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晨。所有钟楼响起了钟声,夜晚的鬼火被驱散了。一美元牌价依然停留在三万六千马克。时光屏住呼吸,暖气尚未把天空的晶体融化,一切都是明净的,无限纯洁的。这就是清晨的一个钟头,人们以为就连杀人犯也得到宽恕,善与恶已是无关紧要的字眼。
我慢腾腾地穿上衣服。凉爽的、受阳光照射的气流吹进敞开着的窗户。燕子闪电般地穿过拱门,发出一道道银光。我的房间如同楼下的办公室有两个窗户,一个朝院子,一个朝街道。我在朝院子的窗户旁倚了片刻,望着花园。突然,一声窒息的喊叫划破宁静,接着就是一声漱喉般的咕噜声和呻吟。那是住在房屋另一翼的海因里希·克罗尔又在做着他的噩梦</a>。他在1918年曾经被掩埋过,如今已过了五年,他还不时梦到这种情景。
我在自己的酒精灯上煮咖啡,咖啡里我放进一点樱桃酒。这是我在法国时学来的,尽管通货膨胀,我总是有酒。我的薪水固然从来不够添置一套新的西装——我委实无法积聚添置衣服的钱,钱很快就贬值了,但是买点小东西是够的,当然,比如偶尔买瓶酒,聊以自慰。
我吃着涂了人造黄油和李子酱的面包。李子酱顶呱呱,它是克罗尔母亲的存货。人造黄油有脂肪臭味,但是那没关系,战争期间我们所有人吃得更差。随后我查看一下我的服装。我有两套便服,都是军装改的。一套染成蓝色,另一套染成黑色——灰绿色要染成别的颜色不好办。此外我还有一套在当兵前做的西装。这套虽然已不合身,但却是地道的便服,不是改过的或翻过的,因而我今天穿在身上。这套西装配上我昨天下午买来的领带很适合,而我今天之所以系领带,目的是让伊莎贝尔看。
我宁静地漫步走过城市的街道。韦尔登布吕克是个有六万人口的古老城市,其间有木头房屋和巴洛克式建筑物以及令人讨厌的新市区。我穿过市区,朝另一侧走去,沿着一条七叶树林荫大道走,然后爬上一个小山丘,山丘上一个大公园里有个精神病医院。它静悄悄地、真像度周末一样地躺在那里,鸟儿在树丛中啾啾叫,我向那儿走去,我在精神病医院的小教堂里为星期日弥撒弹奏管风琴。这是在我准备当教师期间学的,一年前我才谋得这份差使,作为我的副业。这样的副业我还有几个。我每周给卡尔·布里尔鞋匠的孩子们教一次钢琴课,报酬是我的鞋子免费钉掌并拿到点钱。我每周给书商鲍尔的懒儿子上两次辅导课,同样得到点钱,并取得阅读所有新书</a>的权利,如果我想购买书籍,价格尚可优待。价格上的优惠很自然地为整个诗人俱乐部所利用,甚至爱德华·克诺布洛赫也沾光,他后来一下子就成了我的朋友。
弥撒九点钟开始。我坐在管风琴旁,看着最后一批病人走了进来。他们轻轻走来,各自坐到长凳上。几名看管人员和护士坐在他们中间和两侧。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比起我在乡下当教员时曾为之演奏的农民教堂,声音小得多了。这儿只听得到鞋子在石板上滑动的声响,病人们是在滑动,不是在踩踏。这是人们脚步的声响,这些人的思想已经远远离去。
祭坛前燃着蜡烛。外面的光线透过彩色窗玻璃射了进来,光线大为减弱,并且同烛光混合成一种柔和的、上面飘着红和蓝的金光。金光下站着一位身穿云锦弥撒长袍的教士。在祭坛的台阶上,跪着身穿带有白色斗篷的红色法衣的弥撒侍役。
我打开笛子和人声音域的音栓,开始演奏。前面数排精神病患者突然掉过头来,所有人的头都是一下子转过来,仿佛它们是结在一根绳子上被拉过来似的。他们惨白的脸上暗黑的深陷的眼睛,毫无表情地凝望着上面的管风琴。他们的脸像扁平而光亮的圆盘在昏暗的金色光线中浮动。有时,在冬天,在黑暗中,这些脸酷似巨大的圣饼,这些圣饼正等待着圣灵光临。病人们不习惯管风琴,他们没有过去,没有回忆,每逢星期日,为这些被疏远的人举行演出,笛子、小提琴和古大提琴突如其来又一次触动他们的脑子。演奏后,祭坛上的教士开始做弥撒,他们的脸都转向他。
并不是所有精神病人都跟着做弥撒的。后面几排有许多人坐着不动。他们坐在那儿,仿佛裹着可怕的丧服,仿佛在他们周围空荡荡一无所有,可是或许有人觉得情形就是这样。他们或许已经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听不到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的话音。他们麻木不仁地、不知其意地倾听由管风琴惨淡地、粗野地传送到那儿的一种音乐。或许他们什么都不想,像大海、生和死那样冷淡。只有我们才使大自然生气勃勃。自然会是如何,如若自然是她本身——这点或许下面那些人会知道的,但是他们不会泄露秘密。他们看到什么,都默不作声。有时,他们仿佛是巴别塔建造人的末代子孙,他们语无伦次,无法将他们从最高露台上所看到的事物告诉他人。
我扫视一下头一排。在右侧,在粉色和蓝色的闪光中,我看见伊莎贝尔阴暗的头。她笔直地跪在长凳上,身材纤细。她那瘦削的头如同哥特式塑像侧向一旁。我停止演奏大提琴和人声的音域,奏起悠扬的音域。那是管风琴最柔和、最动人的音域。我们面临神灵的变化。面包和葡萄酒转变成基督的身躯和血。这真是个奇迹,这同人是由尘土和黏土造成的那个奇迹完全一样。里森费尔德声称, 她一开始就把我搞糊涂了,一切有利因素都在她一边。我虽然在战争中失去许多资产阶级的概念,但是这不过使我变得玩世不恭,使我有些绝望,并没使我变得优越和自由。我坐在那儿,凝视着她,仿佛她没有重量,在飘浮着,而我却吃力地朝着她踉踉跄跄走去。此外,她的一言一语常常闪烁着超人的智慧,只是要推迟一些时间,然后就令人吃惊地现出一幅深远的景象,它可以使人的心脏搏动起来。然而每次我想把握它时,轻纱和迷雾又飘来把它遮上,于是她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她头一天就吻我,她的动作做得那么自然,因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但是这丝毫也不能改变我没有觉察的事实。我觉察出来了,它使我兴奋,但是后来它却像一个浪头拍打暗礁的障碍物一样——我知道,她所想象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别人,是个幻想中的人,一个叫罗尔夫或鲁道夫的人,或许她所想象的也不是那个人,而只不过是些从阴间的暗流里涌上来的名字,没有根源也没有关联。
她从那时起几乎每个星期日都来到花园,如若下雨,她就到礼拜堂来。我从女总管那里得到许可,只要我愿意,可以在弥撒之后练习管风琴。天气不好时我这么做。我实际上不是练习,我弹得太差了,我弹管风琴就像弹钢琴一样:我演奏是为了自己,为了某些动摇不定的幻想,尽可能做到为了某些情调、梦想和对不确定的事物、对未来、对满足和对我自己的渴望。要做到这一点,无须演奏得特别好。伊莎贝尔偶尔也来旁听。她坐在台下昏暗之中,雨拍打着五颜六色的窗玻璃,管风琴声拂过她阴暗的头颅,我不知道她想什么,这情景真奇怪,令人有些感伤,但是在这后面隐藏着会突然提出的为何如此的询问,喊叫,恐惧和沉默。每当我们待在昏暗和发出管风琴声的空荡教堂里时——我们只有两人,仿佛就没有别的人了,我们是由半明半暗的光线、管风琴和雨联系在一起的。尽管如此,我们却是永远分离,没有任何桥梁来沟通,互不了解,没有话语,只有我们之间生命界限上小小守护之火在奇怪地燃烧,我们看到并错误理解这些界限,她以她的方式,我以我的方式,像不聋、不哑、不盲的聋哑盲人,并因此变得穷困多了,失去许多关系,我感觉到这一切,我也感觉到生物身上一些不可思议的孤独。驱使她来我这儿的动机是什么?我不知道,并且永远也不想知道——它已经被埋在瓦砾和山崩之中了——但是我也不明白,为何这种特殊的关系尽管如此还这么使我迷惑。然而我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象中的人并不是我,尽管如此,它却使我渴望我不知道的事物,并使我震惊,使我有时无缘无故、毫无意义地幸福或悲伤。
一位身材矮小的护士朝我走来。“女总管想跟您谈谈。”
我站起来,跟着她走。我心里感到不大舒服。或许有个护士刺探了秘密,女总管想对我说,只许我同六十岁以上的病人交谈,不然她就把我解雇,虽然主管医师已经说过,伊莎贝尔有社交活动是好的。
女总管在她的会客室接见我。会客室散发出地板蜡和肥皂味,气氛很是一本正经,丝毫没有春天的气息。女总管是一位瘦削果断的妇女,她亲切地接见我,她认为我是个热爱上帝、相信教会的无可指责的天主教徒。“五月快到了。”她说,直盯着我的眼睛。
“是的。”我回答,并且打量着洁白的窗帘和空荡荡、发亮的地板。
“我们想过,是否可以举办个五月祷告。”
我如释重负,沉默不语。“城里的教会在五月里每晚八点都有个祷告。”女总管说。
我点点头。我了解五月的祷告。黄昏时香烟缭绕,祭器闪烁发光,祷告以后,青年人还在古树参天、金龟子嗡嗡作响的广场上欢腾些时候。我虽然没去过,但是在我当兵前,我就知道了。我同少女们初次接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一切都令人感到兴奋、神秘与和谐。可我并没有想到,这个月每晚八点来这儿弹奏管风琴。“我们至少得每星期日举行一次祷告,”女总管说,“我指的是一次盛大的、有风琴音乐和谢恩赞美歌的祷告。没有音乐的祷告反正每晚将为护士们举办一次。”
我考虑着。星期天晚上待在城里无聊,再说祷告只不过短短一个小时。
“我们所能给的报酬很少,”女总管解释,“像做弥撒所付的那么多。现在这种时候这点报酬并不算多,是吗?”
“是的,”我说,“这并不算多。现在外面通货膨胀。”
“我知道。”她犹豫不决地站立着,“可惜教会的公事程序尚未建立。教会想的是几世纪以后的事。我们只好将就。我们这么做,最终也是为了上帝,而不是为了钱。不是吗?”
“可以两者兼顾,”我回答,“那就特别幸运了。”
她叹了口气。“我们受教会当局规定的约束。每年只规定一次,而不是经常调整。”
“对于传教士、神父和主教的薪水也是这样吗?”我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她说,脸色略微变红,“但我相信是的。”
我这时已经下定决心。“今天晚上我没有时间,”我解释,“我们有个重要业务会议。”
“今天还是四月。但是下星期日——或者,如果您每星期日不行,也可以是别的日子。不时举行个真正的五月祷告,那就太妙了。圣母必定会赐福给您的。”
“当然了。只不过困难在于一顿晚餐。八点钟正好在当中。在这之后吃饭太晚,在这之前又匆匆忙忙。”
“噢,原来是这样!如果您愿意,您当然可以在这儿用餐。神父阁下也总是在这里用膳。或许这是个办法。”
这跟我所想的办法完全一样。这儿的饭菜几乎同爱德华那里一样丰盛,如果我同神父一道用餐,肯定还会再加一瓶葡萄酒。由于爱德华废止星期日使用预购的餐券,所以这甚至是条再好不过的出路。
“好的,”我说,“我试试看。关于钱的问题,我们无须再谈了。”
女总管舒了一口气。“上帝会给您赐福的。”
我走回去。园中的路径空无一人。我等了穿山东绸制的黄色连衣裙的伊莎贝尔一些时候。后来城里中午的钟声响了起来,我知道,伊莎贝尔午睡的时候到了,然后医生要来,四点钟之前无事可做。我走出大门往山丘下走去。下面是带有布满绿锈钟楼和冒烟烟囱的城市。七叶树林荫大道的两侧是广阔的田地,每天都有没有危险的精神病患者在那里劳动。精神病医院一部分是公家的,一部分是私人的。私人入院病人当然无须劳动。田地之后是一片树林,林中有小溪、池塘和空地。我少年时曾在那里捕鱼、捉水蜥和蝴蝶。如今才过了十年,但是那时的生活似乎是另一种样子,似乎是在遥远的时代。那时,生活平静地度过,有机地发展,从童年起,一切都有条不紊。战争把它改变了,从1914年起,我们过着一段动荡不定的生活,然后是第二段和第三段。这些生活并不连贯,我们也不可能把它们凑合在一起。因此要理解伊莎贝尔以及她的各种不同的生活就不太难了。只不过她在这方面似乎比我们好些,若是她过着一种生活,她就忘记所有其他的。而我们的生活,每个阶段都是乱七八糟的。我们的童年由于战争而中断,而后是饥饿的时代和欺骗的时代,是战壕的时代以及渴望生存的时代,这一切阶段中,有些东西给留了下来,并且使人不安。这是无法简单地抛到脑后的。童年的天堂、残杀的知识、被夺去的青春、过早认识玩世不恭,总是令人吃惊地一再出现,并毫不妥协地相互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