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论
有几个人使我们想象——或憧憬——这世界,而尤其是欧洲会变成的情形,如果政治底势力和智慧底势力能够互相交感,——或者,至少维持一种比较固定的关系。现实会使观念更明慧;精神,或许,会把行为高贵化;而我们在人们底文化和他们底行为之间也不会找到那使目击的人都愕然的离奇而且可憎的对照。但这两种势力也许是不能通约的伟大;而且无疑地,事势上要如此。
我所说及的这几个人,有些出现于十七、十八世纪。别的曾经产生了文艺复兴底热忱与光华。那最后几个呢,生于十八世纪,已经和那植根于“美”底神话与“智”底神话——二者都是古希腊底创造及产物——上的文化底最后希望共同熄灭了。
歌德就是其中之一。我接着说他以后我再看不见别的。在他以后,我们所找到的境遇是愈来愈不适于这种个人底稀有而且普遍的伟大了。
所以这百周纪念也许有一种特殊的意义,而且说不定能够划一时代,因为这世界底变化所带来的不安与活动——在无数它们所摇动的事物和它们所要重新估定的价值当中——正在从各方面挫折或威胁智慧底固有生命,和那些纯粹属于个人的价值呢。
可是怎么能够不迷失在这灵幻的歌德底千变万化中呢?
我发觉他似乎正赋有他在他底精深的生物研究中所发现的一切生物底特性到最高度。
再没有比那些生物适应环境和随着境遇而变化形态的能力更能引他注意的了。
我觉得我们要在他身上找出一种这样的天才。就是凭了这天才他能够那么层出不穷,那么切合,那么从容优雅,有时并且那么强劲——去反抗那煽动他的许多印象、愿望和读物;反抗他自己行为底结果,有时甚至反抗他所施于别人的诱惑底结果。
而且这善变的天才也基本上是属于诗的,既然它支配譬喻和意象底形成——诗人藉以享有丰富的表现方法的——不亚于戏剧上的人物和布局底创造。不过无论在诗人或在植物身上,同是一个自然法则:一切生物都有一种适应环境的能力,就是说,一种具有种种生存方式而仍不失其为自己的能力。
歌德,诗人兼普露谛[14](Protée),用一个生命去过无数生命底生活。他吸收一切,把它们化作他本质。他甚至改变他所植根和繁荣的环境。魏默[15](Weimar)因他而受崇敬同时又致敬于他。他在那里找着了一片沃土来发展自己,同时又把它发扬光大。还有比这片小小的农场更宜于生长和抽发那么多的枝条以致全宇宙都可以看见的么?在那里,他是朝臣,被信任的宰相,守时的官吏和诗人,藏家和自然科学者,——同时还有那颇劳碌的闲暇带着热忱和兴奋去指导演剧,一边更守候着他所研究的稀有的植物底萌芽,说不定更孵着几个蚕蛹底开放。可是在那里他也可以安闲地观察,像在时表底玻璃片下,一个政治和外交的生活缩影;而且,从容周旋于各种礼法仪节之间,他呼吸着一种温和的自由空气,他许是享受欧洲底完美的最后一个人了。
可是单集了这许多优点还不够。太受惠于事物的时候,这恩惠于我们也有危险。被温旖所侵蚀的生命是内部被威胁的生命。如果心受重伤,普露谛便失掉他底法宝。所以他得防备他底心;他得保存他底唯一珍宝,在种种他所能乔扮的外形下。如果神[16]能够随自己欢喜化身为水牛,为天鹅或为金雨,他可别要永远被缚在那里,陷溺于他用来诱惑的任何一个化身内——而,一句话说罢,永远变成兽。
但是歌德从不曾上过当,他底善变的天才,他藉以混入那每一刻或每个思想献给他的种种组合里的,必然地伴着一种摆脱与逃避的天才。他刚感到一种依恋底延续超过那忘了时日的神圣期间,立刻便感到烦燥底全力侵入他底整体:没有温情,习惯,或利益能够羁绊他多过的必需的时期。再没有比他更给自由底本能支配着的了。他穿过了生命,种种的热情,和境遇,从不曾承认有抵得过他自己整个存在的东西。我知道很清楚他所带走的是什么,当他仿佛受了他底幽灵[17](D?mon)拐走似地奔逃的时候。他从那最芳菲的时辰夺走一个无价的珍宝。他逃时保留了一个贮藏着一切可能性的宝箱,整个未来的奇遇与隐秘的思想底精微的宝库。他突然从别人手里夺走了将来,他底热烈的将来。我们里面可有比这更生动更迫切的么?我们底自利主义其实只是对于将来的一种命令和一种无限制的擅有罢了。
“要一度为限”这强烈的感情支配着歌德。他要一切,他要认识一切,感受一切,创造一切,所以他对于他现有的一切那么浪费,他浪费他底种种形相和他底层出不穷的产物,但是他很热烈地保持住他下一刻所能变成的;他吝啬着他底明天。生命,说到要处,可不就概括在这不合理的方式——将来底保存——里么?
由这,我们很可以解释歌德对于爱情的自由。我们知道他对于心底独立很容易表示一种出奇的宽大。这伟大的抒情诗人是人们中最不疯狂的;这伟大的情人是最不迷惑的人。他底极清明的幽灵命令他爱;但这对于他是:从爱情里提取一切爱情所能献给心灵的,提取一切那个人的愉乐和这愉乐所激起的亲切的情感和精力所能献给理解底机能,献给那要把自己建树起来的超越的愿望,献给那生产,活动,与永生的权力的。所以他为“永恒的女性”牺牲一切女人。
爱情,手段。为理想的爱牺牲一切女人底爱……爱情,毒蛇,你要摹写或描画它就得提防它……邓浑[18](Don Juan),那身后一无所有的贫乏的心灵算得了什么,比起这更深刻地肉感而又无限地自由的天才,比起这无论勾引或抛弃都似乎不过要从温情底无数经验中榨取那陶醉智慧的唯一无二的纯精的天才。
所以歌德得要有一切。一切,而且还要:得救。因为浮士德该要得救。真的,他不值得得救吗?不得救,而且不能得救的,只有那些无可失,因而无从失的人罢了。
但是对于那赋有种种极难得的相反的才干的人,再没有比他底天性底繁复,他底注意和独立才干之众多,更能证实他本体底永生的命数。他对自己所应该有的观念必然是摆脱了一切的,他仿佛迫不得已地把他底绝对的生存,他底孤寂和深沉的印证底中心安放得那么高,以致他那永远自主的无上的理性——他那不得不接受而又想限制住它在这多棱而且不可捉摸的歌德里面所找到的幽灵主义的理性——对自己解释,并且为这非常的生命找出一个普遍的新意义。那觉得自己是一个这么显赫的杰作,觉得自己是一切神奇的事物底主人翁的骄傲,一天天增长起来,把自己化炼和超升到一个这么形而上的程度,竟变成了和那无限的谦虚相等。一棵柏树承认自己是最大的树,绝无骄傲可言:而那神秘的幽灵主义,歌德藉此把他种种态度底功劳或表面过失全诿诸一个自然底法则,对于他大概含有这意义:每个在我们里面,出自我们,而又使我们惊诧的强有力的倾向,好或歹,应该使我们揣测到某个属于宇宙底根源的意旨,既然我们在自己心里找不出什么可以使我们预料和对我们解释这种种假托和率性的冲动。所以歌德底本体,自从他认出了他底热情,他底独立和解放的反应底来源是在一条出于大自然的律法之后,便全心信任它。他把他底全副殷勤,(这就是他底光荣底完美之一种),放在一个对于一切存在的事物,纯粹为了它们底存在,——就是说:纯粹为了它们底形相——的完全服从上面。他抱持着一种对于感官世界的无条件的服从,几乎可以说放任。“我常常都想,”他说,“这世界底天才比我底天才大。”他不想承认在观察的“我”中有什么比我们从那最轻微的“物”里所观察出来的更有意义更重要。一片叶子,对于他,比任何语言都富于意义;差不多在他生命底末日,他还对埃克曼说——“没有什么语言抵得过一幅素描,即使是偶然涂抹出来的。”这诗人竟看不起文字。
可是那救星,那最后的解救,在歌德底思想里,可不就由这对于形相的离奇的首肯——由这古怪的客观底神秘主义赎回来么?一幕我虚构的,或者不如说,自然印在我心灵里的幻景,由一种极容易的对照把这态度很清楚地显现在我眼前。
我想起莎士比亚,他充溢着生命同时可也充溢着绝望。哈孟雷德[19](你们记得吗?)手秤着一个脑壳:他带着厌恶呼吸它底空虚,他底心禁不住作起呕来……他带着嫌憎把它抛开了。可是浮士德很冷静地把这不祥的,可以扰乱一切思想的东西拾起来。他很知道徒然沉思不会得什么结果;他知道由我们自己的心灵迷失在这未来的过去——死——里是不合自然底大道的。于是他开始审察,极仔细地寻绎这脑壳。他自己把这注意底努力比拟他从前用来辨认那些极古的手写本的努力。
审察的结果,从他口里吐露出来的,并不是一场受了空虚所启发的独白。他只说:“哺乳动物底头颅是由六条脊椎组成的:三条组成了后部,里面包藏着脑底宝库和分为极微细网形的生命神经底末端。三条组成了前部,这前部是开向它所捕捉,怀抱,和‘理解’的外在世界的。”于是他更坚定了,他在自己底本体里由他那对于“认识”所抱持的极端分明而且稀奇的态度证实了自己。
他把他整个观察的意志,他整个宏大的想像力底主权用在那对于这感官世界的研究和表现上。像他在 我们别误会作者(在世界书店极不完全的版本底序里)所认许的朗诵《骰子底一掷》的自由。它只适用于一个已经和本文熟悉的读者:眼睛望着这抽象的图像底美丽画册,他终于能够用自己的声音来兴起这心灵的冒险或危机底表意文字的大观。
在他写给纪德而纪德一九一三年在“老鸽巢戏院”演讲时曾引用过的一封信里,马拉美很清楚地说明他底意旨:
“这诗,”他写道,“正在印刷中,关于‘页’的安排(整个效力都在这上面)完全依照我底意思。有些大写的字自己便需要全页的空白,而且我相信必定发生效力。一有适当的校样我便寄一份到翡冷翠给你。那上面的星座当然要。依照一些准确的规律并且在一页印刷的文字所能够做到的范围内,饰取一个星座底步态,船只在那上面做成倾斜的样子。从页顶到页底,等等;因为,而这就是那整个观点(我在一个定期刊物上不得不略去的),一句话底节奏对于一件事,甚或一件物,除非把它们摹仿出来,是没有意义的,而且印在纸上,用字来替代原来的木板画,无论怎样也传达不了多少。”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把这首诗底创造看作由两个相继的动作实现的:一个是依照平常写诗的方法,就是说,脱离一切空间底形态和广袤;另一个赐给这写定本那适合的安排。马拉美底尝试必然地比这更深刻。它是在构思那一刻,是一种构思底方式。它并不沦于把一个视觉的和谐嵌在一个先存的心灵旋律上;却要求一个对于自我的极端、准确和精微的占有,由一种特殊的训练得来,使我们可以,从某根源到某终点,指导“灵魂底各别的部分”底复杂和刹那的一致。
二十五年四月十四译
原刊《诗与真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