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有一条红砖小巷,位于Zi Tah Sioh[14]。“观光”,就像星期天早上,你经常听见,“观光塔,观啥塔,”啊,啊,啊,啊哈!六点九英里里程标,接着是八点六英里处的巴特勒路[15],对我来说远非神秘的事物,到我成为司闸员时,它们是调车场职员夜晚发泄巨大悲情的地方;那时,在一列八十节车厢的货运列车的远端,我正提着小照明灯,记录列车的编号;我嘎吱嘎吱地踩着砂砾,腰酸背疼,心里估量着我还得走多远,才能经过巴特勒路的那盏忧伤的街灯;街灯在前头闪闪发光,在钢铁的深红色的铁路夜晚,照耀着长长列车长长黑色悲伤出口形成的屏障末端——头顶之上繁星闪烁,“拉链火车”呼啸而过,火车头煤烟的香味,我闪到一旁,让它们通过;在轨道的尽头,你能看见南旧金山机场的夜景:狗娘养的红灯打着火星的信号,在一连串深红色的大指向标里闪动,上下开花,在古老的加利福尼亚极度纯洁失去纯真的可爱天空里绽放火焰,在这秋春悲伤的深夜,迎来了冬季里的盛夏,高大挺拔,像树木一样。所有这一切,巴特勒路对我来说不是秘密,这首歌没有盲点,而是家喻户晓;我也能估量我还得走多远才能走到尽头的巨人般的玫瑰霓虹灯处,六英里长?你会想说西海岸的伯利恒钢铁[16],在我一直在记录货运车厢的编号时:JC74635(泽西中央铁路)、D&RG38376、NYC、PR[17]以及所有其他编号。我的工作几乎完成,这时那个巨大的霓虹灯正好与我平行,这也意味巴特勒路那盏忧伤的小街灯离我只有五十英尺,再往前就没有车厢了,因为那里是交叉路口,他们已经将车厢分开,随后将它们编列后停放在城南调车场的另一条轨道上;刹车的重要性、道岔转换的重要性一类的事情我只能以后去学。之后就是南旧金山九点三英里里程标,一条多么荒凉的小主干道!啊,我的天哪,那迷雾从远处滚滚而来,多么好看!那盏小霓虹灯展现几杯鸡尾酒外加牙签上插着一颗小樱桃;人行道铁皮箱里十美分一份的凄凉的雾一般的绿色《新闻纪事》;“年度”酒吧里,几个头发油滑身体肥胖的退役州警正在喝酒;台球房里的十月,等等,在调车场当职员的工余时间,我会进去买些糖块或者胡乱喝点汤;我当调车场职员时候,探索迷惘的那一面,人性的一面,随后又不得不去探索另一面,朝海湾前行一英里,去到几家大型阿穆尔和斯威夫特[18]屠宰场,我在那里记下肉类冷藏车的编号,有时,不得不闪到一旁,等待慢车进站,扳一些道岔;标识员或车长总告诉我哪些车厢要留下,哪些要离站。总是在夜间,总是像肥料一样松软的地面,但地下真有老鼠,我见过无数只老鼠,向它们投掷石头,直至感到恶心。我赶紧逃离,仿佛逃离噩梦,逃离鼠洞;有时编造虚假数目,而不是真的靠近巨大的木材堆,因为那里老鼠成群结队,简直成了它们的廉价公寓。忧伤的奶牛在屠宰场里哞哞直叫,有点邋遢的墨西哥人和加州人面部表情冷冰冰不愉快不友好,他们开着破车上班,忙忙碌碌干着他们血腥的工作——终于,在一个星期天,我干了那种工作,在阿穆尔和斯威夫特屠宰场的院子里,这里离海湾约六十英里,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还以为这里是个垃圾场,一堆垃圾,老鼠的避风港,只是状况更加糟糕;不过,屠宰场外,海水确实碧波荡漾,在忧伤的早晨,海水清澈平坦,明镜似的,越过洋面一直可以清晰看见奥克兰和阿拉梅达。在星期天早晨凛冽的寒风中,一个个被遗弃的屠宰场仓库破烂不堪,我听见仓库的镀锡铁皮墙发出阵阵“呼呼”声;里面废物垃圾成堆,夜间进出的市郊货车碾死了许多老鼠,有些死老鼠甚至也许是我用一阵阵自卫的石块击中的,但是,大多数被系统杀死的老鼠四处乱弃;厚实惆怅的云层预示着暴风雨可能来临;一架架带着文明希望的大型银色飞机起飞,掠过发臭的沼泽和污秽的镀锡铁皮房,飞向空中属于它们的地方。哈,呸,啊咿哦咿哦咿哦咿哦咿——它有一种可怕肮脏的呻吟声,你可以在那堆飞翔的污物中听见鸭绒抖动的声音,那些隐蔽的发射井,那些危险的涂锡狭长通道,渣滓,盐的渣滓,呸,噢,呸!老鼠的港湾,斧子,大锤;哞哞叫唤的奶牛,所有这一切,一个巨大的南旧金山,恐怖,那里有你的九点三英里里程标。之后,风驰电掣般的火车载着你前往圣布鲁诺,清楚而远远地绕过一个长长的海湾,顺着南旧金山机场沼泽地绕行,随后继续前行驶入洛米塔公园,十二点一英里里程标处,那里有甜蜜的月票居民树林和倒伏的红杉,你乘着机车路过,火车头的蒸汽锅炉通红,将你无所不在的影子投射到夜色之中,这时,他们会议论你。你看见一栋栋加利福尼亚牧场风格的小家宅;傍晚,人们在一间间起居室里品茶抿咖啡,户外田野芬芳,繁星点点,充满希望;小孩们躺在小床上一定能望见这一切,上床睡觉,抬头仰望,铁路大地上空的一颗星星在为他们跳动;火车呜呜鸣叫,他们想今夜星星会出来吗,它们出来了,它们离开了,它们沐浴了,它们变成天使了;啊,我啊,我一定来自一片人们让孩子哭泣的土地;啊,我啊,我希望自己是个加利福尼亚的孩子,当太阳下山的时候,拉链火车隆隆驶过,透过红杉树或无花果树,我能够看见我颤动的希望之灯只在为我照耀,把一个个“永久的”山坡照成乳白色,恐怖的“卡夫卡”水泥工厂,或者不是,“南城”屠宰场的老鼠,或者不是,不,或者不是;我希望我是个小孩,睡在牧场风格甜蜜小屋里的童床上,我的父母正在起居室里品茶抿咖啡,起居室的观景窗朝着那个小小的后院,后院里摆放着几只草坪椅子,四周围着篱笆,牧场风格全封闭棕色尖角篱笆;天上繁星点点,纯洁干燥金色芳香的夜晚,不远处有一些杂草,还有几块木头和几个橡胶轮胎;嘭,煞风景的旧南太平洋干线!火车闪电似的驶过,轰隆隆,轰隆隆,黑色火车头似霹雳排山倒海,车里身着油腻红色制服的工人,煤水车,随后是长蛇似的货运车厢,所有的编号,所有一切整个列车一闪而过,咔嚓嚓,轰隆隆,整个世界从面前经过,最后甜蜜的小守车终结了所有这一切,守车里亮着烟雾弥漫的棕色灯光,老列车长埋头专注于运货单,前面蒸汽机车里,车尾工坐着不时向车外观望,自言自语说:一片漆黑!车尾的标记,红色的,守车后门廊的灯,一切都已过去,列车呼啸着,绕着海湾前往伯灵格姆、芒廷维尤、甜蜜的夜晚圣何塞,然后继续南下吉尔罗伊、卡纳德罗、科帕罗尔,黎明的奇滕登之鸟,你的洛根的奇怪之夜,整个都点亮了,群虫乱舞,如痴如狂,你的沃森维尔,海洋的沼泽;你长长的铁道线,铁路直通轨道,在午夜星光底下摸上去黏糊糊的。
四十六点九英里里程标处是圣何塞,一百个有趣的流浪汉懒懒散散地沿着轨道闲荡,背着杂物背包,带着朋友,携带私人水罐或水壶,用来煮咖啡或沏茶或烧汤;他们还有托考伊白葡萄酒或者普通的麝香葡萄酒。加利福尼亚州的麝香葡萄围绕在他们四周,蓝色的天空,来自海湾强劲的雾风吹拂着白絮般的云彩掠过圣克拉拉山谷的上空,也穿过南城峡谷,云遮雾蔽的山谷里的平静是那么沉重,流浪汉找到了一处暂时的栖身之地。干燥的杂草中闷热而又困倦,干枯的芦苇腹中空空坚强挺立,你走过碰着它们,它们便哗啦倒下。“嗨,伙计,为沃森维尔干一杯朗姆酒如何?”“这不是朗姆酒,伙计,这是一种新的狗屎。”——一个有色人种的流浪汉坐在一张肮脏的去年旧报上,报纸被丹佛高架铁路的鼠眼吉姆用过,此人去年春天经过这里,背着一包海枣——“一九〇六年以来,情况没有像现在这样糟糕过!”现在是一九五二年十月,露水降落到这片真正土地的谷物上。其中一个流浪汉从地上捡起一块镀锡铁皮(由于挂钩时不小心,调车场里的几节车厢突然相互碰撞,一块铁皮从一节车厢里震落到地上)。(嘭!)——几块铁皮飞落下来,落到一号轨道外面的杂草丛中。那个流浪汉将铁皮放在几块石头上,下面生了火,用来烤几块面包;他喝着托考伊与其他几个流浪汉交谈,烤面包烧着了,就像贴瓷砖的厨房里发生的惨剧。流浪汉气得骂骂咧咧,因为他失去了一些面包;他踢了一块石头说:“我在丹尼莫拉[19]大墙里待过二十八年,我亲身经历过许多刺激的大事,比如酒鬼卡尼曼从明尼阿波利斯[20]给我写了那封信,正是讲芝加哥那些吃白食的——我说他像个乡巴佬,可你不是——嗯,反正我给他写过一封信。”没有一个人在听他说话,因为没人会认真听一个流浪汉说话,其他的流浪汉都在胡扯,你找不到摆脱这一切的办法也无法脱离——所有的流浪汉都在同时说话,他们大家都糊涂了。你得回头去找铁路人才能弄明白。比如说,你问一个人:“109轨道在哪里?”什么?如果此人是流浪汉,他会说:“推车就在那里,老爹!看看那个扎蓝色印花头巾的老家伙知道不,我叫斯利姆·霍姆斯·哈伯德,路易斯安那州拉斯顿人,我没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了解那条109轨道在哪里——我只想,嗯——讨枚硬币,如果你能给一枚,我就不惹事好好走我的路——如果你不给,我也不惹事好好走我的路——你不会赢——你也不会输——从这里到爱达荷州的俾斯麦[21],我什么也没得到,只是丢——丢,丢掉了一切我曾拥有过的东西。”你得承认当这些流浪汉这么说话时,他们进入了你的心灵——他们大多数人透过须茬和唾沫用粗嘎的嗓门说,“衣阿华州奇利科西[22]109轨道”——背着硕大沉重鼓鼓囊囊的背包慢悠悠地走了——你还以为包里藏着肢解的尸体呢——红眼睛,蓬乱的头发,铁路人惊讶地看着他们,看过一眼就再也不看 啊,上帝,原谅我吧!
在戴尔蒙特水果加工公司摇摇晃晃的栅栏背面(也可从圣何塞客运车站径直穿越轨道到达那里),铁轨形成一条弯道,一条永恒的弯道,我好几次在铁路黑暗的睡梦中回想起它:我与印第安人一起在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慢车上工作,突然,我们遇上一次印第安人盛大的秘密集会,会议就在戴尔蒙特弯道附近某个秘密地下室举行(反正印第安人在那里工作)(包装柳条箱、罐头、带果汁的罐装水果等)。我与旧金山几个葡萄牙酒吧的英雄人物在一起,观看舞蹈,聆听革命演说,库利亚坎[27]草根英雄们的那种革命演说;那里,夜色沉闷阴郁,夜晚古怪有趣,海浪似犬咆哮;我听见他们 tierra esta notre[28],心里明白他们说话算话;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梦见印第安人的革命聚会,在铁路大地最底下一层的地下室里庆祝。火车沿着那里的弯道行驶,我抓住铁把手,在浓重的夜色中微微探出身子,前方是我们小小的放行通知和行车指令,挂在一根绳子上,在两根火车指令弯杆之间扯开。火车通过时,铁路人(通常是司炉工)只要伸出一整只手臂,以确保在火车通过时不错过并钩住绳子(绳子是绷紧的),绳子一下子被取走,刚硬的弯杆“砰”的发出一点响声,绳子套在了你的手臂上,绳上系着黄色的薄光泽纸,纸上有火车行车指令。这列货车的司机取到这根绳子,依照多年个人解开火车指令绳的习惯,慢慢解开绳子,然后再依照习惯,打开纸张阅读;有时,他们甚至像常春藤大学的大教授那样戴上眼镜阅读。威力巨大的机车咔嚓嚓轰隆隆穿越加利福尼亚州的绿色大地,铁路旁墨西哥人站在他们建造的简陋棚屋前,手搭凉棚看着我们经过,看见那个戴眼镜的修道士般的夜间机车学徒,好像蛮有学问似的仔细阅读他油腻肮脏的大爪子里那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日期,“一九五二年十月三日,2-9222次列车行车指令,下午二点零四分发布,三点五十八分前在鲁克等候914次东行列车,四点零八分前别驶离科帕罗尔,等等”。火车调度、编组塔和电话机前各色各样思考着的官员在铁路钢铁交通伟大的形而上学的通道里正在想出所有这些各色各样的指令。我们都轮流阅读指令,就像他们对学徒说的那样“仔细阅读,别留着让我们去判断是否存在错误;很多时候是学徒发现错误,机车司机和司炉工出于多年习惯,看不出问题,所以要认认真真读指令”。于是,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甚至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核对日期、时间,比如,指令时间当然应该不晚于从车站发车的时间(这时我正提着信号灯和背着值钱的包大步跑过废品站,在灰色甜蜜的昏暗中去追赶我负疚的迟到),啊,不过所有这一切都是甜蜜的!戴尔蒙特的小弯道,行车指令,接着火车继续向四十九点一英里里程标驶去,再驶向西太平洋铁路交叉口;在那里,你总能看见铁轨直接垂直地穿越这根格格不入的轨道,因此,在铁路路基处有一个明显的驼峰,我们穿越时会有哐当喀啷当的声响;有时,黎明从沃森维尔返回,我会在机车上打瞌睡,心里一个劲地琢磨:我们在哪里呀?我并不知道我们通常在圣何塞或者利克附近;听见咔嚓咔嚓的声响,我会自言自语地说:“西太平洋铁路交叉路口!”记得有一次一个司闸员对我说:“夜里在这新房子里睡不着觉,我在圣克拉拉大道这里下车了,因为半夜里那该死的机车在那边哐啷咔嚓的!”“嗨,我还以为你热爱铁路呢!”“哎呀,对你说实话吧,西太平洋铁路碰巧有一条铁路通向那里。”说到这些,好像除南太平洋铁路外还有其他铁路是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们继续前行,穿越交叉路口,在那里沿着溪流行驶,圣何塞老城的奥科尼河,荒芜干枯的瓜达卢佩河,一些印第安人站在河的两岸,那是墨西哥孩子在观看火车,大片大片仙人掌,在灰色的午后一片翠绿甜蜜;下午五点,太阳火红的光辉突然闪亮,将加利福尼亚州的葡萄酒洒遍后西部,轻轻点缀太平洋浓浓的盐水,这时,仙人掌变成一片金黄一片棕褐。我们朝利克继续行进。我总是将目光投向特别喜爱的地标:某所学校,那里的男孩们在皮肤黝黑的神父的监护下,正在校队、候补校队、新生分队、候补新生分队四个球队里训练橄榄球,孩子们欢快的尖叫声随风传来,因为这是十月,对你来说是为橄榄球欢呼喝彩的绝佳季节。随后,在利克,一座山上有一所隐修院似的建筑,火车经过时,你几乎难以看清它那梦幻似的大麻围墙;在那山上,一只鸟儿盘旋着在宁静处落下,那里有一片田地、迂回曲折的回廊、工作、隐居的修道者;那里正进行着甜蜜的调解,人间知晓的各种形式都有。我们随着疾驰的机车驶过,争辩着暗自咯咯傻笑着;机车一个劲地猛冲,延绵半英里的货运列车长时间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我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会发生燃轴,于是我焦虑地往后看,准备投入工作。利克山上隐修院的那些人的种种梦想,我想,“啊,奶油色的围墙,罗马、各种文明或隐修者在疑惑中与上帝作最后调解的围墙!”上帝知道我在想什么,随后,我的各种想法飞快地变化。110轨道的尾部进入了视野,还有丛林狼、甜水果地、李子园、大片草莓地和广阔的田野;远处,你能看见卑贱的墨西哥农民蹲着的身影,他们正在茫茫迷雾中劳作,从大地里拔呀摘呀采呀;而美国人拿着丰厚的钢铁的工资,不再认为劳动是一种可行的活动,而是只顾吃,继续不断地吃,工业界的巨头们用钢铁的手臂维系着对墨西哥仙人掌高原的爱,他们会为我们代劳的;铁路的货运列车以及随车装载的一堆堆甜菜高低不平,坐在甜菜上面的人们甚至不留意那些甜菜是如何或者在何种状态下采摘的,汗水夹杂着甜蜜——离开大地,被搁在钢铁般的摇篮里休息。看见他们弯着卑贱的腰,我想起了自己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塞尔马摘棉花的日子;我越过葡萄园眺望远处西侧的群山,随后是大海,那巍峨甜蜜的群山;再往前,你就开始看见摩根希尔那一个个熟悉的山岗;我们经过佩里和马德隆的田野,他们在那里酿造葡萄酒;一切尽收眼底,所有甜蜜褐色的犁沟,鲜花盛开。有一次,我们驶进一条支线等候98次列车通过;我像巴斯克维尔猎犬一样奔跑出去,为自己采了些老李子,老得已经不能吃了——业主看着我这个铁路人拿着一个偷来的李子负疚地奔回机车,我总是奔跑,总是跑啊跑,跑去扳道岔,在睡梦中奔跑,此刻也在奔跑——非常快乐!
田野的甜蜜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这些名字本身简直可以食用,比如利克[29]、丛林狼、佩里、马德隆、摩根希尔、圣马丁、鲁克、吉尔罗伊、卡纳德罗、科帕罗尔、萨金特、奇滕登、洛根、阿罗马斯以及帕亚河流经的沃森维尔枢纽站。我们铁路人途经奇滕登城外某处树木茂盛的干燥印第安洼地;一天早晨,那里所有的露水一片粉红,我看见一只小鸟栖息在杂物堆中一根笔直的木头标柱之上,它是奇滕登之鸟,清晨的意义。圣何塞城外的田野足够甜蜜,比如说,像劳伦斯和森尼维尔,在那里,人们五谷丰登,田野里弯腰曲背郁郁寡欢的墨西哥人在春天里辛勤地劳作。但是,列车一旦过了圣何塞,不知怎的,整个加利福尼亚更加豁然开朗。日落时刻,在佩里或马德隆,那就像一场梦:你看见那摇摇欲坠的小农舍,一行行栽种的绿色果树;在一座座山岗上绿色的薄雾之外,在那太平洋落日的一个个红色光环之上,在宁静之中,传来了狗的叫声;加利福尼亚那美丽的夜露已经形成,哦,在这之前,胃已经填饱,煎锅上的汉堡汁已经擦净;晚些时候,今晚,圣何塞美丽的小卡梅丽蒂将沿着道路欢快跳跃着行走,羊绒套衫里她那一对棕色的乳房即便戴着少女的乳罩也在轻轻地颠颤,她那一双棕色的脚丫穿着皮带子凉鞋,凉鞋也是棕色的;她的一对黑眼睛宛若秋水,你猜不出它们是否脉脉含情;她的双臂犹如地府《圣经》里侍女的手臂——她长柄勺似的手臂形如树木,带着汁液,摘一个桃子,摘一个饱满的橘子,在果子上咬一个口子,拿着橘子,头往后一甩,使出所有的力气,透过那个口子挤压吮吸橘子,所有的果汁都流进了她的嘴唇,流到了她的双臂之上。她的脚趾上有灰尘,脚趾盖上抹了指甲油——她腰肢柔细皮肤棕色,下巴柔软消瘦,脖子像天鹅一般柔滑,嗓音轻柔,一副娇柔女子的模样,而且她自己并不明白这一点——她细微的嗓音有点儿像铃铛的声音。疲惫的农夫何塞·卡梅罗来了,他看见她在红艳艳的阳光底下,在果园里像女王一样端庄地走向水井,走向塔楼;他追随她而去,火车从身边轰隆隆驶过,他根本没注意机车上站着的学徒司闸员J·L·凯鲁亚克和老猪头W·H·西尔斯。自从离开俄克拉何马州干旱尘暴区沙土板结的农场以来,老猪头已经在加利福尼亚生活了十二年;他父亲曾搭乘一辆破旧不堪的流动农业工人[30]的卡车,被迫离开那里,他们在人生中第一次尝试当采棉人,而且干得相当不错。但是有一天,有人告诉西尔斯可以试试干铁路活,他试了,做了几年年轻的司炉工后,他现在成了一名火车司机——加利福尼亚州救世田地的美丽风光改变不了他石头般冷酷的目光,他戴着手套的手调节着车速,驾驭着黑色的野兽沿着星光铁道前进。道岔急速闭合,融入轨道系统,一条条岔线像嘴唇一般分离,又像恋人的手臂一样收拢。我的心思全在卡梅丽蒂棕色的双膝之上,在她大腿之间浅黑色的阴hu里,造物主在那里隐藏着它的壮丽,所有的男孩昏头昏脑猴急地去受罪,渴望得到整个淫穴、那德性、那阴mao、那“探索我”处女膜、那迷人吮吸躲闪的佳人,还有同样的你,她从不应允,太阳落山了,天黑了,他们躺在一排葡萄架下,没人能看见或听见,只有那只狗听见“哼唷哼唷哼唷”缓慢的声音;远处,铁路大地灰尘扬起;他将她娇小的屁股往下挤压,他的力量使之在大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凹坑,他的撕裂慢慢地将她深入穿透,进入她甜蜜的门户,慢慢地血液在他的印第安头脑里剧烈奔流,达到一个高潮;她微微气喘吁吁,张开两片棕色的嘴唇,稍稍露出白梨般的牙齿,就露出这么一点,就这么轻轻地几乎咬伤,他自己的嘴唇火辣辣地燃烧——他驾驭着,亢奋地猛烈撞击,谷物、葡萄不住摇晃,美酒从大地的小杯里突然泉涌,酒瓶将从第三街滚到圣巴巴拉的沙滩上,用“你能探索它吗”的精神,他正在达到目的;然而,如果你也能,那么你会做吗?你难道不做吗?甜蜜的肉体交合在一起,流淌着的血酒,干苞叶成堆的土地,坚硬的钢铁通道穿越而过;机车正在说K RRRR OOO AAAWWOOOO[31],还有那交叉路口,有你著名的说教:Krrot Krroot ooooaaaaw Kroot——两声短一声长,一声短,这种事我得学着点,因为有一次猪头凑着司炉工的耳朵忙着说笑话,我们正驶近一个交叉路口,他对着我高声喊道:“快去!快去!”边说边用手做出拉汽笛的手势。我抬起头,抓住绳子,向外张望,大个子机车司机,看见交叉路口飞速接近,几个穿凉鞋的姑娘,连衣裙紧包着屁股,在信号灯闪亮的卡纳德罗铁路交叉路口栏杆处等候,我拉响汽笛,两短一长,一短:Kroo Krroo Krrrooooa Kurt。于是,此刻天空一片紫色,整个美国的边缘正在坠落,紫光四溢,洒满西边的群山,落入永恒的东方海洋。那里你悲伤的田野和恋人交织在一起,葡萄酒已经渗入大地,沃森维尔就在前方,那里是我肮脏车程的尽头,在数以百万计的人们中间,放着一瓶托考伊白葡萄酒,那是我要去买的酒,将那大地的一些东西放回我的肚里,在这铁轨上一路颠簸震颤之后,我柔软的肉体和骨头需要欢乐——换言之,当工作结束时,我将喝一杯葡萄酒,然后休息。这就是吉尔罗伊支线。
我在吉尔罗伊支线上的第一次行程,那天夜里天空昏暗清新,我提着信号灯和破书包站在机车边上,等待大人物们作出决定。这时,从黑暗中走来这个青年,他不是铁路人,显然是个流浪汉,不过他即便不是个牙齿清洁面带微笑的流浪汉,那么也是个来自大学或良好家庭的流浪汉;他背着并不破烂的约会包,来自世界黑夜底层的“河畔杰克”——他说:“这玩意去洛杉矶吗?”——“嗯,大约会朝那里走一段路,离沃森维尔约五十英里。如果你赖着不走,他们也许会帮你搭顺风车去圣路易斯-奥比斯波,那样离洛杉矶还有一半路程。”“唉,我不想搭乘去洛杉矶一半路程的车,我想一路乘到洛杉矶。你是干啥的,铁路司闸人员?”“是啊,我是个实习生。”“实习生是干啥的?”“嗯,实习生就是边学习边收获的伙计,嗯,我不拿工资。”(一路南下,这次是我实习打杂的行程。)“啊,那好啊,我不喜欢在同一条铁路上跑来跑去。如果你对我说去大海是真正的生活,那么现在我正徒步前往或者搭车前往纽约,两种方法都可以,我不想成为铁路人。”“你在说什么呀,伙计,做铁路人太棒了,一直在到处周游,你可以挣很多钱,而且那里没人烦你。”“没少操蛋的事,你一直在同一条轨道上来回走捣腾,难道不是吗?天哪!”于是,我告诉他搭乘货车的方法和地点:“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要始终牢记:当你想方设法四处周游,以证明你是美国夜晚的大冒险家,像老电影中的英雄人物乔尔·麦克雷[32]那样一跃跳上货车时,千万别伤着自己!天哪,你这傻帽,狗娘养的!你的手要紧紧抓住天使,别让你的脚卷进那钢铁的圆铁轮下,铁轮可不太会像我嘴里这根牙签那样照顾你的腿骨的!”“啊,你胡扯你胡扯你以为我害怕他妈的铁路上的火车?!我打算去参加该死的海军,上航空母舰,把铁轨留给你吧,我要把我的飞机一半降落在铁甲板上,一半降落在水面上,轰隆一声飞机坠毁,一下炸飞到月球上去!”“祝你好运,伙计,别掉下车,手腕用力抓紧,别吊儿郎当!你到达洛杉矶后,替我问拉娜·特纳好!”火车开始离站,那小伙消失在长长的黑色路基和长蛇一般的红色车厢那里——我随当日领班跳上机车,他将教我这段路程如何行驶,司炉工和猪头也上了车。我们嘎嚓嘎嚓地离开了,穿过交叉路口,驶过戴尔蒙特弯道,在那里,领班教我如何一只手抓住火车,身体向外探出,弯曲一个手臂,从绳子上抓下行车指令——随后前往利克,夜晚,繁星。我永远不会忘记,司炉工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戴着一顶旧金山内河码头贫民区的白色海员帽,帽子上有帽舌,在这墨汁般的夜晚,他看上去极像旧码头穷困潦倒的流浪革命英雄布里奇斯·柯伦·布赖森。我仿佛看见他在贫民窟穷街陋巷的酒吧里,用粗壮的手挥舞着一根棍棒,被人遗忘的各种工会宣传刊物在街沟里腐烂;我仿佛看见他双手深深插在口袋里,怒气冲冲地在第三街举止并不古怪但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中间穿行;那里是他的会面地点,他的命运就像内河金蓝双色码头边的鱼;下午,小伙们坐在一段段码头边,在蓝天白云下憧憬梦想,爱情的海水在他们的脚下轻轻拍打,帆船白色的桅杆,黑壳海船的橙黄色桅杆,你所有的东方贸易都从金门大桥下涌入;我对你说吧,这个家伙就像一只海狗,不像一个铁路司炉工,然而,在肮脏混乱漆黑一片的夜晚,他坐在那里,头戴着他那顶雪白的帽子,骑坐在司炉工的座位上,活像个赛马骑师。嘎嚓嘎嚓,我们真的飞驰起来了,他们正在使列车全速奔跑起来,希望抓紧时间经过吉尔罗伊,免得再接到些行车指令把他们给耽误了;于是,穿过通明的灯光,我们三五〇〇型大蒸汽机车的几个前灯一起吐出炽热巨大急切的光舌,照在旋转、盘绕、飞驰的轨道上;我们沿着那条铁路线,像他妈的疯子一样摇晃着呼啸着飞速前进;司炉工实际上并没有按住他那顶白帽,而是将一只手按在节流阀操纵杆上,他一面盯住气闸、标牌、蒸汽喷头,一面注意车外的铁轨;疾风劲吹,他将脸转回车里,但是,噫,天哪,他在司炉工座位上颠跳着,真像个赛马骑师骑着一匹狂奔的野马。那天夜里为什么要有猪头?那可是我第一个如此疯狂的夜晚!他将气门全部打开,而且用一只脚底不住地将它使劲推至机车底板上的清炉渣块,试图将气门开得更大些,如果可能的话将火车头撕开,以便从中得到更多的气压,使列车离开轨道,飞向夜空,在李子田野上飞翔,多么壮丽开放的夜晚啊!让我乘一段飞驰的车程,列车就像搭载了一帮“速度魔鬼”;那个了不起的司炉工戴着他那顶命中没有注定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绝无仅有的帽子,在漆黑漆黑的铁路上显得那么洁白。自始至终,他们一直在交谈。我在他帽子的幻象中看到了霍华德街上公共毛发餐馆;看见了加州旧金山雨雾的白色和灰色,看见了穷街陋巷的瓶子、棕绿色、瓦砾碎片、啤酒大胡子、牡蛎、翱游的海豹、横断的群山、凄凉的海湾窗户;看见了旧教堂的障眼骗局,他们向海狗施舍,海狗在失去机会和时光的一条条街道上吠叫打鼾,啊——爱所有这一切吧,第一个夜晚,最美好的夜晚,这血,“铁路工作进了你的血液!”老猪头对着我一面叫喊一面在他的座位上跳上跳下,疾风将他的条纹帽舌吹向后面,机车像一头巨兽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左右摇晃着飞速行驶,违反了规则手册里所有的规定,轰隆隆轰隆隆,冲破夜幕,前方卡梅丽蒂正迎面而来,何塞正在制造她的电力,与他的电力混合交流在一起,整个大地都充满了果汁,将有机金属转化成鲜花盛开,星星也向它弯腰;随着巨大的机车轰隆隆像球一样滚动向前,整个世界正迎面而来,火车上加州的白帽疯子们酣畅淋漓,哇,所有这些葡萄酒确实永远喝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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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umpin’George,20世纪50年代美国旧金山地区最受欢迎的音乐广播节目,全名为“Old G.O.,主持为乔治·奥克斯福德(George Oxford),面向黑人听众演唱的先驱。
[2] 表示懊悔兴奋等情感的字母组合。
[3] 表示不满的字母组合。
[4] John Ernst Steibeck(1902—1968),美国小说家,代表作为《愤怒的葡萄》,获1962年诺贝尔文学奖。
[5] Sasebo,日本一港城。
[6] 表示不满嘲讽等情感的字母组合。
[7] Jesse Owens(1913—1980),美国著名运动员,擅长短跑和长距离冲刺,曾获得过奥运会四块金牌。
[8] hiball或high ball,表示铁路畅通、示意机车司机启动或继续全速行进的信号。
[9] daguerreotype,法国首席布景画家达盖尔(Louis Jacques Mand Daguerre,1787—1851)于1839年发明的利用水银蒸汽对曝光的银盐涂面进行显影作用的方法。
[10] 法文,钢铁地狱里的庞然怪物。
[11] Sutter’s Mill,19世纪美国拓荒者萨特与詹姆斯·W·马修共同拥有的磨坊,后在附近发现金子,从此开始了淘金热。
[12] Howdy Doody,1947年至1960年播出的美国儿童电视节目,有马戏团和西部枪战等主题。
[13] Neal Cassady’d Hopalong,霍帕隆·卡萨迪(Hopalong Cassady)是1904年由作家克拉伦斯·E·马尔福德(rence E. Mulford)创作的一位牛仔英雄,后搬上银幕和荧屏,尼尔·卡萨迪(Neal Cassady)是“垮掉的一代”另一位核心人物,凯鲁亚克将两人名字合在了一起。
[14] 墨西哥口音中的几个音节。
[15] Butler Road,美国加州南旧金山的一个火车站。
[16] Bethlehem Steel(1857—2003),曾为美国第二大钢铁企业,总部位于宾夕法尼亚州伯利恒。
[17] JC指泽西中央铁路(Jersey Central),全称为新泽西中央铁路(Central Raidroad of New Jersey),D & RG指丹佛和里奥格兰德铁路公司(Denver & Rio Grande Railroad),NYC指纽约中央铁路公司(New York Central Railroad),PR指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Pennsylvania Railroad)。
[18] Armour & Swift,美国有两家大型肉类加工企业阿穆尔公司(Armour & Compary)和斯威夫特公司(Swift & Company),但并未合并。
[19] Dannemora,美国纽约一处监狱。
[20] Minneaploy,应该是Minneapolis,美国明尼苏达州东南部城市,说明流浪汉文化程度不高。
[21] Bismarck,美国北达科他州首府,伊利诺伊州、密苏里州等也有城镇为此名,但爱达荷州没有。
[22] Chillicothe,美国密苏里州、伊利诺伊州和俄亥俄州都有城市为此名,但衣阿华州没有。
[23] Pomo Indians,美洲土著人,主要居住在美国北加利福尼亚地区。
[24] Balboa,巴拿马南部海港。
[25] Pucalpas,应指Pucallpa,秘鲁东部一城市,亚马孙河主要支流乌卡亚利河岸边。
[26] Mephistophelean,欧洲中世纪神话中的恶魔,浮士德将灵魂卖给了它。
[27] Culiacan,墨西哥西北部一城市。
[28] 西班牙文,大地是我们的。
[29] Lick,英语中有“舔”之意,以下几个名词不少与食用有关。如Perry(佩里)有“梨子酒”之意,Madrone(马德隆)为“浆果鹃”,Morgan Hill(摩根希尔)中的Morgan可指一种马,San Martin(圣马丁)中Martin可指“燕子”等。
[30] okie,尤指20世纪30年代美国俄克拉何马州因农业萧条而到处流浪寻找工作的工人,也可译成“俄克拉何马人”等。
[31] 模拟火车声音,又是作者姓名Kerouac(凯鲁亚克)象声变形词,下文两处类似。
[32] Joel Albert McCrea(1905—1990),美国演员,主演西部片,演过90多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