦西部城市。
[4] Union Hall,有很多含义,可以指酒吧、联合大厅等,凯鲁亚克在《杜洛兹的虚荣》一书中曾提及去Union Hall登记申请当海员,有海员工会大厦的意思。
[5] Prez,Preston(普雷斯顿)的昵称。
[6] Madras,现称金奈,印度东南部港城。
[7] Frank Sinatra(1915—1988),美国歌手、演员,经典歌曲包括《黑夜与白天》、《我的方式》,凭借电影《乱世忠魂》获奥斯卡奖(1953)。
[8] Gerry Mulligan,全名Gerald Joseph “Gerry” Mulligan(1927—1996),美国爵士乐萨克斯管演奏家、单簧管演奏家、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