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EST
1
马蒂拉尔老爷是卡塔利亚地方的贵族,正带着家人搭船回乡。一天下午,他让船停靠在一处河边市场附近,以便准备用餐。此时一个婆罗门男孩走过来问道:“老爷,您要上哪里去?”这个少年最多只有十五六岁。
“卡塔利亚。”马蒂拉尔老爷回答。
“您可以顺道带我到南迪格拉姆[15]吗?”
马蒂拉尔同意了。“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塔拉帕达。”男孩答道。
这男孩很美,肤色浅。他的笑容和大眼睛有着青春的优雅。他的身体——赤裸着,只缠了一条腰布——毫无余赘,仿佛出自雕塑家满含爱意的手,又或者他在某一次轮回时曾是年轻的圣人,纯净的虔诚奉献抹去了一切粗粝,把他打磨成晶莹完美的婆罗门。
“先生[16],请过来盥洗吧,”马蒂拉尔老爷体贴地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吃饭。”
塔拉帕达说:“我来吧。”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做起了烹调的工作。马蒂拉尔的仆人是北印度人,不擅长烹饪鱼类。[17]塔拉帕达接过来,很快就做好了这道菜,还熟练地做了一些蔬菜。然后他在河里稍加沐浴,再打开自己的包袱,拿出一件干净的白上衣、一把小木梳。他把额上的长发往后顺着后颈梳齐,整理好身上闪着水光的圣线[18],才又走上船。
马蒂拉尔老爷请他进船舱。老爷的妻子与九岁女儿也在里面。他的妻子安娜普尔纳见了他,感到一种亲切的吸引力,于是不免疑惑:“这是谁家的孩子?他从哪里来?他的母亲怎么舍得抛弃他呢?”她为马蒂拉尔及男孩摆好坐垫,让这两人并排坐在一起。男孩的胃口不大。安娜普尔纳觉得他肯定是害羞,便极力向他让菜;不过这男孩一旦已经足够,就不会受到引诱而继续取用。很显然他做事完全依自己意愿而行——而他这样的从容并没有任何强势独断的意味。他也并不害羞。
大家都吃完之后,安娜普尔纳坐到他旁边,询问他的家庭情况。她打听到的并不多,唯一知道的是,他在七八岁的时候自己选择了离家出走。
“你的母亲不在世了吗?”安娜普尔纳问他。
“还在世。”塔拉帕达说。
“她不爱你吗?”安娜普尔纳又问。
塔拉帕达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奇特。“她为什么会不爱我呢?”他说着笑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离开她?”安娜普尔纳说。
“她还有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塔拉帕达说。
这个莫名的回答让安娜普尔纳很难过。“为什么这么说呢!就因为我有五根手指,我就要切掉一根吗?”
塔拉帕达还年轻,所以他的人生故事很简短;不过这男孩的确与众不同。他是家里的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帮了他。有一天,他实在是厌烦了,就撕掉被泼了墨的练习本,闷头坐着。恰鲁走到房门口来,准备着又要被责打。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塔拉帕达继续一声不响地坐着。她走进走出,有几次非常接近塔拉帕达,要是他想伸手的话,很容易就能在她背上重重拍几下。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依然一脸严肃阴沉。恰鲁实在进退两难。她从来没学过如何请求原谅,然而现在她十分急于取得原谅。到了最后,她眼看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就拿了一张撕破的练习纸,挨着塔拉帕达坐下,以大大的圆笔书写体写下:“我再也不会在你的练习本上泼墨水了。”然后她费尽心思吸引他的注意。终于塔拉帕达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恰鲁又羞又怒,冲了出去。要是她能够抹去这些使得她低头的墨渍,她的怒火就可以平息了。
在这段时间,索纳玛妮来过一两次,可每一次都提心吊胆,徘徊在教室外。在很多事情上她与好友恰鲁莎希十分亲近,可是关于塔拉帕达的事,她就怕她,不信任她。有时候恰鲁在内宅里,索纳玛妮怯怯地站在塔拉帕达的房门外。此时他就会从书上抬起头来,温和地说:“索纳,有什么事?怎么了?阿姨还好吗?”索纳玛妮就答道:“你很久没来看我们了——母亲希望你偶尔可以来。她腰酸背痛,所以没法自己来看你。”
这时候恰鲁就可能出现了。索纳玛妮惊慌失措,感觉自己像做了贼。恰鲁一脸怒容,对着她尖声喊叫:“好啊!索纳!跑到这里来打扰我们读书!我要告诉我父亲!”仿佛她自己是塔拉帕达的监护人,唯一的目的就是不分昼夜地看守他,以防他的学业受到干扰!不过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时来到塔拉帕达的房间,老天爷并非一无所知,塔拉帕达也很明了。可怜的索纳玛妮支吾其词,恰鲁恶狠狠地说她是个骗子,于是她畏缩了,心里十分难过,不再辩解。体贴的塔拉帕达叫住她,对她说:“索纳,今天傍晚我来看你们。”恰鲁像一条蛇那样嘶着声音说:“你怎么能去?你的课怎么办?我要告诉老师!”
对于恰鲁的威胁,塔拉帕达不为所动,连着两个傍晚都去了索纳玛妮的家。到了第三天,恰鲁冷不防悄悄拉上他房门的插销,然后拿来她母亲的香料箱上的锁头,把他锁在房里。她把他像囚犯一样关了一整个傍晚,直到吃饭的时候才放出来。塔拉帕达心里生气,打算不吃饭就出门。激动紧张的恰鲁双手紧握,不断喊着:“我答应你——我发誓,我不会再这样了。求求你,请吃了饭再走!”可是连这样也没有任何效果,她就开始号哭,于是他不得不回来吃饭。
恰鲁在心里向自己承诺了很多次,要得体地对待塔拉帕达,不会再烦扰他;可是每次索纳玛妮或者其他人出现的时候,她又勃然大怒,无法控制自己。如果她安静了几天,塔拉帕达就会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下一次风波。没有人能预测袭击将如何发生、基于什么理由。总之会有一场强烈的暴风雨,接着是眼泪泛滥,在这之后,和平与爱意会再次降临。
6
就这么过了将近两年。塔拉帕达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有这么久的牵系。也许是他的学业留住了他。或者他长大了,性格也随之改变,一处舒适宅邸所代表的安稳比从前更有吸引力。也许他那位同学的美丽容貌——虽然她的脾气一直很坏——也正在发挥下意识的影响。
这时候恰鲁十一岁了。马蒂拉尔老爷已经为她找到两三个合适的结婚对象。现在她既然已经到了婚龄,她父亲就禁止她继续读英文书以及外出访友。她为了这些新禁令大闹一场。
于是有一天,安娜普尔纳对马蒂拉尔说:“何必到外头去找姑爷呢?塔拉帕达会是个很好的丈夫的。而且你女儿喜欢他。”
马蒂拉尔听了这个建议,十分惊诧。“这不行。”他说,“我们完全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要她嫁得好。”
拉亚当格阿[32]当地贵族宅中来了一些人,要来看这个女孩。恰鲁被悉心打扮起来,可是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出来。马蒂拉尔老爷在门外又求又骂,没有任何结果。最后他只好对拉亚当格阿的代表说了谎:他的女儿突然生病,今天无法露面。来人听了他这个牵强的借口,推测这女孩儿应该是有某种残疾。
马蒂拉尔老爷开始思考,塔拉帕达的确很体面,外在的每一方面都很好;可以让他住在自己家里,这样自己的独生女就不必住进别人家里去。他知道这个骄横女儿的缺点,自己与妻子可以一笑置之,但是公公婆婆不会这么轻易接纳的。
马蒂拉尔夫妻俩详细讨论之后,派人去了塔拉帕达老家,打听他的家庭。得到的消息是他家很穷,但是属于高种姓。于是马蒂拉尔老爷给他的母亲与兄长送去求婚的提议。他们非常高兴,马上就同意了。
至于卡塔利亚这边,马蒂拉尔与安娜普尔纳商议了婚礼的日子与时辰,不过天性谨慎的马蒂拉尔把这整件事瞒得密不透风。
可是恰鲁却是拘束不了的。有时候她像骑兵进攻一般冲进塔拉帕达的房间,打扰他读书,她的情绪可能是怒气、热切,或者轻蔑。虽然他这么超然独立,但面对她的这些行为,有时候也会在心中感到一阵陌生的悸动、一种电流。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在时光的水流上轻快静谧地飘荡;可现在,让人分心的奇怪白日梦却不时将他网罗捕捉。有时候他放下自己的课业,走进马蒂拉尔老爷的图书室,翻阅那些附插图的书页;他心中与这些图画混合在一起的想象世界已经改变许多——比从前更加丰富多彩。他没法再像过去那样嘲笑恰鲁的怪异行为。现在每次她发脾气的时候,他再也想不到要打她了。这种深刻的改变,这种强烈的吸引,像是一个全新的梦。
马蒂拉尔老爷把婚礼定在雨季的室罗伐拏月里,并且给塔拉帕达的母亲与兄长送去了消息;不过他没有告诉塔拉帕达本人。他让自己在加尔各答的管家雇了一支鼓号乐队,还订购了婚礼上要用到的所有物品。
天上出现了雨季开始的云层。村里的河流已经干涸了几个星期,四处零星有些水坑,小船搁浅在这些泥水里,干涸的河床满是牛车的车辙。而现在,就像雪山神女回到了自己父母的家中,哗哗水流回到了村庄等待的怀抱里:光着身子的小孩在河岸上又跳又叫,饥渴欢乐地跳进水中,仿佛要拥抱这条河;村民们凝望着大河,像看着一位亲爱的朋友;生命与喜悦的巨浪,滔滔涌过干渴的村落。装满货物的船只,有大有小,来自远近各处;在傍晚,河岸的台阶上回荡着异乡船夫的歌声。
沿河各村已经被圈禁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有一整年了,而现在因为有了雨,外面的广大世界乘着泥土色的水之马车,为这些村子带来奇妙的礼物,就像来看望自己的女儿一般。与世界接触的自豪,暂时含纳了土里土气的狭隘;万事万物都变得更活跃;远方城市的繁忙生气来到这个昏昏欲睡的地方,整片天空都在鸣响。
这时候在库鲁尔卡塔,在纳格家族的庄园里,即将举行著名的乘车节[33]。在一个月光清朗的傍晚,塔拉帕达去了河岸台阶,看到湍急的洪流上,有载着旋转木马与亚特拉剧团的船,还有货船,都在飞快朝着节庆所在地前进。经过的船上有一个来自加尔各答的管弦乐团,正在乐声嘈杂地排练;亚特拉剧团一面随着提琴伴奏唱歌,一面按着节拍高喊;来自陆上的朝西赶路的水手们,手中的铙钹与咚咚鼓声划破天际。多么令人兴奋!
然后来自东方的层云,以巨大的黑帆遮住了月亮;一阵东风猛然吹起,朵朵黑云滚滚而过;大河奔涌激荡,河边摇曳的树影更显得黑暗,蟋蟀嘈嘈犹如锯木。在塔拉帕达眼中,这整个世界就是一场乘车节庆典:车轮辘辘,旌旗飞舞,大地摇震,飞云盘旋,疾风奔腾,河水滔滔,船舻扬帆,歌声悠悠!天上有雷鸣隆隆,闪闪电光劈过,从那幽暗的远方,已经传来奔流般暴雨的气息。然而河边的卡塔利亚村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它关上每一扇门,吹熄了灯,上床就寝。
第二天早上,塔拉帕达的母亲与兄弟抵达卡塔利亚;同一天早上,还有来自加尔各答的三艘大船,满载着婚礼用品,在贵族家的河岸台阶旁靠岸;也是在这同一个早晨,索纳玛妮一大早就带了裹在纸里的杧果汁甜点[34],还有包在叶子里的腌菜,小心翼翼地站在塔拉帕达的房门外——可是塔拉帕达已经不见踪影。在一个积云的雨季夜晚,就在爱与情感的羁绊完全包围他之前,这个婆罗门男孩,偷走了所有村民的心的人,回到了无拘无束、超然平静的大自然怀抱里。