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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鼓_额田女王

作者:井上靖 字数:19460 更新:2025-01-09 12:07:56

天智天皇即位之年,朝廷不光举行了蒲生野游猎,其他游宴活动也不少。额田也参加了不少此类游宴活动,她原本就是此类游宴活动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作为一名歌人,没有人能出其右,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用和歌来表现千变万化的人生所蕴含的悲喜哀欢,令近江朝廷的首脑们领略到了无上的魅力,故此和歌逐渐成为那一时代文学的代表形式,其自身也实现了极大的成熟和发展。由于这种机运,在众人眼里额田的存在就显得尤为突出和重要了。

这时的额田,天生的丽质愈加光彩照人。人们都觉得额田比年轻的时候更加美貌、更加富有韵致了,一举一动都显得轻俏优美。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因为时年三十四岁的额田经过长年的追求,终于得以在无所拘束的自由境地立稳脚跟了。额田曾经得到过天皇的宠幸,又曾经得到过大海人皇子的宠爱,但毕竟都已经过去。如今的她可以说是自由自在,无须再受任何力量的束缚。

在一次酒宴上,众人为究竟春天美还是秋天美争论不息,在座的男女分成了钟情春天派和酷爱秋天派两组,最后天皇问额田支持哪一派。所有人都屏息静气望着额田,仿佛只要她的一句话就能终结这场争论似的。

额田用一首长歌来作答:

万物蛰藏苦挨冬,

只待而今春意动。

群鸟啭清音,

繁花绽妙色,

百卉……

额田吟咏到此停顿了一下,座中一半人已经喧呼起来。谁都听得出来,这分明是对春天的赞美,然而额田停顿片刻之后又继续吟开:

百卉共争妍,

千树绘春山,

山密那堪折,

草深那堪寻;

却思秋景荣,

山色更斑斓,

红叶可取玩,

翠叠任赏观,

……

吟到这里额田又停住了。刚才安安静静的另一半人喧呼起来,因为额田的歌由春天一转而变为对秋天的咏赞了。

毕竟恨难释……

举座全都静了下来,鸦雀无声,额田究竟支持哪一派变得令人闹不清楚了。

春光春情自难弃,

我爱秋山伴岁华。

至此额田方才明白无误地说出自己是站在秋天派这一边的。

大凡吟诗作歌,便绝对是额田独擅胜场了,而这类酒宴有了额田在场也会变得更高雅、更风流。

当然,那个时期的游宴盛会不完全都是这个样子。比如有一次宫中举行酒宴,朝中重臣和武将尽数出席。酒至半酣时,只见大海人皇子腾地从座位上起身,踉跄地朝回廊走去。众人看着大海人皇子的背影,都看出他已经有些不胜酒力,脚下开始打飘了。

等到大海人皇子重新出现在酒宴上时,众人不禁愣怔了:大海人皇子胁下挟着一杆长枪,站在会场口。

当即有数人站立起来。大海人不管是神色,还是架势都异于常人。即使是为酒宴献艺助兴,这样的场合,如此形容举止也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数人跑近大海人皇子正准备制服他时,他却好像算好时机似的,只听“嘿——!”的一声,长枪从大海人皇子手中脱出,朝前方飞去,重重地扎进宴会场中央的地面,长长的枪柄剧烈晃动了许久才静止下来。发生在这一瞬间的事,令所有人面面相觑,呆立不动。

“你疯了吗,大海人?!”

天智天皇从玉座上站起,血气直冲脑门,厉声呵斥道。天皇震怒是理所当然的。将长枪掷向愉快的宴会场中央,无论在谁看来,都会认为是大海人在向天皇发出挑战。

“如此疯犬一般的混账,我就是再舍你不得也必须依法制裁!给我就地坐下!”

大海人皇子往地上盘腿而坐,摆出一副傲然骄倨的神情。天皇的右手伸向腰间的刀柄,正在此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

“是谁?快松手!”

“我怎么能松手啊?镰足就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必须阻拦您!”稍稍喘息一下后又说道,“大海人皇子这是酒后失态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从今往后,镰足一定盯紧大海人皇子,使其戒酒。幸好直到现在妃子和皇子殿下们都平安无事,没有发生意外。哎呀呀,想想真是好险哪!”

镰足说罢,隔了好久才敢松开手。与此同时,天智天皇浑身瘫软地坐到玉座上,由于激怒而脸色惨白,但震怒已经渐渐消退。身为天皇,他很快便恢复了自己的冷静与理智。

“不想看到他酩酊大醉的样子,赶快拖下去!”

其实还未及天皇发话,镰足已经靠近盘腿坐在地上的大海人皇子。大海人皇子在镰足的扶策下离开了宴会场。

这件事情至此就算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说有人知道的话,也只有天智天皇或镰足了,可事实上这二人也不知道。此事过后,天智天皇与镰足之间曾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什么原因会令大海人皇子做出那样的举动?虽说他是有点喝多了……”

“酩酊是酩酊了,但单单酒的话似乎也不至于如此呀。”

“你也这样看对吧?想想会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嘛……就因为想不出才犯难呢。”

君臣二人实在想不出原委。听到这个传闻的额田女王也想象不出。额田当天不在现场,是事后别人将当时的情形转述给她的,在酒宴上竟然将长枪掷向地面,这明显是不合常规的行为。虽说是在喝多了酩酊的状态下做出的举动,但还是无法单纯以醉酒来解释的。

出席酒宴的朝臣和武将们更是懵然不晓。他们只知道,即使是酩酊酒醉,但能做出那样的举动来,仍说明大海人皇子心里对天智天皇感到不平。究竟有什么不平,却只能是云里雾里了。

至于大海人皇子本人,其后并无任何变化,对于令举座瞠目、呆立不动的那一幕,他似乎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不管在庙堂上还是在自己的住处,言行举止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一如从前的大海人皇子。

这件事情发生后隔了没多久,高句丽的使者抵达北陆海岸,随后进京,奉上贡物。完成进贡后,使者一行立即返回北陆海岸准备乘船归国,但由于风急浪高,船只无法出航,不得不在那里停留了一阵。通过高句丽使者的报告,近江朝廷得知了半岛的最新情势——

大唐与新罗的联军眼下正准备发动一场新的作战,征讨高句丽。高句丽虽然做好了举全国之力抗击外敌的准备,但终究力量悬殊,前景极其令人悲观。

对近江朝廷来说,半岛的情势绝对不容作壁上观。虽说唐国之前对近江朝廷显示出来的态度尚属友善,可一旦高句丽遭剿灭,唐国的态度又会怎样变化,谁也不敢淡然处之啊。近江朝廷的首脑们感受到了来自唐国的新的威胁。

近江原野上每天都在进行着兵士的操练。尽管操练强度已经比之前定都大和时的提高了许多,但现在是更进一竿。操练的一切事务都由大海人皇子负责。大海人皇子对兵士们的一贯要求是: 十一月末,先前完工的织锦大佛被安放于西殿,朝中重臣也全部被召至佛前。每逢重臣们齐集一堂,就会令宫中所有人不由得担心天皇的病情是否又加重了,不安的气氛登时弥散开来,人们屏息静气,竖起耳朵,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这天照例又是如此。然而,不知什么人在暗中斥候,到了傍晚时分西殿中重臣们的动静便传遍了宫中。到处都有人在悄声议论,说大友皇子、苏我赤兄、中臣金连、苏我果安臣、巨势人臣、纪大人臣等人聚在一起,大友皇子手捧香炉,指天起誓:

——今我六人在佛前共同发誓:绝不悖逆天皇诏策,倘有违拗,甘愿受天罚!

接着,苏我赤兄也捧起香炉起誓道:

——臣等五人在此发誓:绝不违拗天皇诏令,愿跟随大友皇子效鞍马之劳!

其余几人也一一庄严地宣誓。

这件事情发生的当天夜里,天皇病情骤然加剧,朝臣武将们都彻夜守候在宫中,额田女王也和其他女官一道守候在距离病房不远的一间屋子里。这是个寒冷的夜晚,冷到透心,众人静静地守候着,鸦雀无声,只听到远处传来的诵经声。

深夜,忽然一名女官说道:“下暴雨了!”

果然,先前还一片寂静的室外响起了雨声,雨点砸在皇宫的屋顶上发出可怕的声响。雨声越来越大,似乎是打在树枝上发出来的。四周陷入一种可怕的气氛中。

额田正要站起身,忽听得一声叫:

“失火了!”

所有人腾地站了起来。果然屋外不是雨声,而是房屋的屋顶及柱子被火烧得崩裂的声音。众人冲到回廊上一看,只见火光将庭院照得通亮,原来是库房所在的建筑着火了,火势还蔓延到了配殿,于是众人纷纷出了庭院向那边跑去。

火终于被扑灭,所幸宫殿只被烧坏一小部分。然而人们心头却是说不出的沉郁,又是烟火禁绝的地方发生火灾,同样,不能不认为是人为放火所致。

天皇驾崩发生在这个月刚刚转过去的十二月三日。此前一天的夜里,额田女王做了一个悲伤的梦:天皇站在床头枕前对自己说道,许久没有见到你了,可是来不及向你道一声别,我就要去远方旅行了。随着天皇的影子消逝,额田也腾地从床上跃起。她急急地换好衣裳,只等拂晓。这是额田这辈子经历的最难受最悲痛的一段时间。虽说对这一时刻的到来已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到来时,却是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才好。额田想到了死。除了死,她想不出自己应该怎么办。

天一亮,果然有一名朝臣跑来向所有人报告了这个悲痛的消息。妃子们、皇子皇女们以及朝中群臣身不由己地被吸向那间阗溢着悲伤空气的屋子,额田也坐进那间屋子的一隅。

妃子们个个垂着头,泪湿满面,不时发出一两声呜咽。屋子里随处可以听到低低的啜泣声。额田从昨夜起就一直无法驱走死的念头,此刻看到众妃子无所顾忌的悲痛情形,终于让自己抛开了这个念头。眼睁睁看着她们如此悲痛,丢下这些可怜的人,自己独自追随天皇而去那算什么呀?她顿时觉得自己应当陪伴她们一同去挨过这悲痛,这可是比死更加艰难的使命啊。

接下来的数天,始终是在悲伤中度过的。天皇的陵墓选定在山科镜山。十二日,天皇之灵长眠于此。举行完大葬的这天夜里,众妃子齐聚在天皇已经不在因而显得异样空落落的宫内一室。由于连日来又是法会又是神事,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不承想这些精疲力竭的妃子又被拖进了一个新的悲痛之中,因为要向逝去的天皇敬献挽歌。

首先是宫中一名公役诵读了皇后写的挽歌:

御驾游木幡,

青旗(4)飘扬骋长空;

栩栩如相会,

君骋长空我伫候,

但恨绵绵难相会。

君之灵魂翱翔在山科木幡上空的蓝天,您那雄姿栩栩如生展现在我眼前,然而我却无法与您相会,这是何等的悲伤啊。

随着皇后写的挽歌被诵读,屋子里登时响起一阵呜咽。

第二首也是皇后写的:

他人或弭忘,

云韶声断思君绝;

玉发犹樽前,

君影时时入寤梦,

鸳盟无渝思永年。

别人或恐有时会将您忘却,可是我啊,君之面影在我眼前浮现又消逝,消逝又浮现,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您忘怀。

这首挽歌又令众人愈加感到悲痛。

接下来又诵读了一首皇后写的长歌:

澹澹近江海,

欸乃声声海浦来,

欸乃声声海澳去,

扁舟且慢飐,

扁舟且轻橹,

共与逐流争先进,

勿教翻腾白浪喧,

可知沙鸟惊,

嘤嘤咬咬傍渚栖,

元君最是钟此情。

噢,在那近江外海,船儿顺着海浦划来,船儿靠近海岸划去,顺海浦划来的船儿就顺海浦慢慢划,靠近海岸划去的船儿就靠海岸轻轻划,同是划水而进请不要溅起那么大的浪花,因为那样会惊飞天皇夫君喜爱的鸟儿啦。

额田深深地埋下了头,她被皇后倭姬王所作的挽歌中饱含的感情打动了,这样情真意切的挽歌其他人是无法企及的。

众位妃子的作品也先后披露诵读:

一绝黄尘去,

从此登紫阙,

日日分晦明,

朝朝思我君,

美玉常在手,

褕衣不忍易;

恋君夜夜永,

君自腾骧我自恨,

昨夜又入梦中来。

这首作品没有署名。毫无疑问,这也是几位妃子中的一员写的,但此人不愿意署上自己的名字。歌的大意是:君已化成神而往,我将再也不能与您一同共度此生此世;晦明两分、阴阳为界,去往远方的君啊,每个清晨我都在思您念您;您有如美玉,我恨不能时时刻刻箍在手上;您有如华裳,我恨不能日日夜夜穿在身上,一刻也不离——昨夜我在梦中梦见了您。

额田情不自禁扫视了一眼众妃子。同样充满了深厚的感情,却有着一种额田渴望而得不到的东西,巧妙地夸示了天皇与作者特殊的亲密关系,令人嫉妒,不失为一首既充满悲伤又十分优美的作品。

泽燕居南岸,

终岁勤劬守山翁,

只今却为谁,

依旧辛勤结山标,

须知圣君已远行。

这首挽歌的署名是石川夫人,也就是姪娘。美丽的近江国,琵琶湖南岸的守山人哟,你是为谁在山上树起岸标啊?天皇已经不在了呀。这是一首朴素、率真的作品。

终于,轮到了额田写的挽歌。

早知今日事,

但悔当时碧海夜;

何不结绳索,

任尔潮去岁云暮,

不教御船随流逝。

倘若知道会有今朝,我会一直等候在天皇御船停泊之处,拉起界绳,不让御船划走啊。

额田听着役人诵读自己作的挽歌。与先前一样,挽歌一连诵读了两遍。

此时,额田眼前浮现出的是一片越涌越高的黑色海浪,就是她曾经吟咏“夜泊熟田津”那首和歌的熟田津外的那片海。如今回想起来,那一次乘船出征之旅,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时刻。自那以后,齐明女帝驾崩、半岛战败等等,一系列棘手的事件相继发生,而驻泊于熟田津的时候从未感受到这些令人沮丧的暗影。天智天皇当时还年轻,将一切赌注押在半岛出师上,每天忙忙碌碌,然而却不亦乐乎。额田将自己融入天皇的心里,替天皇吟咏出了那首出征歌。假如在熟田津港湾打下木桩、拉起界绳,让天皇搭乘的御船就那样一直停泊在那儿,该有多好啊——额田此时已经彻底沉浸在那样的思绪中。

歌咏结束,额田抬起了头。此时,屋子里照例四处响起了啜泣声,但是额田确信,真正能够理解这首挽歌的深意的,只有仙逝而去的天皇。悲伤之情能够传达至听者的心里,那就够了,但是真正能够理解的人却唯有天皇一人。

想到这里,额田不由得悲上心头,只想立刻冲出屋子,但她拼命克制住了自己。死都可以放弃,为什么这点悲痛就承受不了呢?额田想,自己绝不能在众多妃子们面前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天皇已经仙逝,这是自己与这些妃子们的最后一次暗斗了。从今往后,无人知晓的这种暗斗再也不会有了。然而这样想着,却又生出新的悲伤来。

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匆匆一年过去。近江朝以年轻的大友皇子为核心,一干重臣们则在旁摄政辅佐。虽说人们心中清楚,大友皇子早晚将登上阼阶承继皇位,可是却久也不见正式公告。大街小巷对于大友皇子延迟即位出现了各种种各样的议论,说是五位心腹重臣几乎每天聚集在一起商议,却总也无法统一意见,重臣们分成了两派,大友皇子被夹在中间,只得叫苦不迭。

与此同时,坊间开始窃窃私议起大海人皇子的名字。大海人皇子已遁入吉野佛门,故此他的名字无论在朝廷还是在坊间都成为了禁语,谁也不敢提起,然而现在却半公然地挂上了人们的口头。坊间甚至还传说,大海人皇子不久就将返回近江都承继皇位,朝廷目前正在为此事进行磋商,说得煞有介事的。

街头巷尾还流传起一首奇怪的童谣:

吉野川的鲇鱼啊吉野川的鲇鱼,水清过好日子,傍岸过苦日子;雨久花(5)下、水芹菜下,我们活得好苦啊。

吉野川的鲇鱼生活在靠近岸边的地方,假如河水清澈,我们就能过得幸福,可我们却不得不在雨久花和水芹下面整日苦辛,忍受不堪的痛苦啊。

这是首描绘百姓日常生活的歌谣,一开始被传唱的时候,谁也没有关注到其中的内容,等到四处流传开来后,人们听到“吉野川的鲇鱼”几个字竟然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渐渐地,人们便将“吉野川的鲇鱼”同大海人皇子联系起来,并说只要大海人皇子归来,百姓的生活就会好起来。一首童谣居然催生出了这样的联想。

儿童们在大街小巷天真地唱着这首歌谣,有的大人听了立即上前阻止,也有的正相反,和儿童们一同高声唱起来。

漫长的冬天过去,湖水的颜色开始令人感觉到一点春天气息的时候,额田终于从天皇驾崩的悲痛中重新振作起来。额田已经做好打算,准备不再执事宫中,到死去的天皇陵墓附近傍山而居,度过余生。额田将这个时机选在大友皇子即位之时。天皇生前对自己的身后事放心不下,所以,当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也该是额田考虑自己安身之计的时候了——额田是这样想的。谁承想,不知为什么大友皇子即位的事情却迟迟没有公告。为了安定人心,朝廷理应尽快公告的啊,可是朝廷方面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五月,朝廷发布公告,将正式开始营建山科陵。据传言称,这将是一项前所未有的庞大工事,所需徭役工匠的数量大得惊人。

近江的百姓觉得,近江都距离陵墓近,因此自己肯定逃不过此次徭役征召,于是人们碰面时便不免会议论到这个话题。自然不是个令人高兴的话题。可是,此事不久就有了变化,朝廷向美浓、尾张二国的国司下令,命其征召徭役以营建山科陵。此事一经传出,近江的百姓都为自己得以幸免而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阵子,京城里的动静格外令人关注,朝臣及武将们都有些不太镇定,忽而三三两两疾步走进皇宫,忽而又从皇宫急急地出来,似乎每天都有重大消息发布而应召入宫,但到头来却不见有任何发布。几位重臣在商议什么重要事情应该不假,却始终议而不决,拿不出任何结论,这种状况只会不断地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五月末的一天,额田带领数名侍女乘坐舆车沿湖畔的道路去往蒲生野方向。距天智天皇七年举行的蒲生野游猎已经过去了四年,当年那回场面盛大的游猎活动是在五月初举行的,现在则是五月末。夏日的阳光比那时候更加酷烈,而从湖面吹来的风却仍旧清凉,轻拂在脸上十分惬意。

对额田来说,这是自去年年末那段悲伤的日子以来第一次外出。一方面,她想重温一下天皇生前主办的那场盛大欢快的活动,另一方面,她更期望那个欢快时光里的天皇的英姿再一次浮现在自己眼前。额田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出宫远足的。

然而,这次远足却不得不半途中止了。出了京城,走在没入一片原野中的路上没多久,就发现前方路上有异样。起初不知道是什么,等到行近才看清,原来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再举目眺望,只见一望无际的原野到处埋伏着兵士。

额田一行只得依原路返回。刚刚走出几步,几名骑马的兵士从身后追了上来,拦住她们进行盘问。好在额田一眼就被认出是宫中的女官,没受到为难很快就被放行,但还是受到了一通训斥,听到了平常不曾入耳的粗鲁话:

“马上就要开战了,当兵的都难免有些毛躁,你们没事跑出来上这种地方干</a>什么?弄不好只能拖着副缺胳膊断腿的皮囊回家了!还是赶快躲远远的好!”

额田等人沿着湖畔的道路往回走,不一会儿又遭到一队人马的阻挡。与之前那伙兵士不同的是,他们显然是开拔去到别处的队伍。这些人个个手握长枪、背插着旌旗,看样子是奔赴前线去的。他们的前进路线是穿过平原向南突进。

额田一行只得钻进芦苇丛暂时躲避一下,等着队伍过去。队伍过完她们走出芦苇丛继续上路,可是走了不多远,又不得不再次钻入芦苇丛。

额田一行回到京城已是黄昏了。

这天额田等人在湖畔平原上遭遇武装兵士可不是小事,他们是开拔去往前线作战的兵士,以及进入备战状态的兵员布置调动。

从这一天开始,额田看到皇宫内以及大街小巷的景象骤然一变,湖色和四周群山的山色也仿佛变得不再是那么平静了。大小街道、东西阡陌看似没有什么异样,甚至是静悄悄的,但分明有无数看不见的可怕的东西像遮天大网似的正偷偷地罩拢过来。

果然,街头巷尾开始有令人不安的消息流传开来:朝廷将与吉野方面开战,吉野已经被朝廷的人马包围,各个战略要害都配属了大量兵士把守,吉野方面也在招募和聚集人马,等等,搅得人心惶惶。而自打这类消息一传出,整个京城露出了骚动不安的本色。本来在京城谋营生、过日子的百姓,此时纷纷打点起行装,装上车、驮上马,带着所有家当避逃他处。从六月的头上至中旬,街道上挤满了这样的男男女女,一片混乱。虽说有官府役人制止,但终究无济于事。只苦了那些役人,像没头苍蝇似的东冲西突的仍无法控制场面。

皇宫内也不例外。几位心腹重臣几乎每天都会聚在宫内碰头商议,其商议的情形在侍女中间被活灵活现地传述,甚至包括谁谁是吉野方面的人,谁谁已经从京城销声匿迹这类,然而,被传言已经从京城销声匿迹的人不日又出现了,令人实在难以判断什么才是真相。

进入六月下旬,一连数日下起了豪雨,白天天空乌云密布却不下雨,一到晚上则必定大雨滂沱下个不停,硕大的雨点砸向湖面和湖畔四周的山野。

久雨一歇,天空重新看到青空的时候,传来消息说吉野方面举兵起事了,大海人皇子已经率兵离开吉野向近江挺进,并一路招募人马。这次可不是传言。传令的武装骑兵络绎不绝地驰入京城。皇宫内简直像捅了马蜂窝一般纷嚣,即将开拔上前线战场的武将的进出宫一天比一天显眼。武将们个个随身携带着武器,动作仓皇,时不时还会与朝臣发生激烈的争论。

这一天,听到吉野举兵的消息,额田当即赶往十市皇女的住所打算与她会面。十市皇女坐在一间宽敞、可以饱览湖面风光的大屋子一隅,侍女抱着十市皇女与大友皇子之子葛野王站在她身旁。十市皇女吩咐侍女抱着葛野王去其他屋子,随后招呼额田。

“请过来坐吧。”

十市皇女说罢,面对湖面,神情稳静地等着额田开口。额田从来没见自己的女儿十市皇女像今天这样沉着镇定。

“眼下的情况您知道了吧?”额田问。

“知道。”十市皇女答道,“昨天夜里高市皇子殿下已经逃出近江都了。”

额田一时没有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逃出近江都的意思是?”

“前往吉野,助父皇子殿下一臂之力呀。”

额田沉默了。

作为高市皇子,事情走到这一步,肯定跑去自己的父亲大海人皇子那边,这是理所当然的。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加入到这场战争中去。

“昨天夜里从住处逃出后,到我这里来向我告别。我对他说,我也是大海人皇子殿下的女儿,可处在我的立场没法施以援手,请您替我也出上一份力!众人都认为战争将以吉野方面的失败告终,我也这样觉得。此次举兵,父皇子殿下能够召集到的兵力可想而知。高市皇子殿下是想为了父皇子殿下而死于马前啊!”

额田仍然沉默不语。十市皇女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打在她的脸上。十市皇女对于自己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与高市皇子诀别而感到悲戚,但以她所处的立场又不能不这样,于是含着些许怨向额田哭诉。虽然没有从口中说</a>出来,但十市皇女一定是想说:

——作为母亲您希望我成为大友皇子殿下的妃子,我遵照您说的去做了。可我忘记不掉高市皇子殿下呀。虽然不能说责任全在于母亲您,可毕竟是您的一句话才促成了这个决定。如今,高市皇子殿下将永远离我而去,我再也见不到那个深爱我的高市皇子殿下了!

额田将视线投向湖面。由于数夜连下大雨,此刻湖面仍涌着波浪,到处溅起白色的浪花。

额田终于开口道:“父皇子殿下前往吉野的时候,曾经让我转告您说,请不要忘记自己是大友皇子殿下的妃子。”

“我明白。但我的不幸却是,这场战争大友皇子殿下会取胜。”

十市皇女这句话令额田无法置若罔闻。夫君大友皇子毫无疑问将会取胜,所以自己已无必要留在这里了,应当像高市皇子一样,去到父亲大海人皇子身边,同父皇子还有高市皇子共命运——感觉这才是十市皇女想说的。

额田蓦地觉得,自己需要独自一个人好好思考那些问题。那些不能不去思考的问题,就像今天湖面上的波浪一样,一阵一阵地向上激涌。

额田辞别了十市皇女。十市皇女的屋子异样宁静,而一走出屋子,皇宫内角角落落到处都充斥着喧嚣。额田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陷入了长时间的独自沉思。她和十市皇女不同,她无论如何也不认为吉野方面会失败,虽然关于战事她毫无知识,双方的对战她无法预计胜负,但她不想看到吉野方面战败。额田思来想去总有种感觉,要说战败,应该是一听说吉野方面起兵便陷入了一片混乱的近江朝廷啊。只要比较一下大友皇子与大海人皇子二人,胜负不是已经很明了了吗?

想到最终结局很可能是近江朝廷战败,额田的心里竟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不管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自己都不会离开天智天皇缔造的这座京城,不会离开天智天皇曾经居住过的皇宫,还有,自己也不会从天智天皇生前那样宠爱关心的大友皇子身边离去。

额田想,即使宫中女官们统统被勒令离去,自己也必须坚守在这里。

等到自己的事情理出了头绪,额田的脑海里便重又浮起了十市皇女。对于十市皇女,额田想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接受自己的想法,这是额田作为一个母亲</a>的真实想法。

不错,十市皇女是大友皇子的妃子,与皇子之间还育有小皇子葛野王——想到此,额田不由得脸色苍白、浑身瘫软。但十市皇女留在京城的话,等待她的命运是显而易见的。一旦近江朝廷灭亡,十市皇女就不得不为近江朝廷殉节!

对十市皇女来说,这场战争是父皇子与夫皇子之间的殊死战争。不论十市皇女怎么祈望,也不论额田怎么祈望,胜负的归属都不会因她们的意志而转移。然而现在十市皇女却认为吉野方面会在这场战争中战败,并基于这样的判断希望能和父皇子以及高市皇子一同殉难……额田面无血色,反反复复思索着、纠结着,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答案。

近江朝廷在人心惶惶、纷乱失序的状况下向吉野方面发兵的同时,大海人皇子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兵向近江京挺进。大海人皇子从吉野揭竿而起的时候仅有二十来名舍人(6)跟随,完全称不上是一支军队。除了舍人,就只有鸬野皇女及几位幼女。就是这样一支人马却一路挺进一路壮大,有如神助,飞速演变为一支强大的兵团。后日柿本人麻吕如此赞叹道:

兵鼓齐隆隆,

远闻似雷动;

角笛摇军声,

壮气犹峥嵘;

旌旗更骋逐,

乱云舞飞龙;

健儿好身手,

虎豹向;

……

较为真实地再现了大海人皇子进军时的神威。

吉野方面举兵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夜里,高市皇子从住处成功脱逃加入吉野方面的阵营,引起近江朝廷一阵慌乱。随同高市皇子脱逃出去的朝臣也已一一查明,计有民大火、赤染德足、大藏广隅、坂上国麻吕、古市黑麻吕、竹田大德、胆香瓦安倍等人。朝中群臣有的对这伙人恶言斥骂,有的听到这消息却毫无反应,而毫无反应的这部分朝臣或是拿不准在目前这混乱复杂的情势下究竟该何去何从,或是干脆觉得自己也像他们那样逃出去就好了。但不管众人心里如何打算,事到如今也无他计,只得系留在这儿了——还留在近江京的群臣都明白,等待他们的只能是这样的命运。

混乱中迎来了第三天。来自留守飞鸟旧都的国司高坂王的消息传入京城,从而得知,自吉野方面举兵以来,大和至近江一带全都陷入了混乱,人心动荡,百姓带着所有家财携妇挈子逃入山中避难,而分不清是兵还是匪的数伙人东窜西撞地轮番肆掠。高坂王的使者从这些地区经过,竟足足走了两天两夜。

这天除了高坂王的使者,还有各地的使者纷纷入京,其中有人报告说沿途驿站均被焚毁。聚集在皇宫内的朝臣们屏息静气地听着,时喜时忧,不时地吞咽唾沫。

翌日,有报告说铃鹿地方的山路已经被吉野方面的兵士占领。据此推断,只能说是国司三宅石床等人倒向了吉野阵营。这个报告令朝廷所有人都不禁愕然,因为这意味着敌兵已经迫近至铃鹿一线了。随后,又有报告说不破山口已被美浓的兵士封锁,与此同时,伊贺国司、伊勢国司各自率兵加入吉野阵营的报告也传到了群臣耳朵里。

就在一片混乱之中,又有传言说年幼的大津皇子不知什么时候脱逃出京城,加入了吉野方面。听到传言出现,人们才蓦地发现,大津皇子既不在宫中,也不在自己的住所,果然行踪不明了。到了晚上才弄清楚,大津皇子是前一天夜里脱逃出去的,拥卫着年仅十岁的少年皇子逃出城的还有大分惠尺、难波三纲、山边安麻吕、小垦田猪手等人,此外还有大批朝臣、武将随大津皇子一同离去。这些人早就与大海人皇子关系密切,此次做出这样的举动可以说完全在情理之中。

次日起,皇宫内的混乱开始渐渐消歇,就像一汪浊水慢慢澄静下来。打算背弃近江朝廷的人都已经离去,剩下的都是准备与近江京共命运的人。不过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自愿留下的,多数人起初将大友皇子与大海人皇子比较来比较去,仍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附随哪个阵营。犹豫彷徨之中,命运已经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们囚系于湖畔的这座皇宫内了。

此前,像大津皇子那样脱逃出去的机会不是没有过,可如今,这样的机会已被彻底剥夺。无论是否愿意,只能与吉野方面开战了,没有其他办法。

近江朝廷几乎每天都会集重臣召开会议商议军事对策,但总是处于落后被动的境地,即使议定的也往往事与愿违。朝廷派出使者前往东边地区商请共同发兵以为近江应援,不承想派出的使者忍坂大麻吕、书药等人在不破山口被敌军拿捕,韦那磐锹好歹没有被捕,连滚带爬狼狈地逃回了近江京。

最惨重的打击来自尾张国的国司小子部鉏钩。此前有报告说小子部鉏钩将率二万兵士前来近江助阵,近江这边望穿秋水,只盼早一刻到达,却是迟迟不见援军影子,冷不丁地却突然传来大出意料的消息,说是尾张兵已经投靠吉野方面,并且配属在了近江附近的各个战略要地。

自吉野方面举兵已经过去了十天。对近江朝廷的群臣来说,感觉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了,仿佛刚刚挨过早晨,马上夜晚就降临了。一日又一日,转瞬之间就这样急逝而去。

慌乱之中,日更月替,进入了七月。夏日火辣辣的阳光照在湖面,到了傍晚,鱼鳞般的卷积云布满天空,拂过湖面的风已然含蕴了秋天的气息,只不过谁也没有注意到。

近江朝廷并没有一直陷于混乱而不能自拔。虽说本可采取攻势以求主动却被迫转为了守势,但还是在近江京周边集结了大军。与吉野方面的兵力相较,近江朝廷依旧稳占上风。不过吉野方面的兵势已经从三面对近江形成了大范围的包围,对于近江朝廷来说作战上处于极为不利的局面,尤其是近江通往他国的交通要道已全部被吉野方面的军队占据。

战机逐渐成熟。近江方面的山部王、苏我果安臣等率领数万大军出城向不破山口进发,壹伎韩国、田边小隅等则率兵迎战在近江周边地区布下战阵的吉野方面军队。

这是近江方面发起的第一波进攻。从兵力角度考虑,朝廷觉得己方并没有不利之处。然而,隔了好几日仍不见捷报传回京城,陆续传回的却都是将领战死的消息:境部药、秦友足等足堪信赖的武将一去不返,山部王和苏我果安也都死了。山部王和果安不是死于交战。不知什么原因,据说山部王竟然是被果安斩杀的,由此引起军中大乱,加上战势不利,最后果安自刃而亡。

遵照大友皇子的命令,所有尚留在宫内的妇人统统来到大议事厅集合。此时是七月中旬,眼看近江京就要化作一片战场。皇后倭姬王以及姪娘、橘娘、常陆娘、色夫古娘、黑媛娘、道君伊罗都卖、伊贺采女宅子娘等已故天智天皇的众妃子们围坐在一起。大家有意无意地将倭姬王奉为核心,众星拱月一般落了座。说起来,除了同为已故天皇的后妃这一个共同点,对于眼下这场战争,这群妇人各有各的立场。橘娘和色夫古娘各有女儿嫁作此次战争进攻方主帅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如今天皇已逝,她们期望近江方面取胜也很自然,期望吉野方面取胜也很自然,因而事情显得稍稍有点复杂。

在天智天皇的众妃子中,立场最特殊的不管怎样当首推大友皇子的生母伊贺采女宅子娘。天智天皇晚年,她■受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恩宠和幸运,而如今这分幸运却转为同样令人意想不到的恓惶。宅子娘一心祈盼近江军得胜,这是显而易见的。由于这一立场,她被放在了众妃子冷冷的视线的交集点上。宅子娘天生性格老实温谨,不论何种场合,总是躲在别人后面从不抢别人的风头。此时更是如此,仿佛此次事件的责任全在自己身上一样,宅子娘浑身僵直,面无血色,低垂着头一声也不言语。暗暗祈盼近江军得胜的还有常陆娘,她的父亲是近江朝廷的重臣苏我赤兄,紧挨她身边坐着她与天智天皇之间诞下的年幼骨肉山边皇女。似乎不管时代怎样天翻地覆,她都决不会让年幼的小皇女从她身边离开。在天皇的八位未亡妃子中间,常陆娘显得特别年轻。

与天智天皇的这群妃子们稍稍隔开一点距离,则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她们也紧紧围坐在一起。两组妇人的姿态截然不同。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说白了现在是近江朝廷的系囚、人质。大海人皇子出家去往吉野时,她们曾请求一同前往,但未被准允,只有鸬野皇女一人作为她们的代表随大海人皇子同行。大江皇女、新田部皇女、五百重娘、大蕤娘、尼子娘、梶媛娘,以及各人年幼的皇子皇女,全都紧紧地揽在身边。这其中立场最微妙的,是出京城加入吉野方面阵营的高市皇子的生母尼子娘。高市皇子现在正率领敌方精锐活跃在作战第一线,这个情况近江皇宫内已经知道了。另一个脱逃出城投奔吉野方面的大津皇子,母亲大田皇女数年前已经去世了,剩下大津皇子的姐姐、年方十二岁的大来皇女。失去怙恃的皇女此刻可怜兮兮地也在这群妇人中间,本想与弟弟大津皇子一同逃出城的,但因为是皇女,最终没有得到同意。

天智天皇的妃子与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各成一群,无形中分为了两个阵营。十市皇女坐在中间,只有额田坐在她身边,好像一个女佣似的。以前额田从未像今天这样子就座,但今天是特例。皇宫内的所有妇人全都遵命来到这里集合,额田想明确地向在座的人们宣示,自己是十市皇女的母亲。除此以外,十市皇女身份特殊,她是大友皇子的妃子,此刻明显处于孤立无援的位置,额田忍不住要站在她旁边为她助一把力。

额田看到,举座妇人中间十市皇女最为从容镇定。自打吉野举兵那天起,十市皇女心中各种情感一定像九级惊涛骇浪一样在翻腾,最终决定以身殉命运。额田也十分沉着镇定,十市皇女的命运就是额田自己的命运。

在三堆妇人的外围,坐着宫中的女官及侍女们,似乎将这三堆人围在中间似的。在女官的外面,则是少数朝臣落座。

大友皇子现身了。他在十市皇女的上首就座。

“战争的胜负,凡人是无法预测的,只有上天才知道。明天我将上阵作战,一口气定胜负!假如我胜了,我将割下大海人皇子的首级;假如我败了,我的首级也将被大海人皇子割下带回敌营。兵火应该不会波及这皇宫之内,因为这里既非城堡也非鹿寨,进攻这里毫无意义,烧毁这里更是难以想象。我所担心的不过是宫里可能会发生混乱,所以才配属了兵士在这里以防止混乱。兵火消歇之后,你们就会依照各自的立场或庆幸好运,或怨恨气运不佳。但是,凡是在座的各位,希望你们都顺从自己的命运,千万不要试图曲拗自己的命运。你等在座的妇人,没有一个人必须为此次的战争负上责任。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请你们安静地呆在这里等待兵火消歇。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至多再有个十来天一定就会恢复太平的。”

大友皇子说罢立即就走了。在座的人谁都没有发声。大友皇子起身离开后,十市皇女也起身跟随在他后面离开了。作为妃子,十市皇女这样的举止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在额田看起来,十市皇女的背影既显得凛凛生威,却又满含着悲凉。

翌日,大友皇子出了皇宫,率领全军向濑田进发,朝臣及武将也尽数随皇子一同出发。朝廷方面打算在濑田一带摆开战阵,与吉野方面的主力展开一场对决,从而一举奠定决战胜势。

宫内妇人们,包括天智天皇的妃子们和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将出征的大友皇子一路送到宫门口。身材魁梧、全身披挂的大友皇子,即使在一众精悍的武将中也显得格外英武。

送走了大友皇子,十市皇女凑近额田女王悄声说道:

“若是模仿皇子殿下昨日所说的话来说,没有人知悉我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除了我自己,只有天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受到上天的惩罚,一定会的!”

额田听了一愣。但她装作没听见,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天空,蔚蓝澄澈的天空万里无云,仿佛大海一般,向着绝垠之外铺展开去。

大友皇子在濑田川以西布好战阵,附近一带的原野上铺天盖地插满了近江朝廷军的旌旗。与之相对,吉野方面转战近江东部连战连胜、势如破竹的村国男依等人则率数万兵士在濑田川的东岸排开了阵势。

对决的大幕于七月二十二日拉开并且很快又合上了。关于此次对战,《日本书纪》有如下的记载:

——旌旗遍野,尘埃蔽天,钲鼓之声数十里外也能听见。列弩齐发,矢如疾雨。

整整一天,位于湖畔的皇宫内都能听到战鼓声和交战双方的呐喊</a>声。由于风向的关系,时而听上去仿佛交战就发生在近旁,时而又听上去似乎战场渐渐远离,但是对战况却完全一无所知。皇宫的大门紧紧关闭,所有宅门都有若干名兵士把守,并由几名朝臣统一指挥这些兵士。整座皇宫连一只狗都钻不进。

近江皇宫从未像今天这样静寂。众妃子在数名侍女的陪伴下,各自将自己关在自己的屋子里,惴惴不安地等候即将到来的命运。她们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命运逼近的每一串脚步声。

苏我赤兄的两个女儿大蕤娘和常陆娘在同一间屋子里。二人虽然在为父亲的命运担忧这一点上是共同的,但大蕤娘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常陆娘则是已故天皇的妃子。二人静静地坐在屋内,不时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差异。

大友皇子的生母宅子娘走出屋子,迈着恍惚自失的步履来到回廊上。交战的厮杀声呐喊声吵得她坐立不安。只有宅子娘一人真正是大友皇子的支持者。两名侍女形影不离地伴侍着宅子娘。其他妃子,不管是已故天皇的妃子,还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都有自己的皇子或皇女,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为了皇子皇女也必须活下去。宅子娘则不一样,大友皇子的命运就是她自己的命运,这两名侍女就是为了防止她发生不测而安排在她身边的。

战场传来的呐喊声和钲鼓声一直持续到黄昏,随着夜幕一起偃息。这一天匆匆结束。战况依旧不明。关着众多有气无力的妇人的皇宫,没有任何一方派使者进来通报。

这一夜,额田与十市皇女同室而卧,但额田几乎没有和十市皇女搭话,因为不论从十市皇女口中说出什么话来,都会令额田感到害怕。十市皇女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正如她自己说的,只有天知道。既然只有天知道,额田觉得自己就不必知道了。

难以入眠的一夜终于挨过,随着东方初现鱼肚白,厮杀声呐喊声又随风传来,不过已经不如昨天那样有气势了,并且间隔越来越长,声音也越来越弱。过了中午时分,就再也听不见呐喊声和钲鼓声了,只有初秋的阳光静默地包裹着湖畔的皇宫。湖面上风平浪静,仿佛拉起一块巨大的蓝布罩在水面。不时地,成群结队的候鸟在高高的天空上由湖西向湖东飞过。

夜晚降临。从皇宫的庭院可以看到,沿湖许多地方燃点着少说有数百处的篝火,形成蔚为大观的火的队列。而与湖畔的明亮成对照的是,湖心一带却是昏黑暗汶,从皇宫高处看去,显得异样妖邪。

深夜,皇宫内骤然骚动起来,随即有两名朝臣向额田和十市皇女的屋子走来,两名朝臣都是以前见过的。

“两军对决近江方面完全占不到上风,至昨日黄昏大势已去。大友皇子殿下于今日午时前后在山前那个地方自刃身亡,实在是令人痛心啊!”

朝臣说罢便撤后退下。众人此时方才注意到,屋外门口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兵士垂首而立,后来其中一人抬起头来说道:

“在下是大海人皇子殿下派来的使者。皇子殿下特命在下前来,对大友皇子殿下的不幸深表哀悼,同时恳祈皇妃殿下节哀顺变、保重贵体,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从对方的话语中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来自吉野方面的武将。

额田倏地起身,从背后撑扶起十市皇女。十市皇女眼看着随时都可能瘫倒在地。隔了好一会儿,十市皇女才自言自语似的喃呐低语道:“烦劳你回禀父皇子殿下:我的生命愿听从上天审断,上天不可能放过我不予审断的。在上天做出审断之前,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为了被不幸的大友皇子殿下抛下的这个可怜的葛野王殿下,我会活下去的。”

十市皇女说的话额田听懂了。而除了额田以外,其他人是无法理解的,即使是接到回禀的大海人皇子也不例外。那名全副武装的兵士将十市皇女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退出屋子。

这一夜,皇宫内的众妃子身边安排了众多侍女陪伴,特别是宅子娘以及常陆娘、大蕤娘起居的房间,以防万一,除了侍女还有侍臣一同戒护。

正像无人告知交战详情一样,对于战后如何处置,皇宫内也不得而知。众妃子与皇子皇女们全都不可思议地安静,众人在湖畔皇宫中送走了这个稍显空虚的秋天。宅子娘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侍女,谁的脸孔她都不想看到。

交战过去大约一个月后的八月末,近江朝廷的重臣共八人被斩首。以右大臣中臣金为首,都是在此次事变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朝臣。左大臣苏我赤兄、大纳言巨势比等人的刑罚则是流放。一般人多以为近江方面一定会有大批朝臣获罪被斩,结果出乎众人意料,因事变而受牵连的牺牲者被控制在了最小限度。

这一结果还要过大约一个月之后才向囚鸟似的笼居在湖畔皇宫、成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与他人照面的众妃子们通报,正因为如此,皇宫内未发生任何骚动。若说是精神受到打击,至多也就是苏我赤兄的两个女儿,然而没有判处斩首而仅仅是流放,可以想象,她们只会感到庆幸。对于苏我赤兄这样的处置,其实是大海人皇子对她们一族的极大照顾了。

此次事变,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国家几乎一分为二的这场纷乱,在百姓看来就像转眼即逝的噩梦</a>,不等回味,新的现实就已经将他们推倒、丢进旋涡,使他们随波而去。

九月中旬,大海人皇子离开举兵期间设立的大本营不破山,进入大和的冈本旧宫。很快,又在冈本宫以南动工开始营造新的宫殿。近江京已经被废弃。战乱中逃出旧京城的百姓等到战火平息,又不得不跟着迁徙至大和。其中有的是先返回近江的家园,然后从近江前往大和,有的则是从避难地直接去了大和。

因战乱而荒芜的近江京及其周边地方,就这样被无情地抛弃了。日复一日,人们走出这里栖泊他乡。如今,这座旧都仿佛暴风雨过后孑立于寂寥清晨的一片小渔渚。人们像落潮一样一哄而散,剩下空无一人的破屋、院落乱七八糟地星散在各处。

进入十一月,人迹罕见的道路上每天刮着寒风,天空扬起白色飘雪的时候,那些流浪者、鸡鸣狗盗之徒便占了别人的空室强住进去。对于京城的沧桑巨变,湖畔皇宫里的妇人们完全不知,她们好像被人彻底忘记了似的丢在这里。虽然有不少兵士警卫戒护,但是大和那边却毫无音讯。

到了十二月,皇宫的大门终于打开了,已故天皇的妃子们和众皇子皇女以及伴侍的侍女等一大堆人,分乘舆车,朝大和方向行进。数天之后,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一行人同样也走出湖畔的皇宫迁往大和,十市皇女也夹在这群人中间。

又过了数天,最后一波人乘坐舆车离开皇宫。除去少数朝廷役人和兵士仍屯驻在附近,湖畔的皇宫彻底成了一座无人的废墟。额田女王也在这最后一波从皇宫迁次的人中间。之前两次迁次都适逢天公作美,冬日的阳光懒懒地照在身上,可是这一天从清晨起就下着雪,天气又寒冷,虽然一度雪霁,但是当舆车的队列走出皇宫大门的时候,又霏霏扬扬地下了起来。看到雪片累迭翻飞、总也不肯停歇的样子,不由得令人相信,这是今冬第一场像模像样的大雪。额田掀起舆车的帘子,向近江京做最后的告别。京城的主要道路都已经荒落,野狐狸出没,此刻,白茫茫的大雪遮蔽了这早已人迹罕至的道路。

对额田而言,与湖畔旧都告别的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从离开旧都的那一瞬间起,她就将不再是额田了,她将再也听不见神祇的声音,代神祇吟诗咏歌也不可能了,长时间以来她所专擅的特殊技能,只能弃捐在已故天皇营造的这座位于湖畔的都城了。

出了都城,沿着湖岸道路一路前行,雪片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啪嗒啪嗒”地从暗灰色的天空坠落下来。雪片霏微、长烟迷蒙,已经看不见湖面的光景。第一次受到大中兄皇子宠召也是在雪天,而在与那个日子极为相似的雪天,额田告别了天皇的亡灵走向新的世界。

翌年二月,大海人皇子在新建成的飞鸟净御原宫践祚即位,是为天武天皇。

天武天皇三年,已故天智天皇的山科陵建成之时,额田奉敕作歌:

山科镜山隈,

大君已长眠;

御陵何岧岧,

疑似近江阙;

试看百矶城(7),

公卿日夜同号啕,

永别大君歌凄然。

在建有大君陵寝的山科镜山山麓,朝中众公卿日日夜夜号啕恸绝,诚惶诚恐与君永诀——歌的大意如此,听上去很是悲悲戚戚,不过其时也有人悄悄议论道,这首歌里少了点额田以往那种长哦挥洒、纵性四溢的炽情。

这也是额田留下的最后一首和歌,之后史书记载中就再也寻不见她的消息了,仅有《万叶集》中收录了一首晚年的她与天武天皇的第六皇子弓削皇子之间的唱和之作,但是额田在飞鸟新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却无可考据。

天武天皇七年四月发生的一件事,想必对晚年的额田来说,绝对是悲恸难抑的大事件:这日天皇准备行幸斋宫(8)祭祀神祇,行幸队列即将出发之际,留在皇宫内的十市皇女突然病发去世。当日的行幸也因此取消。由于事发突然,一部分人猜测皇女是不是自戕而亡。高市皇子为悼念十市皇女之死写了若干首和歌,这些和歌被《万叶集》收录因而至今人们仍能够欣赏到它:

三诸(9)有神杉,

何若一会在梦里;

长夜连短夜,

夜夜难寐夜夜伤,

终难相会在梦里。

多想在梦中和那逝去的美人相会,即使就像瞻眺三轮山的神杉那样,可叹悲楚辗转竟夜不能眠,还是无由与美人相会。

荒土三轮山,

漫野无心生苎麻;

麻线一何短,

一似美人斯须去,

但恨一何生不长。

苎麻长在三轮山野间,纺成麻线实在短,就像十市皇女的生命一样短,只恨它为什么不再长一些啊!

棠棣黄花发,

烁烁摇曳山涧处;

山涧水清清,

欲行每恐思美人,

我故不得识汲路。

棠棣花初开的山间啊,涧水清清,可是我一去到那里汲水就会念起逝去的皇女,所以我认不得去汲水的山路。

从这几首和歌中可以窥见高市皇子对于逝去的十市皇女的挚切之情。虽然无法得知二人究竟以何种形式结合在一起,但从上面三首和歌中即能清楚地看出,二人的关系绝不普通。十市皇女去世时,额天女王大约年纪四十五六岁,也是柿本人麻吕开始以宫廷歌人的身份取代额田女王逐渐活跃,终于大放异彩之时。

* * *

(1) 斑鸠寺:即前出法隆寺的别称,因寺内有斑鸠宫而得名。

(2) 币帛:日本神道中的供神祭品的统称。

(3) 渡来人:归化人,入籍人,古代从中国、朝鲜半岛前往日本并融入当地的人。

(4) 青旗:代指帝王车驾。

(5) 雨久花: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长于沼泽或水田,高约30厘米,叶呈心脏形,夏秋期间开青紫色的六瓣花,可作为观赏植物。

(6) 舍人:日本律令制下,侍奉天皇以外的其他贵族的下级官僚。

(7) 百矶城:即宫中之意。

(8) 斋宫:日本古代在伊势神宫侍奉神祇的未婚皇女、公主及其住处,此处即代指伊势神宫。

(9) 三诸:三诸山,三轮山的异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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