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迪安纳·特·华特·格尔逊公爵夫人的信
我还没有看见过一个父亲不肯承认儿子,即使儿子是个秃头或驼背。可是这并非说这位父亲看不见儿子的残废,除非他过分地溺爱。事实终归是事实,他是自己的儿子。我也是一样,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这些试笔</a>不过是一个只在童年略尝学问皮毛的人的梦想,他对于各种学问都只是浅尝辄止,什么都懂得一点,却什么都不透彻,一如某些法国人的作风。因为,概括地说,我懂得一点医药、一点法律、四门算学,也大致了解它们之何所用。也许我还能说出一般学问对我们日常生活有何具体用途。但是,在这里面做更深的钻研,譬如为研究近代学术之王亚里士多德而咬破我的指甲,或锲而不舍地探讨某一门学问,我从来没有做过,我也描绘不出任何一种学问的轮廓。没有一个中学生不可以夸说他的学问比我大,哪怕是他学的 这是两种相反的癖好:哲学家克里西波斯(Chrysippe)把别的作家的东西,或是一整段一整段地,或是全篇地掺入自己的书稿里,譬如其中一本就是全部抄自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Médée),以致阿波洛多罗斯(Apollodore)说,如果把其中非出自他本人之手的材料全删去,就只剩下一张白纸了。反之,伊壁鸠鲁在他所留下的三百部著作中,一句别人的话也从不插进去的。
前几天我偶然碰到一段这样的文章,我一直吃力地爬行在一些蹩脚的法国文字上,它们那么无血无肉,没有内容,没有意义,的确不愧为法国文字。经过了一个冗长恹闷的旅程之后,我忽然踏上一段崇高、丰富、高耸入云的文章。如果我觉得那斜坡柔和了一点,攀登比较渐次一些,那还情有可原,可那是一个那么笔直峭削的危崖,我只读了六个字便有如突然飞升到了另一个世界。从那里我回顾我所由之而来的沼地,那么低下和深陷,以后我竟没有勇气再下去了。倘若我把那些丰富的掳掠品填塞到我的试笔中来,它们会把其余属于我的那一部分泾渭分明得太露骨了。
在别人身上指摘自己的过错,我觉得并不比在自己身上指摘别人的过错(如我所常做的)更矛盾。我们应该随处把它们抖出来,剥掉它们一切遮隐物。所以我知道我自己是多么大胆地总是试图赶上抄来的文章,与它们齐头并行,并且冒失地心存侥幸瞒过裁判人的眼睛,使他们看不出来。但那得靠机遇,不亚于靠自己的机灵和聪明。而且,我并非整个儿和这些老选手竞赛和肉搏,只进行更番的、轻易的偷袭。我并不倔强地和他们扭打,我只试探他们的力气。如果我尝试着赶上他们与之并驾齐驱,我也只是逡巡着这样做罢了。如果我真比得上他们,我就算了不起,因为我只袭击他们那最坚固的部分。
至于像我所常见的一般人那样做法,用别人的盔甲来保</a>护自己,直至连手指尖都不露出来,用古代作家的原意东拼西凑起来以表达他的构思(对于一个博学之士,写一个普通题目这是容易的事)。但如果他们想把它们隐匿并当作自己的东西,这首先是怯懦和不公正,因为他们既无自己的资本以自树,便只想用一些纯粹借来的价值自我表现。其次,这是一个极大的愚蠢,因为如果他们用欺骗获得俗人无知的赞许而踌躇满志,将受明智之士的斥责,这些明智之士将对那借来的外壳嗤之以鼻,而只有他们的褒扬才有价值。
至于我,宁可什么事都干,也不愿意干这种事。当我引用别人的话,我的目的是要更清楚地表现自己的意思。
但这并不能应用于那些当集句发表的集句。我从前曾经见过一些极巧妙的这类作品,除了古代的以外,只有一个用卡比鲁(Capilupus)名字发表的。他们在这些及其他作品里都显出是富有才情的人,比方,利普西斯(Juste Lips)那广博而且惨淡经营的编着《政治学》(Les Politiques)。
我的意思是说,无论如何,无论我这些蠢话好还是丑,我并不想把它们掩饰,正如我不想掩饰任何一幅秃头或鬓发斑白的老者肖像,在那上面画家所画的不是一副完美的面孔,而是我自己的面孔。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脾气和意见,我发表它们因为我自己相信,而不是我要别人相信。我这里的目的只在显示我自己,明天也许是另一个我,如果一些新的学识把我改变过来。我并没有也不想拥有被人言听计从的权威,我自己觉得太欠缺教育了,实不能教育别人。
前几天有人在我家里看见前一章[105],说我应该对儿童教育这问题加以发挥。现在,夫人,如果对这问题我有丝毫的心得,最好的用途就是把它当作礼物献给那小人儿,他不久就要很幸福地从你那里出来(你那么高贵, 让他把一切曾经帮助过他的事物尽量隐藏起来,只露出他用以制造出来的东西。掠夺者和借贷者们只炫耀他们的高楼大厦和购置的器物,而不会亮出从别人掠取来的东西。你看不见一个议员所得的酬报,你只看见他所获得的同盟和那带给他儿女的荣耀。没有人公布自己的收入,但显摆他的身家。
我们求学的利益就在于我们因而更良善更明慧。
厄皮卡玛斯(épicharme)说,理解力看得见、听得见,理解力利用一切、安排一切,它施行支配和统治,此外什么都是聋、盲和无灵魂的。当然,如果不给理解力丝毫行动的自由,我们会使它变得奴性和怯懦。谁曾问过学生对修辞学和文法或西塞罗的这句或那句话的意思呢?教师只把它们原封不动地灌进我们的记忆里,和神谕一样,字母和缀音就是它的本质。背诵并不等于知道,只是保存人家交代我们记住的东西而已。我们所确知的,我们能够自由调动,用不着看模板,也用不着眼睛盯着书本。单是有书本上的一点本领又是多么可怜呀!只能期望它作装饰,而不能作基础。依照柏拉图的意见:坚定、忠信和诚实才是真正的哲学,其余的学科,另有目的,完全是脂粉。
我很想看见当代的名舞蹈家巴鲁爱尔(Palu?l)或彭皮乌(Pompee)[106],教我们跳舞时只许我们坐在旁边看着他们跳,用不着离开我们座位,像那些人以为不必锻炼使用理解力便可以把理解力养成一样。我很想看见有哪一个人教我们骑马、舞枪、弹琴或唱歌,用不着实地练习,像那些人以为可以教我们善于辞令和养成良好判断力而用不着训练我们说话或锻炼判断力一样。其实,我们学习的时候,我们眼前的一切都是极好的书:僮仆的刁顽,奴婢的愚蠢,桌前的一席谈,这些都是用不尽的新材料。
为了达到这目标,与人交游是再适合不过的。还有到外国游历,但不要学我们法国许多贵族的做法,光是为要告诉人圣玛利亚圆教堂(Santa Maria Rotonda)有多少梯级,或里薇亚夫人有多少条衬裤,或者,还像有些人,某城某古迹里尼禄石像的脸比某个同一古钱上的脸宽多少。而要以报告那些国家的风土人情为主,藉以切磋琢磨我们的头脑。我希望他自小就被带到外国去,而且,为要收一箭双雕之效,首先到那些语言和我们最不接近的邻国,使他可以在舌头还易于驯教的年龄及时学好那些语言。
况且这已经是公认的意见,让小孩在父母怀中受到抚育是不合理的。那出于天性的挚爱使做父母的太温柔太慈蔼了,即使是最贤慧的。他们不忍惩罚孩子的过错,不忍看见他的饮食太不讲究,不忍看着他运动回来,满身大汗和灰尘,喝热的,喝冷的,或骑着一匹难驾驭的马,或手持着钝刀跟一个粗鲁敌手作对,或 与社会接触对于清理我们的判断力有一种奇妙的效果。我们个个都被挤压和堆积在自己里面,目光缩短到和鼻子一样长。有人问苏格拉底哪里人,他并不回答“雅典人”,却答道:“世界人。”他,他的想象更丰富、更广阔,包揽着宇宙正如包揽着他本城。他的认识,他的交往,他的挚爱普及全人类,而不像我们只顾到我们的脚底。当严霜冻坏了我们村里的葡萄树,我的牧师坚持这是上帝的愤怒降临于世界的明证,并断定那些蛮子因此渴死。目击我们的内战谁不要大声疾呼我们的国家机器已被推翻,审判的日子已扼住我们的喉咙,殊不知许多更坏的事件曾经出现过,而这大千世界依旧继续歌舞升平呢?至于我,眼看着他们的放荡和浑浊,不得不惊羡他们那么温柔和松软。对于一个被冰雹打在头上的人,整个半球都仿佛在暴风雨里。而一个萨瓦(Savoie)乡下人说,要是法王那傻瓜晓得怎样管理财产,他就可以变成他的公爵的管家。他的想象力拟想不出任何比他主人更高的大人物。我们大家都不知不觉犯了这个错误,一个影响极大、为害极烈的错误。但是谁在自己想象里,像在一幅图画里,显现出我们大自然母亲的庄严景象,从她的面庞看出一个那么普遍和不断的变化,在那里面不仅看见自己,而且看见整个王国仅像极细的笔尖的一划,只有这个人能够依照正确比例估量一切事物。
这大千世界(有人只把它当作枝节中的枝节)就是一面我们应该用来自照的镜子,从那里可以得到对自己的正确认识。总之,我希望它是我们那些学生的课本。那么多性格、宗派、主张、意见、法律和风俗,教我们去对照自己的一切作出正确的估量,并教我们以判断力以认识自己的瑕疵和天生的弱点。这并非轻微的学问。那么多朝代兴替和邦国存亡,教我们休要把自己的兴替存亡看作奇迹。那么多名字,那么多胜利和武功被埋在遗忘之丘下,使我们希望靠俘获十个轻骑兵和一个只有征服者才认识的山寨来留名万世显得可笑。那么多邦国礼仪的辉煌和骄傲,那么多宫廷和爵禄的煊赫的荣华,使我们的目力坚定和强健,可以不眨眼地去凝视自己的显耀。那么多人在我们之前被埋葬,鼓励我们不必害怕去另一个世界找到那么多的同伴,以及其他等等。
毕达哥拉斯说,人生可以和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庞大繁杂的集会相比。有些人在那里献身去夺锦标,别的人在那里做买卖牟利。还有些(而他们并非最坏的)则并没有别的企图,除了旁观和审视每件事物怎样和为什么形成,做别人生命的旁观者,作出评价,并且安排自己的生命。
这些榜样可以适当地说明,那些是人类行为试金石的哲学最有用的理论。我们要教孩子
什么可希求,
金钱有何用;怎样对国家亲友;
上苍有何厚望,和怎样分配
我们在这大千世界的地位;
认识自己,和天生我材的意旨。(佩尔西乌斯)
什么是知识和愚昧,什么才是学习的目的,勇敢、节制和正义是什么,野心和贪婪、奴役和服从、放荡和自由的差异何在,真实的满足有什么标志,我们应该畏惧死亡、痛苦和羞辱到什么程度:
什么艰苦要避免,哪种危难要轻视。(维吉尔)
是什么机件牵动我们和里面这许多动荡的因素?因为,我觉得我们用来浇灌培养孩子的理解力的道理,应该是那些调整他的行为和意识的道理,教他怎样自知和怎样善生和善死。
在自由艺术[111](Arts libéraux)中,让我们从那给我们自由的艺术着手吧。任何艺术对我们生命及行为的训迪都有裨益,正如任何事物都多少有所补助一样。但是让我们首先挑选那直接而且专门为这目标服务的吧。
如果我们晓得怎样在大自然所给的限度里节制我们生命的机能,我们就会发觉现在流行的许多上乘的科学于我们竟毫无用处。而就是在那些有用的科学当中,有许多无谓的广博和精深,我们也大可以不必为此追求。而且,依照苏格拉底的教育法,只把我们的课程限于那些亟需的。
那么,敢于立行吧!并从此刻起!
谁想进德修业,却又徘徊观望,
就像村夫要等那断绝道路的小溪
枯涸才前进。小溪却荡荡
永久不息地流向前方。(贺拉斯)
这实在是大愚不智之举。在未教我们的孩子立身修行之前,先教他们
鱼虾的灵活,狮子的豪壮,
和那游泳于西海的山羊。(普罗佩提乌斯)
以及星辰的知识和 初刊湖南人民出版社《蒙田随笔》(一九八四年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