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对这座大桥的故事,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诅咒,有人哭泣,有几个人哈哈大笑,有的人并不认为它有特殊的意义,他们漠不关心地把它列入战争那一般性的、无所不包的事件之中。而最终这个故事真的被遗忘了,尤其是因为它也没有战略性的,或者说是伟大的历史意义。
然而我却感到自己有义务讲述在那个关键性的日子,在那里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我打算按照顺序,尽可能详细地把它记录下来,因为我差不多可以估计到,我是那些在关键时刻参与这一事件的人当中唯一的生还者。关于施努尔和施奈德,我知道他们已经阵亡,而另外那个人物,那个对手, 休息之后,工作进展迅速,就连物资装运也有很大进展。我已经发出了好几车物资。
战斗的喧嚷声仍然持续不断,这种喧嚷声现在更为接近,好像咄咄逼人地集中在某一点上。我们有时候不仅听到重炮命中时的爆炸声,而且还听到发射时的隆隆声。这些重炮的轰鸣差不多就像是在很不耐烦、万分气愤地敲打一扇人们想要用武力砸开的门。所有这些轰隆声,还有步兵武器的射击和坦克的隆隆声,伴随着我们这项工程的最后几个小时。我们的工程并未受到丝毫妨碍。当然,正如我后来听到的那样,这些准备给我们提供保护的坦克部队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就准备开拔。那两个指挥官,一个是中尉,一个是上尉,他们在不断地悄悄窥探建筑工地,很可能是想要弄清楚他们可以逃跑的时刻。
当大约三点钟左右,一个年轻的工兵少尉在一辆越野汽车上同两个士兵先行出发时,我才大吃一惊。这位非常讨人喜欢的、头脑清醒的年轻人对我解释道,他接到命令,在四点钟炸毁这座大桥。他可以给我出示这道命令的书面通知,而他所讲的战略方面的新消息,全都可以充分地解释他的任务。部队在另一岸的撤退工作差不多已经全部完成,唯一留下的一支较大的部队负责牵制敌人的主力,给敌人留下似乎要进行大规模抵抗的印象。当然——少尉私下对我讲这一点——人们暗地里放弃了这支部队,下达的命令是四点钟,不管情况如何,把两座桥都炸掉。
两支敌军的行军队伍分别到达两座大桥的时间估计至迟在四点半。统帅部看到自己无法把这两座大桥空出来,让还在对岸作战的部队有可能撤退,于是便冒着这两支队伍可能落入敌人手中,因而会有利于敌军前进的危险,下达了炸毁大桥的命令,而且最迟在四点钟。事实上还要早一些。然而这件事情也只有在附近看到敌军时才能进行。这种事情在我们这样的情况下极为不利,因为在贝雷西纳河右岸,森林一直延伸到河岸附近。
首先,我同年轻的少尉一道察看这座如今几乎就要竣工的大桥。他在这第一次于三点一刻进行的视察中,亲自找出安装炸药包的最佳位置。此外,他对工程的状况显出非常惊奇的样子:大概有人对他讲过,而且据他所知,这件事情甚至还通知了在对岸作战的那些部队的指挥部,这就是:估计贝尔科沃大桥大概要一个星期才能竣工。有一个说明也详细告诉了我关于这一奇特的事实,这就是:还没有部队作为整体,至少曾经试图跨过这座大桥。这座桥甚至在目前这种状况下,也照样会为机械化部队过河服务,再说,我当然不会拒绝任何人利用它。
我立即回到我的办公室,当着少尉的面开始用粗野的语言打电话。我给建筑工程义务劳动总指挥打电话说:对炸桥之事一无所知,所以我们要继续施工,直至收到命令为止。然后我需要差不多半个小时,通过多次遭到破坏的线路,同东南总司令部通话:证实给少尉下达的命令。
我的处境非常奇特,尤其是在少尉所有的说明在我看来都令人信服的时候更是如此。尽管我会为完成我的工作付出很高的代价,但另一方面我对于拿我手下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去冒险,哪怕是比下达的命令多一分钟,我也丝毫不感兴趣。因此我再一次同建筑工程总指挥联系。建筑工程总指挥部同总司令部一样,其驻扎地都在西部大约二百公里处。总指挥本人相当不耐烦地命令我继续施工,只按原则办事。他逐字逐句地给我解释道:这并不是说,我们会由于一些可以说是非常确凿的事实就推翻我们的原则。接着他补充道:他每时每刻都在期待着同总司令部取得联系,希望从那里证实给少尉下达的那道命令。他挂断了电话。那时是四点差十分。四点钟大桥应当竣工。彼岸笼罩着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大桥只剩下大约七十五厘米的裂口即可合拢,它将会分秒不差地准时竣工。在我们的计划当中,还从来没有一个计划证明是站不住脚的。我对桥墩和螺旋铆钉的坚固性又做了最后一次鉴定。在此期间,就连所有的剩余物资都已装运完备,只剩下几辆用来载运工人的载重汽车正在待命,发动机已经发动,因为我已经下令四点零五分全体出发。
施奈德那个队的两个人在四点前几分钟安装最后几颗铆钉,而这时少尉已经开始安放接上导火线的炸药包。少尉在四点前一分钟,亲自来到大桥中间。当时我在那里参加最后几个桥墩的安装。他请我别再拧上这里的螺旋铆钉,因为这个位置正好是安装炸药包的最佳位置。可我却坚持不让,尤其是在我得到了总指挥明确的命令,要坚持我们的原则后,更是如此。少尉耸耸肩膀走了。我又瞥了大桥一眼,然后同施努尔和施奈德以及最后一批工人一道,走向临时工棚,以便分秒不差地准时报道贝尔科沃大桥竣工的消息……
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在一片死寂的彼岸,现在从树林里钻出来一些逃兵,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人背着伤员;另外一些人尽管已经精疲力竭,却在各顾各地休息着。因为相距很近,可以看到这些人的面部表情。甚至就连车辆也从林子里面开了出来。所有的人都在仓皇逃窜,人越聚越多,他们从树林里蜂拥而出,越来越多,很快就接近了大桥。此时此刻,这座大桥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有神灵相助的希望,尤其是在我让人在大桥最高处的小道上安放了一根挂着卐字旗的旗杆,以庆祝大桥竣工后,情况更是如此。
这时,少尉带着他手下的人急匆匆地从大桥上走下来。他一边耸着肩膀,一边把他的手表伸给我看,现在是四点差五秒。他用另一只手指着几辆正向逃跑的人群开火、步步逼近大桥的俄国坦克。
刚看到导火线燃着,我自己便跑进办公室,极其仓促地同东南建筑工程义务劳动总指挥部联系。可是在我拨通电话通话之前,我这里的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听到总指挥的声音:立即停止大桥工程。他想挂上电话,这时我只好大声嚷着,按照规定报告道:大桥工程已遵照命令,分秒不差,按时竣工。可是他什么也不听……这时甚至就连我也几乎被炸毁大桥时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弄得头晕目眩。然后,我朝着我的汽车走去,同时也命令其他人出发。可是任何人也无法从我这儿得知贝尔科沃大桥被炸后的情景,因为我没有回过头去看。尽管俄国坦克的炮弹已经击中贝尔科沃的房屋,我仍然没有回过头去。但是有时候,我却认为看到了他们,看到了那些精疲力竭的逃跑者。这些人直至最后一刻都在进行抵抗,仿佛是在遵命从事,保护我们。尽管我并没有真正看到过他们,但我却看到他们在逃跑,看到他们脸上对于死亡或者被俘的恐惧,甚至还看到对于我们这些除了尽自己的职责之外,什么事也没有干的人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