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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火_额田女王

作者:井上靖 字数:20754 更新:2025-01-09 12:07:47

船队到达娜大津(今博多港)是三月二十五日。离开难波旧都是正月六日,途中在熟田津锚泊休整了一段时间,但不管怎么说,从启航到抵达目的地一共耗时两个半月还多。冬天逝去,春天已经来临了。

齐明天皇住进了磐濑行宫,额田也一同住进行宫伴侍老女帝。也许是旅途劳顿的原因,到筑紫之后,女帝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心力衰惫,额田为此非常焦虑。和京城的生活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感觉不那么称心,但是又无计可施。举目所及,山野和京城的山野不同,虽说春天到来,但是这儿春天的情调也和京城的不一样,额田都能感受得到,不消说,老女帝更是何等留恋京城的一切呀。不过,天皇对此一句牢骚也没有。建王之死,令女帝日思夜念、长吁短叹,难以自拔,但是此次远离京城,女帝却丝毫也没有流露出一点点不满。额田比任何人都更强烈地感受得到,老女帝清楚皇太子中大兄皇子面临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伟大事业,因此,远离京城这点小事在她心里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了。

有时候,女帝向额田说起两位皇子的事情。女帝一心想自己身后由中大兄皇子即位,中大兄之后则由大海人皇子即位,因此在她口中,半岛经略将在中大兄皇子手上迈入一个崭新的时期,而最终将由大海人皇子完成。

女帝还谈到了两位皇子的性情。当女帝问额田谁是火谁是水这个问题时,额田觉得十分难回答。

“两位皇子殿下都既是火,又是水吧?”她只能如此搪塞。

其实在心里,额田还是觉得相较而言,中大兄皇子是火,大海人皇子是水。中大兄就仿佛一团火,敢于将一切物事都燃烧得不留一点余烬;而大海人仿佛一汪水,可以将一切都吞下,但不知不觉中仍牵丝攀藤的,不像中大兄皇子那样对一切都能彻底放下。

若问这两者哪一个更招人喜爱,额田更多地会被火所吸引。自己一不小心也可能被这团火烧得干干净净,但是额田面对这火仍顽强地坚守自身。来到筑紫后,额田受到了中大兄的宠召。每次应召前往都令自己被这火灼伤,身体烧成一堆灰烬,然而灰烬之中却有一样东西是无法烧毁的,这就是她的心。至少,额田自己对此坚信不疑。

额田对待中大兄的态度,和对待大海人皇子的一样。虽然受到宠召她不会回绝,但是每一次她都不忘让中大兄皇子难堪一下。

“倘使被大海人皇子殿下知道了,麻烦就大了。我以后不再来见您了好吧?”

“不要再提大海人大海人的,我是堂堂正正从他那里受让的啊!”

“虽说是他让给了您,但大海人皇子殿下一定不会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那我就郑重其事地把你的事情告诉他。”

“告诉他当然可以。不过,万一大海人皇子殿下生气的话,那如何才好?皇子殿下您最得力的助手,除了大海人皇子殿下没有别人了呀,眼下正有事关国家命运的大事等着他去完成呢。”

提到出师半岛的话题,中大兄不出声了。在此之前,对于额田的事情显然他是考虑过的,但此时又转眼就改变了主意。

“不错,现在不是谈论你的事情的时候。”

不是谈论自己的事情的时候,额田听到这话并不生气。比起一个只考虑自己的中大兄,勇敢面向出师半岛这一艰辛事业的中大兄更具魅力。

“关于我的事情,我知道您一定考虑过……”

“不是一直都在考虑,只有在没什么事情需要考虑的时候,才会考虑你的事情,就是说,只有在余暇的时候才会考虑你,余暇时。”

“但愿这点点余暇也不用放到我身上。”

“有时候,我也会很想要你……”

“您不是有许多妃子吗?特意从遥远的京城将她们带到这儿呢。”

“可你到底算我的什么人?!”

中大兄曾不假思索地蹦出这样一句话来,与之前的大海人皇子如出一辙。只不过,大海人皇子是登时手按长刀,而中大兄皇子自然不同,他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额田的眼睛。

“你到底是我什么?”

“皇子殿下的生命。”

“我没有这样的生命。”

“那是什么呢?皇子殿下的心?”

“我没有这样的心。”

“生命也不是,心也不是,那我究竟是什么呢?”

“这应该是我问你的啊。”

“那我和您说实话吧。”

“这么说,之前说的全都是谎话?”

中大兄皇子再次紧紧盯住额田的眼睛凝视着。

额田没有正面回答,却婉转地说道:“额田只是将神的声音转告给皇子殿下的巫女。额田正是为了践履这个使命而来到世间的。虽得以沐浴皇子殿下的爱,但我有一样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任何人的。”

“什么东西?”

额田不慌不忙地回答:“对皇子殿下的爱慕之心呵。假如对世上凡人产生爱慕之心,我就听不到神的声音了。那样的话,额田又如何将神的声音转达殿下呢?承蒙殿下称赞的熟田津出征歌,那是神的声音栖托在皇子殿下内心而生成的和歌,不是因为额田爱慕皇子殿下才吟咏出来的呀。”

此时的额田是认真的。她确实是这样想的。自己是为了将神的声音转达给皇子而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只有如此想,她才能将自己置于中大兄其他妃子之上的位置。

四月,百济复国军的总帅福信派使者前来,欲护送王子丰璋返回百济。这已经是百济好几次前来恳求放人了。

五月九日,老女帝由磐濑行宫搬往距离此地不远新营造的朝仓宫,额田也随帝一同搬往新宫。新宫周围的景色较之行宫更佳。

不承想,自从搬来新宫之后,便不断发生各种怪异的事情,又是宫殿的殿舍一角莫名其妙崩塌,又是宫内夜半出现鬼火。额田没有看到鬼火,但是却有好几个人说亲眼看见了。除此以外,宫中近侍也有多人突然病倒,甚至有人死去。

流言顿时四起。人们议论说,建造这座宫殿的木材砍伐自朝仓神社祭祀的神灵所附体的山上,因此触怒了神灵。实际上没有人知道建造宫殿时是否使用了神木,但因为怪异现象接二连三出现,于是人们姑且便这样相信了。

当然也有其他的说法。殿舍一角崩塌,说不清是故意还是过失,总之建造时混入了部分朽木;至于有人相继病倒,在京城时也常有疾病流行,并非到了筑紫地方才独有,加之从京城远道跋涉而来,水土不服,对此地的生活一时还未习惯所以身体虚弱。这种说法也不无道理。唯一无法解释的是鬼火。然而,仔细问问自称见到鬼火的人,其描述又五花八门,不足以令人信服。

就在鬼火的传言四处传播的时候,耽罗(今济州岛)派王子阿波伎为国使携带贡物前来。耽罗朝贡这还是有史以来 然而,因为此事还有一件事情也得以大白:昏厥倒地在先的那名侍女已然是妊娠之身。虽然平常看着不像是这样的女子,但确实不知道哪个男子令她有娠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导致的精神亢奋,才使得她出现了幻觉吧。

但这一事件却令鬼火的传言似乎多了一分真实性。事件发生时在场的侍女们事后也渐次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鬼火,并不断向他人说起,使得传言愈来愈盛。

鬼火事件发生的两三天后,左企右盼终于等来了半岛派回的联络使者,是由第二批派遣军的前将军上毛野君稚子派回来的。

——经过激战,我军已攻克新罗的沙鼻岐、奴江二城。

使者的报告非常简短,但这一捷报登时令筑紫大本营重新焕发了生气。

翌日,第一批派遣军也派回了使者。但是这次使者带回的消息却令朝廷首脑们霎时间面无血色。

——丰璋王以企图谋反为由,将福信下狱,并且已经斩首示众了!

这一消息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朝臣们几乎全都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镰足一直担心的事态终于还是在半岛发生了!福信此人如何姑且不论,但眼下就半岛的情势而言,他却是一名不可或缺的武将。是他兴废继绝,将一度已经被灭亡的百济重新兴邦立国;是他以寡拒众,率百济复国军与唐国与新罗的联军坚持作战。可以说,半岛之所以能勉强保住目前的局势,完全归功于福信一人。其骁勇善战之名,甚至已远播唐国本土。现在,丰璋竟然将他这样一个人诛杀了。

在第一批、第二批派遣军中,堪与福信媲美,甚至胜过福信的武将或许绝不止一二,但就对半岛地理的认知和熟悉而论,却没有一个比得上生于半岛、长于半岛、在半岛战场上驰骋鏖战多年的福信。丰璋诛杀的,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不只如此。据使者报告,丰璋的手段极其残忍疯狂,绝非常人之所能。丰璋将福信下狱之后,用革绳穿过掌心将其缚住,然后问左右:福信罪证确凿,当斩不当斩?此时有个叫德执得的人答道,此等恶人罪不容赦。福信气得朝德执得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这个卑鄙小人!行同狗彘!骂声刚落,头颅即被砍飞。

从这一日起,筑紫大本营开始频繁向半岛派遣使者。由于无法再对丰璋听之任之,不得不采取直接向派遣军首脑下达指令的方法。一方面,必须制止丰璋的独断专行,但另一方面,派遣军与丰璋之间倘若产生龃龉的话,事态必将更加恶化,所以在这方面不得不小心行事。筑紫大本营除了向派遣军派去使者,同时也向丰璋派出了使者。

福信被诛杀一事,从半岛派来的使者口中也得到了证实。决战时刻迫在眉睫,可半岛从各个方面来讲,内部依旧缺少团结一致,前脚来的使者如此这般报告一番,后脚来的使者又如此那般订正一气,或者两个地方派来的使者所说的事实竟大相径庭。

就在这种情势之下,时间很快进入了七月。一日,额田在回廊上与中大兄皇子不期而遇。额田俯首致意,随后等着中大兄皇子走过去,不承想中大兄皇子在她面前停下来,主动搭话道:

“今天有许多鸟群飞过去呢。”

“哦,我没留神,一点也没有看到。”额田回答。

“听说你看到鬼火了。”

额田抬起头说:“没有啊,鬼火什么的怎么可能说看到就看到呢。其实只不过是传言,有一名侍女听到后吓坏了,以致竟然昏厥了过去。”

“不,我也看见了。昨天夜里我第一次看见了鬼火哪。”

中大兄笑嘻嘻地说道。额田什么话也接不上,只得怔怔地望着中大兄的脸孔。

“额田肯定以为我是在瞎说吧。可是,我真的看见了。原本我以为鬼火是随心所欲在半空中飘来飘去的。其实不是,鬼火是死人手里举着的长长的枝条,枝条头上点燃着火,然后一步步走近。不知道他手里举的是什么树的枝条,但是,树枝头上肯定燃着火。死人一边走,那火苗就一边摇曳,死人将树枝往上举的时候,火就呼地蹿向半空中了。手往下面落的时候,火就向地面贴近了移过来。有时候火会熄灭,火一熄灭,死人就把树枝收回手边重新点燃。火有时亮有时灭,看上去真的很吓人,总之叫人感觉很不舒服。”

额田凝视着中大兄皇子的脸孔,视线久久没有移开。她在等待中大兄皇子变换成另一副截然不同的表情的那一瞬间。她知道,随着展容解颜,朗朗笑声一定会从中大兄皇子口中撒然滑出。额田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额田也想看看那个叫什么鬼火的东西呢。皇子殿下不要一个人独自看,下次若还碰到这样的事,让额田也有幸看一眼呀。

她想好了这样说的。可是,额田的期待落空了,中大兄皇子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换。

“没有什么好看的。”

说罢,中大兄皇子便打算从额田面前走开去。额田向前一步,挡在了中大兄皇子前面。

“殿下您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的?”

“昨天夜里。我看到是在昨天夜里,但以前说不定就出现过鬼火。”

“那种事情,绝对……”

“你想说绝对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会有呢?”

“可是就是有啊。”

“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在寝宫前的回廊上。”

“您深更半夜的往外面跑,所以呀。深更半夜在那种地方走的话,出现一两团鬼火是很正常的呀。”

额田说道。但她只不过是口头上稍带挖苦,心里却并未随着说出来的话一起揶揄。换作平常的额田,一定会以更加额田式的说话方式,对半夜跑去其他妃子住处的中大兄皇子扎上一刀。但是此刻,她也就仅仅停留在口头上,内心却与此相去甚远。

“今晚说不定也会出现。”

“您最好呆在自己的卧房哪儿也不要去。”

“就算呆在屋子里不出去,鬼火也可能钻进屋来的。”

此时,中大兄皇子方才露出笑容。随后,他撇下额田起身走了。

额田仍站立在原地。对于中大兄皇子刚才那番话,她可没有当真,但她知道中大兄皇子是太劳累了。不管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鬼火,中大兄皇子操劳过度却是显见的事实。额田觉得,中大兄皇子从来没有像今天和她说话时这样心力交瘁。

额田拔腿朝中大兄追了上去。中大兄仿佛猜到了额田会有这样的举动,他缓缓走着,走到通往中庭的出口时停了下来,回头说道:

“今天夜里,让你也看看鬼火。你到寝宫来吧——你喜欢的有间皇子、石川麻吕、古人皇子,还有已经驾崩的先帝,还有好多好多……”

“额田非常想看一看。”

额田赶快接口道,似乎打断对方不让他说下去。没错,中大兄皇子太疲惫了,为了他,只要自己能够做的她什么都愿意去做,甚至连生命也在所不惜。额田不是想不到,中大兄是以鬼火作借口邀自己前往寝宫,但即使是这样也不介意。赌上国家命运而下定决心出师半岛的中大兄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疲惫,对此额田非常焦急,而且感到很心痛。半岛战况如何,额田不清楚,但她知道中大兄眼下的处境苦不堪言,她决不能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也许什么地方都没有鬼火,唯独中大兄身边才出现,别人眼里看不见的鬼火正吐着青色火舌摇摇曳曳,中大兄皇子一定看见了。

刚听到八月的脚步声,筑紫一带就已开始刮起了秋风,感觉秋天比往年来得要早。八月过半,天候糟透了,几乎每天都是暴风雨的天气,又是暴雨,又是狂风。等到好多天后终于又见到蓝色的天空,半岛来的急使正好到来。是百济王丰璋派来的使者。

——敌军的动作渐渐频繁,看来是要向我王城发起进攻。我军准备主动放弃王城,主力以锦江河口的要地白村江为据点,迎战敌人。

这就是使者的报告。

丰璋放弃周留城这已是第二次。白村江固然称得上是军事要冲,但百济军队转移至那里是什么作战计划呢?将周留城变为一座空城,拱手让给敌军?但是,眼下不是诘责丰璋的时候,估计丰璋已经按照这一计划开始行动了。

隔了三四日,丰璋方面派出的使者又到。

——我王城之地周留城已被敌军包围,我军主力拟向白村江移动,无奈大唐的军船事先已埋伏于锦江河口,且军船数量一天比一天增多,战云险急,还望大和的派遣军急速赶往白村江助阵。

正如大本营推测的,丰璋不战而让出了王城周留城。当然,周留城内还留有少量守军,但眼下已遭敌军包围,看来陷落敌手是早晚的事了。

现在丰璋前来恳请大和派遣军向白村江集结。事实上,如果不那样做,丰璋率领的百济军根本无力同已经集结在那里的大唐军队交战,而且又不同于有周留城可固守,只要新罗军从陆上方向向其发起攻击,百济军无疑就将鱼溃鸟散。

由于丰璋极为草率的行动,使得在新罗朝夕各拔一城的第二批派遣军不得不疾速赶往白村江集结。这样一来,不管是否正合期待,两军的决战将于海上展开,而大唐的军船已经在锦江河口布下战阵。

筑紫大本营于是当即命令正转战于新罗南部的第二批派遣军急行赶往白村江,与百济军汇合。自然,想必丰璋早已不经筑紫而直接向派遣军发出了请求,派遣军也已经迅速采取了行动,但筑紫方面作为作战大本营仍必须做出这样的部署,因为现在,对筑紫大本营来讲,丰璋的所作所为已经无人愿意相信了。

“丰璋先是斩杀了福信,然后又擅自放弃了王城……”最最愤慨的无疑是大海人皇子,他从一开始就信不过丰璋,如今事情弄成这样,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了。对此中大兄皇子和镰足都无话可说。

“不过,在海上一决雌雄总算也是我军所期望的,比起在人生地不熟的山川战场,在海上展开决战势必对我军更加有利。”镰足说道。

倘若不这样说,中大兄皇子的面子实在挂不住,自己也无地自容。当然,这倒并非错了仍不肯认输。事实上,出兵半岛之前兵士们就没日没夜地进行过大强度的水战操练,加之后军指挥阿倍比罗夫也已经到达半岛。阿倍比罗夫依靠灵活驱使水军在平定东北夷族的一系列作战中立下过殊勋,此时,阿倍比罗夫在众人心目中陡然增加了不少分量。

“阿倍比罗夫是位擅长奇袭的猛将,想必阿倍比罗夫的船队已经完成布阵,做好了白村江会战的准备。大本营有一阵子没有接到阿倍比罗夫率领的后军的报告,可能正好说明了这一点。”一位朝臣说道。

众人对阿倍比罗夫的期待越来越大。期待一旦被激起,似乎就会膨胀成无限大。

中大兄皇子并没有对丰璋加以痛骂,但同时,也没有对阿倍比罗夫表示出特别的期待。他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对中大兄皇子来说,眼下第三批派遣军成了最重要的问题。万一白村江决战的展开对己方不利,则无论如何必须再派遣第三批救援军。之前,压根儿没有想过这一步,因为先后已派出两批救援军,所以怎么也不会去想一旦战事出现不利,还需要考虑进一步的后手去扭转局势。

然而现在,局面完全不像预想的那样,我军即将于海上与大唐船队相逢,而我军将以不利的状态临战。当然也不是没有战法避免与大唐军队决战,但那样就要牺牲掉丰璋的军队,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敌军全歼。而丰璋军被歼灭、百济全土落入敌手,则大和出师半岛岂不完全失去了意义?那样所带来的后果是大和朝廷无法接受的。

“或许现在,我们必须考虑再增派救援军了。”中大兄皇子终于开口了。

镰足立即接上道:“关于派遣第三批人马,臣已经安排布置了,只不过眼下如果立时三刻要出兵的话……”镰足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半年,至少需要半年时间调度。”

按照镰足的话来说,等不及半年就发兵的话兵员武器等恐怕很难准备齐整。此话绝对没错。即使顺利征募到新兵,但操练和装备,无论从哪方面看,肯定都不能与第一第二批派遣军相提并论。

此后一连数日,筑紫大本营被一股沉闷的空气笼罩着。神事、法会几乎每天不断,又是祈祷出师得胜,又是祈愿国家安泰,寺院的钟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这一天,半岛的使者又到了。这是从新罗南部转移至白村江的第二批派遣军派回来的使者。

——大唐集结在白村江一带的军船计有一百七十艘,阵列坚固,眼下未见轻动,应该仍在等待战机成熟。我军与百济军商议,只等后续部队一到,便向敌阵开战,抢占先机,我军将采用密集阵势,如疾矢离弦,直插敌阵中,夺取胜利。

这是第二批派遣军的中军送回来的报告,说的是等待后续军船到来后抢占先机主动发起攻击。根据这一报告,阿倍比罗夫率领的后军尚未抵达白村江。这是略略令人遗憾的事情,也是让人担心的事情。

不过这个消息还是引起筑紫大本营一阵欣喜。决战当前,将士们已然信心十足,志在吞敌,似乎已经预示着此战必将告捷。

这是最后一次使者回朝来报。自此以后,半岛前线的音讯便戛然中断了。

一阵强烈的不安将额田女王惊醒了。准确地讲,或许是在醒来的一瞬间,她发现自己正被困在一堆大大的不安中。额田感觉很累。连着数日不分白昼黑夜地做神事、法会,昨晚终于告一段落,夜深回到住处立刻就寝,但是没睡多久便醒了。

这种不安的心绪从何而来的呢?额田坐立不安。她起身来到屋门口站着,夜晚的寒风透过寝衣向身上袭击来。屋外透着隐隐的亮光,然而曙色未明,那是月亮钻过云层洒下的淡淡的光。

额田双手交叉抱于胸前,试图压下内心的不安。这时候,对面人造假山的后面有个男人的身影闪入额田眼帘。霎时间,额田便意识到那人是中大兄皇子。自己不会看走眼的。

这段日子,朝臣们几乎每天都聚集在庙堂上商议大事,一直商议到深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情。这位朝廷的首脑人物此时出现在庭院里,可能就是刚结束商议从庙堂归来,然而中大兄皇子回自己卧房的话应该走通往寝宫那条回廊的,如果去其他妃子的卧房也一样。

深夜,中大兄皇子独自一人在王宫后苑的庭院里踯躅,怎么想都令人讶异。额田觉得自己心绪不安与中大兄皇子有关,除此以外她想不出另有什么原因。

额田回到屋内,稍稍花了一点时间更衣、补妆,等到再来到庭院时,本以为可能找不到中大兄皇子的身影了,但仍抱着一丝期待在庭院内寻了一遭。

额田来到人造假山右首。从这里可以看到前方远处一个旷阔的石板广场,那里足足可以召见两三百人。额田站在原地注视着广场高台,中大兄皇子正在广场上踯躅。站在四周空空一株树木也没有的广场上,中大兄的身影蓦然显得很渺小,小得有点怪异。中大兄皇子在广场上转着圈子徘徊。

“皇子殿下!”额田走到中大兄身后招呼道。

“是额田吧。”中大兄皇子应道,但并没有转过身来看额田。

“深更半夜感觉心口有些发慌,就起来到屋外走走,结果看到了皇子殿下的身影。”

额田跟在中大兄身后,也在石板广场上踱起步来。

“看到鬼火了吗?”

“啊?”

“到处都是鬼火。”

“殿下您在说什么?”

“到处都是鬼火,一小团一小团的鬼火闪着青色的光,飘浮着。额田可能看不到,可我看到了。刚才这样走着走着,背后就有鬼火。很多鬼火,简直数都数不清。鬼火与鬼火互相在纷争歹斗呢。”

随后这句“鬼火与鬼火互相在纷争歹斗”仿佛一声炸响,额田听得清清楚楚。

“皇子殿下!”

中大兄没有理会额田的呼唤:“啊,真难受!中大兄看见了,看见鬼火了!不管我怎么拂怎么拂都拂不走,还是看到它们。”

中大兄仍旧低头踯躅。他口中说着难受,看他这样子确实让人能感觉到他的难受。他是无法忍受苦况才这样踯躅徘徊的,他的步履嚣浮零乱就说明了这一点。这让额田也感觉难受,中大兄皇子的苦闷与不安转瞬间都传染到额田身上,心口阵阵发慌,还夹杂着一股尖锐的刺痛感。啊啊,真难受。

额田感觉痛苦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了鬼火。先是脚边有一团鬼火在浮荡,随后散裂成若干团,再散碎成更多,很快变成无数星星点点的小团鬼火,鬼火将额田团团围住,前后左右、头顶地面,全都是鬼火。

“皇子殿下!”

额田感到无数的火团将自己和中大兄皇子隔开了,她于是紧紧跟上中大兄的脚步,疾步而行。她在火团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摇摇晃晃地走着,胸中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也变得越来越强烈。

中大兄说鬼火与鬼火在纷争歹斗。没错,鬼火之间确实互相在厮咬歹斗,你吞我我吞你,最后变成一个更大的火团,然后再散裂、崩碎,变成无数火星,溅射开去,划空飞去,上下飘浮,倏地消失掉。

额田浑身竖起了鸡皮栗子。她疾步走着,胸口仿佛被撕裂似的难受,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在胸膛内奔突。

“皇子殿下!”

额田叫道。猛然间,鬼火殄灭了。额田在广场上踉踉跄跄,双膝跪地,随即向前一扑,摔倒在地。啊!她听到中大兄皇子近乎绝望的喊声,迷迷糊糊地知道中大兄伸手搭在自己肩头。中大兄皇子用一只手撑在地上。

二人都气喘吁吁。

“看到了吗,鬼火?”

“刚才是什么,那么怪异的情形?”

“不知道。我能想象到的只可能是白村江决战——不知道我军胜了,还是败了?”

中大兄答道。说这话时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距八月末只剩两三天的时候,除了少数人,屯扎在筑紫港附近的兵士们大部分都移驻到了别处。之前,兵士以外还有许多被征用的匠役每天出没于港口附近,如今也一并不见了影迹。

筑紫港突如其来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无人港,港口内只留下极少数军中要员。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知道。个别人知道,是中大兄皇子下达指令这样做的,但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也不清楚。随着港口附近的人员一下子疏散开去,港湾内的海潮似乎也冷清了,原先每天源源不断驶入港口的运送食粮或武器的船只现在一艘也看不见,估计都停泊至附近的其他港口去了。

九月一日,港湾内波涛汹涌,互相挤压、斥逐,到处是飞溅而起的雪白的碎浪花。留守港口内的兵士眺望着空无一船、唯见浊浪滔天的港湾,不由得感到心头阵阵悚然。

港口内每个船只停泊点配备了两名兵士值守,他们的任务就是哨见从半岛驶来的联络船只。

“筑紫港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啊?”

负责值守的一名兵士感到疑惑不解。

“大概是派遣军要从半岛归来了吧。第一批第二批的派遣军一同归来的话,不这样将港湾内清空,他们的船只进不来呀。”另一人煞有介事地答道。

“假如是这样的话,那将港口内的船只统统转移到别处这个倒也好理解,可是岸上的部队也全都转移到别处好像就没有必要了吧?”

“一旦他们归来,不是必须马上腾出空地方来屯扎吗?为了防止到那时手忙脚乱的,所以就事先做好准备喽。”

“话是那么说,可也用不到这样把整个港都清空吧?现在像我们这样在这里的留守,大概全部还不到三十人。真要大队人马归来,我们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啊,单是各部队之间的联络,可能也没办法呢。”

两名兵士说着,忽然停下来不作声了,心里想不通忍不住发问的那个,和努力想领会上司命令的那个,都张大了嘴巴——空无一船的港湾口竟然有船驶进来了!是一艘军船。二人立即报告了上司。没错,那一定是半岛派回来的联络船。

由于风高浪急,船一时无法轻易驶抵港口。这艘船看上去至少搭乘有二三十名兵士,可一直就这样在港湾入口漂荡着。这架势与平常返回的联络船总有些异样。

两名兵士报告了上司后又立即回到值守的地方。这时候,离开二人哨见的位置有一点距离的停靠点,有两艘小船朝着港湾口划了出去。一定是看到漂荡在港湾口的那艘船样子古怪,于是上前去一探究竟。两艘小船乘着波涛,忽高忽低地向前划去,终于驶抵港湾入口,紧紧贴住比自己船身大好几倍的军船的左右两舷停下来,三艘船一同在风浪中晃荡了好一阵。从码头方向看不见三艘船上的人在做什么。

隔了一会儿,三艘船一起动起来,可以看出是在慢慢朝码头方向驶近。两名值守兵士大致能估计出船只将停靠在哪个停泊点,于是朝那边跑去。将进港的船只系锚固定也是他们的任务。

很快,二人看见两艘前去查探的小船用绳索拖着那艘军船驶过来了。二人立即忙碌起来,和小船上跳下来的兵士汇合在一起,将军船固定在码头。等到这一切结束,二人才发现,军船上竟没有一个人下船。

“咦,难道是艘空船?”一人道。

“笨蛋!”另一人破口骂道,“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是不是空船得看了才知道!”

二人靠近军船,翻上船舷,往船内觑看。

“咦,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上船去看看!”

两名兵士跳上军船。刚刚立稳脚便浑身僵住了:脚下有两具尸体!裹着甲胄的兵士尸体。分明是己方的兵士呀。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嘛!这船搭载着阵亡者的尸体,自己漂到港湾口来了啊。”

两具尸体都身中数支箭矢。

这时候,有人叫道:“嗨,又有船进港了!”

二人抬头望去,只见港湾入口处又出现一艘船的影子,比前一艘小多了。和前一艘船一样,那艘船也在港湾口漫无方向地随风漂荡着。

“喂!你们两个,你们过去看看!”

二人听到吩咐,立即登上小船,准备朝港湾口划去。不过,这次他们不需划动,对面那艘船已经在朝这边漂过来了。虽然漫无方向,但是借着海浪,终究摇摇晃晃地驶过来了。

“好像没有人划。”

“嗯,像是。”

二人对视了一眼。只感觉背脊有些发凉。

“嗨,靠过来了!”

船靠近了,确实没有看到船上的人。看来和前一艘一样,又是一艘搭载着尸体的军船。划船的兵士调整船身准备对准那艘军船靠上去,另一人则拼命朝反方向晃动船身。

“靠过来了!靠过来了!”

“畜生!你想被那些死人捉住吗?”

划船的兵士赶忙使出全身气力掉转船身。可是,那艘无人驾驶的军船也掉转了方向,仍然跟随着小船。

“追过来了!”

恐惧吞噬了二人。

“要是被捉住会怎么样?”

“再使点劲划呀!”

“没法再快了!”

二人的叫声近乎凄惨的悲鸣。

从码头方向往这边看,只看见两艘船保持着一定间隔,一前一后朝码头慢慢驶近。难怪,先前的两艘小船远看也像是用绳索拖着军船往前驶呢。

两艘船绕了个大圈,最终还是驶进了港口的停泊点。两名兵士跳上岸,早已吓得面无血色。那艘无人驾驶的军船也在码头边停住了,但随即引起了一阵骚动:船上空无一人,甲板上满是黑乎乎的血污。

“啊,又有船来了!”

在场的所有兵士都吓坏了。果然,远处又出现一艘船的影子。这下,兵士们个个缩在后面,谁也不敢上前去接应那艘军船。幸好,这次没有接应的必要,那艘军船准确地对准码头方向,向港湾内驶来。兵士们站在码头上,惴惴不安地注视着那艘船的动静。

船靠岸后,从船上下来两个人,二人都身裹甲胄——这不是尸体,而是活生生的兵士。二人都疲惫不堪,一上岸其中一人便瘫坐在地,另一人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站住。站作一堆的兵士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向前靠拢过去。

“有紧急情况报告!”

站着的那名兵士只说出这一句,随即一个劲地摆着手势,示意赶快领其向长官报告。

“使者!”

瘫坐在地的兵士也说了句。

码头上的兵士们立即架起两名使者来到长官面前。

长官命令:“半岛派使者回来的消息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你们也不许离开港口一步!”

长官随即又将两名使者带到自己的上司面前。这下立场调了个头,陪同使者前来的这位长官听到了刚才自己对兵士们下的同样的命令。

两名使者一级一级,经过好几层,最终分别被单独带到中大兄皇子面前。皇子屏退了身边其他所有的人。

“我方联军在白村江会战的处境极为不利,四百余艘军船全部被唐军包围,大部分都尸沉大海!”

“你是哪一部分的?”中大兄皇子问道。

“朴市田来津部队的。”

“田来津的船队还在吗?”

“全部沉入大海了!”

“田来津呢?”

“当时船上挤满了双方兵士,想从船尾走到船头都几乎无法转身,混战中田来津被敌兵击中头部,当场阵亡了。”

“前军的情况怎么样?”

“坚持了没多久就被击溃。”

“中军呢?”

“中军兵士全部溺死于海中!”

“后军呢?”

“后军兵士虽奋勇杀敌,最后也全部战死海中,整个海面都被染成了红色!”

“知道了。你先好生休养吧。败战之事一个字也不要对人提起!”中大兄皇子说道。

随后,另一名使者被带进来。仍同先前一样,除了中大兄皇子和使者,没有第三人在场。

“那天是戊申日(二十七日)。前军没等后续援军到达便与大唐军队展开了激战,因战况对我方不利,于是我军开始后撤。”

“……”

“己酉日,也就是第二天,后续援军到了,但还不及布好阵列就遭到唐军船队突袭,我方的作战计划实在糟糕,谁都能看出是必败无疑的。很快,敌军船分别从左右突入,我军阵脚大乱,根本没办法组织起还击,顷刻就败局注定了。”

“知道了。你先好生休养吧。败战之事一个字也不要对人提起!”中大兄皇子又叮嘱道。

其实中大兄皇子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生怕战败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所以才将筑紫港附近清空,将港口变成一个无人港的。尽管如此,半岛派遣军全数被歼于海上,这个结果仍然令人震惊不已。

中大兄皇子立即召镰足前来,告诉他白村江战败的消息。久惯老成的镰足也情不自禁脸色突变:

“即使船队全部沉入大海,十艘中至少一艘应该漂回筑紫呀。说不定十分之二能漂回来,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营救上来这些兵士!其他的一切都放到后面再说了。”

“其他的一切是指……”

“是这样的,敌军船很可能会乘胜追击,闯入我大和海域。到时候我们是主动出击,还是坚守防御。”

“好,就按照你说的,这些先放到后面再说,眼下最紧要的是营救那些战败逃回来的兵士!”

中大兄与镰足同时站起身来,真是一刻也不得安闲啊。庞大的半岛派遣大军就这样溃灭于大唐军队,樯倾橹摧,片帆不留。

在筑紫扎下大本营的大和朝廷迎来了最艰难的时刻。半岛战败的消息无论怎样封锁,还是泄露了风声。一连数日,载着兵士尸体的和淌满污血的无人军船从半岛漂来的传言在筑紫一带广为扩散。又过了数日,不分军人还是百姓,到处都开始悄声议论起半岛战败的事来。起初人们还是悄声嗫嚅,后来声音越来越响——这岂是悄声议论的事情,事关各家的父亲、丈夫、儿子、兄弟啊,人人都担心自己被征募去半岛的亲人的安危。同时,这实际上又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原本以为只是短时的差役,结果自己的亲人被朝廷征募去之后便一去不返,无论如何都会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带来影响。事情还不止于此,还有的传言甚至说,敌军很可能乘胜从半岛杀来大和。之前,传言仅限于大街小巷的平头百姓之间,但是这次不同,连朝廷的衙役、武人也和百姓一样,被卷入了各种传言中,人人失去镇定,更无法为公家办事了。

朝廷贴出了取缔传言的布告,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张贴布告,措辞严厉,宣称凡是谣言惑众者一律处以斩罪,街道上还派出全副武装的警备兵巡查。可是,就连警备兵也无法镇定下来,他们一路走一路悄声议论着半岛战败的各种消息。

半岛使者带回战败消息后的第三天,镰足率朝臣及兵士共数十人,离开筑紫,前往大和。这是一项为应对即将降临的前所未有的国难而必须去做的重大任务。抵御可能来犯但不知道何时来犯的敌军固然重要,而防止长期留守在近畿的百姓心里动摇在眼下却显得尤为紧要。半岛战败的消息估计也已经传到了近畿一带,如果由此引起一场动乱,其影响必将比筑紫大上数倍。最可怕的则是,至今依旧保有巨大势力的宗族和地方豪族发生动摇。他们按比例送出了许多青年应征赴半岛,而他们中间多数人原本对出师半岛就持反对态度,只不过最终服从了大和朝廷的命令。

中大兄皇子本想亲自返回大和的,因为要承担战败的责任,故而只能暂时留在筑紫,所以还是由镰足返回大和去做安抚工作。除了镰足,没有人能够胜任这项重要任务。

镰足从筑紫启程的同时,还有众多骑马的兵士由筑紫向全国各边远地方疾驰而去。他们是前往传达加强海防的命令的,每队骑兵至少有二三十人,最远的直奔能登及渟代等地。

筑紫一带的防备由大海人皇子负责。之前筑紫的海岸地带几乎处于无防备的状态,尽管曾考虑沿海岸线修筑水城,或者围筑堤坝,但始终力不从心,只得每隔一段距离在要害地方配置几名兵士瞭哨。可是,兵士实在太少了,这些兵士都是为了第三批派赴半岛而征募来的。兵员本身就不足,现在要沿海岸再在筑紫一带配置,问题愈加突出了。不得已,还必须继续征兵。同时,徭役也得征用。于是,征兵与征用徭役同时进行,这样一来又使得人心惶惶,大街小巷在传,好像敌兵马上就要来袭似的。

无论中大兄皇子还是大海人皇子,每日每夜都忙得焦头烂额,从未想过还会忙碌到如此地步。一大堆非做不可的事情,源源不断地向两位皇子压来,所有事情都在等待两位皇子的定夺和指令。

九月从月头至月中,从月中到月末,一天天像飞一样转瞬便逝去了。

一日,中大兄皇子在行宫回廊上看到一群候鸟从头顶飞过,鸟群数量惊人,多得仿佛要将天空遮蔽似的。望着这大群的候鸟列队迁徙,中大兄皇子才猛然意识到,秋意已经越来越深了。国事匆忙之间,秋色渐浓、秋景渐逝。去了大和的镰足仍没有传来任何讯息。中大兄皇子思念起了大和。扳着指头数了数日期,镰足当然还不可能传信回来,然而中大兄仍急切地等待着这尚不可能传回来的讯息。

此刻忽然有松闲情致思念起了大和,是因为原以为大唐军队立时就将来袭,结果直到今天仍没有袭击来。尽管直到今日仍没有袭来的迹象,筑紫海滨一带仍做好了随时抵御敌军来袭的准备,但中大兄皇子总算稍稍有了一点余闲,可以举目眺望海面,凝视起鸟群掠过的景象来。

蓦地,中大兄皇子感觉身旁似乎有人。他一转头,看见额田视线朝下正站立在面前。

“好久没见啦。”中大兄皇子感慨道,感觉和额田仿佛有几年没见似的,“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

“在后苑看到四周一大堆鬼火的那个夜里。”

“是嘛,自那以后就再没有照过面呢——额田你也跟着受了不少累了啊。”

中大兄发现额田面带疲色,看上去几乎像变了一个人。

“因为皇子殿下受累了,所以额田也受累了呀。”额田答道。

“没错,我这阵子是受累了,不过额田可没理由受累。”

“殿下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应该受累,因为我身处的立场不可能不受累,但你不一样呀。”

“为什么皇子殿下可以受累,额田就不能受累?皇子殿下您的感受也是额田的感受啊。皇子殿下夜夜不能寐,额田也同样夜夜不能寐;皇子殿下心情舒畅,额田也心情舒畅;皇子殿下现在难得从淆杂的公务中撇脱出来,暂时忘却了烦恼,额田同样也是如此。皇子殿下内心一片竹叶那样的微小摇曳额田也能感觉得到,所以,现在我才会站在殿下您身边呢。”

中大兄皇子对额田的这番话没有任何应答。隔了片刻,他才说道:“我曾经说过,要额田你吟咏一曲半岛祝捷歌,要唱出百姓的心声对吧?”

“是的。”

“非常遗憾,它只能变为一个梦想了。唉,我真想让你替百姓吟咏一曲祝捷歌啊!可是现在,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看来我中大兄这一生都无法替全国所有的百姓唱出他们的心声了!”

“殿下您在说什么呀?”

中大兄皇子心中的巨大梦想消逝而去,这太令人难过了。额田没有往下说。她想不出说什么话,她说不下去了。

还是中大兄继续开口说道:“你刚才说你能感受到我内心的任何微小摇曳,那今后额田你就只替我吟咏我的心声好了。”

中大兄的这番话多少带着点自嘲。额田不能为民吟歌,但是至少还可以为自己而歌,可以咏唱出中大兄心中的苦闷和悲愤,想必从额田口中咏唱出来的一定会像夜晚的海潮一般,汹涌澎湃,还充满了苦涩和悲情。

可是额田却说:“百姓们现在真心希望有人咏唱出歌颂皇子殿下所进行的了不起的大事业的赞歌。我现在越来越有种强烈的感受,额田就是为了完成这件事情才降生到这个世上的。”

额田当真怀揣着这样一种使命感,她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额田说罢便转身从中大兄皇子身旁走开。中大兄太疲惫了,为了尽可能减轻他的疲惫,额田想还是让他独自安静地呆一会儿更好。此时自己傍依在中大兄身旁,对中大兄来说借不上任何力。现在中大兄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人享受片刻的宁静——额田心里想。

额田刚刚走开,马上又有一人见缝插针走近中大兄皇子身边,是派在港口负责瞭哨的联络兵。

“港湾入口发现数艘军船!”

“什么?!”中大兄登时脸色大变。

“看上去不像是敌方军船,是我方的船队,但为防万一,已经部署了兵士把守。”联络兵报告道。

不一会儿,军营内从上到下一阵骚动。中大兄在数十名侍卫的簇拥下登上望楼眺望。差不多与此同时,又有一名联络兵随踵而至。

“是在半岛被打散的我方军船!刚刚军船上派出联络船来通报了。”

中大兄登上望楼时,已经迫近日暮。夜幕即将降临,港湾一带被笼罩在日暮时分的微暗之中,从行宫望楼看不到港湾的船只。

这时候,港湾燃起了篝火。起先是星星点点零乱的,明显是人工点燃的照明。随后篝火越来越多,有的不动,有的在移动。不动的是岸上燃起的篝火,移动的是船上的篝火。

又有一名使者前来报告。

“船队是由很多船只组成的,估计船上载满了战伤的兵士,正在调派人手准备收容这些伤兵。”

“好。走,过去看看!”

中大兄说着,准备亲自赶往港口察看。虽说是战败的伤兵,但人数之多仍出乎意料,而这也令中大兄的心情稍有好转,随后赶到的大海人皇子也是一样。

“战败也好,负伤也罢,总之,能活着回到筑紫就是大喜事啊。”

一众人簇拥着二位皇子来到码头时,暮色已浓,身边谁是谁都几乎已辨识不清,只看见燃着的篝火周围有兵士的身影在走动。

船队停泊在港湾入口处的海面上,周围燃着许多篝火,那些是以篝火照明的哨艇。船队在哨艇的引导下,一艘接一艘缓缓驶向港口码头。

从最先驶抵码头的军船上走下数十名兵士,随后是众多的妇女儿童,一望便知是百济的百姓。第二艘军船上同样走下数十名兵士,身后也是一大群百济人,他们都身穿着百姓衣服,显然不是兵士。后面的几艘船同样分别下来数十名大和兵士,紧随他们后面下来的则是人数庞大的百济百姓,有男有女。

使者跑近中大兄身边报告道:“后面还有数十艘军船陆续靠岸,不过那些船上再没有大和兵士了。”

“一个也没了?!活着回来的只有刚刚下船的这些了?”

“是的。”

“还有没有其他船只归来?”

“这些就是从半岛归来的全部船只了!”

“知道了。”中大兄说道。

篝火的亮光在中大兄眼中忽而聚作一团,忽而散开成无数星点,恍若行宫中看到的鬼火一般。

“呜……”

中大兄皇子情不自禁脱口发出一声呻吟。

从翌日起,这里的氛围陡然一变,完全不再是曾经设置有出师半岛大本营的那个筑紫了。决战失败、不得不放弃半岛战线落荒返回的将士以及百济逃来的难民挤满了街巷,将士人数少,收容起来毫不费劲,可是百济难民的人数却非常庞大,实在无法集中于一地,只得分散至好几个地方安顿他们。

虽然没有公布归来的将士人数,但是只有极少数人得以归来的小道消息早已传开,于是人们蜂拥着冲向收容着归来将士的寺院。他们都是筑紫一带亲人被征募去往半岛作战的百姓,他们迫切地希望见到自己的父亲、丈夫或儿子。所有的寺院外都围起了绳索,不许人随意进入半步,但还是有不少人通过种种办法或冲过绳索或绕到寺后进入寺院。绳索外面一片混乱,绳索里面也是一片混乱。负责警备的兵士在寺院内外往来奔波,到处是哭声和呐喊声。

百济难民暂住的地方周围也围起了绳索,但同样处于混乱状态,对难民们几乎失去了管制。混乱主要是由于难民被强制分离造成的,儿童与父母分离、一家人分别住进了不同的宿舍,所以为了找寻亲人而漫无目的地闯进他人住处等等,大街小巷到处是这样的难民。

负责警备的兵士捉拿住乱跑乱闯的百济人,也因为言语不通根本无法沟通。有的老人当街坐在路中央,高举双手哭天抢地,满面悲伤;有的妇女无意中瞥见自己的孩子则立刻冲过去,转悲为喜,啼中带笑的场面也不时上演。

处于一片混乱的街市更传出新的消息:数万唐军不日即将来袭,眼下敌军的船队已经在半岛南部港口集结完毕。传言传得有鼻子有眼。此次的传言与以往不同的是,它足以令所有人惊慌失色:筑紫一带现在仅有极少数从半岛归来的将士,而背井离乡逃至这里的百济难民则触目皆是,说不定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变成难民的一分子哪!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一传言,朝廷此时又颁布了公告,命令一般民众撤离筑紫一带的海岸地区。撤离命令一出,海边的各个渔村陷入了混乱。隔了没有几天,撤离命令又莫名其妙撤销了。随着命令撤销,混乱越发严重了。

中大兄皇子和大海人皇子几乎每天都要召见从半岛前线归来的将士,努力想了解清楚半岛的情势。然而,半岛派遣军的主要将士几乎都战死于白村江会战中,因此没有几人能够完整全面地讲清半岛目前的情势。况且,他们没有接到大本营的命令,为了保命便擅自撤离半岛逃了回来,按理应该加以问罪,但眼下也顾不上追究了,因为已然面临着更加紧迫的事态。

将将士们以及随同船队逃至筑紫的百济军下级指挥官讲述的情况综合起来分析,半岛目前的情势可以说令人绝望。

新罗与大唐联军于八月十七日占领了被百济王丰璋舍弃的周留城。十天之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七日白村江会战拉开战幕,战局一开始我方就处于不利,二十八日我军决定发起决战以扭转颓势。开局不利,理应避免决战以期转机出现,这乃是作战的一般准则,之所以冒险发起决战,估计是因为周留城被敌军占领的缘故。周留城落入敌手,意味着百济全土已经沦丧,故而冒再大的风险也只得将赌注全部押在白村江决战上。照此推断,导致此次会战失败的最主要原因就在于丰璋的轻率行动。据说丰璋本人在白村江战败后,九死一生才逃往高句丽。

白村江会战中得以幸免的日本军船于九月二十四在半岛南部集合,周留城被占后即打算逃往日本的百济难民也都陆续集结到此,于是,日本军船收容了这些难民,随即启程返回。

百济难民中还夹杂着若干名百济复国军的指挥人员,其中一人这样说道:

——周留城已破,百济已经不复存在了,垄墓遍地之处,我等怎么还回得去呢?

的确如其所说,对百济人来说,祖国已经不存在了。

然而令中大兄皇子和大海人皇子更为痛心的,却是听说被敌攻占的周留城内还残留着若干日本将士的时候。白村江会战中,将士们或战死或随数百艘军船一同石沉大海,对其存活已经不抱希望,但留守周留城中的将士,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誓死奋战,他们究竟是死是活又或成了俘虏,这一点仍不清楚。总之,这场固守孤城的战斗从一开始就毫无取胜希望,惨烈之状可想而知。

半岛战败的船队归来后大约过了十天,镰足从飞鸟派回的使者抵达筑紫。半岛的情势既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收复半岛权益无望的话,不如待战败归来的将士收容得差不多时将大本营撤离,朝廷理当仍迁回飞鸟——这是镰足的意见。除此以外,镰足没有提及其他事情,不过中大兄皇子却听出了言外之意:镰足是在催促自己尽快返回飞鸟,说明飞鸟眼下的情势不能没有自己,或者,很快就将陷入缺少不得自己的事态。

中大兄立即召集所有重臣,商议迁返飞鸟之事。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定论,只不过还想听听群臣的意见。庙堂上意见两歧,但绝大多数人的看法是坊间纷传唐军将很快来袭,人心惶惶,眼下朝廷大本营仍只能暂留此处,等事态平稳下来之后再作别论。

此时大海人皇子厉声喝道:“中大兄皇子已经有了主意,何必再听群臣在这里乱嚷嚷,再说镰足也已经有了建议。”

顿时举座安静下来。

“虽说镰足派了使者前来,但我尚未做出决定,还是想听听各位的意见。”中大兄慢条斯理地说道。

“在此地设置大本营原本就是为出兵半岛而设,眼下相当长的时间内不会再向半岛派兵,大本营还有必要吗?既然在筑紫已没有设置大本营的必要,当然应该即刻迁返飞鸟!”大海人皇子的话里明显带着刺。在场的所有重臣不再说话。

“既然如此,就照大海人说的决定了。长期来我大和朝在半岛经营起来的权益,由于中大兄的判断失误丧失殆尽。的确,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不可能再向半岛派兵,所以在这里设置大本营也没有必要了。”

中大兄刚说罢,大海人皇子和缓了下语气继续说道:

“半岛出师失利,我的心里也很难平静,说出来的话不中听还望兄皇子见谅:我刚才的意思如果再说得清楚点的话就是,大本营是为了出兵半岛而设置的,是为了半岛作战而设置的,但现在已经失去这个意义了。眼下的问题不是半岛作战而是抵御唐军来袭,所以,这里只需留下大海人率兵迎击唐军就可以了。中大兄皇子应该尽快返京,作为一国的最高责任者,没有必要远离京城在此迎敌。”

大海人皇子说得没错。如今的情势,二位皇子统统留在此地迎击可能来犯的敌军确实完全没必要。

中大兄皇子及朝廷重臣由筑紫返回飞鸟京的消息公布之日,又引起群臣及百姓新的慌乱。人们不清楚此举究竟有什么含意,有人认为是大敌来袭之际为防万一的大本营后撤,也有人认为是近畿发生了内乱因而不得不赶回去平定。无论是哪种想象,总之都令人不乐观。半岛败战如今已成不可回避的事实,所有的一切混乱都源自这里。

而留在筑紫收拾败战残局的大海人皇子,要面对的事情多得不可悉数。因战败而动摇的军心需要安抚平复,近三年来随着大本营的设置而急速膨胀的城市,需要逐渐过渡恢复至原先曾经的模样,还有很多一下子失去了生计不得不在街头彷徨的百姓,对这些人也必须尽快拿出妥善的对策。随中大兄皇子返回飞鸟的大队人马分成好几拨,分别于深夜从筑紫港登船启程。虽然不是趁着夜幕仓皇东逃,但事后得知消息的人却无不这样认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大本营的首脑们就这样倏然不见了踪影。

进入十一月,一连数日不停地降下冰雹,指头般大小的冰雹一到黄昏时分便突降下来。冰雹一降,先前不知沙散在何处的百姓,又纷纷跑到街巷看热闹。冰雹砸到马背上、人力车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恰好半空又刮起大风,顿时天地被笼罩于一片幽暗之中。隔不多时,天空乌云散去、夕阳重现,被折断散落在街巷的树枝碎叶显得一片狼藉。

时局稍稍安稳、人心略微平静下来之后,一下子变得冷寂起来的街市上,兵士的身影陡然显眼了。兵士的操练强度十分大,几乎一刻也不得歇闲。此外,军队还连续不停地移驻,在每一处都不会屯驻很长时间。于是,兵士们不是行进在移驻的路上,就是在进行大强度的操练。

大海人皇子坐镇于空落落的行宫中,指挥着这一切。先前的大本营,必须彻底转型为军事之都。如今筑紫的所有峰峦、高丘、河汊、海湾,统统变为了顽强抵御敌军的堡垒。眼下最大的问题是,配属在这些堡垒的兵士,必须尽快让他们从战败的阴影中解脱出来,防止军心不稳。大海人皇子一日数次发出命令:不要让他们歇下来!行宫内各栋建筑的模样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大海人皇子命令所有不需要的东西统统要销毁。

进入十二月,唐军仍旧没有袭来。大海人皇子派人与耽罗取得联络,打探半岛局势,可惜并没有特别有价值的消息。如今大海人皇子统率的是一支比当初出师半岛的派遣军更为强悍的军队,他们在筑紫一带沿海严阵以待。就这样,总算太平无事地挨过了因前所未有的国难而陷入风雨飘摇的中大兄称制的第二年。

* * *

(1) 织冠:日本古代冠位制中的冠位之一。冠位制是大化改新后于大化三年(647)仿效唐朝相关制度制定的。

(2) 称制:日本古代称天皇死后,皇太子或皇后不即位而暂代理政为“称制”。

(3) 端:有时写作“反”,日本的布匹丈量单位。1端长约2丈7尺、宽9尺,约合12码,1端和服料大致正好可做一套和服。

(4) 周留城:位于朝鲜半岛今忠清南道。《日本书纪》记作疏留城、州柔。《东国舆地胜览》《旧唐书</a>》中记作周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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