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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恼的天使 (一九一一年)_彩虹升起的地方

作者:劳伦斯 字数:7173 更新:2025-01-09 12:04:25

距离树林只剩不到一英里的路程了。赛森机械地从铁匠铺[1]旁边转弯,打开了林场入口栅门。铁匠和他的伙计一动不动,看着这个自信满满的非法闯入者。不过,赛森穿着时髦的粗花呢西装,一副绅士模样,所以他们没有上前干涉。他们一声不吭,任由他穿过那片小小的田野,朝树林走去。

这个早晨和六年前或八年前那些春光明媚的早晨完全没两样。一些白色的、沙黄色的鸡仍旧在栅门四周啄食,扒得遍地都是鸡毛和垃圾。在一片树篱当中,两棵茂密的冬青树丛之间隐藏着一条小径,爬过此处的栅栏,便可进入树林。栅栏的横木照旧印着护林员[2]踩踏的靴印。

赛森的心情格外欣喜。才二十九岁便拥有美好往事,是件很美妙的事。就像个移民国外的人重回故土旧游,可以比较今昔的不同。那些榛树仍旧热切地向下伸展着小枝条;风信子依旧黯淡和稀疏地掩映在灌木丛的阴影与繁茂的青草之间。

穿过树林的小径始于斜坡坡端,一开始坡度舒缓。四周都是枝叶繁茂的橡树,正透出金色的嫩芽。地面上到处都是车叶草、丛丛山靛[3]和一簇簇的风信子,各自构成一片片菱形图案。两棵倒树仍旧躺在小径上。赛森颠簸地走过崎岖不平的陡坡后,一片空旷的平地再度呈现眼前。望向北面,仿佛透过一扇森林窗户,景色可以一览无遗。他停下脚步,视线越过一层层的田野,望向对面山头上那散布在光秃秃的平地上的村庄[4],它仿佛从途经此地的文明列车上不慎摔落,被人遗落在山间。一座孤单、灰色的新式小教堂矗立其间,街区和成排的红砖住宅凌乱分布。更远处,矿井固定井架闪闪发亮,矿山隐约可见。所有的一切全光秃秃地裸露在露天里,看不见几棵树。这里自他童年起就未曾改变。

赛森满意地转过身,沿着小径陡峭的下坡进入森林。他突然吃了一惊。一个护林员站在离他几码远的前方,挡住去路。

“先生,你走这条路是要去哪里?”护林员问道。这男人充满攻击性。赛森以不带情绪的艺术家眼光打量对方。那护林员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脸色红润,相貌不俗。他那双深蓝色的大眼睛此刻正满是敌意地瞪视着。他的黑色胡须浓密且修剪成短短的,覆盖在一张小且拘谨,几乎像是女人的嘴巴上。从其他方面看来,他全身上下散发着强烈的阳刚气息。他中等身材,强壮的胸部微凸,身形挺拔但从容,傲然的举止让人感觉他很紧绷,需要像喷泉水那样透过向上喷发来保</a>持平衡。他站在那里,枪托抵在地上,傲慢且疑惑地瞪着赛森。闯入者那双幽暗、不安的眸子,像观察一棵树或一朵花那样地打量护林员,让护林员感到别扭又生气。

“内勒在哪里?那个有着一张耀武扬威的大红脸、蓄着络腮胡、穿棉绒裙子的内勒在哪里?他不会死了吧?”赛森问。

“你不会是从宅子[5]那边来的吧?”护林员探问说。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宅子那边的人都不住国内了。

赛森多变的嘴转变成一个笑容。

“不是,我不是从宅子来的。”赛森说。似乎觉得对方的问题很有趣。

“那可以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吗?”护林员不悦地说。

“哪个问题?——噢,当然——请你原谅,我忘了回答。”赛森始终微笑着,“我要去威里瓦特农场[6]。”

“这条路不是你该走的。”护林员说,无疑是个横行霸道的人。

“怎么可能!顺着这里往下走,走过一口井,再穿过一扇白色的门便到达。我蒙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

“也许是这样,但你仍然是非法闯入,你知道吗?”

“是吗?这一点我倒是没想过——我永远不会想到——内勒究竟在哪儿?我的问题……”

“他得了风湿,脚跛了。”护林员不情愿地回答。

“啊,亚卡狄亚的羊脚神![7]”赛森同情地说。

“那请问你是谁?”护林员问他,语气转换了。

“约翰·安德雷·赛森[8],我过去住在考迪径[9]。”

“追求过希尔妲·米勒希普的那个人?”

赛森睁大了眼,面带好奇的微笑。他点了点头。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现在可以请你自我介绍吗?”赛森问。

“我叫亚瑟·佩尔比姆——内勒是我叔叔。”另一个男人笨拙地回答。

“你就住在纳托尔?”

“我寄住在叔叔家里。”

“你结婚了吗?”

两个男人突然四目相接。

“没有——但我正在追求希尔妲·米勒希普。”

赛森望着护林员,不胜惊讶。

“怎么——可能!”他大叫,语气中带着不敢置信的嘲讽。护林员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然而——

“为什么不可能?”他气呼呼地问。

“那结婚日期定下来了吗?”赛森问道。另一个男人不知所措地僵持了一会儿。

“没有。”他低声咆哮着说,眼睛盯着地上。明显被触到痛处。

“哦!”赛森用一个字表示自己理解了。

“我已经结了婚。”不久他补充说道。

“继续说啊!”另一个人惊呼,这次轮到他觉得难以置信。

赛森以他特有的爽朗、机敏的笑声笑了一笑。

“我结婚十五个月了。”他说。

护林员瞪着他,眼神凝重、愠怒又带点令人不解,他像是在回想事情,试图理出头绪。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赛森问。

“没什么。”另一个人愠怒地说,别过脸去。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好吧!”赛森说,“我要失陪了。我猜你不会要我往回走吧?”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护林员没理会他。两个男人就这样对站在山脊一块小小的平台上,在一片开阔空地上,四周青草郁郁葱葱、散落着簇簇强韧的风信子。赛森犹豫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住。

“哎,这里真美!”他喊道。

沿着山势而下的景色尽收眼底。宽阔的小路像河流一样从他脚底逶迤而下。路上长满风信子,只有路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绿草小道。护林员就是从这走上来的。就像溪流一样,山路途经的几个平坦地带像是蓝色浅滩,风信子汇聚如一潭潭水池般,而绿草小道依旧蜿蜒其间,犹如穿过蔚蓝湖水的一线狭窄的冰冻水流。大片灌木的紫色嫩芽优游于蓝色暗影中,仿佛这些花朵都漂浮在林间泛滥的河水上。

“真美,不是吗?”赛森惊叹说,语气里充满遗憾:这里包含着他的过去,是他抛弃了的故乡,而如今,他只是个访客。头顶上传来斑鸠的咕咕叫声,天空里充满着万千鸟儿的嘹亮歌声。

“为什么你还一直写信给她,寄给她各种诗集[10]?写的东西还是跟以前一样,我猜的!”护林员怨怒地问。赛森吃了一惊,盯着他看,继而微笑起来。

“是这样的,”他说,“我不知道她和你……”

护林员又一次满脸通红。

“你应该算是有妇之夫”他指控地说。

“那又怎样?”另一个人语带挖苦。

不过,当望着脚下蓝色的漂亮小径时,赛森感觉自己做错了。“我一直留住她——像是狗儿占住马槽[11]。”他喃喃自语,却又大声说,“她知道我结婚了。”

“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寄书给她?”护林员追问。

“为什么不可以?”赛森反驳说。他自己深知理由何在。

接下来两人都没说话。然后,赛森突然用手套拍了自己大腿,接着昂首挺胸站直身体。

“再见。”他说,向对方鞠了个躬,显得有礼而冷淡。他迈开大步走下山坡。现在,他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充满了嘲讽:两棵阔叶柳,一棵金黄,散发着香气,似在低吟;另一棵银青色枝叶短且硬,它们让他记起他曾经在这里教过她怎样授花粉。而如今,这条对他们年轻时代无比神圣的小径,却成了她和野蛮护林员卿卿我我的地点。赛森只觉得非常讽刺。

“唉,算了。”他自言自语,“看来这可怜的家伙是因为希尔妲不肯嫁他而怨恨我。我就尽力帮他一把吧!”他咧着嘴苦笑,心情恶劣。

那农场距离树林不到一百码。树林几乎成了那个开放的四方庭院的 “你真是能言善道。”她说,语气非常尖锐。

“那是我身上的一个瑕疵。”他说,并向她鞠躬。

这时,外面的门闩格格作响,接着护林员走了进来。女子朝他看了一眼,但仍旧站在小房间的门口,身上披着毛皮斗篷。赛森也没有动,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护林员走进来,看了看,随即别过脸,没有说话。其他两个人也是沉默不语。

护林员动手打理他的毛皮。

“我们的决斗结束了吗?”赛森用德语问希尔妲[29]。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她用同一种语言回答。

“那么,我想对你说:‘让我们各奔前程。’”

“让我们各奔前程。”她说,凝重地鞠躬,口气冷淡。

“亚瑟!”她喊说。

护林员假装没听见。赛森敏锐地看着,咧齿而笑。希尔妲昂起头。

“亚瑟!”她又喊了一次,尾音古怪地向上扬起,以此提醒两个男人,她的灵魂正经历一个突如其来的转变而颤抖,对女人而言,这震撼如此巨大,犹如一滴醋突然滴到清澈的水中,泛起黑又混浊的沉淀物。

护林员慢慢放下手中的工具,朝她走来。

“怎么样?”他说。

“我想介绍你们认识。”她说,声音冷静而深思熟虑。

“我们已经认识——我们先前碰过。”护林员低声咆哮。

“没关系——我想正式介绍你们认识。艾迪,这位是我的未婚夫亚瑟·佩尔比姆先生。亚瑟——这位是赛森先生,他是我家的老朋友。”

赛森鞠躬致意,对方则机械性地伸出一只手。两人握了握手。

“我由衷地恭喜你们的喜事。”赛森说,心里却满是苦涩地想着:佩尔比姆太太——我的天呀!

接着他向女子道别。

“你要走哪条路?”她问。

“福斯特那边[30]。”他回答。

“亚瑟,你送赛森先生到栅门吧!”

三个人一起走下那条阴暗的小路上。

“Ah les beaux jours de bonheur indicible Où nous joignions nos bouches!(啊,那时我们两唇相接,生活是何等美不可言!)”赛森引用,半是为了抒发真实感情,半是为了挖苦对方。

“C’est possibles!(大概是吧!)[31]”她以相同的语气回应。

“好!”他喊道,“就像我们彩排过似的。我这个人就是忍不住会伤春悲秋。下一句是什么?——Q’uil était bleu, le ciel, et grand l’espoir.(俱往矣,所有憧憬皆已在风雨中破灭。)”

“我从来不喜欢闹剧,”她冷言冷语地回应,“再说,我们也不能一起走入我们的燕麦地[32]。那时候你太保守、善良,以至于根本没有播种。”

赛森望着她,震惊于她竟然会讥笑他们年轻时有过的纯爱:这纯爱是他所拥有过最宝贵的东西。显然,他终于如同自己希望的那样,扼杀了她这份爱情。但此时只觉得满心凄苦。

走到小路尽头后,她离他而去。随着护林员朝林场入口走去时,他说:

“你可以让我知道你们何时结婚吗?”

“为什么?”护林员问。

“因为她不会写信告诉我——直到那之后——我很肯定。”

“这个嘛——”护林员说,显得不高兴,却又有点犹豫。

“我将会好几年都不回来纳托尔——也许永远不再回来。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的消息,没其他动机。如果你写信给我,我就会回你信。通信仅限于我们两人。”

他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对方。

“那好吧—— 一言为定。”

他们在树篱栅栏前面站住。赛森伸出一只手。

当他在空地走出十几码以后,护林员在后头喊道:

“我说……我只在事情有着落后才写信给你。”

“当然!”赛森说。然后两个人就分别转过身,各走各的。

赛森没有直奔通往大路的门,而是沿着林边走下去,来到由小溪冲积而成的一片小沼泽地。桤树下的芦苇丛中,大片错落的黄色金盏花发出耀眼金光。几道黄浊的水流涓涓滴滴流过,似乎被花朵染上点点金黄。突然,一只翠鸟掠过,空中画出一道蓝色闪光。

赛森的心情无比恶劣。他爬上堤岸,来到荆豆花丛。荆豆花星星点点,尚未盛开成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躺在干枯的草皮上,他发现几簇小小的紫色远志花和粉红色马先蒿。他开始细数自己所失去的。虽然不后悔,但他却身不由己地感到无法言</a>语的落寞。他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是的,他是如此可怜、了无希望。过了一会儿,他厘清了失落感的由来。

“她总是看到我最好的一面,总是相信我能够成为最棒的人。当她保存了心中那个理想的‘我’时,我就必须对她负责:必须努力活得符合她的标准。如今,我摧毁了她心目中的我,我的星辰随之熄灭,而我也变得孤孤单单。那个漂亮的、总是走在我前头的‘我’被摧毁了,我变得更加接近现实。我已经折断她信仰顶端的花朵。然而,考虑到所有人,我别无选择……”

他仍然静静躺着,感觉自己犹如死灰槁木。

没多久,他听见护林员沿着小径走下来的声音,身边跟着他太太[33]。

“怎么啦,亲爱的?”赛森听见护林员温柔地问,但触及怨恨。

“我有点心烦意乱——别管我。”她求他说。

赛森翻了个身。空气中充满云雀的叫声,犹如天空上的阳光凝聚起来,再像小雨般洒落。在这些响亮的叫声里,人语声就像号角声一样低沉。

“好,但你为什么会心烦意乱呢?”护林员追问。

“回家吧,亚瑟。我今晚再告诉你原因。”

赛森从树丛缝隙望出去。希尔妲正靠在栅门上,泪如雨下。护林员则在田里,徘徊在树篱前;而且,赛森终于看清楚,原来他是在抓停驻在白色蔷薇花上的蜜蜂,还用手掌把它们捏碎,再松开手,让蜜蜂掉在地上。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吗。

有一会儿悄然无声。这段时间,赛森设法从响亮的云雀叫声中辨别出她的哭声。突然,护林员大叫一声:“哎哟!”然后大声咒骂起来。只见他紧紧捏住衣袖靠近肩膀的部位,再连忙脱掉外套,扔在地上,然后全神贯注地卷起衬衫袖子,直到肩膀。

“啊!”当他找出一只蜜蜂,扔到一旁时,他愤愤地说。他举起光亮健壮的胳膊,头笨拙地朝肩膀后面看。

“怎么啦?”希尔妲静静地问。

“一只蜜蜂——它爬进我袖子,螫了我一下。”他答道。

“过来让我看看。”她说。

护林员朝她走去,像个生气的小男孩。她用双手捧住他的手臂。

“在这儿——刺还留在里面——可怜的蜜蜂!”

她拔出刺,嘴唇贴在他手臂上,把毒液吸吮出来。当她看到她印下的唇印,然后看看他的手臂,不禁破涕为笑:

“这是你有生以来得过的最红的吻。”

他用双手搂着她和亲吻她。当赛森再次抬起头朝声响处看去时,瞧见护林员的嘴唇正亲吻着爱人的脖子。她的头向后仰,头发垂了下来,一绺蓬乱的深棕色头发挂在他裸露的手臂上。

“不,”那女子回答,“我不是因为他走掉而心烦意乱。你不明白……”

赛森听不清那男的说些什么,却把希尔妲的回答听得一清二楚: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他早已完全离开我的生命——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继续热烈吻着她,喃喃说了些什么。她短促地笑了一笑。

“好,”她用溺爱而又带点苦涩的声音说,“我们会结婚,我们会结婚的。你去告诉大家和安排一切。”

他再次热烈拥抱她。有一会儿,赛森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然后才又听到她说:

“现在你必须回家,亲爱的——否则你不用睡了。”

“我们在教堂结婚?还是小礼拜堂?还是——”

“我们在教堂结婚。”

这是她生平 [28] 见前页注释。劳伦斯看来很喜欢《皆大欢喜》。他在创作《苦恼的天使》前的前一个三月,曾在大卫森路学校自己任教的班上教过这出剧。

[29] 赛森和希尔妲用德语交谈,是为了让在场的亚瑟·佩尔比姆听不懂。不过,劳伦斯后来在改写《苦恼的天使》时,把“用德语”几个字删掉。

[30] 在故事发生的年代,安德伍德有好几户人家都是姓福斯特(Foster),但却没有一个农场或一间住宅是以“福斯特”为名。所以,就像故事中的“纳托尔”和“威里瓦特”一样,这名称有可能是劳伦斯所虚构。故事最后说赛森离开威里瓦特农场(即海格斯农场)之后“向南而去”,这样的话,他首先会经过的应该是栎树农场(Oaks Farm)——这农场离摩格林蓄水湖(Moorgreen Reservoir)只有一段短路。

[31] 这是法国诗人魏尔兰(Paul Veine,1844—1896)的诗句,出自《感伤的对白》(Colloque Sentimentale)。全诗采男女对话形式进行,相关诗句如下:啊,那时我们两唇相接生活是何等美不可言!大概是吧。当年的天空多蓝,我们多么希望无穷。俱往矣,所有憧憬皆已在风雨中破灭。洁西·钱伯斯指出,在写作《苦恼的天使》那时候,劳伦斯诗歌创作的两大引路明灯是魏尔兰和波特莱尔(Baudire)。(译者注:这诗描写一对分手的情侣日后重逢,男方回</a>忆起往日的欢乐,但女方反应冷淡,似已忘得一干二净。)

[32] 译者注:此为《感伤的对白》的最后两句,他们走进荒芜的燕麦地,只有沉默的黑夜继续倾听。

[33] 这时希尔妲事实上还没有正式成为佩尔比姆的太太。在《论坛》的版本里,篇名已改为《染污的女孩》,“他太太”被更正为“希尔妲”,但《蓝色评论》的版本仍作“他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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