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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善哉_红豆年糕汤

作者:太宰治 字数:12176 更新:2025-01-09 12:05:48

织田作之助

每天早上煮味噌汤时,看到柳吉缠着工作带削柴鱼的样子,总是不由得对蝶子叨念,让先生做这事不好吧。殊不知是柳吉为了追求美味,不自己削柴鱼片实在不甘心。

整年都有人上门讨债,每天宛如岁末,酱油店、油店、蔬菜店、鱼店、干货行、炭屋、米店、房东及其他,严厉上门追讨。在小巷入口处经营牛蒡、莲藕、番薯、三叶、蒟蒻、红嫩姜、鱿鱼、沙丁鱼等全部一钱[1]的天妇罗小贩种吉,每次看到有人上门讨债,只能低头假装揉面团。附近的孩子在一旁喊道:“大叔,给我炸一份牛蒡啰!”没过一会儿,他回应:“来了!现在马上炸给你!”种吉搅拌着磨钵的底,连鼻水滴了下来都没察觉。

讨债的人知道找种吉没用,几乎所有人都无视种吉的存在,径自往小巷里,直接找种吉的太太谈判。太太阿辰和种吉个性完全不同,精明地打量讨债人的举止。当上门的人大摇大摆走进来一屁股坐下,不耐烦地敲地板时,阿辰逮住机会说道:“在别人家里任意敲地板,您说这像话吗?”不客气地睥睨对方,“这里可是宿着家里的神明啊。”

虽然内心打着演戏的算盘,但不由得情绪亢奋,声音甚至带着哽咽,像因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受到惊吓:“要我自重点儿也好,但你们绝不空手而归啊。”只好重新展开交涉,你来我往后,阿辰斗输了,对方坚持不空手而回,她只好咬紧牙关还了五十钱或一日元。虽大多情况如此,但有一次提出对敲打地板的抗议时,对方一时找不到借口回话,突然起身低头道歉,一溜烟被吓跑。事后能听阿辰抱怨的人当然只有女儿蝶子。

看到母亲的模样,蝶子一方面觉得羞愧,另一方面又心生同情。此时,她对于自己央求母亲要买食物的钱,还有从卖天妇罗的零钱箱里偷来几块硬币的行为,暗自感到懊悔。种吉的天妇罗因味道评价好一直卖得不错,但似乎是赔钱生意。不论是莲藕还是蒟蒻,食材切得很厚,连阿辰都觉得根本不划算,种吉在做生意的盘算上,认定“七厘炭炉卖一钱食物,肯定不会赔本”。他认为家里之所以没钱是之前累积的负债将每天做生意的收入都吃掉,种吉说的话听来似乎有理,但十二岁的蝶子知道父亲的算盘里根本没细算炭火钱和酱油钱。

光靠卖天妇罗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每当附近有葬礼时,种吉就去充当抬棺夫补贴家用。氏神的夏日祭典,穿泳裤抬宫家的大灯笼,一天可赚进九十钱。如果再穿上盔甲再多三十钱。当种吉不在家时,就由阿辰来炸天妇罗。阿辰会精打细算材料费,祭典当日看到种吉经过,心想种吉想必觉得很窝囊,盔甲下的汗水不断滴落。

因为家里实在太穷,蝶子小学</a>毕业后就被送去当女中奉公[2]。河童横町的木材店的老板提出了优沃的条件,阿辰脑袋不由得兴奋,但仔细想想,对方肯定打着将来把蝶子纳为妾的主意,父亲怎么也不肯点头,硬是把她送到日本桥三丁目的旧服装店劳动,即使条件恶劣。据说以前河童曾住在河童横町,木材店的祖先廉价买下这块人人敬而远之的土地,盖了房子出租,现在收取高额的房租而攒了些钱。人们都在背后说河童就是木材店店主,他有好几个妾,隐含了吸取年轻人气血的意味。蝶子眼看长得亭亭玉立,五官小巧端正,难怪木材店老板觊觎。

在日本桥的旧服装店挨过了半年多,某日冬天早朝,为了到黑门市场采买而故意绕道到旧服装店前的种吉,看到正在店前打扫的蝶子,双手红肿甚至渗血,于是当场把蝶子就这么带回家去。然后将她带到原本期望的曾根崎新地的茶屋,让她去学艺,准备将来成为艺伎。

种吉的手里有了五十日元现金的进账,眼看这笔钱会因还债而消失,但这是种吉唯一收过的一笔大钱。原本就没有能富裕悠哉度日的想法,听到十七岁的蝶子想当艺伎时,这位父亲感到狼狈。心里想盛大庆祝,却不可能边发天妇罗边告知大家,况且还得费心准备祝贺礼、衣服、各式礼品等,实在劳心劳力。如果有雇主愿意赞助出资的话另当别论,但这等于借钱,会限制了蝶子的未来,于是反对此做法。结果个性开朗的蝶子对艺伎环境心有所往,不断哀求后,种吉只好顺了蝶子,想办法如她的愿。因此,蝶子的状况不适用于辛苦工作都是为了父母亲的俗语。不怀好意的客人时常认为之所以来当艺伎肯定是家里有状况,劈头盖脸就问是为了令尊吗……以为她不是父亲爱赌博,就是田地被人骗了,将引来同情的眼光。但这一点不符合蝶子的家里环境和个性。她想要哭诉说父亲根本反对我当艺伎,差点就要断了父女关系,但实情无法说出口。只好模糊焦点,以“我的父亲可是像客人您一样帅气的男人啊”来回应,这么说想必引来反感,但由蝶子口中说</a>来,反而有一种娇媚之姿。蝶子对自己的歌声很自信,不论在什么场合都能放开嗓子尽情高歌,咽喉和额头浮现青筋甚至让袄纸微微震动的浅声唱法,使她成为让座席充满开朗气氛的不可或缺的舞娘,因活泼而受到欢迎。但是,蝶子对唯一一位熟悉的便宜化妆品商的儿子,把真相都说了出来。

这位叫作维康柳吉,有太太,还有一个今年已四岁的孩子,三十一岁的男人,初次见面三个月后关系就曝光,引来流言,让刚独立的柳吉形象受挫。代替中风卧床的父亲,柳吉为生意四处奔走,据说买卖的商品有理发店的香皂、刮胡霜、腮红、发蜡、美颜水、去头皮屑洗发水等,每次去理发店刮胡子,必会注意店家使用的化妆品标志。有一天,蝶子经过梅田新道的柳吉家的店前时,穿厚织衣的柳吉正在监督送到地方小商店的货品装箱。他取下夹在耳朵上的笔,在账簿上速速书写,过一会儿又把笔叼在嘴里开始拨起算盘的模样,看起来利落干练。突然视线交会,蝶子的耳根都红了,柳吉则装作若无其事,不时地偷瞄蝶子。这让他看来像是很自律有礼的人。柳吉有轻微的口吃,在讲事情时脸会朝上,有点含混在嘴里的模样,在蝶子眼里看来,是个思虑稳重的男人。

蝶子以为柳吉是个可靠稳重的男人并到处宣扬,因而大家会以为是她对柳吉有好感也无法反驳,毕竟谣言总为人们所爱。柳吉喝醉时发出净琉璃的感怀哭调的丑态,人们看了更加确定谣言果然为真。

柳吉喜爱夜店二钱的味噌猪皮烧,甚至被取了猪皮烧的绰号。柳吉十分热衷美食,时常带蝶子去“好吃的店”。据他的说法,北边没有好吃的店,好吃的店都集中在南边,他不习惯高档的店家,讲难听一点儿根本原因是浪费钱,如果真的想吃美味的食物,“跟着我就对了”。但尾随其后,进去的都不是一流店家,顶多是高津的汤豆腐屋,或去下面的夜店吃猪皮烧、粕馒头[3],戎桥筋SOGO旁“汁市”的泥鳅汤和鲸皮汤,道顿堀相合桥东边的“出云屋”的鳗鱼,日本桥“章鱼梅”的章鱼,法善寺境内“正弁丹吾亭”的关东煮,千日前常盘座旁的“寿司舍”的铁火卷及鲷皮醋味噌,对面“达磨屋”的什锦饭和糠汤等,都是一些不怎么花钱的便宜庶民料理。根本不是可以专程带艺伎去光顾的像样店家,一开始蝶子也认为怎么带我到这种地方,但听他说“怎、怎、怎么样,很好吃吧,这么好吃的东西只有这里才吃得到啊!”,蝶子听着柳吉的话,也渐渐觉得美味。

路上摩肩接踵,足袋被粗暴地踩踏,以致发出尖叫声,这反而引人食欲,四处游走吃这些庶民料理,也变成愉悦之事。挤进比肩而坐的客人之间,也无损于北方新地艺伎的身价。虽然都带蝶子去吃这些便宜的料理,但穿的和服、腰带、长襦袢到腰带绳、腰垂饰、草鞋,这些柳吉都花钱买给蝶子,蝶子当然没有立场嫌对方小气。还收到乳液、去头皮屑的洗发水等,一开始还不太习惯,后来渐渐爱用。再说父亲现在为了一钱天妇罗而辛苦赚钱,和贵人悄悄出游时,偶尔会想起父亲沾满油的手,跟随其后,也渐渐有了风情。

新世界二家、千日前一家、道顿堀的中座对面和相合桥东边共五家鳗鱼料理店当中,出云屋和相合桥东边店家的鳗鱼饭滋味最好,酱汁刚好渗入白饭,非常提味,“怎么样,很适合下酒吧!”柳吉嘟起嘴吹了吹,两人一起满足地填饱肚子,再到法善寺的“花月”去听春团治[4]的落语,一起开怀窃笑,握着的手里不由冒汗。

深入交往后,和柳吉外出愈加频繁,有时甚至一起远游,不久后柳吉手头变紧,蝶子察觉了这点。

父亲中风卧病时,亦不忘将银行的账簿和印章藏在被榻下,这让柳吉束手无策。再怎么说能自由运用的钱有限,只能四处到客人的理发店收钱,攒些小钱来过日子,眼看对方越来越不近人情,脸上渐有菜色。此时,蝶子送了男人穿的草履给柳吉。附加的信里写道:好久没来了,人家很担心,想见面谈谈。柳吉看得懂蝶子想要见面谈谈,但这封信不知怎的传至病人的床榻,他被叫到病人枕边,怎么说都不听劝,死心的父亲不由得泪水直流,大发雷霆:“我这次一定要把你打醒,只恨我的身体已没有这样的力气。”年轻的太太把才五岁的女孩抱在膝上,不肯抬头看柳吉一眼。内心已打算回娘家,忍住不吐出怨气。丧气的柳吉在心里对蝶子抱怨,都是蝶子太出风头。但蝶子却没有因此生气。草履可是想尽办法买来的,印着戎桥的“天狗”记号,夹带还是蛇皮做的。

“别以为火炉下的炭灰也是你的,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这么破口而出的顽固父亲,死去的母亲听到这番话肯定会哭到断肠吧。看此情况最好暂时离家避避风头,否则情况无法收拾。柳吉一出家门才想起,东京还有许多地方未收款。算一算应该有四五百日元才是,心里的乌云突然散去。立即前往常去的茶屋,把蝶子找来,告知一切后,邀蝶子一起私奔。隔天,柳吉在梅田车站等候,日正当中蝶子大摇大摆地穿越车站前的广场而来。眼镜夹着头发,风尘仆仆而来,柳吉倏地升起一股嫌恶感。接着两人迅速搭上前往东京的火车。

八月底在异常湿热的东京街头四处奔走,趁离月底还有两三天的时间收了三百日元左右的款项,就这么直驱热海。柳吉原来要请温泉艺伎来表演,但被蝶子驳斥,蝶子想到今后两人的未来,心情一沉。被父亲断了父子关系,暗忖立即回家道歉的柳吉,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无视擅自离开雇主的蝶子内心的不安。艺伎来时,蝶子展现普通的表演却明显凌驾当地的艺伎。“我们比不上大阪的艺伎啊。”这让蝶子的心稍稍获得了安慰。

两天后,中午时分突然响起奇妙的声响,接下来一阵激烈的摇晃。“地震”“是地震”,彼起此落的声音四起,蝶子虽然抓住了格子纸门,腰却突然软了,尖叫坐倒在地。柳吉抓紧相反方的墙壁无法动弹,也开不了口。两人心里瞬间涌起后悔私奔的念头。

在逃难列车中两人根本无心交谈。终于抵达梅田车站时,直驱上盐町的种吉家。途中看到许多电线杆上贴着关东大地震的号外。

在夕阳下炸天妇罗的种吉看到两个人现身,惊讶到说不出话来。被晒黑的脸上,汗水夹着泪水落下。站着交谈一会儿后,才知道种吉早已从雇主口中得知蝶子失踪一事,但不知道现在蝶子人在哪里又过得如何,猜测肯定是被什么坏人骗走,然后被卖到别的地方,甚至担心蝶子是否有生命危险,连夜里也无法安心入睡。听到被坏人骗了的说法,蝶子于是介绍一旁正用扇子扇风的柳吉:“就是这男人。”“喔,欢迎光临敝社。”种吉只说了这句话,然后也不正眼看柳吉,径自摸东摸西。

阿辰看到女儿的脸时,立即用浴衣的袖子盖住脸。停止哭泣后,两手平放在地,和柳吉打招呼:“小女受到您的照顾……”接着又说:“弟弟信一刚升上寻常小学四年级,今天还没放学。”不知如何应对的柳吉,带着口吃说天气的事。种吉则去订了冰。

苍蝇飞来飞去的四叠房间一点都不通风,甚至可以听到静静的闷热暑声。种吉提着装了草莓冰的箱子回到家,大家只是默默地啜冰。不久蝶子终于开口说两个人刚从东京回来,种吉诧异地:“很混乱吧,东京不是发生了大地震?”也因此打开了话题。听到两人紧急搭上了避难列车逃回来,父亲开口安慰两人,一路上肯定很辛苦吧,同情两人的遭遇。年轻的两人,尤其是柳吉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道歉才好。”他突然流畅地开口说出这句话,让种吉和阿辰不由得受宠若惊。

蝶子借了母亲的浴衣换上后,在心里暗下决定。既然都不告而别了,就不打算再回到雇主处,要和一样无法踏入家门的柳吉一起过生活。“我也不打算当艺伎了。”听了这句话的种吉回道:“你喜欢怎么做就依你吧。”展现对女儿的宠爱。蝶子欠的借款还有三百日元,种吉暗中决定要每个月帮忙还钱。“我回去求父亲帮忙还债吧。”柳吉也无法沉默,开口回道。种吉听了只是摇摇手。“这可让我很为难。”“害你父亲为难,今后我根本不知道拿什么脸见他。”柳吉对此没有异议。阿辰对柳吉说,蝶子从小除了麻疹外,从没感冒过,而且全身没有一处伤痕,我们是这么辛苦把她养大的……一开口说话眼泪跟着流不停,柳吉听了不觉刺耳。

在狭窄的种吉家无所事事度过了两三天后,想想也不是办法,于是到黑门市场的小巷弄里租了位于二楼的房间,确保不必再顾虑他人的眼光。一楼住的是折便当及寿司使用的饭盒的工匠,二楼的六叠房间原本堆满了饭盒,也以每月七日元的预付金租了下来。但两人的生活却遭遇困难。

柳吉没有工作,自然得由蝶子先撑起家计,既然决定不再当艺伎,能赚钱的方法也只有去帮忙中介艺伎之处当雇女,能赚到的钱很有限。在北方新地曾有一位同为艺伎的前辈阿锦,在高津有一间专为中介艺伎的介绍所。所谓的雇女就是临时雇用的女侍,到宴会或婚宴居中帮艺伎,这比起艺伎的豪华花宴便宜很多,预算少的宴会雇女需求很大,阿锦于是和几个曾是艺伎的雇女联络,派遣大家到宴会场,做中介能够赚取不少钱,现在甚至装了电话。一场宴会从黄昏到深夜六日元,去掉中介费,雇女一天只能赚三日元五十钱,婚礼的场合帮忙主持可再赚六日元,如果再加上谢礼,收入也不算坏,听到阿锦这么说,蝶子立即加入。

提着装了三味线的小型行李箱搭电车前往指定的地点,开始帮忙饮食部端食物及热清酒。三四十位的客人只有三个雇女,得跑遍全场替所有人斟酒已是件苦差事,还有更多辛苦的事。对于支付固定的会费就打算享尽好处的坏心客人,雇女们还没喘口气就得弹琴又唱歌,配合浪花节[5]的三味线又唱又跳,一刻不能休息,还被指定跳安来节[6]。即使如此,开朗的蝶子并不以为苦,努力配合,有客人甚至认为比请艺伎好多了。这番话让人感到悲哀。尤其年纪会让人大吃一惊的前辈们,在宴会结束之前突然收到小费,还得扮成年轻女郎回应,同为雇女,实在无法视若无睹。深夜搭乘赤电车回家。在日本桥一丁目下车,只有流浪狗和街友在翻垃圾桶,街头几乎空无一人,经过飘散着鱼腥味臭气满天的静谧夜晚的黑门市场,弯进后面的小巷才传来诱人的香味。

应该是正在炖煮山椒昆布的味道,奢侈地将上等的昆布切成五等份分四方形大小和山椒籽一起丢进锅子里,倒入满满的龟甲万浓酱油,以松炭的文火炖煮两天两夜,就会和戎桥的“小仓屋”卖的山椒昆布味道几乎一样,柳吉这么说,从昨天为了找事做于是煮了这道菜。重要的是不能让火熄灭,然后得时时翻搅,故今天也足不出户,平常一天一日元的零用钱也省了下来。一看到蝶子回来,柳吉立即招呼:“怎么样,你来看看,煮得恰到好处吧。”手拿长筷子搅着锅里。蝶子对于这样的柳吉心里暗自怀着爱恋,但因个性而无法表现甜美的态度,顺了和服的长袖,放在长襦的膝上,一坐下来便开口说道:“什么啊,还在煮啊,闲着没事做,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做了什么啊。”

柳吉开始叫二十岁的蝶子“欧巴桑”[7]。“欧巴桑,我的零用钱不够啊。”之后手里握着三日元,白天去下将棋打发时间,夜里到二井户的便宜“小哥”咖啡店光顾,摸摸女侍的手,“你和我有同感吧?”,和女侍闲聊。阿辰知道了觉得蝶子很可怜,不由得对种吉诉苦,但种吉却回答:“没办法,人家是公子哥出身啊。”一点也没有怪柳吉的意思,反而说:“把老婆和孩子丢下,跑来住在二楼的破旧房子,再怎么说,都要怪蝶子不好啊。”他同情柳吉。蝶子很高兴听到父亲这么护着柳吉,觉得自己的辛苦有价值。“我的父亲很了不起吧。”不知道柳吉是否这么想,他只是不经意地回答“嗯”,一脸不知在想什么的表情。

眼看岁末将近,在慌张的心情下,某一天柳吉开口说要回家拿正月拜年时用的附有家纹的和服,于是出门至梅田新道的家去。蝶子感觉被泼了冷水,但却说不出“不准去”。当天夜里有宴会的工作,她如往常般提着装了三味线的行李箱准备出门,突然心情沉重。柳吉只是回老家拿有家纹的和服,这么小的事,却让蝶子不由得在意。因为家里有妻子也有小孩。今天的三味线的声音很隐晦沉重。但她还是以震动纸门的嗓音高歌,终于到了宴会结束时候,踏着雪道疾飞回家,柳吉已经回来了,坐在火钵前取暖,因酒而染红的脸几乎快要贴到炉火,只是发呆坐着,看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蝶子松了一口气。柳吉的父亲一看到柳吉的身影,躺在床上大骂,你还回来做什么。妻子已办了除籍回娘家去了。女儿由刚满十八岁的柳吉的妹妹笔子代为照顾,他连孩子的面都没能见到。听到柳吉和蝶子住在一起,父亲与其说是发怒,反倒像是嘲笑柳吉,而且还对蝶子说了很难听的话。蝶子无奈地说“说我的坏话我能理解”,但在内心却对柳吉的父亲暗暗发誓:“我一定尽我一己之力让柳吉成为独当一面的人,看着吧。”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没有要取代之前的太太的位置,只是希望维康能成为独当一面出人头地的男人。”这么想有种催泪的快感。此壮烈的心情加上见柳吉回到家的喜悦,当天夜晚蝶子亢奋难眠,睁着炯炯有神的双眼,瞪着低矮的天花板。

从很久以前蝶子就有把宣传单装订成小册记账的习惯,菠菜三钱、澡堂三钱、厕所纸四钱等,把每天的入出费用都写进去,两个人一起生活后,除了柳吉每天的零用钱外,谨慎不乱花钱,把当雇女赚来的一半的钱都存起来,因此也对存钱一事更为在意。即使是一钱二钱的小钱也很珍惜,连内领都用到年久积垢。为了正月打算进材料的种吉,因为没钱进货而来央求蝶子,她说:“我可没有钱啊。”种吉走后阿辰上门问:“那你怎么有钱让维康去咖啡店啊?”蝶子还是没答应给钱。

过年后,松内[8]也转眼而过。知道真的被断绝父子关系后,柳吉沮丧的模样让人看了于心不忍,还有对女儿的父爱。即使蝶子建议,柳吉仍没有硬把孩子抢过来的打算,心里暗自怀着总有一天能回去的想法。但和孩子分别依然让人感到寂寞,无法当成与自己无关之事。某天,柳吉遇到以前的游伴,被对方一邀,加上原本自己也喜欢饮酒作乐,于是好久没有喝得这么烂醉了。当天夜里蝶子生气到不肯让他进门,翌日他将蝶子偷藏的储金账里的钱都偷走,为了回请将朋友叫出来,到难波新地喝个够,两天就把钱都花光了,像没了魂似的,踉跄地回到黑门市场后的小巷里的长屋。“你还记得要回来啊。”说完后蝶子抓着柳吉的颈子推倒他,然后以捶肩的力道不断敲打他的头。“欧巴桑,你快住手,不要再闹了。”柳吉这么说,却一点反抗的力气也使不出。两天的宿醉他头都快裂开了,蝶子一拳打中卷着棉被愤愤叨念的柳吉的脸后,就这么出了门。到千日前的爱进馆去听京山小圆[9]的浪花节,但一个人实在很无趣,一出店才发觉这两三天几乎没有好好进食,突然感到空腹,于是到乐天地旁的自由轩吃加了蛋的咖喱饭。“这里咖喱饭的饭,煮得可是恰、恰、恰到好处,好吃得很!”边吃边想起柳吉曾经说过的话,喝着咖喱饭后的咖啡,突然心里涌起一股甜蜜。悄悄回到家,看到柳吉打呼沉睡。心生恶作剧之意,大力摇着柳吉,柳吉终于张开眼睛,蝶子说道:“你这个阿呆!”然后嘟起嘴贴着柳吉的脸。

隔天两人再度前往自由轩,回程时到高津的阿锦家去,宛如感情好的一对夫妻。知道实情的阿锦替蝶子说了柳吉几句。阿锦的先生以前曾在北滨呼风唤雨,当娶了阿锦续弦时,突然开始没落。阿锦于是开了现在的雇女介绍所,先生也为了雪耻到北滨的交易所当文书,夫妻一起工作,才没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认为没落之后靠阿锦的关系,才有了现在的生活,两人互相体谅配合。“维康啊,你也不要光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找地方劳动吧……”到底有没有心要找工作,柳吉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维康的心里在想什么实在让人摸不着,后来阿锦这么对蝶子说,让蝶子觉得很难堪。但不久后他找到了工作,蝶子立即向阿锦报告。虽然没有因此而感觉好很多,但依然让人高兴。

他在千日前的“伊吕波牛肉店”旁的剃刀店当店员,从早上十点到夜晚十一点工作,便当自理,月薪二十五日元,接受此条件的话,朋友立即为柳吉介绍。柳吉虽不情愿但说不出口。因为对曾经贩卖过安全剃刀、毛皮、刮刀、剪刀等理发相关物品的柳吉来说,这是最合适的工作吧,再加上是朋友特别为他找的,实在无法拒绝。门口很狭窄,店内异常狭长,白天阳光无法充分照射,又为了节省电费,他白天在昏暗的店内拌着火钵里的炭灰,望着户外来往的人们,外头的炫目明亮像做梦一样。刚好对面是公共厕所,散发的臭气让人难以忍受。毗邻的竹林寺,对着大门的右边是铁冷矿泉水的卖店,左侧也就是靠近公共厕所处是烤麻薯的卖店。涂了酱油烤成焦黄色膨胀的麻薯,看起来很诱人,但让人提不起兴致想去买。烤麻薯的店老板夫妇从公共厕所出来也不洗手,柳吉回到家这么说。工作很轻松,窗里有个安全剃刀的广告人偶移动着身体磨着剃刀,路过的人看了觉得很有趣,不知不觉被吸引进门,此时柳吉只要上前招呼客人即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蝶子激励说:“是啊,这不是很好吗。”

在剃刀店努力工作了三个月,和店主吵架,赌气休息,蝶子心想这只是柳吉不想工作的借口,早上也就不再叫醒柳吉,之后就自然而然辞去了工作。蝶子只好更努力当雇女赚钱。宴会的干事总认为应该给蝶子特别的谢礼,但谢礼通常是大家均分,这样很不公平。工作伙伴都很喜欢蝶子。大家蝶子长蝶子短地叫,心情好的蝶子有时会借给伙伴两三日元,但借了之后又开始后悔,因为无法开口催对方还钱,总是说些好话希望对方能心甘情愿地还钱。积少成多的五十钱想到就心痛,但对柳吉却大方地给零用钱。柳吉每天都很无聊的样子,有时偷偷到梅田新道去,但回来的时候一副沮丧的模样,让蝶子不由得在意。似乎父亲的怒气未消,让柳吉感到忧郁。这件事让蝶子的情绪负担更大。得知柳吉因此频繁光顾咖啡店,蝶子忍住自己内心的嫉妒。默默地给钱时</a>,内心比外人想象得要波动。

回到老家的柳吉的妻子,据说因肺病死去,蝶子悄悄到法善寺参拜“结缘之神”,并点了蜡烛奉献。但后来睡醒时感到恶心,于是问了对方的戒名,在家供奉。看到前妻的牌位在头顶上方,柳吉老觉得怪怪的,但却没有特别说些什么。不论说什么似乎都会带来麻烦,干脆什么都不说。柳吉不曾在蝶子面前对牌位参拜。蝶子每天早上都会换上鲜花,没有一天漏掉。

两年过后,存款终于超过了三百日元。蝶子想起当艺伎时的事,询问种吉钱是否都还清了,对方说:“你放心,都还了。”并把借据拿出来给蝶子看。蝶子知道母亲阿辰在赛璐珞人偶店兼差,弟弟信一在卖晚报,收入微薄可想而知,到底是如何筹到债款,一想到此不由得眼眶泛红。因而 从两人名字各取其中一个字,取了店名“蝶柳”,终于要开张了。因为暑热的天气持续,铁下心叫了一大樽生啤酒,还在担心卖不完就浪费了,没想到根本是多余的担心,一下就卖完了。不借他人之手,夫妻两个人忙东忙西,夜晚十点到十二点是最忙碌的时段,连去小便的时间都没有。柳吉身穿白色料理服戴上厨师高帽,时而望着钱箱。看到钱不断进账,不由得高声喊“欢迎光临”,和开剃刀店时判若两人,叫卖声铿锵有力。还有俗称“娘娘腔”的中性街头艺人[12]来店里,弹着青柳[13]让店里更加热络,生气十足。但有时也有地痞流氓等酒品很差的同伙在店内吵架,这让柳吉看了胆战心惊。倒是蝶子拿出以往的魄力,顺利把客人送出,连美色都没必要使出。街区到深夜都还有客人,待收起招牌时东方的天空已转成紫色。筋疲力尽上到二楼的四叠半房间,才刚打盹,没想到闹钟就响了。穿着睡衣下楼,连脸都还没洗,就把立牌“供早餐,四样十八钱”拿了出去。清晨回家的客人立即上门,点了味噌汤、卤豆子、渍物,加上饭,刚好四样共十八钱,小生意不计多寡,重要的是有客人上门,也有客人点啤酒,生意还算不错,也就多少能忍耐睡眠的不足。

秋意渐深,开始吹起寒风,正好是关东煮“最适合”的季节,清酒则取代啤酒。酒屋的钱已能以现款支付,铭酒本铺甚至想要送招牌来,倒是蝶子的三味线被闲置在收纳柜里。这次虽然一半以上的资金不是自己挣来的,但柳吉投入的样子实在无可挑剔。连公休日也没休,每天都辛勤劳动,没有任何浪费的支出,钱越存越多,柳吉每天到邮局。这是个耗费体力的生意,柳吉一累就喝酒提兴。因为知道柳吉一喝酒兴致大好就开始花大钱,蝶子时常看得提心吊胆,既然自己卖酒,柳吉多少会喝,主要问题是他饮酒的习惯。蝶子还有另一件挂心的事,不知道哪一件事会先来,没有一天能放心。柳吉喝大酒变得异常开朗,小口啜饮时原本口吃的他变得更沉默,没有客人时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模样,蝶子不由得猜测柳吉肯定又在想梅田家的事。

如预料,没能出席妹妹的婚礼让柳吉很沮丧,拿了二百日元就这么出门,过了三天都没有回家。刚好是赏花季节,又遇到周日和祭典、纹日[14],店当然不可能休息,蝶子两天手忙脚乱地开完店,欲望尽失,忙碌再加上担心,身体已不听使唤, 过了二十几天,柳吉寄了信给种吉。说明自己已经四十三岁,而且患过一次大病,所剩时间应该也不长,想要好好地疼爱女儿弥补过往的缺失。他想在九州的某地做点零工养活自己,然后接女儿一起度过余生。明白蝶子的境遇实在很可怜,请代他向她问好。蝶子还年轻,人生还能重新来过等等。这绝不能让蝶子看到,种吉于是把信烧了。

过了十天,柳吉悄悄返回“沙龙蝶柳”。说自己消失不联络是策略,为了证明给养子看他和蝶子已经分手,但其实是想要钱,老爷子既然死了,没分到遗产怎能罢休,所以才故意叫蝶子不要来。蝶子相信柳吉。柳吉说道:“怎么样,我、我、我、我们去吃好吃的东西吧。”邀蝶子外出。到法善寺境内的“夫妇善哉”。道顿堀的大道和千日前的大道交会的一角,有个古老的阿多福人偶,前面挂着的红色的大灯笼上面写着“夫妇善哉”,似乎是老夫老妻常光临的店。当然点了“善哉”[21],是夫妻之意,一个人面前端上了两碗红豆汤。坐在棋盘格子的和室地板上,发出啜着红豆汤的大音量,柳吉说:“这、这、这里的红豆汤啊,每人各有两份,你知道吗?不知道吧。这里是以前叫什么大夫什么净琉璃的师傅开的店,比起很大一碗,不如分成两小碗看起来分量还多一些,他的主意很厉害吧。”蝶子回:“比起一个人,当然是夫妻两人才好吧。”然后竖直衣领,用力摇着肩膀。蝶子也变得丰腴,屁股几乎把坐垫整个盖住了。

蝶子和柳吉开始专心练习净琉璃。在二井户天牛书店的二楼客间举办的素人义大会上,柳吉配合蝶子的三味线,说唱起“太十”[22],获得了二等奖。奖品是加大的坐垫,蝶子每天爱用。

(昭和十五年八月)

◎作者简介

织田作之助

1913—1947

小说家,昵称“织田作”。1913年10月26日出生于大阪,1938年发表小说《雨》备受同乡前辈作家武田麟太郎(1904—1946)注目,隔年发表《俗臭》获芥川奖候补,1940年以短篇小说《夫妇善哉》获改造社第一回文艺推荐作品奖,于文坛取得一席之地。擅以平民化方言写大阪庶民生活。战后,以敏锐的观察描写混乱世相与风俗,发表《世相》《竞马》,一跃而成流行作家,与太宰治、坂口安吾等同列无赖派、新戏作派。

◎轻知日

一、茶屋“夫妇善哉”——1883年创立,位于大阪道顿堀巷内。店内只卖“善哉”(红豆汤),并将一人份分成两碗,左侧的碗代表男性,右侧代表女性,比喻夫妻关系很好。1940年织田作之助发表将故事背景设定于此的同名小说,1955年由丰田四郎执导、森繁久弥和澹岛千景主演的同名电影亦于此店取景。

二、咖喱店“自由轩”——明治四十三年(1910)创立,位于大阪难波,是大阪第一间西洋料理店,贩卖的名物咖喱饭令织田作之助流连忘返。自由轩本店店内至今仍装饰由织田亲赠给老板的个人照片,老板装帧后标注“豹死留皮,织田作死留咖喱”,以此感念文豪对咖喱的喜爱。

三、生国魂神社——相传建于公元前660年初代神武天皇即位时,1580年焚毁,1583年丰臣秀吉兴建大阪城时于现址重建,是代表大阪的古神社之一。织田作之助像和歌碑坐落于境内。

* * *

注释

[1] 当时100钱等于一日元。译者注。

[2] 住在别人家里或旅馆、料亭等地劳动的女性。译者注。

[3] 酒糠发酵的红豆包。译者注。

[4] 桂春团治,人气的古典落语家。译者注。

[5] 又称浪曲,江户中期以前始于关西的说唱表演,以三味线伴奏,一人演出口白并唱歌。译者注。

[6] 岛根县出云地区的民谣。大正时期广为流传,由艺伎手持筛子跳舞。译者注。

[7] 日语音译,“老婆婆”之意。译者注。

[8] 正月装饰松树的时期,通常指正月一日到七日或十五日之间。译者注。

[9] 浪曲师,本名吉田松吉。译者注。

[10] 指自己的丈夫。译者注。

[11] 江户到明治年间,女性平常穿的绢织和服。译者注。

[12] 指当时男扮女装的艺人。译者注。

[13] 三味线组曲。译者注。

[14] 江户时代官方许可下花街区订定的日子。这一天游女一定得接客,客人也习惯给较多的小费。译者注。

[15] 江户时代殉情的男女。娼妇三胜和酒客半七相约殉情,后来被写进歌舞伎及净琉璃,并公开演出成为知名的剧码。译者注。

[16] 喜剧演员志贺廼家澹海作词作曲流传的歌曲,1916年在戏里演唱后广为流传。译者注。

[17] 幕末时期成立的新宗教,日本神道教十三派之一。赤泽文治创立,本部位于冈山县浅口市。译者注。

[18] 接待客人的生意。

[19] 日语音译,有“阿姨”之意。

[20] 日语音译,有“大叔”之意。

[21] 红豆年糕汤。译者注。

[22] 江户中期的人形净琉璃及歌舞伎的演出曲目。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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