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见我家里一个画家的工作方法,我便立心要模仿他。他挑选每面墙的中心点和最美丽的地方,在那上面安置一幅精心结撰的画,又在它四周的空白处填满了许多怪诞的,就是说,幻想的画,它们唯一的美处就是变幻和离奇。
其实,我这些试笔</a>又是什么呢?还不是一些离奇怪诞的躯体,无定形、无秩序、无联贯、无分寸,全属偶然的。
像一个女人,梦一般的美,
却有一条讨厌的鱼尾。(贺拉斯)
在 本性诱导我们去做的,似乎再没有什么更甚于交朋结友的了。亚里士多德曾说那好的法官把友谊比司法看得更重。而友谊完美的最高点就是这样。因为,一般地说,那一切由娱乐或利益、由公共或私人的需要所结合和滋养的友谊,愈把其他原因、目的和效果混在里面,愈是没有那么美丽和高贵,也愈不成其友谊了。
就是古代所认识的这四种友谊:血缘、社交、慈善和情爱,无论是分开或合在一起,都够不上理想的友谊。
儿童对父亲的友谊其实只是尊敬。友谊以传达为养料,而传达却不能存在于他们之间,因为差异太大,而且也许会和天然的义务冲突。不独父亲不能把所有秘密的思想告诉给儿子,以免产生不适当的亲昵,并且儿子也不能对父亲加以责备和规劝,二者却是友谊的最重要的职务。曾经有许多国度,那里的风俗是子杀父,还有别的国度父杀子,为的是避免互相妨碍,自然便是一个倚靠另一个的毁灭而生存。我们知道有些哲学家蔑视血缘关系,试看亚里士狄普士,有人苦劝他应该爱他的孩子,理由是他们从他那里出来。他开始吐痰,说这也是从他那里出来的,而且我们还生虱子和虫呢!而另一个人,普鲁塔克劝他和他的兄弟和解,那人说道:“我并不是因为他从同一个窟窿出来,而把他看得更重。”
兄弟这名义诚然是一个美丽和充满了挚爱的名义。并且就是为了这缘故,我和拉博埃西结拜为兄弟。但是财产的混合和分离,以及一个人的富有便是另一个的贫乏,这些对于软化和溶解兄弟间的钎药都有极大的效力。弟兄们既要把他们的事业用同一的速率在同一的途径上推进,便不得不常常互相倾轧和冲撞。而且,那产生真正完美的友谊的契合和关系,怎么会存在于天生的兄弟间呢?父和子的性格可以完全不同,兄弟亦然。是我儿子,是我父亲,然而却是一个乖戾、凶恶或愚蠢的人。不仅这样,这些友谊越是由法律和义务强加给我们,我们的选择和自主的自由也越少。而我们自主的自由所产生的东西,再没有比挚爱和友谊更是属于它自己的了。这并非因为我在这方面不曾应有尽有地经验过一切,尽管我有一个最好的父亲,并且最宽容,直至他的末年,又出自一个从父到子都出名的家庭,在兄弟和好这方面堪为模范。
远近皆知
我以父亲的爱
来待我的兄弟。(贺拉斯)
至于用它来和我们对女人的感情相比,虽然这后者出自我们的选择,我们实在不能这样做,并且也不能把它归入同一类。它的火焰,我承认,
对于那把苦甜的欢欣
混在我们痛苦里的女神,
我并不是一个陌生人。(卡图卢斯)
更活跃、更凶猛、更热烈。但那只是一堆匆促和浮躁的火,飘忽和变幻,热病的火,容易过度和复发,而且只抓住我们的一隅的。
在友谊里却是一片普遍的温热,平匀而且有节度,一片安静有恒的温热,全是温柔和平滑,没有锐利的刺蜇。更甚的,在爱情里,那只是一个狂妄的欲望追随着那逃避我们的东西:
像猎人追逐那狂奔的野兔,
不论寒和暑,也不论山和谷;
一旦到手便看得如同敝屣,
因为只有奔逃才引起追逐。(阿里奥斯托Arioste)
一进入友谊的界线,就是说,在两情相悦里,它便减弱和消灭了。享受把它毁坏,因为它有着一个肉欲的目的,受制于餍足。反之,友谊是按其被想念的程度来计算享受的,享受适足以产生、滋养和增长它,因为它属于精神的,灵魂由于习用而愈优美。在这完美的友谊下面,那些朝三暮四的爱情曾一度在我身上找到位置,不必多说了——上面诗句已经很清楚地自白了。这样,我蕴藏着两种热情:二者互相认识,却永不比较!前者很坚定地在一个骄矜高傲的飞翔里升起来,带着轻蔑去眺望这后者走它的路,在很远很远的下面。
至于结婚,它不独是一种只有入口的自由的贸易(既然它的延续是强迫的,倚靠我们意志以外的东西),并且往往是一种含有别的动机的贸易,其间插入无数的纠纷需要解除,足以截断一个活生生的感情的绳索,扰乱它的进程。而友谊却除它自己,没有别的经营或贸易。不仅这样,老实说,普通女人都不能应答这些对谈和交流,而二者都是这种神圣联系的乳娘。她们的灵魂也不够坚定来忍受一个这么持久和坚实的结扣的束缚。真的,如果不是这样,如果能够建立一个自由和自愿的亲昵,在那里不独灵魂可以有完全的享受,就是肉体也分享这结合,在那里整个人都参加进去,那么,友谊一定会更丰盈更完美。但是女性一直到现在还不能达到这点,而且,根据古代各派学说共同的意见,她们完全被关在门外。
还有另一种希腊的自由[61],为我们的风俗理所当然地所憎恶。因为,根据他们的习惯,情人之间既然需要一个这么不同的年龄和职务差别,便不见得能充分符合我们这里所要求的完全结合与和谐。“因为,这种友谊爱情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不爱一个难看的少年或一个漂亮的老人?”(西塞罗)我相信就是柏拉图学院派,也不能否认我替他们作这样的描写:当追求者看见一个正开着娇柔的花的少年时,维纳斯的儿子[62]在他的心煽起这最初的狂热,只是建立在一个外在的美——肉体繁殖的幻影——上面(对于这朵花,他们容许一切由无节制的火焰产生出来的无礼和热烈的举动)。因为它断不能建立在精神上,既然精神还未显露出来,正在初生,还未到萌芽的年龄。如果这狂热抓住一颗卑鄙的心,追求的手段便是金钱、馈赠、荣升等恩宠,以及其他类似的为人们所贬斥的商品。如果降临在一颗比较高贵的心上,笼络的手段也比较高贵:讲授哲学,教导崇敬宗教、服从法律和为国捐躯,以及勇敢、智慧和正义的榜样。追求者的肉体美既已凋谢,要致力由灵魂的妩媚与美丽而得受欢迎,希望通过这精神上的交往,可以建立一个更坚固、更持久的交易。
当这种追求在适当的时期达到它的效果时,在被爱者心里便产生一种愿望,由精神美的媒介去获得一种灵性(因为学院派虽然不要求寻爱者从容和谨慎,对于被爱者却要求得很严格,既然他要判断的是内在的美,难于认识,又因为隐微的缘故,难于发见)。在这里,精神美是主要的,肉体美是可有可无和次要的。在追求者方面却正相反。为了这原故,学院派偏爱那被爱者,并且肯定就是神也偏爱。他们严厉责备埃斯库罗斯,为的是关于阿喀琉斯(Achilles)和帕特洛克罗斯(Patrocle)两人的爱情描写,他把追求者身份加于阿喀琉斯的身上,那时候他正在胡须未长的青春韶华之年,又是希腊最美的男子。
这全面的交情既建立之后,如果那主要和较有价值的部分发挥作用和占优势,学院派说可以产生许多有裨于个人和公共幸福的果子,造就那接受这风俗的国家的力量,以及自由和正义的重要藩篱。试看哈尔谟狄乌士(Harmodius)和亚里士多基顿(Aristogiton)两人的有益的爱吧[63],他们称之为神圣。而且,在他们看来,只有暴君的专横和人民的怯懦才仇恨它。总之,学院派可以赞许的一句话就是:这是一种以友谊为归宿的爱。这定义和苦行学派的定义颇相同:“爱是一种想望,要获得那由美丽吸引我们的人的友谊。”(西塞罗)
我回到我的关于一种比较平坦端正的友谊的叙述。如西塞罗所说:“只有年龄相当、性格成熟稳定始能判断友谊。”大抵我们普通称为朋友和友谊的,只是由某种机会或利便建立起来的认识和亲昵,我们的灵魂藉以聚拢在一起。在我所说的友谊里,我们的灵魂融混得那么完全,简直无缝可觅。如果逼我说出为什么我爱拉博埃西,我觉得我只能这样回答来表白:“因为是他,因为是我。”
超过我能说明的理由,超过我能详细说明的理由,有一种我也不知是什么的不可解释的命定的力量做这结合的媒介。我们在未见面之前便互相寻找,由一些互相听见的转述转述,我们已经由我们的名字互相拥抱了(这些转述影响我们的感情实在多于普通转述在情理上所能做到的,我想大概是由上天的意旨吧)。而在我们 现在,我要用另一部作品[69],在同一时期产生而比较轻松快活的,来替代这严肃的作品。
原著第一卷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