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在那狭窄监牢中已有十四个月了。
他的宇宙是那四堵白得像骨骼一样的墙壁——这些悲哀的墙,上面的裂缝和壁虎他都记熟了。他的阳光,那属于他的,就是那高高的小窗,而窗上的铁栅又切断了天。他的牢房有八尺长,他占据的地方还不到一半,都为了这可诅咒的,老是啮着人的铁链;它的铁环子一直嵌到他的脚骨中,而且几乎和他的肉结合了。
他已被判决死刑了。当在马德里他们最后一次翻着他的公案的时候,他在那里活丧似的过了几个月,不耐烦地在等着那绞架一下子将他从苦痛中解放出来的时刻。
那尤其使他战栗的,是那每天扫除着的——无疑是要使那渗过地上的芦席的潮湿一直透到骨髓中——地面的清洁,那些他们不肯留一点灰尘的墙壁……他们甚至把囚犯的肮脏的伴侣都夺去了。他简直是孤寂极了……假如能有些老鼠走进那里去,他准会有和它们分食他那极少的粮食而得到的安慰,对它们讲着话,像对那些善良的伙伴一样;假如他能在屋角遇见一只蜘蛛,他准会欢乐地和它打得火热。
他们不愿意在这个坟墓中除他之外有 随后那神父和他说着耶稣,那上帝的儿子,他是曾经处过和他一样的地位的。这个比拟振奋起了这可怜的魔鬼。多么光荣啊!……可是,虽然受着这命运相似的话的阿谀,但是他总希望这命运完全实现得越慢越好。
那可怕的,像霹雳一样地打出来消息的日子来到了。在马德里一切都结束了。“死”到了,可是这一次是迅速地由电报传达过来的。
当一个佣人对他说,他的妻子带着一个在他下狱期中生产的女孩,在监狱周围徘徊着,请求和他见面的时候,他已很明白了。她既然离开了村庄,“这件事”一定就在目前了。
有人叫他去请求大赦,他便发狂地执着这个一切不幸中的最后的希望。别人可不是已成功了吗?为什么他不可以呢?在那马德里的善良的妇人1,救他一条命是不算一回事的!这不过是签一个字的玩意儿罢了。
而且向着一切的为了好奇或是为了责任而来的送丧的访问者:律师,教士,新闻记者,他战栗着用一种恳求的声音询问着,好像他们能救他似的:
“你以为怎样?她会签字吗?”
第二天他们会牵着他,无疑地,到他的村庄去,被看守着又绑缚着,好像一头牵到屠宰场里去的野兽一样。刽子手已在那里了,带着他的家伙。他的妻子,在等待着他出来的时候和他相见,在监牢的门口过了好几个钟头。她是一个强壮的棕色的女子,嘴唇很大,眉毛是连着的,而且当她摇动着她的蓬大而堆叠的裙子的时候,便有一种牲口房的辛烈的气味发出来。
她在那里好像是十分惊吓。在她的惊呆的目光中,人们可以看出悲哀的成分;一看那紧贴着她宽大的胸膛的婴孩,她便要哭了。
“主啊,多么大的一家的耻辱啊!她很知道这个人要如此受伤的!这小孩子不生下来多么好啊!”
那神父试想安慰她。要她忍耐着吗?一朝做了寡妇之后,她还能够遇着一个能使她更幸福些的男子。这种思想似乎使她重新有了生气;甚至有一个少年来和她讲初恋了,这人从前是被拉斐尔吓跑的,而现在却来亲近她,在村庄中和田野中,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似的。
“不!男子倒并不缺少。”她平静地说,试想着微笑了。
“可是我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而且,假如我要和另外一个人结婚,我是要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的。”
在注意着教士和狱卒们的惊诧的目光的时候,她又恢复到现实的悲哀了,于是她的被迫的眼泪便渐渐地流下来了。
在日暮时消息到了。赦免状已签了字。拉斐尔似乎看见的,那住在马德里一切豪丽之间的贵妇人,好像是一位在神龛上的圣母,被电报和恳求说软了心,赦免了这囚犯的一死。
这赦免的新闻在狱中一切的囚犯间都传遍了,好像有人已为每个囚犯都签了赦免状似的。
“快乐些罢,”那教士向那被赦免的罪人的妻子说,“他们不会把你的丈夫处死了,你不会做寡妇了。”
这少妇静默着一动也不动。在她的脑中,无数的思想似乎在慢慢地生出来,她不得不排解了它们。
“好!”最后她很安静地说,“那么他什么时候出狱呢?”
“出狱?……你疯了吗?再也不会。他不死已算是运气了。他将到非洲监禁处去,而且,因为他还年轻力壮,他还很可以再活二十年。”
这还是第一次,这妇人尽情地哭了,可是她是为失望、为愤怒而哭着,悲哀的成分呢,却一些也没有。
“哙,女人,”教士发怒着说,“这简直是不量力。我们已救了他的命,你懂得吗?他已不被判处死刑了……你还要怨着吗?”
那妇人不哭了。她的眼睛怀怨地照耀着。
“好!让他们不将他处死……我很快乐。他已有命了,可是我呢?”
在一个长时期的沉默后,她带着那摇动着她棕褐色的肉的呜咽,加一句说:
“那么,我,我是女囚了!”
1 指Maria-Cristina,当sco-Ibanez作此小说时,西班牙是在她摄政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