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传统的说法看来,俗人似乎是打一开始(要不就是稍后),便站在较宽松的路线那一边——亦即原先被称为大众部(大教团)的大乘,而对立于卡理斯玛练达的阿罗汉所属的上座部(Sthavira),亦即“长老派”(Aeltesten)。因为,作为大众部的特色,俗人协力参与结集(Konzilien)的传统一直延续下来[1]。当然,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自非“下层”阶级——他们根本说不上、也不可能是产生积极推动力的要素,而是支配阶层。上流的贵妇人也算是大乘学派的热烈拥护者。这恰可理解为14世纪时,罗马教廷之支持圣方济修会的一般修道士,而反对严格戒律派的情形。
僧侣对支配阶层的依赖程度愈大,其“拒斥现世”的性格就愈低。在锡兰与缅甸,正统的小乘派对俗人几乎毫无限制的教权支配——相对而言,世俗的支配权力往往毫无施展余地——的情形,正如(后文即将提到的)中国朝圣僧所记录的,和原始佛教优势主导下的北印度多半的情形一样。世俗权力与僧侣阶层之间的这种斗争,在拜占庭帝国里历时数个世纪之久,在印度也同样发生,只是形态有所不同。世俗权力的兴趣所在,是利用僧侣作为驯服大众的手段。尽管“大众”从来就不是佛教宗教意识的积极担纲者,但是在此,作为宗教信仰手段下的被支配客体,他们确实扮演了相当决定性的角色,正如可见之于支配阶层的宗教态度一样。然而,通过圣徒崇拜的方式,佛教的僧侣也颇能牢牢地将大众抓到自己这边来。
除了这层政治因素外,婆罗门经院式的思辨及其概念也愈来愈影响到佛教思想。义净</a>于7世纪时的记述尚能让我们了解到[2],人们之所以维系住婆罗门传统,最主要的是教育—技艺上的缘故。在义净看来,学习吠陀的技术,无论是对于精神的形式训练,或特别是对于己身立论的把握,也连同对争论对手之论证的掌握,都是无与伦比的一种手段。知识人所关心的自然是学问的培育和对五明(vidyā)[3]的要求,亦即文法(总是最重要的)、医学、逻辑学、哲学及“工巧明”(?ilpasthāna-vidyā)[4]——对此一学科的理论培养是艺术家和技艺家等学识圈子所要求的。这些甚至在小乘学派里都有所发展,并且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应用古代婆罗门的语言。为俗人开设的僧院学校和学童用的入门书纷纷出炉。贵族阶层在这整个发展上,特别是对于大乘,所发挥的主导力量,不止借着对种姓阶序的明白承认而充分显示出来(原先他们是无视于此的)[5],同时也借着外在情势而表露无疑。换言之,和古来的小乘佛教徒相反,大乘学派参与了以克什米尔为起源点的梵文复兴运动,他们以古代的学术语文来书写经典,而巴利文经典仍为南方的佛教徒所有。佛教经典因此渐渐地完全划分开来,一如耆那教两个教派间的情形。不管就哪一方面而言,教派间的对立很快就超越当初因戒律上的缘故而全面开展。
身为大乘佛教徒而在正统派大本营锡兰逗留了两年的法显</a>,在其游记上所描绘的景象(400年左右)[6],相对而言还算是平和的。教理远播到中亚。那儿的君王[7],如阿育王的诏敕所示,每5年召开一次集会。在那竭(Nagarahāra)[8],国王每日都做早课。在呾叉始罗(Taksha?ilā)[9]亦然。100年后的记载则显示出[10],旁遮普(Pandjab)地区的君主,部分而言,直到6世纪,仍过着严格的素食生活,并且不动用死刑。根据法显所记,秣菟罗(Mathurā)一地的情形如下:国王的官吏有固定的收入,人民不被固着于土地上,税赋低,通行于印度家产制帝国的人头簿与课税簿并不存在,一切生物都得怜惜,不食肉类,不许饲养猪也不得买卖牛,禁饮酒、葱蒜之类,只有(不净的)羌达拉种姓才准食用,同样的也没有死刑[11]。
阿育王的帝国虽然早已灭亡,但相对的和平主义小王国仍支配着北印度。在Oudiana(位于克什米尔与喀布尔之间),小乘学派仍占优势,在卡娜齐(Kanauji)[12]亦然。在已成为废墟的阿育王首都华氏城(亦称Patna),两派僧院同时并存,在Farakhabad则两派共居一处而相安无事[13]。在秣菟罗地区(当地的政治情况亦在报道之列),大乘学派占有支配地位,但并非绝对。华氏城地方上的诸王则有信仰佛教的婆罗门做他们的导师(Guru)[14]。宋云[15]甚且说道,乾陀罗(Gandhāra)有个征服者君主自己并不敬仰佛陀,但人民却是“属于婆罗门种姓”,极为尊崇佛陀的正法[16]。佛教依然是贵族知识分子的教义。
所有这些朝圣僧,连同两百多年后到印度朝圣的玄奘</a>也如出一辙,只对君王及其宫廷官吏的行止感兴趣。不过,到了玄奘时代(628年以降),许多方面都有了明显的改变。首先是大乘学派与小乘正统派的对立。有个小乘派的论师因诽谤大乘而罹患重病[17]。实际上,一般而言只有大乘被加以讨论,而玄奘也认为没有必要前往锡兰。此外,婆罗门特有的要素不断地渗透到愈来愈居支配地位的大乘教义里。玄奘称印度为“婆罗门国”。梵天及因陀罗的雕像和佛陀的立像并陈于恒河河谷的神殿里[18]。吠陀虽被列为“次要的”(亦即俗人的)书籍[19],但确实被阅读。憍萨罗(Ko?alā)国王敬拜佛陀之余,在婆罗门神殿里亦崇拜印度教诸神[20]。尽管有些君主每年都召开佛教僧徒大会(例如戒日王)[21],但显然不是个通例。我们所得到的印象是,学派的对立益加尖锐化,小乘在北印度受到压抑,但一般而言,佛教也逐渐没落。
古来的戒律差异,对于大乘与小乘之间的对立尖锐化,已不再是个决定性的因素。
在小乘方面,严守戒律者自古以来禁止拥有钱财的诫命,也运用了和圣方济派相同的手法来规避。俗众代表僧侣接受金钱,并代为管理,连锡兰的古代正统派教会本身,最后都以奉献金的经营为主流。僧院领主制(Klostergrundherrschaft)与僧侣永久性的——而不是如原先仅限于雨季的——僧院居住制(Klosterseβhaftigkeit)比比皆是,有时遍布于极大范围(这点我们稍后会再提及),甚至作为严守戒律者之大本营的锡兰亦是如此。
在大乘方面,另外一种(宗教的)对立与适应的必要,使得古老的救世论有了更加广泛的开展。首先是俗人的宗教利害,基于布教的理由而不得不加以考虑。俗人并不冀求涅槃,也无法满足于一个像佛陀那样光止于自我救赎的模范型先知。他们所希求的无非是今生今世的救苦救难者(Nothelfern)和来生彼世的极乐世界。因此,大乘采取这样一个步骤,通常被形容为:以菩萨(Bodhisattva[救赎者])的理念来取代缘觉(Pratyeka-Buddha,又称辟支佛)[22]与阿罗汉(自我救赎)的理念。小乘学派则将其皈依者划分为声闻(?rāvaka[平信徒])[23]、缘觉(自我救赎者)与阿罗汉(得救赎者)等宗教身份,而菩萨则成为大乘宗派所独有且共通的理念。其前提条件则在于救赎理论的内在转化。
在早期,如我们所见的,佛教内部所发生的是“长老派”(上座部,教团传统的卡理斯玛担纲者)与“大众部”(思辨练达的思想家,亦即知识分子)之间的争执。其中,从戒律与实践伦理的问题,进而延伸到思辨的问题,诸如“有情”(sattva)的问题、救赎状态之“本质”的问题,因而首要的是救赎者之位格(Person)的问题。古老的学派坚持佛陀的人格性(Menschlichkeit)。大乘的论师则发展出“三身”(trayah kāyāh)论,亦即关于佛陀之超自然存在的教义。佛陀有三种身态,一为应身(nirmāna kāya),亦即出现于地上的“变化身”;二为报身(sambhoga kāya),类似“圣灵”、浸透万有的灵气身,以形成教团;三为法身(dharma kāya),稍后再叙述。
以此,印度教典型的神格化过程首先发生在佛陀身上,并且与印度教的化身神化说(Inkarnationsapotheose)相结合:佛陀乃是(非人格性的)神恩之化身,通过一连串的再生而不断现身于地上,因而,一个永远不变的本初佛(ādibuddha)被认为是真实存在的。从这一点出发,距离以下这样一个菩萨的典型也就不远了,亦即获得完全救赎,因而被神格化的圣者。此一圣者能以多样的范型出现,并且还可能随时再现,此即古代印度所谓的苦行与冥思的“自我神格化”(Selbstvergottung),于是活生生的救世主就此进入到信仰当中。然而,成为信仰对象的是菩萨。
在形式上,菩萨起先是借着再生理论和承自印度教哲学的世界时阶理论(Weltepochentheorie)而与佛陀相联结。世界是永恒的,但是(如我们先前所说的)是由不断且不尽的一个个新的世纪所构成的。每一个世纪都有一个佛陀,所以整体而言有无尽数的佛陀。出现在此一世纪的历史人物瞿昙佛陀(Gautama Buddha),在进入涅槃前曾历经了550次的再生。在倒数 [3]“五明”指五种学艺,为古印度之学术分类。即:1. 声明(?abda-vidyā),语言、文典、文法之学。2. 工巧明,见下注。3. 医方明(cikitsā-vidyā),医学、药学、咒法之学。4. 因明(hetu-vidyā),即逻辑。5. 内明(adhyātmavidyā),五乘因果妙理之学、说明自家义理宗旨之学,即今日之哲学。此外,也有将五明分为内外五明的说法。——译注
[4]又作世工业明、巧业明。指通达有关技术、工艺、音乐、美术、书术、占相、咒术等之艺能学问,为五明之一。可分为二,即:1. 身工巧,凡细工、书画、舞蹈、刻镂等艺能皆是。2. 语工巧,指文词赞咏、吟唱等艺能。就佛教而言,世间诸工巧皆为无覆、无记法之一种,故又称为工巧无记。《瑜伽师地论</a>》卷二将工巧明分为营农、商贾、牧牛、事工、习学书算计数及印、习学所余工巧业处等六种。此外,也有十二种之分。——译注
[5]根据《方广大庄严经</a>》所示,菩萨不止不能出身于异邦人或边境人当中(而只能是诞生于印度圣地),并且只能是上层种姓(婆罗门或刹帝利)出身者,而不可能出身于下层民众。更古老的大乘经典(翻译于《东方圣书》 [44]这在最下一层天界仍处处可见,那儿住的是诸如吠陀众神以及通过业而暂时居停的灵魂。
佛教有许多层次的“天”(deva-loka,提婆</a>),或许也可解释为“境界”。此处所谓“最下一层天界”,指的是“六欲天”(属于欲界的六种天)之中的四大王众天与三十三天。六欲天依次为:1. 四大王众天(又称四天王:持国天、增长天、广目天、多闻天等及其眷属之住所),2. 三十三天(又称忉利天,此天之主称释提桓因,即帝释天),3. 夜摩天(又称焰摩天、第三焰天),4. 兜率天,5. 乐变化天(又称化乐天),6. 化自在天(又称第六天、魔天)。前二天位于须弥山之上,故称地居天;夜摩天以上则住在空中,故称空居天。在四大王众天或三十三天中,若因起瞋心或耽迷游戏之乐,而失正念者,则自天界堕落。——译注
[45]这在佛教的圣者所住的较高层的天界里也普遍见到。
所谓“较高层的天界”指的是:1. 属于色界的天,即四禅天(初禅天、第二禅天、第三禅天、第四禅天),每一禅天又分为若干天,其中初禅、二禅、三禅均为生乐受乐之天,故称乐生天。此外,属于初禅天之中的大梵天又称为梵天、大梵天王,与帝释天并称为“释梵”,若再加四天王,则称“释梵四王”均为佛法之守护神。2. 属于无色界之诸天,即空无边处天、识无边处天、无所有处天、非想非非想处天(有顶天)。四无色天由于无色(超越物质),故无住处。——译注
[46]大乘文学的出色之处,在于其繁复地耽溺于欢喜、奇迹与圣者的交错纷呈。特别是《方广大庄严经》(Lalitavistara)里相当古老的大乘佛传(由Lefmann译为德文)已经——相对于马鸣</a>还算素朴的描写,是以一种可以想见的非艺术的、但独特而神秘的、巫术的笔致——充斥着奇迹,并且以横溢着宝石、光线、莲花及各类草木、香气的铺陈方式来表现,令人想起怀尔德(Wilde, Dorian Gray)与修斯曼斯(Huysmans)那类的颓废文学。其中所表露的,事实上是神秘的秘密性爱(Kryptoerotik)。《方广大庄严经》里对于佛母(Theotokos)之美的描写,以及《观无量寿经</a>》里对于阿弥陀佛观想的制定,可以说是各式各样珠宝、鲜花、狎昵之美的总动员,提供给炽烈的性爱热情上演的舞台。
[47]此一教义,对于喇嘛教里某些重要的观念的生成(例如Khubilghan的教义,按:在蒙古语里,此词为“化身”、“转生者”之意),是不无影响的。后文再述。
[48]西藏佛教徒祈祷所用之法物。其形状如桶,大小不一,中贯以轴,其中装有纸印经文,周围刻有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以手拨之即会转动,转动一周表示念诵六字真言一遍。另有风动、水动、脚踏式等数种;其名称则有摩尼轮、祈祷轮等。——译注
[49]像《观无量寿经》(Saint Book of the East, vol. , 49)这类在中国与日本重要的大乘布教经典当中,所显示的伦理要求是简易且按需求而分阶段的。作恶多端和极为愚鲁的人,最坏的情况是堕入地狱里,但阿弥陀佛的呼声可以将他们拯救出来。虽然作恶,但未毁谤大乘教说者,境况就已经比较好一些。好好持家又能行善者,当然更上一层。还要更好的是遵守仪式戒律并且在一定时间里持斋戒者。能够信守正确的教说(业—决定论)、不毁谤大乘教义且向无上道精进者,即可得到较高的禅悦状态。能了悟大乘教义且不加毁谤者的命运又会更好。若是能行观想,或研习大乘学派的经典,或最后能抱持纯粹教说的“爱心”(按:至诚心、深心、回向发愿心)者,即能往生净土,亦即后期佛教宗教观里的西方极乐世界(关于完成的各个阶段,参见此书第22—30节)。
[50]在中国的朝圣者时代里,北印度边境地区的正量部与上座部,被视为由首陀罗所创建的。两者皆为分别说部的支派,代表古代教会——除此之外,还有龙树的中观学派,以及经量部(仪式主义派)和瑜伽行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