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将应由作者一个人承担的责任转嫁到可爱的客人们头上,这恐怕可以称之为一场恶作剧。但是我要说,假如比较文化研究学院去年秋天并未邀请我去作一系列讲座,这本书也许就不会出世。一个深知职业困难的历史学者——按福斯泰尔·德·库朗热的话来说,这是一切职业中最艰难的一项——在决定用几百页纸的文字描述一段漫长的进化史时不会不犹豫再三的,更何况这段历史还模糊不清。我终于屈从于一种欲望,向比我在奥斯陆的宽厚仁慈的听众数量更多的读者提出一些假设,直至今日,我仍未有暇运用必要的证据进一步发挥这些假设,然而眼下,我觉得这些假设会向研究者们提供有用之物,指明工作方向。在触及问题的要害之前,最好简单地解释一下我是在什么思想方法指导下致力于本书写作的。当然,关于方法的有些问题会超出、甚至大大超出我这本小书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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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候,在一门学科的发展中,一种设想,哪怕表面看来很不成熟,往往会比许许多多的分析研究更有用,换句话说,有时候揭示问题本身比试图解决它们更为重要。我国的农村史研究似乎也到了这种时候。一个探险者在钻入茂密的丛林之前,总要简略地环顾四周,一旦钻入密林后,他的视野再也不会开阔了,我希望实现的就是这种环顾。我们的无知是惊人的。我尽力不去遮掩这种无知,也不遮掩研究中存在的空白,尽管我的资料有些部分所依据的是 不过,有必要明确地指出,这种逆自然秩序的辨读也有它的危险。谁看到了陷阱,就不会往里掉。
新近的资料唤醒了人们的好奇心。古旧的文章还不能让这些好奇心永远处于不满足状态。这些资料应运而生,提供了比人们一开始所期望的更多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法庭诉讼的证明,那些判决,那些法律条文,遗憾的是,就我们现在科学技术设备的状况而言,分析整理工作做得太差了。不管怎么说,这些资料远不能回答一切问题。要从这些执拗的证人的言辞中得出精确的结论十分困难,而且这样做也丝毫不合法律:各种解释千差万别,人们倒很可以把它们编成一本有趣的集子。
还有更糟糕的。威廉·莫勒于1856年写道:“只要对当今英国的各郡稍稍瞥一眼,就能发现绝大多数的农耕单位都是独立的农场……今天看到的这种状况可以帮我们得出明确的结论,在以往时代,”——他指的是盎格鲁—撒克逊时代——“农村人口都是分散居住的。”他完全忘记了“圈地”革命这一置于往日与今日英国农村之间的深深的缺口。多数情况下,“孤立农场”的诞生是土地集中与兼并的结果,比亨吉斯特和霍萨 [4] 的出现要晚得多。在这一点上若犯错误则是不可饶恕的,因为它涉及相对较近时代的变化,很容易认识和确定。不过,真正的危险存在于推理原则本身:假如人们不加注意,它就可能带来许多其他更加难以摆脱的错误。人们常常给一个合理的方法加上一个完全任意的公式:旧的农耕习惯的不变性。这就不对了。说实在的,由于物质条件的困难,由于反作用较缓慢的经济状况,由于周围的传统主义气氛,耕作法则在当时的变化远比今天要小得多。再则,能帮我们了解昔日农业变化的资料通常既贫乏又不清楚。但我们将看到,它们甚至都达不到我想象的虚假的永恒性的程度。有时突然发生的村庄生活的某种中断——劫掠或战后的人口增长——迫使人们在地图上划出新的犁痕,有时,例如在现今的普罗旺斯,村社集团一下子决定改变祖传的习俗;更为常见的是,人们几乎难以觉察地甚至不情愿地偏离了最初的秩序,迈泽恩在表达一种对所有献身于古代农业研究的人们来说十分熟悉又使人伤心的感情时,说过一句富有浪漫气息的漂亮话,“在每个村庄中,我们都漫步于史前遗迹的废墟之间,它们比村镇的碎瓦残屑或城市的断墙塌垛还要古老得多”,这句话并无一丝谎意。事实上,在不止一块土地上,农田轮廓的古老程度要远远超过最引人瞩目的古石。但这些遗迹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却从来不是“废墟”;它们更像那些体现古代结构风格的混合式建筑,千百年来,人们不停地在那儿建屋筑舍,一遍又一遍地对它们整修。因此,它们绝非以纯粹的面貌展现在我们面前。村庄的外衣太陈旧了,但它经常拾掇缝补。一味死抱成见地忽视、拒绝研究这些变异,人们就是在否定生命,生命本身只是运动而已。让我们逆着时间的流向而进吧;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推进,永远细致入微地摸索运动曲线中不规则及变异之处,而不要希望——可惜人们经常这样做——一步就从18世纪跳向圆石时代。在最近的过去,有一种合理施行的逆退法,为获得越来越久远的年代的固定形象,它不要求一张可以不断翻拍出与原来一模一样形象的照片,它所希望抓住的,是电影的最后一张胶卷,然后它可以倒卷回去,尽管人们会发现不止一个漏洞,但事物的活动规律得到了尊重。
1930年7月10日
于斯特拉斯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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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顺便提一下,我远远不能达到自己曾希望达到的数量上的精确性,尤其是在农田地块的面积上:研究古代度量衡制度必需的计量工具几乎全都找不到。
[2] 关于18世纪的大调查(本书在以后还将经常提到),请看 Annales d’histoire économique ,1930,p.511;关于地图,同上,1929,p.60及390。
[3] 见 F.Seebohm,French peasant proprietorship ,载 The Economic Journal ,1891。
[4] 亨吉斯特(?~约488年),霍萨(?~455年),弟兄二人,相传为第一批迁到不列颠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领袖。——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